岭南濒处海隅,与中原隔绝,惟学术开化,则为最早。汉初,封川陈元长孙,习《左氏春秋》,诣阙上疏,请立左氏传博士。当时元与桓谭、杜林、郑兴,皆为学者所宗仰。后递唐、宋,刘轲希仁慕孟子为人,故名曰“轲”,着《翼孟》三卷,度岭求学,走京师,一时与韩、柳齐名。冯元道宗,文章经济,称王佐才,比之贾谊、董仲舒。此皆岭南学者,与中原学士大夫互相颉颃,为之先导,而以功名显者,如张九龄之流不与焉。

顾是时岭学之名,犹未着也。濂洛之学入粤,学者始有宗派,于是岭学之名乃着。东莞翟杰,私淑龟山,其学上溯濂、洛之源,下开陈白沙一派。其后高要黄执矩,从胡寅、张┉游;海南简克己,亦师事南轩;潮阳郑文振、郭子从,师晦庵。迨东莞李用叔,潜心周、程之学,目击宋亡,异族入主,以八十高年,东渡乞援日本,不克以死。呜呼,岭南学者,爱国之所树立如此,非仅守高头讲章之腐儒之所能也!

明中叶,新会陈献章公甫白沙先生崛起,讲学江门,于是岭学之名大着。白沙授之湛甘泉,门户益胜,受业着籍者四千余人,称为广宗。同时王阳明讲学于姚江,称为浙宗。终明之世,以至清禁讲学兴文字狱止,其中四百年间,天下学统,未有盛于二宗者。

白沙粤中弟子,首推东莞林光缉熙。林氏之学,期于自得,服膺孟子“勿忘勿助”之说,白沙最称之。顾其学似近于禅,尝曰:“前辈谓尧舜事业,亦是一点浮云过太虚,今而始知其果不我欺也。”其所谓自得者类如此。同时南海张诩东所、谢祜天锡,顺德李孔修子长,亦为白沙高弟。东所之学,以自然为宗,忘己为大,无欲为至。甘泉疾之,以其学近禅,又憾其以禅意作白沙墓表。天锡善静坐,能诗,有句云:“生从何处来,化从何处去。化化与生生,便是真立处。”则其学亦发于禅,主静之学,不待再传,而其流率如此。

白沙学派,诚为岭学一大宗,传之者实为增城湛若水甘泉。甘泉所至,必建书院以祀白沙,置讲田以赡学者,白沙之学,由是所传益广。甘泉之学,随处体认天理,与白沙静中养出天倪之处,不无少异。然甘泉又言:“白沙先生言静坐,为初学言之,至随处体认天理,自初学以上皆然,不分先后,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即随处体认之功,连静坐亦在其内。”此甘泉深得白沙之教,而能于静中而至实行其动。尝与人书曰:“圣贤之学,凡所用功,皆是动处,盖动以养其静,即动以致力,静以学成也。”其根本未尝与白沙全异,当时学者师事先生,断无特立异说,反乎其先生之言者。独白沙弟子中,番禺何廷矩,年齿最长,晚年以白沙学近虚无,意谓王道要在农桑,不徒虚言,斯则与白沙稍异耳。

守湛氏之学,卓然为甘泉宗子者,惟澄海唐伯元曙台,唐氏非亲受于甘泉,实出于永丰吕怀,吕氏乃亲授之甘泉,其学又颇调停王、湛二家之说。顾曙台则显攻阳明,尝阻阳明从祀,以为六经无心学之教;阳明感世诬民,立于不禅不霸之间,为多疑多似之行。当是时,明目张胆以攻阳明者,惟唐氏一人而已。其言“性一天也,无不善,心则有善有不善,至于身则去禽兽无几矣。性可顺,心不可顺,以其附乎身也。身可反,心不可反,以其通乎性也。故反身修德,斯为至要。”其言反身,实出于甘泉随处体认之旨,故以唐氏为甘泉之宗子者,非无故也。

然而以粤人而为浙学,则以南海方献夫叔贤、揭阳薛侃中离、博罗周坦谦斋三子为最着。方氏亲受于阳明,而尤尊仰象山,以为孟子再生。然其于程子之主静,亦有所取,盖方氏之学,不纯一之王学也。薛氏阴辟甘泉,于阳明信之最笃,初见阳明于赣州,寻率子弟往学焉。王学行于粤中,自方氏始,而薛氏力也。世谓王学近禅者三,曰废书,曰背考亭,曰虚;薛氏为一一辨之。周氏学于薛中离,诋白沙谓静中养出端倪,则静中添一端倪。薛氏师若弟,皆以粤人而诋广学,故粤人亲受于阳明,而能传其学者,首推薛氏。同时南海梁焯日孚,揭阳郑一初朝朔,潮阳杨仕鸣仕德,皆尝亲受业于阳明,此浙学之传于粤中者也。

王学宗子,于浙中别有传授,其传于粤者,方、薛诸贤而外,尚有杨复所一人。是故岭学之流派,仍以甘泉为大宗。当时湛学巨子,束身讲学,笃守师说者,推南海庞嵩弼唐。庞氏受业于姚江,后从甘泉游,闻随处体认之旨,叹曰:“几虚此生!”甘泉既殁,代主讲席,晚年主盟天关,倡同志会,每赴会者恒百数十人。然其立说,又多主融和两家,盖其学出两家,是以欲和会两家之旨,疏通而证明之。其所见如此,而与南海霍韬,又不同其旨趣矣。霍号渭崖,好谈政治,所着象山学辨,谓陆氏阳叱佛老之名,而阴食其实,其学为似是而非。而于阳明、甘泉之学,亦多所辨正,盖不入王、湛二家之学。迨观其行事,一登朝堂,便曲学以媚时君,其人品之高下,即于其所学觇之,故人之于学术,可不重哉?

东莞刘鸿渐盘石,学宗考亭,讲学邑中,执经者户履常满。其教谓:“圣贤为学,所称主敬行恕,大要都从人己事物外面分明处做起。功夫虽兼动静,而必从动始,知行虽是合一,而必自知始,知良虽有可致,而必从穷究事物始。”是其学于王、湛两家,又皆格格不入。

唐氏表扬湛学,同时博罗杨起元复所,亦表扬王学,于是岭南讲席,二子分主之。复所之学,出于南城罗汝芳;汝芳之学,出于永新颜钧;钧之学,出于贵溪徐樾;樾之学,出于泰州林春;春之学,出于同邑王良;良亲受于阳明,五传而至复所。复所阐明王学宗旨,当时其学大盛,且越唐氏而过之。故粤中言王学者,前以薛中离,后以杨复所,此粤宗、浙宗在粤之传授源流,及其盛衰消长之大略也。

学术既分门户,一时不入于彼,即入于此;其附会多者,即成一学派,既成学派,而附会益多,此论岭学者,所由不出三家也。于三家以外,而别标宗旨者,在正德之初,有番禺王渐逵鸿伯,香山黄佐泰泉,亦能与当时学者相辩难。鸿伯论性,取张、程之说而补益之,具持论谓:“具于心者谓之性,成于形者谓之质,性则至善,而气质则有昏明强弱之不同。”故其为教,使人从事于学,以化气质之偏,则人人皆可以复性。尝与王龙溪论学曰:“今之学者,多主白沙、阳明之教,白沙之学在孔、颜乐处,阳明之学在致良知,以此为教,恐学者流于莽荡,无下手处矣。”其于白沙、阳明,似皆有所不足。

泰泉传其父畿之学,畿最服膺邵康节,喜言象数。泰泉着庸言,于象数亦详,然其论性,则与鸿伯独契,指责阳明。此则于三家而外,别标宗旨者。惟二人皆未能力行讲学,故鸿伯、泰泉之学派,终未大盛,只成为岭学之一支流而已。

明末新会陆粹明主白沙之学,终日静坐,访学吴、越间,遇高忠宪论学曰:“务要静有定力,令我制事,毋使事制我。”忠宪韪之。同时潮阳萧自麓以主敬为学,出罗念台之门,适忠宪谪揭阳,就而请教,语忠宪以潜养之功,而戒其发露太早,斯则岭学尝接东林之风矣。

清初,新宁陈遇夫延际,寻溯白沙之学,重订杨复所所辑《白沙语录》,以明白沙之学,由博返约,非堕禅悟,是为清初治白沙学者之先声。乾隆时,东安曾一受正万,尊主考亭,力诋陆、王,以为异学,其言且及白沙。自是而后,粤、浙二宗之学,传者寥寥矣。迨全祖望(谢山)讲学端溪,首祀白沙以下二十一人,行释奠礼,欲和融粤、浙学派,然于王学,犹欲有所倡。未几,谢山去粤,事亦无闻。嘉、道之际,仪征阮元(芸台)督粤,创学海堂,导学者以汉学,一时侯康、林伯桐、陈沣,皆以着书考据显,岭南遂无有言三家之学者。

南海朱次琦(九江)先生,于举国争言着书之日,乃独弃官讲学,举修身读书之要,以告学者。其言修身之要曰:“敦行孝弟,崇尚名节,变化气质,检摄威仪。”其言读书之要曰:“经学、史学、掌故之学、性理之学、词章之学。”其为学不分汉、宋,而于白沙、阳明之学,皆有所取,教弟子尤重于实行。斯则清代岭学之崛起者。

朱九江讲学礼山,终二十余年,门人成就甚众,私淑先生之风者,至今未衰。其讲学尊朱子,而不废陆、王,谓陆子静善人,姚江之学,足以知兵御乱,由于读书有得。先生于举世排击陆、王之日,已具独见先识,不为苟同如此。故其学以经世有用为宗,不分汉、宋,而于明末儒者,尤服膺顾亭林,谓《日知录》一书,简其大法,可用于天下。盖先生学说,直追晚明,不落乾、嘉诸儒之下,巍然自成其九江学派者也。

先生着述之书,见于年谱者,曰《国朝名臣言行录》,曰《国朝逸民传》,曰《性学源流》,曰《五史实征录》,曰《晋乘》。有论清代儒宗黄梨洲明儒学案,而不分汉学、宋学。暮年着述如新,孜孜不已,既而稿未脱而疾作,乃自燔其稿。稿本繁重,焚一日一夜乃尽,学者无不惜之,然终莫测其燔书之用意也。先生门弟子甚众,而褒然能接其道统者,首推顺德简朝亮。门人曾搜先生诗文暨附录都十卷,称《朱九江先生集》,朝亮并为年谱,即以刊行。

咸同以还,朱九江既传其九江学派,陈沣又传东塾派。沣号兰甫,着《东塾集》、《东塾读书记》,学者称“东塾先生”。其学以通经致用为主,调和汉、宋之学,胡元玉、于式枚等,皆其徒也。珠江堤上照霞楼,为陈东塾授经处,斜阳流水,江上归帆,流霞如锦,风景颇佳;东塾手书“濠上”二字尚存。兰甫着述甚富,邃于音韵之学,尝谓粤方言与古音合者甚多,尤其与唐韵吻合,粤语之合口音属于十一侵韵,多与古通,不可不知。其讲学授徒,取顾亭林论学语,先之以“博学于文”,而尤以“行已有耻”为主,故气节之士,多出其门。胡汉民伯兄衍鹗及弟毅生,均私淑兰甫,而传其学者。至汪兆镛伯序,则受经东塾,为入室弟子。清亡,兆镛为学海堂长,闭门传经,不问世事。

清朝讳书皆抬头缺笔,如“溥仪”之“仪”字,必缺一撇之类。宣统大婚,粤中遗老具婚礼八百余份,兆镛与焉。(宣统大婚,全国自命遗老者,具婚礼计千余份,粤人占八百余。)

惟袁世凯称帝,则闭门痛哭,力主讨伐,殆本其所学于东塾之“行已有耻”欤?其着作有《岭南画征略》,搜罗明末气节之士,至为详尽。“叙例”有云:“明遗老如薛始亭、陈子升、陈恭尹、屈大均、高俨、张穆诸人,康熙间尚存,惟薇蕨自甘。若厕名新野,殊乖素志,兹援《晋书·陶潜传》例附于明代之末”云。此老晚节可风,视乃弟之贤不肖为何如哉。

东塾之学,悉本之阮元。阮元督粤,以粤人不治朴学,创学海堂以训士,东塾遂为高材生。然学海堂之设,虽始创于阮元,导之而成者,实为曾勉士钊。钊早岁授蒙,笃嗜训诂、考据之学,时阮元督粤,刊《十三经注疏》毕,再刊《校刊记》,稿成,付广州双门底翰墨缘书肆,装璜成册。勉士贫甚,每日授蒙毕,必赴书肆,借书坐阅,夜兰始归。是夕,勉士在翰墨缘获览《十三经校刊记》原稿,欲借归一阅。店主难之曰:“此督辕物也,三日内当送入,如曾老师欲阅,可补被肆楼,日夜阅之可也。”勉士遂尽两夜之力,凡校刊讹误,皆夹签其中,且附以新解。翌晨赴蒙塾,而督署索书人至,肆主人就勉士席上取付之,未知装本中尚夹有勉士之刊误签纸也。迟一二日,督署派中军官来翰墨缘,诘此稿曾由何人阅过。肆主惧,并怒勉士污其书,则以勉士对。勉士在坐,笑而不答。移刻,中军官又至,并持阮元红简,请曰:“制台请曾老师上衙门吃酒。”勉士假肆主衣履而后行,至则阮芸台及严铁桥、焦循诸名流,已候于席间矣。谈笑甚欢,遂留勉士居署,任司校刊之职。勉士建设立学海堂之议,即以勉士为学长。粤东经学、训诂、倡于阮元,而实导于勉士。勉士老于秋闱,历试二十一次不售,迨陈侍郎春海典粤试,阮元小门生也,当道必欲中勉士。勉士入闱日,吐泻大作,不能步履,场中遍索勉士卷不获。试毕陈闻之,戏谓勉士曰:“前辈其不能为小门生之门生乎?”秋闱撤,春海大宴粤中诸老辈于白云山蒲涧之灵泉仙馆,席间喟然长叹曰:“予略解皇极经世之学,天下将大乱,其主之者将在粤,粤其首难乎。”既而环顾座上曰:“皆不及见,能及见者,惟谭玉生一人矣。”玉生,谭莹字也,年最少。宴蒲涧长歌,载粤雅堂陈侍郎集,其绘图题咏册子,今尚存粤故老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