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佛陀一生讲经三百余会,说法四十九年,为我们留下了三藏十二部、八万四千法门。佛陀的弟子们对自己所喜爱的义理加以发挥,形成许多精辟的理论,逐渐衍变成不同的部派(如十八部派或二十部派);佛教传入中国后,通过“判教”相继形成了许多各具独特教义、教规和修持方法的中国化佛教宗派,最著名的有八大宗派,而在禅宗中又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各位宗派的创始人虽然不分彼此,但弟子们却起了爱憎之心。以北宗神秀与南宗惠能门下徒众为例,他们各自坚信自己的法门优,对方的法门劣,争议愈演愈烈,甚至发生了北宗门人托志彻前来行刺六祖惠能的事件。针对这一混乱的局面,惠能在本品中重点阐释“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超越顿、渐之名,悟入不二法门,方能明心见性。

时,祖师居曹溪宝林,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于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而学者莫知宗趣。

师谓众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

译文

那时,六祖惠能住在曹溪山宝林寺,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当时两位大师的弘化都很成功,讲坛隆盛,被人们称为“南能北秀”,所以就有了“南顿北渐”二宗的分别。然而,一般学道修禅的人并不了解两宗的宗旨。

六祖惠能对众人说:佛法本来都是同一个宗旨,因为传法之人有南北,才有了南宗北宗的区分。然而,佛法本来只有一种,只因众生的根机不同而有见性迟、速之分。什么叫作顿或渐呢?佛法并没有所谓的顿、渐之分,而是因为人的根机有利、钝之别,所以才有所谓的顿悟、渐悟。

赏析与点评

狂风呼哮,一棵大树挺起胸膛,顽强地与狂风搏斗。最后,大树折断了腰,而大树下的小草因随风弯腰伏身而没有受到多大损伤。学生问苏格拉底:“大树与小草,谁更值得赞美?”苏格拉底说:“我赞美大树,也赞美小草。”

顿、渐之争由来已久,六祖惠能明确指出,佛法是对治之治,对症的法就是最适合的法,没有高下之分,但人在领悟同一法时则有快有慢,而有顿、渐之说。换而言之,说顿、渐,是对众生的根机而言,与佛法本身无关。事实上,顿、渐并非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法门,顿悟以渐悟为基础,渐悟到一定程度才能发生顿悟,正如《法华文句》云:“渐顿者,修因证果,从体起用具有渐顿今明起用。用渐为权,用顿为实。若非渐引无由入顿。从渐得实故称叹方便。”因此,我们赞美顿悟,也欣赏渐悟,两者都是佛门重要的修行法门。

然秀之徒众,往往讥南宗祖师,不识一字,有何所长?

秀曰: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且吾师五祖,亲传衣法,岂徒然哉?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虚受国恩。汝等诸人毋滞于此,可往曹溪参决。

译文

然而,神秀大师的弟子门人常常讥讽南宗六祖惠能:不识一个字,能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神秀大师听了这话以后就说:他已得无师自悟的佛智,深悟最上乘的佛法,我比不上他。况且我的师父五祖亲自把衣法传授给他,难道是凭空传授的?我只恨自己不能远道前去亲近他,在这里白白地领受国家对我的恩宠。你们不要总是围绕在我身边,可以前往曹溪山参访学习,请他为你们印证。

赏析与点评

“无师之智”是指无师而独悟的智慧,如佛所证得的智慧,非由师教或外力而得;又如缘觉(独觉)圣者,观诸法因缘生灭,不待师教而证成觉智。惠能也是如此,自悟明心见性之法,而得五祖弘忍印证。神秀以“无师之智”赞美惠能,颇具一代宗师的风范与气度。

一日,命门人志诚曰:汝聪明多智,可为吾到曹溪听法。若有所闻,尽心记取,还为吾说。

志诚禀命曹溪,随众参请,不言来处。

时祖师告众曰:今有盗法之人,潜在此会。

志诚即出礼拜,具陈其事。师曰:汝从玉泉来,应是细作1。

对曰:不是。

师曰:何得不是?

1 细作:奸细,间谍。

译文

一天,神秀大师对弟子志诚说:你天资聪颖而富有才智,可以替我到曹溪山听六祖惠能的教法;如果听到什么妙法,尽力地记住,回来再告诉我。

志诚奉命来到曹溪山,跟随大众向六祖惠能参学请益,没有说明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当时,六祖惠能向大众宣告说:今天有想暗中盗法的人潜伏在这个法会之中。

志诚一听,连忙从大众中走出来,向六祖顶礼,详细说明自己前来求法的因由。

六祖说:你从玉泉寺来,应该算是奸细了。

志诚说:我不是。

六祖惠能说:何以见得你不是?

对曰:未说即是,说了不是。

师曰:汝师若为示众?

对曰:常指诲大众,住心观净,长坐不卧。

师曰:住心观净,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听吾偈曰: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

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译文

志诚说:在我说明来意之前可以说是,现在既然说明了我的来意,就不能算是了。

六祖惠能说:你的老师是如何教导大众的?

志诚说:师父常常教诲大众要住心一处,使成无念状态,静观清净,长期静坐而不倒卧。

六祖惠能说:住心观净,是一种禅病,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修禅。长期静坐,拘束身体,对领悟佛理又有什么益处呢?听我说偈:

在世时常坐而不卧,死后却常卧不坐;

一辈子总是在这臭皮囊上强下功夫,还把这立为必修的功课吗?

赏析与点评

依据传统佛教的观点,因心有妄念而生烦恼,不得解脱,禅修就是要学会“守意”,即通过数息的方法,使身心专注于一境,使妄念不再有机会生起。

神秀的禅修方法应依此而来,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这种方法对初学者而言是行之有效的。然而,禅修者若只停留在坐禅之相与死守意念,执相不除,禅定难以深入,反而成为悟道的障碍。故惠能说:“住心观净,是病非禅。”

人应当明心见性、一觉悟即证得佛地,不需要在臭皮囊上强下功夫,而执着于禅坐形式,长时约束身体坐禅而不卧。

志诚再拜曰:弟子在秀大师处学道九年,不得契悟。今闻和尚一说,便契本心。弟子生死事大,和尚大慈,更为教示。

师曰:吾闻汝师教示学人戒定慧法,未审汝师说戒定慧行相如何?与吾说看。

诚曰:秀大师说,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彼说如此,未审和尚以何法诲人?

师曰:吾若言有法与人,即为诳汝。但且随方解缚,假名三昧。如汝师所说戒定慧,实不可思议;吾所见戒定慧又别。

译文

志诚听后,再次向六祖顶礼说:弟子在神秀大师那里,参学已有九年,内心都无法认识和体悟佛法要义。今天听大师您这么一说,已经契合本心,有所了悟。弟子觉得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希望和尚慈悲,再给我一些教化开示。

六祖惠能说:我听说你的老师是用戒定慧来教导学人,不知你的老师所说戒定慧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你说给我听听看。

志诚说:神秀大师说,一切恶行不要造作叫作戒,奉行一切善事叫作慧,清净自己的意念叫作定。我的老师是那样说的,不知和尚是用什么法来教诲学人呢?

六祖惠能说:我如果说有教法给人,那就是骗你。只是为了随顺方便替大家解除执缚,而假托个名称叫作“三昧”。于你的老师所说的戒定慧,实在是不可思议,但我对戒定慧的见解又有所不同。

志诚曰:戒定慧只合一种,如何更别?

师曰:汝师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悟解不同,见有迟疾。汝听吾说,与彼同否?吾所说法,不离自性;离体说法,名为相说;自性常迷,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听吾偈曰:

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

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

身去身来本三昧。

译文

志诚说:戒定慧只应该有一种,为什么会有不同呢?

六祖惠能说:你的老师所说的戒定慧是接引大乘根机的人,我的戒定慧是接引最上乘根机的人。理解领悟能力不同,见性就有迟、速的差异。你听我所说和他所说的有相同吗?我所说的教法,不离自性,如果离开自性本体而说法,只能是执着于虚幻不实的现象、名相而叫作着相说法,自性就常被迷惑。要知道,一切万法都是从自性而起用,这才是真正的戒定慧法。听我说偈:

心地没有过失就是自性戒,心地没有痴念就是自性慧;

心地没有散乱就是自性定,不增不减的自性坚如金刚;

自身来去自如皆本于三昧。

赏析与点评

佛教的宗派很多,有时各自的观点甚至千差万别,但戒、定、慧三学则是各宗公认的解脱之方法。神秀、惠能对此都有自己的诠译,可见其重要性。神秀从“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三方面来诠释戒、定、慧,已对印度佛教的修行方法作出新的诠释,但仍是有相的修行范畴。惠能对此的评论是:“离体说法,名为相说。”惠能从心入手,以心中无非、无乱、无痴来诠释戒、定、慧,直指人心,简单明了,易于操作,持戒者心无所缚,远离空有之执着,最终悟得不增不减的“无相金刚心地戒”,又称无相戒。

诚闻偈,悔谢,乃呈一偈曰:

五蕴幻身,幻何究竟?

回趣真如,法还不净。

师然之,复语诚曰:汝师戒定慧,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劝大根智人。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盘,亦不立解脱知见1,无一法可得,方能建立万法。若解此意,亦名佛身,亦名菩提涅盘,亦名解脱知见。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来去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2,是名见性。

1 知见:依自己的思虑分别而立的见解,自然应去除。即使是无分别之般若智慧,也不应执而不放。

2 游戏三昧:佛菩萨游于神通,化人以自娱,进退自由自在,常在定中,心无牵挂,得法自在。

译文

志诚听完偈颂后,向六祖悔过谢恩,并呈上一首偈:

五蕴假合成幻化身,既是幻化怎会究竟?

即使回向真如自性,尚犹着法还是不净。

六祖称许说好,又对志诚说:你的老师说的戒定慧是劝小根智人,我说的戒定慧是劝大根智人。如果能够悟得自性,就不必建立“菩提涅盘”,也不必建立“解脱知见”了。要到无有一法可得的境界,才能建立万法。如果能够领会这个道理,就叫作“佛身”,也叫作“菩提涅盘”、“解脱知见”。已经见性的人,要立这些佛法名称可以,不立也可以,去来自由,没有滞留、没有妨碍。当用之时随缘作用,当说之时随缘应答,普现一切化身而不离自性,这样就可以得到“自在神通”和“游戏三昧”,这就叫作见性。

志诚再启师曰:如何是不立义?

师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

志诚礼拜,愿为执侍,朝夕不懈。

译文

志诚再次请教六祖:什么是“不立”之义?

大师说:自性没有一念过非,没有一念痴迷,没有一念散乱,如果念念都能用智慧来观照自心本性,常离一切法的形相执着,就能自由自在,纵横三际十方,悠然自得,还有什么需要建立的呢?自性要靠自己觉悟,顿时开悟,顿时修证,并没有一个渐进的次序,所以不必建立一切法。一切诸法本来常自寂灭,还要建立什么次第呢?

志诚听后,顶礼拜谢,发愿随侍六祖左右,从早到晚不曾懈怠。

赏析与点评

明心见性的境界到底是什么?是涅盘、解脱,还是法性、自性、佛性?惠能在此强调,对见性的人而言,你如何叫它都无关紧要。正如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文中写道:“名字有什么相干?我们叫作玫瑰的,叫任何别的名字,仍然一样的芬芳。”同样,明心见性的境界不需要任何标签,事实上,现存的有关自性的障碍,反而成为了解自性的障碍,使人们产生有害的偏见。所以惠能说:“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

僧志彻,江西人,本姓张,名行昌,少任侠。自南北分化,二宗主虽亡彼我,而徒侣竞起爱憎。时,北宗门人,自立秀师为第六祖,而忌祖师传衣为天下闻,乃嘱行昌来刺师。师心通,预知其事,即置金十两于座间。时夜暮,行昌入祖室,将欲加害。师舒颈就之,行昌挥刃者三,悉无所损。

师曰:正剑不邪,邪剑不正。只负汝金,不负汝命。

行昌惊仆,久而方苏,求哀悔过,即愿出家。师遂与金,言:汝且去,恐徒众翻害于汝。汝可他日易形而来,吾当摄受1。行昌禀旨宵遁,后投僧出家,具戒精进。

1 摄受:原指以慈悲心去摄取众生,这里是说愿意度化并接受志彻为徒。

译文

僧人志彻,江西人,俗姓张,名叫行昌,少年时曾做过侠客。自从南北两宗分化弘教以来,两位宗主虽然不分彼此,没有争胜,但是,门徒们却竞相生起爱憎之心。当时,北宗门下的弟子自行推立神秀大师为第六祖,他们恐怕五祖传衣法给六祖的事被天下人知道,于是派遣行昌来行刺六祖惠能。六祖惠能心中通彻明亮,早已预知有此事,就先准备十两黄金放在座位上。有一天夜里,行昌潜入六祖的房间,要刺杀六祖,六祖从容地伸出脖子给他砍,行昌一连砍了三刀,都没有伤害到六祖。

六祖说:正义之剑无邪心,邪心用剑行不正,我只欠你的钱债,没有欠你的命债。

行昌惊恐万状,仆倒在地,很久才苏醒过来,向大师忏悔自己的罪过,请求原谅,并表示希望跟随六祖出家。六祖就把金子给了行昌,对他说:你暂且离开,恐怕我的弟子们知道会加害于你。过一段时日以后,你可以乔装打扮再来,我自当接受你为徒。行昌遵照六祖的意旨,连夜离开,后来别投僧团出家,受具足戒,精进修行。

赏析与点评

《六祖坛经》多处记载了神秀的弟子追赶惠能,企图夺回衣钵的事情,此处更是记述了行昌行刺惠能的事件,南、北二宗之争愈演愈烈。学习“无诤”的佛法者仍不免于“争”,古今皆有,绝非佛法不灵,而是修心不到,深宜戒免!神秀提倡“诸恶莫作名为戒”,确有针对性和必要性。

一日,忆师之言,远来礼觐。师曰:吾久念汝,汝来何晚?

曰:昨蒙和尚舍罪,今虽出家苦行,终难报德,其惟传法度生乎!弟子常览《涅盘经》,未晓常、无常义,乞和尚慈悲,略为解说。

师曰: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

曰:和尚所说,大违经文。

师曰:吾传佛心印1,安敢违于佛经?

1 心印:佛陀菩提树下之悟证,无法用语言文字表达,只能心悟,以心印心,故称心印。

译文

有一天,行昌想起了六祖惠能的话,遂远道而来拜见大师。大师说:我一直都在惦念着你,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呢?

行昌说:过去承蒙和尚慈悲宽恕我的罪过,现在虽然出家勤修苦行,总觉得难以报答和尚的恩德,心想只有弘传佛法,广度众生,才能报此恩德于万一。弟子出家以来,常常阅览《涅盘经》,却不懂“常”和“无常”的意义,请和尚慈悲,简单为我解说。

六祖说:所谓“无常”,就是佛性;所谓“有常”,就是对一切善恶法的分别心。

行昌说:大师,您说的与经文大相径庭。

六祖惠能说:我传授佛法心印,怎么敢违背佛经呢?

曰:经说『佛性是常』,和尚却言『无常』;善恶诸法乃菩提心,皆是无常,和尚却言是常,此即相违,令学人转加疑惑。

师曰:《涅盘经》,吾昔听尼无尽藏读诵一遍,便为讲说,无一字一义不合经文。乃为汝,终无二说。

译文

行昌说:经文上说佛性是“常”,大师您却说佛性是“无常”;一切善恶事物,甚无上觉悟,都是“无常”,大师您却说是“常”,这不是与经文相背吗?这使得我更加疑惑了。

大师说:《涅盘经》,我曾经听无尽藏比丘尼念诵过,我给她讲说经文大义,没有一点不符合佛经的。刚才给你讲的也是同样的道理,不会有别的说法。

赏析与点评

自古以来,被称为“万岁”的人,没有一个活过百岁;被赞誉有倾国倾城之貌的美女,没有一个逃脱人老珠黄的命运。世事无常,瞬息万变,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人生、名利、美貌、家庭等世间万物皆受无常规律的支配。换言之,“无常”是万事万物恒常不变之本性,即佛性,所以惠能说:“无常者,即佛性也。”

世间一切之法,生灭迁流,刹那不住,谓之无常;反之则谓之常,即指永恒不变,真实不虚假。在此处的对话中,行昌所讲的是《涅盘经》的经文,而惠能则是依据禅宗教义对《涅盘经》重新解释。

曰:学人识量浅昧,愿和尚委曲开示。

师曰:汝知否?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故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诸法若无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徧之处。故吾说常者,是佛说真无常义。佛比为凡夫外道执于邪常,诸二乘人于常计无常,共成八倒1。故于涅盘了义教2中,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乐真我真净。汝今依言背义,以断灭无常,及确定死常,而错解佛之圆妙最后微言,纵览千遍,有何所益?

1 八倒:普通人有四种错误见解:常颠倒无常常想、乐颠倒苦生乐想、我颠倒无我我想、净颠倒不净净想;修道人误将对涅盘常、乐、我、净的境界曲解为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四倒。这两种四倒合起来就是八倒。

2 了义教:指直接、完全阐释佛法道理。

译文

行昌说:我见识浅薄,希望师父开示。

六祖惠能说:你知道吗?如果佛性是常,为什么还要说善恶诸法,以至于还说从来没有人发菩提觉悟之心?所以我说佛性无常,是说佛性真实常在。还有,如果说一切事物无常,是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体性,用以承受生死,而真实存在的佛性也有不能遍及的地方。所以我说的常,正是佛说的无常。佛知道世俗人和外道将无常看作真实存在,而声闻和缘觉二乘人,把佛性看作无常。所以出现了常、乐、我、净、非常、非乐、非我、非净八种颠倒妄想见。《涅盘经》的教义是破斥这些断见,指出什么是真常、真乐、真我、真净四德。你依据经文文字却违背经文经义,以有断灭的现象为无常,而以确定僵死为常,错误地理解佛陀最后开示的妙谛。这样纵使念经千遍,又有何用?

赏析与点评

鲁迅先生曾讲过这样一则寓言:从前,有一位大财主为他的儿子做一周岁生日,聚会接近尾声时,每人都要讲一句“真心”话,为婴儿祝福,升官、发财、英俊、娶漂亮太太之类的话不绝于耳,大财主高兴极了,最后却被一位智者的话激怒:“这个小孩有一天会死的。”事实上,人生无常,是自然规律,哪个不知?!但人们心灵深处仍期盼自己能长生不老,佛家称之为“常颠倒”无常常想,加上“乐颠倒”苦生乐想、“我颠倒”无我我想和“净颠倒”不净净想,即为凡夫的四颠倒。

行昌忽然大悟,说偈曰:

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

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

师曰:汝今彻也,宜名志彻。

彻礼谢而退。

译文

行昌豁然开悟,说了偈:

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

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

六祖惠能说:你现在彻底开悟了,你就改名叫志彻吧。

志彻行礼致谢后便退下。

赏析与点评

行昌依据传统佛教的诠译,坚信善恶诸法无常,佛性是常乐我净的,六祖使用“对法”破行昌的法执:“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这种看似违反佛经的言论,令行昌百思不得其解。听了六祖的解释,行昌如梦初醒,方知众生分别善恶诸法的妄心是“常”,而领悟诸法无常之理即是佛性,所以说“无常者,即佛性也”。

有一童子,名神会,襄阳高氏子,年十三,自玉泉来参礼。

师曰:知识远来艰辛,还将得本来否?若有本则合识主,试说看!

会曰:以无住为本,见即是主。

师曰:这沙弥争合取次1语!

会乃问曰:和尚坐禅,还见不见?

师以拄杖打三下,云:吾打汝是痛不痛?

对曰:亦痛亦不痛。

1 取次:随便、草率。

译文

有一童子,名叫神会,是襄阳高姓人家的子弟,十三岁时,从神秀主持的玉泉寺来到曹溪山向六祖惠能致礼。

六祖惠能说:善知识!你远道而来,辛苦非常。你将自己的根本带来了吗?如果带来了,就应该认得主人公,你不妨说说看。

神会说:我以无所住心为根本,“见”就是主人公。

六祖惠能说:你这个沙弥讲话怎么这样轻率呢?

神会于是问道:和尚坐禅时,是见到佛性,还是见不到呢?

六祖用拄杖打了他三下后问:我打你时,是痛还是不痛呢?

神会回答说:也痛也不痛。

师曰:吾亦见亦不见。

神会问:如何是亦见亦不见?

师云:吾之所见,常见自心过愆,不见他人是非好恶,是以亦见亦不见。汝言『亦痛亦不痛』如何?汝若不痛,同其木石;若痛,则同凡夫,即起恚恨。汝向前见、不见是二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尔弄人!

神会礼拜悔谢。

译文

六祖说:我也见也不见。

神会问:怎样是也见也不见呢?

六祖说:我所见的,是自己内心的过失,但是不见别人的是非好坏,所以说也见也不见。那你说也痛也不痛是什么意思?你如果不痛,就和木石一样没有知觉;你如果说痛,那你就和凡夫俗子一样,会生起怨恨之心。你前面问的见、不见是二边见,痛不痛属于可以生灭的有为法。你连自性都还没有见到,还敢这样作弄人!

神会听了这一番话,就向六祖顶礼,忏悔谢罪。

赏析与点评

在早期禅宗史上,神会(六六八至七六六)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为荷泽宗之祖。他年幼时学习五经、老庄、诸史,十三岁时,参谒六祖惠能。惠能去世后,参访四方,跋涉千里。开元二十年(七三二)在河南滑台大云寺设无遮大会,与山东崇远论战,竭力攻击神秀一门,确立南宗惠能系之正统传承与宗旨,并于天宝四年(七四五)著《显宗记》,定南惠能为顿宗,北神秀为渐教,“南顿北渐”之名由是而起。本段记录了神会与六祖的对话,以见与不见、打与不打、痛与不痛,生动地展示了顿悟法门运用“对法”教育学人的教育法。

师又曰:汝若心迷不见,问善知识觅路。汝若心悟,即自见性,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吾见与不见。吾见自知,岂代汝迷?汝若自见,亦不代吾迷。何不自知自见,乃问吾见与不见?

神会再礼百余拜,求谢过愆,服勤给侍,不离左右。

译文

六祖惠能又说:你如果心迷,不能见性,就必须找善知识请教见性之路。如果心有所悟,就是自见本性,可以就此依法修行。你愚迷不见自己的心性,却反来问我见与不见。我见性,我自己知道,岂能代替你心中的愚迷?你如果自见本性,也不能代替我心中的愚迷。为什么不去自知自见,却来问我见与不见呢?神会听了,再向六祖顶礼一百多拜,请求大师恕罪,从此服侍六祖,不离左右。

赏析与点评

庄子惠施在濠水桥上散步时,看见鱼儿在水中悠然自得地游戏,由衷地感叹说:“这是鱼儿的乐趣啊!”惠施不以为然地反问庄子:“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儿是快乐的呢?”庄子反唇相讥:“那么,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了解鱼的乐趣呢?”

庄子与惠施的争辩带有浓厚的哲学意味,同神会与惠能的对话有异曲同工之处,说明自见自知,自性自悟,他人代替不得,又何必问人。

一日,师告众曰: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

神会出曰: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

师曰: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盖头1,也只成个知解宗徒2。

祖师灭后,会入京洛,大宏曹溪顿教,著《显宗记》,盛行于世,是为荷泽禅师。

师见诸宗难问,咸起恶心,多集座下,愍而谓曰: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无二之性,是名实性。于实性上建立一切教门,言下便须自见。

诸人闻说,总皆作礼,请事为师。

1 把茆盖头:取茅草建草庵以作栖身处。茆,茅草。

2 知解宗徒:通过文字来修行的人,即以学习和理解经典文字为修行的僧人。

译文

有一天,六祖惠能告诉大家:我有一样东西,没有头也没有尾,没有名也没有字,没有后也没有前,大家还识得么?

神会挺身而出说:这是诸佛的本源,也是我神会的佛性。

六祖说:已经跟你说没有名没有字了,你还叫它作本源佛性。你以后即使有茅屋存身,也只是个将佛法作知解会意的人。

六祖惠能圆寂后,神会到了京师,大力弘扬六祖惠能的顿教法门,著有《显宗记》,盛行于世,世称荷泽禅师。

六祖惠能看到各宗派之间互相为难指责,弟子们都生起邪恶之心,所以经常召集门人弟子,宽厚怜悯地对大家说:学道的人,对一切善、恶念头都应当尽行除掉。当善恶都不去思量的时候,这种境界无以名之,假名为自性。这无二的自性,就叫作真如实性。在真如实性上建立一切教门,言下就应该见到自己的本性。

大家听完六祖的一番开示后,都虔诚顶礼,请求六祖惠能教化指授他们。

赏析与点评

人类有史以来有很多非凡的发明,如计算机、飞机、宇宙飞船等等。但人类最有意义、最伟大的创造应该算是语言文字,它用以表达人类由感官和心灵所体验到的事物、经验、思想和感情,成为一种符号,与真实的事物有本质性的区别。以火为例,物质燃烧过程中散发出光和热的现象,被称为“火”,与人们口头上说小孩玩火很危险的“火”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是真宝的火,而后者只是名相,并不是真实的“火”,否则,“火”从口出时,嘴唇就会被烤焦。同理,佛性确有其物,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奇妙无比,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但经口说出的“佛性”,便落入逻辑思维的圈套,与真实的佛性相距十万八千里。“我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六祖所问的正是“佛性”,可悟而不可言传,故禅宗有“说似一物即不中”之语。一个人只有在超越时空、远离逻辑思维时,以直觉观照,才能领会佛性之真义。故惠能说:“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无二之性,是名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