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陶渊明诗文中的鸟意象   作者:雒晓春

意象是中国古代诗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意象依赖于物象而存在,物象经过两方面的加工进入诗中就是意象。这两方面即:“一方面,物象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与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面,物象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与点染,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1]陶渊明的诗文中多次写到鸟,有“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桂冠的渊明对鸟情有独钟,渊明不仅以鸟自况,更以鸟言志述怀抒情喻理。鸟这一大自然的寻常生命经过渊明的观察与创造,形成意趣各异蕴藉丰厚的意象集合。

鸟是诗人自我形象的化身。渊明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但并非世族,所以在门阀森严的社会中受人讥讽,渊明祖、父都曾为官,至渊明,却已经家道衰落。出身名流却非世族,祖上荣耀却家道艰难,这都使他在早期更倾向于儒家的功业思想。“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大济苍生”,拯时救世,象鸟一样展翅高飞,青年的渊明可谓胸怀远志。“发忠孝于君亲,不矫然而祈誉。”(《感士不遇赋》),渊明是深受儒学教养颇怀政治理想期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但诗人生逢晋宋之交的乱世,篡夺和杀戮交替的险恶政治,“大伪斯兴”(《感士不遇赋》)、市朝竞趋的浮诈官场,都让“质性自然”(《归去来兮辞》)、“性刚才拙”(《与子俨等疏》)的诗人深深厌恶。“羁鸟恋旧林”(《归园田居》其一),以鸟对“尘网”的挣扎、对山林的眷恋,表现了自己对误入官场的悔悟之意,诗人恬静淡泊的秉性气质也清晰可见。“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表达了诗人对官场之倦怠,十三年里,在仕隐间三度进退终还田园,诗人以鸟的“知还”表现对自己选择的欣慰。诗人更是以《归鸟》一诗给自己进行了一段总结。诗用“比兴”,以鸟喻己,鸟归林后,天性与自然和谐,所以鸟灵动自由、无忧无虑,通过对去林而返、随性悠游的归鸟的歌颂,表现自己的归隐之情,也展现出自己孤高脱俗的情趣与芳洁自由的心志。

诗人也常常借鸟的意象表现自己的主观情意。“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诗人因母丧而离桓玄幕府之职返回家乡,归耕故里之欣喜在新春时节鸟的婉转啁啾声中次第传递出来。“望云惭高鸟,”(《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渊明四十岁时,出任刘裕的参军。此时诗人对于宦海已经有所经历,知晓仕途奔波与儒家功业理想实现之间的距离很难超越,更何况诗人性情疏淡,又颇受老庄玄风的熏染,本欲息心田园,原无意于再仕,只是生计维艰,又对刘裕尚有幻想,毕竟,一旦归隐,既往的理想将永无实现的可能。于是,诗人抱着随时归隐的态度出仕了。这使诗人的心情时时处于矛盾之中,心中频频回望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作着复返田园的打算,而人却距离任所愈近距故乡田园愈远,面对高空中展翅凌云的自由鸟,诗人自不免怀有心为行役的羞惭之意。“春燕应节起,高飞拂尘梁。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杂诗》其十一)春燕依时已返家,高飞恋恋绕屋梁。悲哀大雁无居处,陆续北飞归故乡。诗人既羡慕春燕的快活遂意,又为失意流离的边雁而伤悲。鸟情即是心情,这一组杂诗作于彭泽令任上,这是渊明宦海的最后一段时光,诗人虽心存自然,但“违己交病”(《归去来兮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有志不获骋”(《杂诗》其二),光阴虚度、壮志成空的痛苦屡屡袭来,归隐后,必然遇到“饥冻虽切”(《归去来兮辞》)的未来,在这些矛盾的漩涡中徘徊的诗人正作着艰难的抉择,所以,燕归雁去的自然常景让诗人这样感慨叹息。彷徨之后是坚定的抉择,渊明终于归隐田园,“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其一), 树木掩映,众鸟欢鸣,诗人在此乡间小庐过着亦耕亦读的隐居生活,恬静自适,这份舒畅快乐在众鸟翩飞和诗人对吾庐之“爱”中叠递而出,情感凭依生动的意象,变得具体可感。

在归隐力耕的劳动中,他真实地体会了归田的乐与苦,因之找寻到人生的真谛,鸟这个意象也就常被诗人借以抒写心志,表示对理的解悟。“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夕阳山岚,飞鸟结伴还巢,融身于这样和谐宁静的一派天籁中,诗人忘还俗累,神悠心远,体悟着自然的乐趣和人生的真义。《饮酒》其七也是以鸟的意象兴发诗人“欣于所遇,暂得于己”(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怡然与与觉悟。诗云:“日入群动息,归鸟趣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众生息止,归鸟欢鸣,诗人由此悟真朴自然之理。逯钦立先生曾云:“鱼鸟之生,为最富自然情趣者,而鸟为尤显。”[2]归鸟,不仅使诗人感受到生活的自然舒畅,更因之使诗人于此悠然忘机中领悟生命的天真纯粹之美。

田园牧歌之乐只是一段时间,很快,诗人的日常生活就不时面临饥寒的威胁了,衣食不继甚至乞食的穷窘,终生放弃政治理想的痛苦,人生真义如之何的叩求,闲静从容的诗人有了更多的悲愤和慷慨,鸟的意象也以悲为主了。“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其四)失群之孤鸟正是世外之渊明,鸟归孤松正是渊明归隐田园,渊明是孤独的,“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其二)青松无衰,诗人业已对自己的一生行止进行了认真的思索与审视,“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有会而作》),“谁云固穷难?逸哉此前修”(《咏贫士》其七),固穷终生,然君子的清节得以坚守,正如青松华茂。托身有所,千载无违,诗人归隐之志坚矣,然此心事,竟无人可诉,亦无人知,“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饮酒》其十六),世无知音,诗人处身于无涯的寂寞里,自不免“夜夜声转悲”。以此长夜悲鸣之鸟推想诗人的旷世寂寞,让人唏嘘不已。《咏贫士》(其一)中的鸟亦是孤悲之鸟,诗云:“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众鸟飞没于朝霞中,喻营营于权势富贵的世俗中人,孤鸟迟出而早归,意喻诗人勉强出仕,很快归隐。归隐农耕,饥寒交并,原在情理预料之中,斯不足畏也,生活固无奈,但诗人始终以积极的态度进行精神追求,追求节义的不朽和生命的真谛,只是此情此心及所领悟的真理都无人可解,诗人自劝勿悲的无可奈何之状更反见出其求知己不遂的感愤悲苦之情。上两诗中,鸟的意象都是既孤且悲的,于中可见渊明晚境的孤寂苦闷,愤激慷慨,虽然如此,渊明之志节无改,诗人坚贞不渝的真隐士形象正是由此出类拔粹于世间。元人王恽赞叹说:“古今闻人,例善于辞,而克行之者鲜。践其所言,能始终而不易者,其惟渊明乎?此所以高于千古人也。”(《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七十二)

渊明在不同时期创造的鸟的意象,从不同侧面地融入了诗人的情、志,也融入了诗人对人生真谛的探求,诗人有时以鸟为喻,有时借鸟直鉴本心,鸟意象因诗人内心世界的充盈高洁而随之蕴涵丰富厚重,千百年的读者也从对诗人诗文鸟意象的解析中更了解、敬佩渊明。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页。

[2]逯钦立《汉魏六朝文学论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