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访道人生及其死因诌议   作者:

李白的一生充满传奇,就其生卒系年也存在很大的学术争议,为研究方便,今以日本神户大学教授览久美子的《李白年谱》为参照。武则天长安元年(公元701年),李白出生在四川江油[1],四川是一个道教传统及其浓重的地区,特别是当时的道教胜地青城山就素有“青城天下秀”的美称。李白从小对这种文化耳濡目染,并曾赋诗道:“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加上性格放达,这就对他早期的人生思想和理想的形成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一文中说:“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所谓“六甲”当为道教术数一类的书籍,《神仙传·卷八》即载左慈“学道术,尤明六甲,能役使鬼神。”《道藏》中亦有《上清琼宫灵飞六甲左右上符》一书,这说明了李白从小就接受了道教文化的熏陶。并且他“更客任城,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居徂徠山,日沈饮,号‘竹溪六逸’。”其后又“与知章、李适之、汝阳王璡、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酒八仙人’”。另一方面,《新唐书·卷二百二·列传一百二十七》又记载了李白早年“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他在《上韩荆公书》中说自己“十五好剑术,三十干诸侯。”是故,由于性格上的任侠气骨,加上道教文化的影响,李白从小就形成了传统道学思维中的“功成、名遂、身退”的高尚理想。

李白一生与道学结下不解之缘,并在十五岁时就受戒于三师,举行过最初的入道仪式。他师从赵蕤,研习道家方书。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自叙:“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踪城市。”也由此看出他早年就很迷恋于道学了。

开元六年(公元718年),李白十八岁。隐居戴天大匡山(在今四川省江油县内)读书。往来于旁郡,先后出游江油、剑阁、梓州(州治在今四川省境内)等地,其后约二十岁时又曾接受过“长生符箓”,并赋诗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二十岁)受长生。”

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李白二十四岁。他第一次离开故乡而踏上远游的征途。再游成都、峨眉山,然后舟行东下至渝州(今重庆市)。次年,他经巴渝,出三峡,抵江陵,恰好与著名道士司马承祯相遇,这是李白人生的第一次大转折。司马承祯认为李白“有仙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受其赞许,欣喜之余,作《大鹏遇希有鸟赋》一文。

司马承祯(646-735年),字子微,法号道隐,自号白云子,师事上清派第十一代宗师潘师正,为茅山宗开创者陶弘景四传弟子,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为有唐三代皇帝(武后、睿宗、玄宗)所器重。李白遇上他,并得到他的大力称赞,自是万分庆幸,自此,他时常与司马承祯谈法论道。

随后,李白在司马承祯的牵引下,开始不断接触到了当时那些在社会较负盛名的道学名流,如司马承祯的二传弟子胡紫阳,他与李白的感情也极为真挚,受其影响极大,曾说道“予与紫阳神交,饱餐素论,十得其九”[2],在他死后,李白还特意为之撰写《汉东紫阳先生碑铭》,并称赞胡紫阳“先生含弘光大”“存也,宇宙而无光;殁也,浪化而蝉蜕”。还有司马承祯三传弟子–嵩山道士元丹丘。他是茅山派第七代嵩山传人。在日后的交往中,李白逐渐与他成为挚友,并成为李白一生中交往最为频繁的道友。又有吴筠,师从潘师正,字贞节,华州华阴(今属陕西)人。《新唐书》说:“吴筠所善孔巢父李白,歌诗略相甲乙云。”从中又可看出李吴两人的交往几其频繁,既相互论道,还相互答歌酬唱。

目前,就李白《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餐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题随州胡紫阳先生壁》等诗文的情况来看,李白早年练的仅是道学内丹术,他先是与上述人物探讨黄老养生之道,如吐纳之术等。但随着对道学的深入了解及其道术兴趣的加浓,不久他就在胡紫阳的影响下开始了外丹黄白术的研究了。

所谓外丹黄白术,实际上就是日常所说的“炼丹”,而“炼丹”在古代是道学境界的一种表现。但同时,一个道士要炼丹就必须考虑到资金、道行、修持、选址及各种秘笈、罕见的道具等因素,李白由于家族背景好,在加上当时各种社会道界名流的支持,于是他开始了艰难的炼丹访道征途。

李白在其诗中戏称自己“混游渔商”、“穷与鲍生贾”,据学者研究,《旧唐书》记载,李白之父为任城尉,故李家在四川本属名门望族,加上其家常往来于西域之间,做着商贾的日子,是富贵之家。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李白27岁,与故宰相许圉师之孙女结婚,这是李白一生中较好的时期之一,他虽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实质上,他这时期衣食无忧,各种条件相当优越,并专心致志于道术的研究与炼丹。

据学者徐仪明《中国方术大全·外丹》的研究,炼丹需具备大量的丹砂(水银同硫磺的天然化合物)原料,并参与《抱朴子·内篇》所载的那些“黄金、白银、诸芝、王玉、云母、明珠、雄黄”等物质,有时还要放些带有热性毒素的诸如“曾青、石胆、砒霜、白矾”等,如若修炼到了一种境界的话,还要在炼丹时添加一些诸如“赤芹、枸杞、天冬、麦冬、黄精、夏草”等名贵药材。

另一方面,炼丹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丹鼎的问题。据厦门大学黄永锋博士的研究,他引用《太清金液神丹经》、《丹房须知》等古籍的记载,古代炼丹器具至少有:土釜、六一泥、铁器(容器)、细筛、刀圭、筩丹房、丹井、坛、炉、神室、窑、釜、古镜、纯剑、香炉、鼎、气管、盆、槌、钵、灰池、压石、竹筒、甑等,此外还有炼丹坛式、抽汞之图、未济炉、既济炉、压石八卦炉(具有八角的丹炉)、太极炉(上乾炉圆形,下坤炉方形)、未济炉(上火鼎下水鼎格式的丹炉)、既济炉(上水鼎下火鼎格式的丹炉)、风炉(下有数个风门的丹炉)、气炉(配有鞴袋的丹炉)、阴阳炉(阴炉指地坑,阳炉建于地上)、明离炉(带有炉罩的丹炉)、镣炉(带有撩栈的丹炉)、侠炉(备有铗夹取出药物的丹炉)等奇形怪状的丹鼎。

正是如此,所以一般道士难以企及,即使李白家财万贯,也难以一直支撑下去。他在《留别广陵诸公》中说“炼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在《避地司空原言怀》中说:“倾家事金鼎”。但是,由于生活安稳,早年的李白依然对神仙之道充满幻想,他到处访师问友,寻仙觅踪,并写下大量的具有翩然洒脱、仙气道骨的诗文:

“九转但能生羽翼,双凫忽去定何依?”《题雍丘崔明府丹灶》

“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游泰山其四》

“仙人驾彩鹤,志在穷遐荒”《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

“弃剑学丹砂,临炉双玉童,寄言息夫子,岁晚陟方蓬”《流月郎承恩半道放还……示息秀才》

诗人还时常突发奇想,幻想着仙人若隐若现,而自己翩然神化:

“安得生羽翼,千秋卧蓬瀛”《天台晓望》

“玉女四五人,飘飘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游泰山其六》

“朝弄紫泥海,夕披丹霞裳,挥手折若木,仿此西月光”

“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焦山杏望松寥山》

“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仙山”《下道归石门旧居》

另外,他四处寻访仙迹,《炼丹井》中写到:“闻说神仙晋葛洪,炼丹曾此占云峰。庭前废井今犹在,不见长松见短松。”据《李白秋浦炼丹考》[3]一文考证,李白炼丹的足迹至少遍及石门高桃花坞、莲峰山、大楼山江祖山等地,而这些地方也都是富含硏石金、砷白铜的的地方,还是炼“金丹”都是理想地点。

在长达二十多年的炼丹过程中,李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上安州李长史书》中提到过:“昨遇故人,饮以狂药,一酌一笑,陶然乐酣。”他几乎到了“药狂”的地步,这也可从上述《留别广陵诸公》《避地司空原言怀》表达家境沦落的两诗中反映出来。他对炼丹术及仙道的追求是疯狂的,他的《上清宝鼎诗》云:

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

寻丝得双鲤,中有三元章。

篆字若丹蛇,逸势如飞翔。

归来问天老,奥义不可量。

金刀割青素,灵文烂煌煌。

咽服十二环,奄见仙人房。

暮跨紫鳞去,海气侵肌凉。

龙子善变化,化作梅花妆。

赠我累累珠,靡靡明月光。

劝我穿绛缕,系作裙间裆。

挹子以携去,谈笑闻遗香。

其《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诗云:

闭剑琉璃匣,炼丹紫翠房。

身佩豁落图,腰垂虎盘囊。

仙人借彩凤,志在穷遐荒。

“豁落图”全称“豁落七元真箓”,是《黄庭经》上清派中的道学术语,道家说它有“清真童子名”,“七元”即日、月与五星。“用杂色书杂彩绢上,受而佩之,”能辟邪镇魇。就是出行,也“东出桐门,将驾于曹。仙药满囊,道书盈箧。”(《送李白之曹南序》)由此,其痴迷程度可见一斑。

但随着岁月推移,国运逐渐衰微,加上本人不得志,家道中落,李白的心境逐渐由积极“入世”转为消极“处世”,并且在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九月,流放夜郎后,转为积极“出世”。

据史料载,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李白避地东南,于宣城、当涂、金陵、溧阳一带流离,后隐居于庐山。随后受玄宗之子永王李璘之邀,李白慨然从戎,成为李璘的幕僚,后因与肃宗李亨内讧,举兵败北,李白受牵连,被流放夜郎(今四川遵义境内)[4],后中途遇赦,被“赐金还山”诏回。

可以说,这次流放是诗人人生的另一大转折,李白开始了一次人生大反思,重新审视了人生对功名利禄追求的意义,这在他的诗文中有所反映,他在《留别广陵诸公》一诗真实地记录了他从求仕从政到游仙出世的心路历程:“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还家守清真,孤洁励秋蝉”。随后,他索性接受了道箓,据王友胜《李白道教活动述评》,袁清湘《道士李白所属道派探析》等文章研究,传授道箓的授受过程极其严格,在《洞玄灵宝三洞奉道科戒营始》中便划分了十八个等级,“各个不同的等级传授不同的经箓,授予不同的称号,依次渐进,不得有误,授了道箓,才算正式入道。”受道箓的过程是极其艰苦的,据《隋书·经籍纪·志第三十·经籍四》载:“其洁斋之法,有黄箓、玉箓、金箓、涂炭等斋。为坛三成,每成皆置绵蕝峤,以为限域。傍各开门,皆有法象。斋者亦有人数之限,以次入于绵蕝之中,鱼贯面缚,陈说愆咎,告白神祇,昼夜不息,或一二七日而止。”要这样沐浴斋戒二十一日,且两手背剪,绕坛用身体爬行七天七夜,并不断向神祗忏悔,这是对人体的极大伤害。也正是李白长期处于这种精神压力和炼丹过程中,这也为他晚年之死埋下伏笔。

李白早年的健康状况是极其良好的,史书中记载了他青年时期任侠成性,还曾与人发生过械斗,但到了中晚年便没况日下了。笔者对其天宝十一年(李白52岁)后的作品做过统计和分析,其年均量为六篇(包括诗歌与文章)左右,且大多为感伤之作,如《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春于姑熟送赵四流炎方序》《南奔书怀》《在寻阳非所寄内》《万愤词投魏郎中》《九月十日即事》《临终歌》等。天宝十四年(755)冬,他参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之后不久,在《与贾少公书》中自陈:“白绵疾疲苶,长期恬退。”这说明他已有早衰的迹象了。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流落于江南金陵一带的李白闻李光弼起兵镇压史朝义,被招入幕僚,本想为国出力,当此时已弱不禁风,旋归当涂,卧病于斯。李白晚年的心境与其早中年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其消极情绪明显较多,并偶尔发出对道术追求的一种迷惘和愤慨之感。但更主要的是他的身体问题。

丹药又称仙丹,古代方术之士常用铅砂、硫磺、水银等天然矿物做原料,用炉鼎烧炼制成。通过一定的化学反应,将其提炼成所谓的“丹”,但其中含有大量的有毒元素,如砷、汞、铅等。唐朝由于特殊的政治和文化因素,整个王朝推崇黄老之道,从建立到灭亡290年间,21位皇帝中至少有5位皇帝因服用丹药中毒丧命,分别是太宗、宪宗、穆宗、武宗、宣宗。整个朝野都附庸风雅,以炼丹为务。连诗人白居易也诧异道“朱砂贱如土,不解烧为丹”,感叹“退之(韩愈)服硫磺,一病讫不痊。微之(元稹)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杜牧)得丹诀,终日断腥膻。”由此我们可大胆推测,李白之死与早年炼丹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晚唐诗人皮日休赋诗说道李白“竟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想必这绝非空穴来风,并且有人推断这有砷中毒的迹象。史书中记载了李白死于“腐胁疾”一说,据郭沫若考证,此病当是脓胸症。一年后,李白在当涂养病,脓胸症慢性化,向胸壁穿孔,且不治身亡。另有学者研究,李白起码有35年的酒龄,长期大量饮酒,不但伤气耗血,损肝之精,而且生疾动火,损害了健康。[5]易俊杰还提及:

“1969年,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曾对30件中国古容器进行检测,报告说铅含量占7.2%。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公布对出土铜器的检测结果,在91件器具中,有15件酒器含铅,其中含量最多的为7.8%,最少的也有2.09%。”

“李白常年使用这些含铅量高的酒器贮酒、温酒、饮酒,引起慢性铅中毒是完全可能的。”

笔者认为,李白之死,其原因可能是复杂的,比如精神问题上,他一生理想的幻灭,婚姻的波折(一生四次婚姻,其中两次入赘,其耻辱情感在《少年行》、《邺中赠王大人》中有所反映),晚年国家的兵荒马乱,自身的锁尾流离,但最主要应是身体问题,长年的饮酒酒精中毒与炼丹汞、砷中毒。

尽管,晚年的李白依然还对道术念念不忘: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庐山谣寄卢侍卿虚舟》760年)

朗咏紫霞篇,清开蕊珠宫。(《至陵阳山登天柱石酬韩侍卿见招隐黄山》761年)

但毕竟日薄西山,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享年62岁的李白写下《临终歌》,并将平生所著托与退隐在即,欲走无路,精神失常的族叔李阳冰,一代“逸仙”与世长辞!

参考文献:

1、《李白年谱》,〔日〕笕久美子著,王辉斌译

2、《历史上的炼丹术》,蒙绍荣、张兴强著,上海科技出版社,1995年

3、《中国道教发展史略》,南怀瑾著,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

4、《抱朴子》,[东晋]葛洪撰

5、《李白与道教》,罗宗强著,《文史知识》1987年5期

6、《中国道教》,知识出版社,1994年

7、《中国方术大全·外丹》,徐义明著,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9年

8、《中国李白研究》,1990年下辑

9、《李太白全集》,[清]王琦注,中华书局,1977年

注释:

[1]新版《简明大不列颠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有关李白的条目,都明确地表述李白是四川江油人,新版教科书《中国历史》(1993年第一版)也描述“李白,字太白,彰明人”(彰明即四川江油)。

[2]《李太白全集·汉东紫阳先生碑铭》

[3]吴世民《中国道教》2007年第2期

[4]一说:今贵州铜梓一带。

[5]易俊杰《祝您健康》2005年11期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