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传奇小说名篇《李娃传》   作者:

李娃传》源自唐代说话《一枝花》故事。大诗人白居易之弟白行简在民间题材的基础上,加以敷演润饰,使得原已“近情而耸听”的情节,更加委宛曲折,“缠绵可观”。在绚丽多彩的唐人传奇花坛上,又增添了一朵美丽芬芳的奇葩。

小说描写荥阳巨族之子郑生赴长安应试,在长安访友路经平康里时,遇到倚身门外的名妓李娃。郑生惊羡李娃之美,与李娃两情眷注。后辗转相访,遂留住在娃家,“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一年后行囊尽空,被鸨母和李娃设计骗逐。郑生知情后惶惑发狂,继而怨懑愤恚,幸得旅店主人、凶肆徒众救助,才从绝望中渐起,流落为挽歌郎。在东西二肆炫耀争胜的盛会上,郑生登台引歌,泣动四座,被进京“入计”的其父知晓,引出痛加捶楚,几毙,弃之而去。奄奄一息的郑生又蒙凶肆徒众救起,因鞭伤遍身溃烂,秽甚,又被弃路周,沦为乞丐。在一个大雪之晨,饥寒交迫的郑生乞讨到李娃门前,被李娃听到救护进屋。李娃痛感郑生遭遇,悔恨以前行为,遂赎身与郑同居,为他治病调养,又砥砺他苦读发愤。终于登第入仕,身显名荣。郑父与郑生恢复了父子关系,李娃也与郑生正式成婚,后来被封为汧国夫人。

小说刻画了李娃这个感人的妇女形象。李娃即民间说话中的“一枝花”,是唐都长安名妓。和另一唐传奇名著《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比较,两人虽都是沦落烟花的女子,但性格迥异:霍小玉遇到李益,尚是初次接客,一副腼腆羞涩的少女形态;李娃出场时却已久经风霜。小说中说她“前与之通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可贵的是这种以色相身体卖笑牟利的妓女生涯,并没有腐蚀麻痹她的人格精神,她仍然保持着纯真的感情和对爱情的向往。她在门前看到郑生“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注意到他“隽朗有词藻”的气质风度和“遗策”的用意,不由也“回眸凝睇”。郑生“不敢措辞而去”,使她看出郑生并非那些寻花问柳、征歌买笑的嫖妓老手,竟也和郑生似的“心常勤念”,相思许久。几日后,郑生寻见,李娃闻声“大悦”,“整妆易服”而出,殷勤相接,“诙谐调笑”甚欢。郑生移居李家一年,“资财仆马荡然,”床头金尽时,“姥意渐怠”,而“娃情弥笃”,证明李娃的感情并非以资财为转移,对于郑生确有真情实意。然而,李娃却参与了计逐郑生的一场戏,并且出色地扮演了她担当的“角色”。这说明李娃阅世极深,她清楚地知道她和郑生的关系决非长久之计,象霍小玉那样的痴心梦想在门阀等级森严的唐代社会只能是一场悲剧。对于郑生,社会早已安排好了科举入仕之路,这是他作为豪门之子必须要走的“正路”。为了让郑生从迷恋中清醒过来,她忍情与鸨母共同设计甩脱了郑生。而这种行为,又和妓院对付那些荡尽钱财,沉溺不拔的嫖客所用的惯伎是一致的。

可以想见,李娃计逐郑生后心情并未释然,郑生的悲惨境遇是她始料不及的,并且会时有风闻。所以当她一听到郑生的乞苦之声,从閤中立即“连步而出”,看到郑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一句“岂非某郎也?”的问话中,交织着多少感情!震惊、痛心、爱怜、悔恨!凶肆徒众都嫌厌而弃之的疥厉秽甚的郑生,她却“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乃至“绝而复苏”,表现了无限的伤痛悔恨之情。当“大骇,奔至”的鸨母要求逐去郑生时,她“敛容却睇”,以大义责之,以利害晓之,要求赎身别居,又答应报以鸨母丰厚的赎金和赡养义务,迫使鸨母同意了她的要求。从这里可以看到李娃善良正义的内心世界,看到她熟谙人情、处事练达的性格特征。对于沦为乞丐的污秽不堪“殆非人形”的郑生,她宁愿抛舍多年积蓄的巨资与之同居,过着清苦日子。为其治病调养,“卒岁,平愈如初。”又促其苦读,数年,终于“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再试“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参军。”就在扶助郑生踏上了功成名就之阶时,李娃却再次忍痛割爱,为了郑生前程,她要以残年“归养老姥”,而劝郑生“结媛鼎族”。可想而知,这次抉择对于她是多么痛苦!她抛弃锦衣玉食而和郑生结合,正是出于对于郑生的深情厚爱,多年辛苦经营使得前程出现转机,她却又要隐去。这令人心碎的分别,是由于她看透了社会门阀制度下的世道,使沦落风尘的女子与豪门公子的结合,有万难逾越的鸿沟。为了不影响郑生的前程,她表现的这种“明智”,一方面反映了她的善良品质和富有牺牲精神的爱情;另一方面又强烈地寓含着对于门阀制度的批判。然而,作者终于不忍这种悲剧的结局,让郑父出面聘李娃为媳,又蒙皇帝封为汧国夫人,制造了一个大团圆式的喜剧结果。这种结局,表现了人民对于生活的美好愿望和理想;成为后世作家处理同类作品结局的模式。

郑生作为世家公子,表现了“迥然”不群,聪敏秀慧的性格特征,同时他又纯洁、真挚,涉世不深。他的出场贯穿全篇,从他曲折跌宕的生活经历,作品揭示了封建社会妓女制度的腐朽黑暗和豪门世族的残忍本性。他“高车金装”来到李娃家,受到殷勤接待;一旦“囊中尽空,仆马荡然”,“姥意”便“渐怠”,最后骗赶出门,流落街头。这种赤裸裸的以金钱为转移的人情关系暴露了妓女制度的丑恶。另一方面,失去了人身自由的妓女在这种制度之下,送旧迎新、强颜欢笑,被鸨母当作摇钱树,地位更卑下可怜。即使李娃这样呼奴使婢,锦绣衣食的高级妓女,一旦从良,也只能清贫度日。郑父在小说中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郑生赴考之前,他对郑生“爱而器之”, 自豪地看作是“此吾家千里驹也”。赴试时“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相信能够“一战而霸”,光耀门楣。第二次出场时,郑生已沦为挽歌郎,对于郑生“污辱吾门”的作为,他竟引出荒郊,“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见郑生“不胜其苦而毙”,他“弃之而去”,毫不怜惜。在这里,父子骨肉之情荡然无存,门第的尊严高于一切,豪门世家的残忍面目得到充分展现。这与贾政打宝玉可谓如出一辙,很能说明这个阶级的一种共性。第三次出场则是郑生高中进仕,其父一改面目,对郑生“抚背恸哭”,曰:“吾与尔父子如初。”这种父子感情因儿子地位转移而剧变的描写,具有一种辛辣的讽刺意味。

小说的情节波澜起伏、跌宕多姿,人物命运斯须变化,陡起陡落。郑生高车仆马,赴京求试,因遇李娃,遂转入“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的生活。而当他沉溺美色,与娃情意弥笃之际,却又一朝被骗,流落街头。幸得旅店主人“哀而进膳,”给于接济,竟又“遘疾甚笃,旬余愈甚”,又转入凶肆。凶肆众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境况由危转安,渐能自谋食力,甚至在两肆争歌中小有丰给。谁料又风云突变,被其父认出鞭笞几死。然后凶肆众人又救起而又弃之,最后才被李娃搭救,于山穷水尽地渐趋好转,终于中第入仕,获得美满结局。这种腾挪变化的情节安排虽然极尽变化之能,却又交接转换得极其自然、真实,使整个故事完整协调,引人入胜。

作品的篇幅紧凑,容量极大。围绕郑生的遭遇,刻画了郑父、李娃、鸨母、李姨、侍儿、旅舍主人、凶肆徒众、老竖等各阶层各色人众。其间夹有长安街市风貌,妓院情状、二肆争胜、士女趋睹的万人盛会场面,描绘了一幅幅店代的人物、街市的风俗画图。

在刻画人物上,作者点墨如金,手笔极高,试看下面这段描写:

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

郑生奔李而来,扣其门却明知故问:“此谁之第耶?”将这个初访妓院的青年公子的心态稚气表现无遗。侍儿不答而“驰走大呼”,将李娃“情甚相慕”以及和侍儿这几日谈论郑生的情况,都由这句潜台词揭示了出来。李娃“大悦”,要易服整妆而出,说明她视郑生非同一般,出于“女为悦已者容”的心理,想让自己更为艳美动人。而这些内涵却都熔铸于人物动作语言之中了,富有表现力。

此外,小说还善于运用对比刻画人物。例如对于遭到不幸的郑生,旅店主人和凶肆徒众都“哀而进膳”,“伤叹而互饲”,而郑父却以玷辱门楣鞭笞至毙,“弃而去之”。下层社会劳动人民的善良品质和豪门之家的冷酷无情形成鲜明对比。又如二肆争歌,先写西肆歌者“顾眄左右,旁若无人”的骄狂气势,听众则是齐声赞扬。再写郑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的酝酿感情,以情入唱,闻者是“歔欷掩泣”。两相比较,高下自见。

《李娃传》的艺术成就对后世小说戏曲有相当大的影响。取材于《李娃传》的戏曲就有元代高文秀的《郑元和风雪打瓦罐》,石君宝的《李亚仙诗酒曲江池》,明代薛近兖的《绣襦记》等。小说戏曲中经常出现的那些历尽坎坷而最终团圆的才子佳人类型的情节,实滥觞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