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帝】

東漢之衰,曹公始踐五伯之跡,挾天子以令諸侯,其志本欲盡掃群雄而後取漢耳。既滅二袁、呂布、劉表,欲遂取江東而不克,既破馬超、韓遂,欲並舉巴蜀而不果,再屈於吳、蜀,而公亦老矣。於是董昭進九錫之議,幡然聽之,而桓、文之業,至此盡矣。然方是時,公在河朔,而漢都許昌,雖使主盟諸夏,而不廢舊君,上可以為周文王,下亦不失為桓、文,公不能忍,而甘心王莽九錫之事,此荀文若之所以為恨也。至司馬仲達父子,其勢蓋與公異矣。擁兵天子之側,固已不順,既殺王淩,害諸葛誕,非人臣矣。又降劉禪,服曹氏之所不能服,非貪其土地,而利其人民也,志亦在九錫耳。雖欲復為桓、文,尚可得乎?

宋武既誅桓氏,收遺晉而封植之,又克譙縱,執慕容超,逐盧循,擒姚泓,立四大功,天下莫能抗。然其志不在桓、文,而在九錫,亦已卑矣。方帝之克長安也,中原震恐,元魏雖姚氏之昏姻,而不敢救,羌氏雖關中之唇齒,而不敢爭。此其智力有餘,足以有為之時也。若能因其兵勢,據秦、隴之形勝,引吳、越之饒富,以經略中夏,成曹公河朔之勢,則王伯之功可冀,顧所以用之何如耳。然其兵未入秦,而使傅亮南走建業,發九錫之議。劉穆之死,南方無復可托,雖已入秦,而無留秦之意,舉千里之地,付一孺子而去。赫連勃勃乘之,兵將死者過半,狼狽而反,僅乃得脫。以帝之明,非不知諸將之不足以保秦,而志有所在,不暇它慮矣。

悲夫!以目前之利,而棄百世之功,有曹公削平之業,而俯從司馬父子攘竊之陋,此君子之所追恨也。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古之為國,必具此四者,而後能成大功,如武帝之用兵,無敵於天下,可以言智矣。至其棄秦而歸,以求九錫之淫名,尚可以為仁乎?惟其仁智不具,故其功業止於是也。

【宋文帝】

晉獻公殺其世子申生,而立奚齊,國人不順。其大夫裏克殺奚齊、卓子而納惠公,《春秋》皆以弑君書之矣。惠公既立,而殺裏克,以弑君之罪罪之。《春秋》書曰:「晉殺其大夫裏克。」稱人以殺,殺有罪也;稱國以殺,殺無罪也。裏克弑君,而以無罪書,此《春秋》之微意也。奚齊、卓子之立,以淫破義,雖已為君,而晉人不君也。既已為君,則君臣之名正,故里克為弑君,而國人之所不君則勢必不免。裏克因國人之所欲廢而廢之,因國人之所欲立而立之,則裏克之罪,與宋華督、齊崔杼異矣。雖使上有明天子,下有賢方伯,裏克之罪,猶可議也。惠公以弑得立,而歸罪於克,以自悅於諸侯,其義有不可矣。然惠公殺克,而背內外之賂,國人惡之,敵人怨之,兵敗於秦,身死而子滅,至其謀臣呂甥、郤稱、冀芮皆以兵死,蓋背理而傷義,非獨人之所不予,而天亦不予也。

宋武帝之亡也,托國於徐羨之、傅亮、謝晦。少帝失德,三人議將廢之,而其弟義真,亦以輕動不任社稷,乃先廢義真,而後廢帝,兄弟皆不得其死,乃迎立文帝。文帝既立,三人疑懼,羨之、亮內秉朝政,晦出據上流,為自安之計,自謂廢狂亂以安社稷,不以賊遺君父,無負於國矣。然文帝藩國舊人王華、孔寧子、王曇首,皆陵上好進之人也,惡羨之、亮據其徑路,每以弑逆之禍激怒文帝。帝遂決意誅之。三人既死,君臣自謂不世之功也。是時寧子已死,華與曇首皆受不次封賞。文帝在位三十年,其治江左稱首。然元嘉三年,始誅三人,是歲皇子劭生。劭既壯而為商臣之亂,華、寧之子孫無聞於世,而曇首之子僧綽,以才能任事,亦並死於劭。

於乎,天之報人不遠如此。不然,晉惠公、宋文帝禍發若合符契,何哉?謝晦將之荊州,自疑不免,以問蔡廓。廓曰:「卿受先帝顧命,任以社稷,廢昏立明,義無不可,但殺人二昆,而以北面,挾震主之威,據上流之重,以古推今,自免為難耳。」善夫,蔡廓之言,不學《春秋》而意與之合。太史公有言:為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蹈篡弑之誅。其意皆以善為之,而不知其義,是以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宋之君臣,誠略通《春秋》,則文帝必無惠公之禍,徐、傅、謝三人必不受裏克之誅。悲夫!

梁武帝

《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自五帝三王以形器治天下,導之以禮樂,齊之以政刑,道行於其間,而民莫知也。文、武之後,雖召公、畢公之賢,君子不以為知道者。至春秋之際,管仲晏子、子產、叔向之徒,以仁義忠信成功於天下,然其於道則已遠矣。

孔子出於周末,收文、武之遺,而得堯、舜之極,其稱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嘗自謂我下學而上達者。於其門人,惟顏子、曾子,庶幾以道許之。一時賢者,若老子之明道,其所以尊之者至矣。史稱孔子既見老子,退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網;遊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繒。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雲氣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老子體道而不嬰於物,孔子至以龍比之,然卒不與共斯世也。舍禮樂政刑而欲行道於世,孔子固知其難哉!

東漢以來,佛法始入中國,其道與老子相出入,皆《易》所謂形而上者,而漢世士大夫不能明也。魏、晉以後,略知之矣。好之篤者,則欲施之於世,疾之深者,則欲絕之於世,二者皆非也。老、佛之道,與吾道同,而欲絕之;老、佛之教,與吾教異,而欲行之;皆失之矣。秦姚興區區一隅,招延緇素,譯經談妙,至者凡數千人,而姚氏之亡,曾不旋踵。梁武繼之,江南佛事,前世所未嘗見,至舍身為奴隸,郊廟之祭,不薦毛血,父子皆陷於侯景,而國隨以亡。議者觀秦、梁之敗,則以佛法為不足賴矣。後魏太武深信崔浩。浩不信佛法,勸帝斥去僧徒,毀經壞寺,既滅佛法,而浩亦以非罪赤族。唐武宗欲求長生,徇道士之私,夷佛滅僧,不期年而以弑崩。議者觀魏、唐之禍,則以佛法為不可忤矣。二者皆見其一偏耳,

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說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古之君子,以之治氣養心,其高不可嬰,其潔不可溷,天地神人皆將望而敬之。聖人之所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一用此道也。《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穀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絕;侯王無以為正而貴高,將恐蹶。」道之於物,無所不在,而尚可非乎?雖然,滅君臣,廢父子,而以行道於世,其弊必有不可勝言者。誠以形器治天下,導之以禮樂,齊之以政刑,道行於其間,而民不知,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泯然不見其際而天下化,不亦周、孔之遺意也哉!

【唐高祖】

唐高祖起太原,其謀發於太宗,諸子不與也。及克長安,誅鋤群盜,天下為一,其功亦出於太宗。蓋天心之所付予,人心之所歸向,其在太宗者審矣。至立太子,高祖以長立建成,建成當之不辭。於是兄弟疑間,卒至大亂。

夫建成不足言也,其咎在高祖。其後武氏之亂,廢中宗,立睿宗,以睿宗長子憲為太子矣。及中宗之復,睿宗父子皆以王就第。韋氏之亂,臨淄以兵入討,睿宗踐祚,而唐室復安。又將以長立憲,憲辭曰:「時平,先長嫡;國亂,先有功。不如此必且有難,敢以死請。」睿宗從之,而後臨淄之位定。以太宗之賢,而不免於爭奪。玄宗之賢,不逮太宗,而晏然受命,則憲之讓賢於人遠矣。

吾嘗論之,高祖、睿宗,皆中主也,其欲立長,非專其私也,以為立嫡以長,古今之正義也。謂之正義,而不敢違,胡不考之前世乎?太王舍太伯、仲雍而立季曆,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而周以之興。誠天命之所在,而吾無心焉,亂何自生。雖然,太伯奔吳以避王季,亦畏亂故爾。廢長而立少,雖聖賢猶難之,憲與玄宗兄弟相安,終身無間言焉,蓋古今一人而已乎!

唐太宗

唐太宗之賢,自西漢以來,一人而已。任賢使能,將相莫非其人,恭儉節用,天下幾至刑措。自三代以下,未見其比也。然傳子至孫,遭武氏之亂,子孫為戮,不絕如線,後世推原其故而不得。以吾觀之,惜乎其未聞大道也哉!

昔楚昭王有疾,卜之曰:「河為祟。」大夫請祭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睢、漳,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遂弗祭。及將死,有雲如眾赤烏,夾日以飛三日。王使問周史,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於令尹、司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何益?不穀不有大過,天其夭諸?有罪受罰,又焉移之?」亦弗禜。孔子聞之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也,宜哉!」吾觀太宗所為,其不知道者眾矣,其能免乎?

貞觀之間,天下既平,征伐四夷,滅突厥,夷高昌,殘吐谷渾,兵出四克,務勝而不知止。最後親征高麗,大臣力爭不從,僅而克之,其賢於隋氏者,幸一勝耳。而帝安為之,原其意,亦欲誇當世、高後世耳。

太子承乾既立十餘年,復寵魏王泰,使兄弟相傾。承乾既廢,晉王,嫡子也,欲立泰,而使異日傳位晉王,疑不能決,至引佩刀自刺,大臣救之而止。父子之間,以愛故輕予奪至於如此。

帝嘗得秘讖,言唐後必中微,有女武代王。以問李淳風,欲求而殺之。淳風曰:「其兆既已成,在宮中矣。天之所命,不可去也。徒使疑似之戮,淫及無辜,且自今已往四十年,其人已老,老則仁。雖受終易姓,必不能絕李氏,若殺之復生壯者,多殺而逞,則子孫無遺類矣。」帝用其言而止。然猶以疑似殺李君羨。夫天命之不可易,惟修德或能已之,而帝欲以殺人弭之,難哉!

帝之老也。將擇大臣以輔少主。李勣起於布衣,忠力勁果,有節俠之氣,嘗事李密,友單雄信。密敗,不忍以其地求利。密死,不廢舊君之禮。雄信將戮,以股肉啖之,使與俱死。帝以是為可用,疾革,謂高宗:「爾於勣無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即授以僕射。」高宗從之。及廢皇后,立武昭儀,召勣與長孫無忌、褚遂良計之,勣稱疾不至。帝曰:「皇后無子,罪莫大於絕嗣,將廢之。」遂良等不可。他日勣見,帝曰:「將立昭儀,而顧命大臣皆以為不可,今止矣。」曰:「此陛下家事,不須問外人。」由此廢立之議遂定。勣,匹夫之俠也,以死徇人不以為難,至於禮義之重,社稷所由安危,勣不知也。而帝以為可以屬幼孤,寄天下,過矣!且使勣信賢,托國於父,竭忠力以報其子,可矣。何至父逐之,子復之,而後可哉!挾數以待臣下,於義既已薄矣。

凡此皆不知道之過也。苟不知道,則凡所施於世,必有逆天理,失人心,而不自知者。故楚昭王惟知大道,雖失國而必復。太宗惟不知道,雖天下既安且治,而幾至於絕滅。孔子之所以觀國者如此。

唐玄宗憲宗】

唐玄宗、憲宗,皆中興之主也。玄宗繼中、睿之亂,政紊於內,而外無藩鎮分裂之患,約己任賢,而貞觀之治可復也。憲宗承代、德之弊,政僨於朝,而畿甸之外皆為叛國,將以求治,則其勢尤難。雖然,二君皆善其始,而不善其終,所以失之者一道也。

齊桓公用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為五伯首。及管仲死,用豎刁、易牙,身死不得葬。五公子爭立,伯業隨毀。蓋中人可以上下。此三君者,皆中主耳,方其起於憂患厄困之中,知賢人之可任以排難,則勉強而從之,然非其所安也。及其禍難既平,國家無事,則其心之所安者佚樂,所悅者諛佞也,故禍發皆不旋踵,若合符節。

昔太宗既平天下,始任房玄齡、杜如晦、魏徵,終用長孫無忌、岑文本、褚遂良,帝亦恭儉節用,去冗官,節浮費,內無宮掖侈靡之奉,旁無近幸賜予之失。貞觀之治,斯已過半矣。持書御史權萬紀嘗言:「宣饒部中鑿山冶銀,歲可取數百萬緡以佐國用。」帝怒罵曰:「吾所乏忠言嘉謨,有益於民者耳!汝為御史,不能進賢退不肖,而訁木吾以利,豈謂我漢桓、靈耶?」斥去不用。於是士莫敢以利言者。故房、杜諸人得效其忠力,以致貞觀之盛。及玄宗初用姚崇、宋璟、盧懷慎、蘇頲,後用張說、源乾曜、張九齡;憲宗初用杜黃裳、李吉甫、裴垍、裴度、李絳,後用韋貫之、崔群。雖未足以方駕房、杜,然皆一時名臣也。故開元、元和之初,其治庶幾於貞觀。

然玄宗方用宋璟,而宇文融以括田幸,遽至宰相,後雖以公議罷去,而思之不已,謂宰相曰:「公等暴融惡,朕已罪之矣。然國用不足,將奈何?」裴光庭等不能答。融既死,而言利者爭進。韋堅、楊慎矜、王鉷日以益甚,至楊國忠而聚斂極矣。故天寶之亂,海內分裂,不可復合。憲宗方平淮蔡,裴度未及還朝,而程異、皇甫鎛皆以利進。度三上書極論不可。帝以天下略平,亦崇台池宮觀以自娛樂,異、鎛揣知其意,數貢羨財以順所欲。故度卒逐去,而異、鎛皆相。不三年而禍發於宦官。

蓋玄宗在位歲久,聚斂之害遍於天下,故天下遂分。憲宗之世,其害未究,故禍止於其身。然方鎮之強,宦官之橫,遂與唐相終始,可不哀哉!嗚呼,太宗之恭儉,所忍無幾耳,而福至於不可勝言;玄、憲之淫佚,所獲無幾耳,而禍至於不可勝言。而世主終莫之悟,覆車相尋,不絕於世,蓋未之思歟?

【五伯】

五伯,桓、文為盛。然觀其用兵,皆出於不得已。桓公帥諸侯以伐楚,次於陘而不進,以待楚人之變。楚使屈完如師,桓公陳諸侯之師,與之乘而觀之。屈完見齊之盛,懼而求盟。諸侯之師成列,而未試也,桓公退舍召陵,與之盟而去之。夫豈不能一戰哉,知戰之不必勝,而戰勝之利不過服楚。全師之功,大於克敵,故以不戰服楚,而不吝也。晉文公以諸侯遇楚於城濮,楚人請戰。文公思楚人之惠,退而避之三舍。軍吏皆諫,咎犯曰:「我退而楚還,我將何求?若其不還,君退,臣犯,曲在彼矣。」師退而楚不止,遂以破楚而殺子玉。使文公退而子玉止,則文公之服楚,亦與齊桓等,無戰勝之功矣。故桓、文之兵,非不得已不戰,此其所以全師保國無敵於諸侯者也。

至宋襄公,國小德薄,而求諸侯,淩虐邾、鄫之君,爭鄭以怒楚,兵敗身死之不暇,雖竊伯者之名,而實非也。其後秦穆公東平晉亂,西伐諸戎;楚莊王克陳入鄭,得而不取,皆有伯者之風矣。然穆公聽杞子之計,違蹇叔而用孟明,千里襲鄭,覆師於殽,雖悔過自誓,列於《周書》,而不能東征諸夏以終成伯業。莊王使申舟聘齊,命無假道於宋。舟知必死,而王不聽,宋人殺之。王聞其死,投袂而起,以兵伐宋,圍之九月,與之盟而去之。雖號能服宋,然君子以為此不假道之師也。齊靈公、楚靈王之所為,王亦為之,而尚何以為伯乎?嗚呼!此二君者,皆賢君也。兵一不義,而幾至於狼狽,不能與桓、文齒,而況其下者哉。

【隗囂】

智者為國,知所去就,大義既定,雖有得失,不為害也。隗囂初據隴坻,謙恭下士,豪傑歸之,刑政修舉,兵甲富盛,一時竊據之中,有賢將之風矣。然聖公乘王莽之敗,擁眾入關,君臣貪暴,不改盜賊之舊,敗亡之勢,匹夫匹婦皆知之矣。而囂舉大眾,束手稱臣,違方望之言,陷諸父於死地,僅以身免。及光武自河北入洛,政修民附,賢士滿朝,群盜十去六七,而囂懲既往之禍,方擁兵自固,為六國之計,謀臣去之,義士笑之。而囂與王元、王捷一二人,以死守之。始從聖公而不疑,終背光武而不悔,去就之計,無一得者,至於殺身亡國,蓋不足怪也。

劉表專制荊州,土廣民眾,勢重於天下。曹公與袁紹相拒於官渡,二人皆求助於表。表方晏然自守,一無所與。韓嵩說表曰:「兩雄相持,天下之重,在於將軍。果欲有為,起乘其弊可也。如其不然,則將擇所宜從。豈可擁甲十萬,坐觀成敗,求援而不能救,見賢而不肯歸。此兩怨必集於將軍,恐不得中立矣。」表猶豫不能用,卒為曹公所並。

隗囂、劉表,雍容風議,皆得長者之譽,然其敗也,皆以去就不明失之。不如張魯之庸,敗亡之餘,知所歸往,猶能保其後嗣。《兵法》有之:「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知彼而不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輒殆。」夫惟知彼知己,而後知所去就哉!

【苻堅】

苻堅、王猛,君臣相得,以成霸功。雖齊桓、管仲,不能過也。猛之將死也,堅問以後事。猛曰:「晉雖僻處吳越,然正朔相承,親仁善鄰,國之寶也。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鮮卑羌氐,我之仇讎,終為人患,宜漸除之,以寧社稷。」言終而死。堅不能用,卒大舉伐晉,敗於淝上,歸未及國,而慕容垂叛之,既反國而姚萇叛之,地分身死,終斃於二人之手。故後世皆多猛之賢,而咎堅之不明。

吾嘗論之,堅雖有霸者之略,而懷無厭之心,以天下不一為深恥,雖滅燕定蜀,並秦、涼,下四域,而其貪未已,兵革歲克,而不知懼也。晉雖微弱,謝安、桓衝為之將相,君臣相安,民未忘晉,而欲以力取之,稽之天道,論之人情,雖內無垂、萇之釁,而堅之敗,必不免矣。然堅以夷狄之餘,而有帝王之度,其滅慕容、姚萇,收二姓之子弟,錄其才能而官使之,布滿中外,凡其舊臣無不疑者。若以世俗言之,則以漸除之,如猛之計得矣;若以帝王之事言之,則堅之意,未必過也。

《大雅》之稱文王曰:「殷之子孫,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於周服。侯服於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於京。厥作冔將,常服黼冔。」文王用人,其廣如此,而堅何尤焉!德雖不若文王,而竊慕焉,顧其所以處之何如耳。文、武既沒,周公、成王之際,殷之遺孽,猶與管、蔡間周之隙,曰:「予復反鄙我周邦。」故周公既克殷,改封微子於宋,而遷其頑民於洛邑,保厘東郊,作《多士》而撫寧之,所以慮其變者至矣。至君陳畢公,皆迭居成周,而董帥之,故康王之命畢公曰:「毖殷頑民,遷於洛邑,密邇王室,式化厥訓。既曆三紀,世變風移,四方無虞,予一人以寧。然猶曰:「邦之安危,惟茲殷士。」由此觀之,文王之用殷人,豈苟然而已哉!今堅畜養豺虎於其腹心,而貪心務勝,不顧其後,宜其斃於垂、萇也哉!使堅信猛之策,南結鄰好,戢兵保境,與民休息,雖有垂、萇百人,安能動之。文王雖未可覬,然亦非王猛之所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