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四年间,甚至一九三九年间,任何人若说欧洲各国的民族主义有消灭的一日,必要贻笑大方。有人在两次大战中间的二十年间,在随便的谈话或学术的讨论时,确曾提到此种可能,没有一次不被旁人视为神经过敏或故作奇论。第二次大战以来的欧洲突变,或者可使看民族主义有绝对永恒性的人,略为修改意见。有起必有落,有生必有死,今日欧洲的任何民族都没有千年以上的历史,短的甚至只有三百年,如荷兰或比利时之类。如此短暂的现象,而定要认为万古不变,岂非太不认识历史?过去且不讲,专看我们中国,先秦时代的齐、楚、秦、晋、燕、鲁、宋、吴诸民族,而今安在哉?若说当时的民族观念,不似今日西洋各国的那样强烈,那只是数典忘祖之谈,春秋战国的民族主义绝不下于今天的欧美各国。因为文字的一致,语言分别的较少,先秦各国的民族主义在表现上或者不若欧洲各国的狂热。但最少也与古希腊半岛各国间的尔我之别同样的清楚,由任何方面言,都是人类历史上可备一格的民族主义现象。

宇宙间的一切,包括人生,包括人生一部的政治,是有节奏的,生死起伏是必然的。中国古语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之常数也”。看似老生常谈,却实含有至理。这种古语并非只是观察自然现象而得的结论,乃是深察一切事理之后所得的彻悟。明眼人在第一次大战后,就可断定欧美的民族主义已到了盛极转衰的时会。民族主义自十五六世纪成立,到十九世纪已成为游漫全欧的热潮,已独立的大小民族集团当心满意足,未独立的无不以独立为最高的要求。果然,经过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的大战后,可说一切被压迫受限制的弱小民族都被解放,达到政治独立的目标。至此民族主义已登峰造极,上无可上,只有走下坡路,有如今日大家所共见的情形。

至于专就民族主义讲,为何必须衰退,其事谈来话长,我们只能简略地述说一二。封建时代尚无民族观念,只有阶级观念,不必多论。十五六世纪以下,各国由国王统一,国王成了国家的象征,所以才有“朕即国家”的名句。此时封建的贵族仍未消灭,但他们只能在国王统一之下维持地位。政治上活动的,仍以贵族为主,他们自视为国家的“人民”,也只有他们是“人民”,别人都不算数。这是最早的国家主义或民族主义的形态,是以贵族为中心的,此时中等阶级,商人与知识分子,已经兴起,也要参与政治,进入“人民”的圈内,但普通即或不遭贵族拒绝,也被贵族视为第二等公民。到十八世纪末与十九世纪初,法国大革命爆发,推翻贵族,中等阶级开始占了上风,成为不折不扣的公民,贵族或完全消灭,或也随着中等阶级作公民。农民,工人,以及其他的人,在心理上也都追随中等阶级,成为公民。至此可说是一国之内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公民,国家思想与爱国精神发展到鼎盛的阶段。一百年后,到第一次大战,而民族主义在民族自决的口号下征服全欧。但民族自决喊遍全世的声浪,实际就是民族主义丧钟的第一声。第二次大战已证明民族国家不能再照旧维持下去,今日的民族自决呼声,已是尾声,世人在心坎深处,已不再对它发生浓厚的兴趣。在十九世纪,每一个独立国都有自己的对外政策,政策也能多少得到他国的尊重。然而时至今日除了极少数的大国外,一般的国家根本谈不到独立的外交政策。试看欧洲大陆,除苏联外,是否尚有一国能说仍有政策?连法国恐怕都已没有此种资格。再如拉丁美洲各国,也同样的没有政策可言,阿根廷想要自己独当一面,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在世界上并不发生任何实效。一般的国家只有追随某一个大国,若对某一个大国不满,也没有自由改变方针的可能,最多只能转而追随另外一个大国,但多数国家连这种选择的自由也不能享受,地理或经济决定它们只能依附限定的某一大国。国际情势既然如此,民族主义岂不只是理论,民族自决岂不已成清谈?

以上是专就国际实力中心已经限于少数力点而言,但若谓多数国家不能维持真正的独立自由,是由于大国的太少与太强,那也只是真理的一面。另外还有一面,也很重要,但容易被人忽略:就是民族主义的衰退,是因各民族内部先有腐烂趋势;并不限于小国,大国也受同样的影响,不过靠实力尚可勉强维持旧观而已。我们若作价值的判断,可说这是民族堕落的现象,若只就事论事,不计善恶,可说这是一般人民心理变化的表现,这种心理变化,是都市生活的自然结果。在整个人类史上,不分古今,不分地域,文化都是兴于城市,最后都是毁于都市。封建时代贵族已有聚于城市的趋势,政治活动与文化潮流也都以城市为主。国家由国王统一之后,贵族与一部的中等阶级在城市度政治的生活,作文化的活动。这些城市都是自然长成,所占面积不大,人口也不太多,大家可以互相认识,城市仍是一个有机体。但到大革命爆发,全体人民都成平等的公民之后,少数的城市,或旧有,或新建,急遽的扩大面积,大量地吸收四乡的人口。大而无当之后,市民互相认识已不可能,时势所趋,连同屋同院的人也可共住一年或多年而始终不交一言。经济权有集中的趋势,使得大多数市民没有恒产,没有恒业,因而也没有恒心。传统宗教的势力至此大衰,知识的发达使得多数人没有宗教信仰,但同时也没有任何其他可以支配人格的基本主张,脑无所不知而心漫无归宿。一人生在熙熙攘攘的都市之内,前后左右满是人类,但仍觉得有如处身沙漠,寂寞至极,都市人民的追求各形各色的狂欢,正是内心空虚与苦闷的表现。空虚与苦闷,使得人渐渐对一切都丧失真正的把握与兴趣,生活压迫与多年习惯虽使他们克尽厥职,但一遇到非常的变故,往往就难以站稳。第二次大战期间第五纵队的遍满全欧,与内奸充斥各国,直接的是民族主义的末路,间接的而尤其重要的是人心无主的明证。此种大的趋势,是无从挽回的,若再遇到大不景气或新的大战,我们就必可见到民族主义与整个十九世纪局面的烟消云散。曾经热心于国家思想一百年的人民,现在已感到厌倦,无论物质条件如何,精神条件已不足继续维持旧局。

西洋文化今日已发展到一个大的歧路口,民族主义的末落只是歧路口上一种彷徨的表现。与此相关的,公民渐渐完全变成群众,是最严重的新现象。自主的是公民,由人摆布的是群众,摆布的现象一旦普遍之后,历史的趋势就到了难以逆料的时候,我们只能说:“自今以后,任何事都可发生。”所怕的是发生的“任何事”不只是仍有旧理想的人所深恶痛绝,也是摆布群众的人所始料不及。今后的欧美是一个变幻莫测的欧美,较第一次大战后尤怪的怪事恐将连续不断地发生,凡仍有冷眼观察能力的人,必可得到丰富观察机会!

(载《中央日报》,1946年2月12日,“现代”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