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臺記[1]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2]。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謂求福而辭禍者[3],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4]。彼游于物之内[5],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鬭,又焉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横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6],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適桑麻之野[7]。始至之日,歲比不登[8],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9],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髮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10],以修補破敗,爲苟全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爲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11],出没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12]。西望穆陵[13],隱然如城郭[14],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15],猶有存者。北俯濰水[16],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17],而吊其不終[18]。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温[19]。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20],瀹脱粟而食之[21]。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余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22]。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五十。蘇軾以熙寧七年秋自杭州通判移知密州,本文云“處之期年”,當作于八年(一〇七五)。超然臺,故址在今山東諸城縣北城上。

[2]餔(bǔ)糟啜醨:《楚辭·漁父》:“衆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餔,食。啜,飲。糟,酒糟。醨,薄酒。原作“漓”,據别本改。餔糟四句,即《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簟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之意。

[3]所謂:原作“所爲”,據别本改。

[4]蓋:蒙蔽。

[5]游:游心,涉想。

[6]膠西:漢置膠西國或膠西郡,治所在今高密,轄境在今山東膠河以西、高密以北地區。此即指密州。

[7]采椽:《韓非子·五蠹》:“采椽不斲”。采椽,一説采爲木名,同棌,即櫟木;一説自山采來之椽,不施斧斤,言其粗樸。以上數句以交通、居處、環境三項來説明密州不如杭州。

[8]歲比不登:連年收成不好。

[9]杞菊:枸杞、菊花。時作者所寫《後杞菊賦序》:“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日與通守劉君廷式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又云:“吾方以杞爲糧,以菊爲糗,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

[10]安丘:縣名,在今山東濰縣南。 高密:縣名,在今山東膠縣西北。

[11]馬耳、常山:皆山名,見前《雪後書北臺壁二首》詩注。

[12]盧敖:蘇軾時所作《盧山五詠·盧敖洞》詩自注云:“《圖經》云:敖,秦博士,避難此山,遂得道。”《淮南子·道應訓》“盧敖游乎北海”句許慎注云:“盧敖,燕人,秦始皇召以爲博士,使求神仙,亡而不返也。”所説與蘇軾稍異。

[13]穆陵:關名,故址在今山東臨朐東南大峴山上。《左傳·僖公四年》記管仲對楚國使臣説,齊地“南至于穆陵”,即此。

[14]隱然:高貌。

[15]遺烈:流風餘韻。

[16]濰水:即今濰河,源出山東五蓮縣西南之箕屋山,流經諸城,至昌邑縣入萊州灣。

[17]淮陰之功:據《史記·淮陰侯列傳》,韓信伐齊,“楚使龍且將,號稱二十萬,救齊”,“與信夾濰水爲陳”,被韩信以决囊壅水之計所敗。

[18]吊其不終:據上書,韓信後竟以謀叛,“被吕后斬之長樂鐘室(長樂宫懸鐘之室)”,不得善終。以上四望(東南西北)興感之法,《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謂“此語蓋效習鑿齒之書。其後汪彦章作《京口月觀記》,又從而效之,造語皆可喜也”。并引習鑿齒《與弟秘書》有“西望隆中,想卧龍之吟;東眺白沙,思鳳雛之聲;北臨樊墟,存鄧老之高;南睠城邑,懷羊公之風。縱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魚梁,追二德之遠”等句。又引汪彦章《月觀記》有“嘗與子四顧而望之:其東曰海門,鴟夷子皮之所从遁也;其西曰瓜步,魏佛貍之所嘗至也;若其北廣陵,則謝太傅之所築埭而居也;江中之流,則祖豫州之所擊楫而誓也”等語。按,此種寫法除胡仔所説外尚多,如吴質《在元城與魏太子牋》(《文選》卷四十)亦有“西帶常山”、“北鄰栢人”、“南望邯鄲”、“東接鉅鹿”等語。至于對蘇軾沿用此寫法的評析亦褒貶不一。《蘇長公合作》卷二引黄宗一曰:“四望遼廓,胸次豁然,所謂達人大觀者。”又云:“此等格調,是學太史公八《書》法。”王文濡《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纂》卷五十六引方苞云:“子瞻記二臺,皆以東西南北點綴(按,《凌虚臺記》只寫東、南、北三面),頗覺膚套。此類蹊徑,乃歐王所不肯蹈。”又引吴汝綸云:“前輩議東南西北等爲習俗常語,吾謂此但字句小疵,其精神意態實有寄于筆墨之外者,故自與前幅議論相稱。”

[19]臺高而安數句:《三蘇文範》卷十四引唐順之云:“叙山川景象甚長,叙四時景象甚短,蓋東坡才氣豪邁,故操縱伸縮無不如意。”

[20]秫酒:糯米釀成之酒。也指高粱酒。

[21]瀹(yuè):煮。 脱粟:指糙米。

[22]時蘇轍任齊州掌書記。濟南,治所在今山東歷城。蘇辙《超然臺賦·序》:“《老子》曰:‘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嘗試以‘超然’命之可乎?因爲之賦。”

【評箋】 吕雅山云:“此篇不惟文思温潤有餘,而説安遇順性之理,極爲透徹,此坡公生平實際也。故其臨老謫居海外,窮愁顛越,無不自得,真能超然物外者矣。”(《三蘇文範》卷十四引,又見《蘇長公合作》卷二引;但《御選唐宋文醇》卷四十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三皆引作黄道周語。)

姜寶云:“此記有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脱出塵寰之外之意,故名之曰超然。此東坡之所以爲東坡也。”(《三蘇文範》卷十四引)

唐順之《文編》卷五十六:“前發超然之意,後段叙事。”又云:“此後二篇(指《超然臺記》、《凌虚臺記》)皆本之莊生。”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五:“臺名超然,看他下筆便直取‘凡物’二字,只是此二字已中題之要害。便以下横説豎説,説自説他,無不縱心如意也。須知此文手法超妙,全從《莊子·達生》、《至樂》等篇取氣來。”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三:“通篇含超然意,末路點題,亦是一法。”

西仲云:“樂字一篇之綱。”(《纂評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七引)

賴山陽云:“極閑淡之意,極偉麗之文”。又云:“登樓所眺,乃見超然意,鋪叙宏麗,有韻有調,讀之萬遍不厭,節奏全在‘乎’、‘而’、‘其’三字上。”(同上引)

日喻[1]

生而眇者不識日[2],問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狀如銅盤。”扣盤而得其聲,他日聞鐘,以爲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燭。”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籥[3],以爲日也。

日之與鐘、籥亦遠矣,而眇者不知其異,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道之難見也甚于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于眇。達者告之,雖有巧譬善導,亦無以過于盤與燭也。自盤而之鐘,自燭而之籥,轉而相之,豈有既乎[4]?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然則道卒不可求歟?蘇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謂致?孫武曰:“善戰者致人,不致于人[5]。”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6]。”莫之求而自至,斯以爲致也歟!

南方多没人[7],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豈苟然哉?必將有得于水之道者。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識水,則雖壯,見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問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學而務求道,皆北方之學没者也。

昔者以聲律取士,士雜學而不志于道;今也以經術取士[8],士知求道而不務學。渤海吴君彦律[9],有志于學者也,方求舉于禮部,作《日喻》以告之。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七。題一作《日喻説》。傅藻《東坡紀年録》謂此文作于元豐元年(一〇七八)十月十二日。(《烏臺詩案》作“十三日”)時蘇軾任徐州知州。

[2]生而眇(miǎo)者幾句:眇,盲一目,此泛指盲者。《邵氏聞見後録》卷十六:“佛書‘日月高懸,盲者不見。’《日喻》‘眇者不識日’。眇能視,非盲也,豈不識日,亦誤也。”按,《易·履·六三》:“眇能視。”盲人識日之喻,又見蘇軾《蘇氏易傳》卷一:“世之論性命者多矣,因是請試言其粗。曰:古之言性者,如告瞽者,以其所不識也。瞽者未嘗有見也,欲告之以是物;患其不識也,則又以一物狀之。夫以一物狀之,則又一物也,非是物矣。彼唯無見,故告之以一物而不識,又可以多物眩之乎?”

[3]揣籥(chuǎi yuè):揣,摸索。籥,形狀略如笛子的管樂器。

[4]轉而相之:一個譬喻連着一個譬喻地輾轉相比。相,形容。下“既”,盡。

[5]孫武曰二句:《孫子·虚實篇》:“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十一家注孫子》引杜牧云:“致令敵來就我,我當蓄力待之,不就敵人,恐我勞也。”又引王皙曰:“致人者,以佚乘其勞;致于人者,以勞乘其佚。”致,使其自至。

[6]子夏曰二句:引自《論語·子張》。邢昺疏云:“肆,謂官府造作之處也。致,至也。言百工處其肆,則能成其事;猶君子勤于學,則能至于道也。”蘇軾以爲君子勤學,則道自至,子夏則指藉學以到達或掌握道,表述稍有不同。子夏,名卜商孔丘弟子。

[7]没人:能潛水之人。《莊子·達生》記一善泳者回答“蹈水有道乎”的問題時,説:“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水中央)俱入,與汨(湧波)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爲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又云:“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蘇軾北人學没之喻可能受此啓發。

[8]以經術取士:王安石變法,改用詩賦取士爲經術取士。《東都事略·神宗本紀》載熙寧四年“罷貢舉詞賦科,以經術取士”。參看前《戲子由》詩注。

[9]渤海:隋郡名,治所在今山東陽信縣南;宋屬河北東路棣州,即今惠民縣。 吴彦律:名琯,時任徐州監酒正字。蘇軾《快哉此風賦·序》云:“時與吴彦律、舒堯文、鄭彦能各賦兩韻,子瞻作第一第五韻,占風字爲韻。”知曾互相聯句。《烏臺詩案》:“元豐元年,軾知徐州。十月十三日,在本州監酒正字吴琯鎖廳得解,赴省試。軾作文一篇,名爲《日喻》,以譏諷近日科場之士,但務求進,不務積學,故皆空言而無所得。以譏諷朝廷更改科場新法不便也。軾在臺,于九月十三日准問目,有無未盡。軾供説因依,係册子内。”

【評箋】 楊慎云:“《日喻》與《稼説》二作,長公皆根極道理,確非漫然下筆。宋儒謂其文兼子厚之憤激,永叔之感慨,而發之以諧謔。如此等文,殆不然矣。”(《三蘇文範》卷十六引。《蘇長公合作》卷八引此作王世貞語)

陸貞山云:“此明學道也。起語設問日者,説明道不可過求;後設學没水一段話,明道不可不學,有據之論。”(《三蘇文範》卷十六引)

張之象云:“妙道不可以告人而可以告人。以其不可以告人者告之,是真告人。此篇引而不發,可謂方便濟人者也。”(同上。《蘇長公合作》卷八引此作王聖俞語)

鄭之惠等《蘇長公合作》卷八:“千古談道者依附影響之習,被公一口打併盡。”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八:“公之以文點化人,如佛家參禪妙解。”

《晚村精選八大家古文》:“前段言道之不可求,後段言求之當以學,而皆喻言之。然前段從喻入正,後段從正出喻,便兩喻相承而不排。”

《御選唐宋文醇》卷三十八:“朱子謂三代學校之法度,天下學者非俗儒記誦詞章,即是異端虚無寂滅,其論確矣。宋自王安石始以經術取士,一時求仕者皆改其妃青媲白,而談道德仁義;及致之于用,則茫然失據,亦與妃青媲白無二焉,此蘇軾《日喻》所以作也。”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四:“未嘗見而求之人,是一意;不學而强求其得,是一意。前後兩意,俱用設喻成文,妙悟全得《莊子》。愈淺近言道愈明,所云每下愈况者耶?”

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兩喻俱有理趣,思之令人警目。”

林紓《春覺齋論文·忌虚枵》:“東坡雄傑,軼出凡近,吾讀其《日喻》一篇,亦不無可疑處。入手以鐘籥喻日,語妙天下。及歸宿到言道處,宜有一番精實之言;乃曰‘莫之求而自至’,則過于聰明,不必得道之綱要;大概類《莊子》所言‘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者,非聖人之道也。朱子言坡文雄健有餘,只下字亦有不貼實處。不貼實,正其聰明過人,故有此失。”

王文濡《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纂》卷三十二:“文以道與學并重,而譬喻入妙,如白香山詩,能令老嫗都解。”

放鶴亭記[1]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2],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于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十二[3]。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雲表,暮則傃東山而歸[4],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于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之[5],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6]。《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7]。’《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8]’蓋其爲物,清遠閑放,超然于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衞懿公好鶴則亡其國[9]。周公作《酒誥》[10],衞武公作《抑戒》[11],以爲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12],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

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爲害,而况于鶴乎?由此觀之,其爲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

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宛將集兮[13]!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于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記。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一。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于徐州。

[2]張君:張天驥,字聖塗,號雲龍山人。見前《訪張山人得山中字》詩注。

[3]十二:指山如圓環而缺其西部的十分之二。一作“一面”。

[4]傃(sù):向。

[5]挹:酌。向張天驥斟酒。

[6]雖南面之君二句:《莊子·至樂》記髑髏夢見莊子,云:“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爲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

[7]《易》曰二句:語出《易·中孚·九二》。

[8]《詩》曰二句:語出《詩·小雅·鶴鳴》。《毛傳》:“皋,澤也。言身隱而名著也。”鄭玄箋:“皋,澤中水溢出所爲坎,從外數至九,喻深遠也。”

[9]然衞懿公好鶴句:《左傳·閔公二年》:“冬十二月,狄人伐衞,衞懿公好鶴,鶴有乘軒(大夫之車)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禄位,余焉能戰?’……及狄人,戰于熒澤,衞師敗績,遂滅衞。”

[10]《酒誥》:《書》篇名。《書·康誥》序云:“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餘民,封康叔,作《康誥》、《酒誥》、《梓材》。”《酒誥》篇孔安國傳云:“康叔監殷民,殷民化紂嗜酒,故以戒酒誥。”

[11]《抑戒》:《抑》,《詩·大雅》篇名。《毛詩序》云:“《抑》,衞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其第三章云:“顛覆厥德,荒湛(dān,過度逸樂)于酒。”

[12]劉伶、阮籍:《晉書·劉伶傳》:“劉伶,字伯倫,沛國人也。……初不以家産有無介意。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晉書·阮籍傳》:“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爲常。文帝初欲爲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爲步兵校尉。”

[13]翻然二句:指鶴轉身斂翅,恍惚將要止歇。宛,原作“婉”。

【評箋】 李塗《文章精義》:“文字請客對主極難,獨子瞻《放鶴亭記》以酒對鶴,大意謂清閑者莫如鶴,然衞懿公好鶴則亡其國;亂德者莫如酒,然劉伶、阮籍之徒反以酒全其真而名後世,南面之樂,豈足以易隱居之樂哉?鶴是主,酒是客,請客對主,分外精神。又歸得放鶴亭隱居之意切;然須是前面陷飲酒二字,方入得來,亦是一格。”

鄭之惠等《蘇長公合作》卷二:“小題目出一段大議論,生發宛轉,使人欲舞。”又引洪邁云:“他人記此亭,拘于題目,必極其所以摹寫隱士之好鶴有何意思,公乃于題外酒上説入好鶴,隱然爲天下第一快活固在言外矣。”(《三蘇文範》卷十四引此作崔仲鳧語)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四:“疎曠爽然,特少沉深之思。”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五:“(歌詞)清音幽韻,序亦不煩。”其《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十二又云:“叙次議論并超逸,歌亦清曠,文中之仙。”

汪武曹云:“題小只合如此作。荆川謂爲論得超脱,極當。茅評嫌其少沉深之思,非也。”(《纂評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七引)

西仲云:“把酒對鶴,一主一客,兩引證,兩斷制,看來極難收束,止用‘而况于鶴’四字轉入本題,兔起鶻落之筆,吾不能測其所以然。”(同上)

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三:“插入飲酒一段,見人君不可留意于物,而隱士之居,不妨輕世肆志,此南面之君未易隱居之樂也。中間‘而况于鶴乎’一句,玲瓏跳脱,賓主分明,極行文之能事。”

【附録】

邵博《邵氏聞見後録》卷十五:“或問東坡:‘雲龍山人張天驥者,一無知村夫耳。公爲作《放鶴亭記》,以比古隱者;又遺以詩,有“脱身聲利中,道德自濯澡”,過矣。’東坡笑曰:‘裝鋪席耳。’東坡之門,稍上者不敢言,如琴聰、蜜殊之流,皆鋪席中物也。”

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1]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蚹[2],以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3]。今畫者乃節節而爲之,葉葉而累之[4],豈復有竹乎[5]?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6],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7]。與可之教予如此[8]。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應[9],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子由爲《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10];輪扁,斲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11]。今夫夫子之託于斯竹也,而予以爲有道者則非耶[12]?”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并得其法[13]。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14],足相躡于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駡曰:“吾將以爲襪!”士大夫傳之,以爲口實。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爲徐州。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于子矣。[15]”書尾復寫一詩,其略曰:“擬將一段鵝溪絹[16],掃取寒梢萬尺長[17]。”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18],知公倦于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余因而實之[19],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與可笑曰:“蘇子辯矣,然二百五十匹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因以所畫《篔簹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篔簹谷在洋州,與可嘗令予作洋州三十詠,篔簹谷其一也。予詩云:“漢川修竹賤如蓬[20],斤斧何曾赦籜龍[21],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22]。”與可是日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没于陳州[23]。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24]。

昔曹孟德祭橋公文,有“車過”“腹痛”之語[25],而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26],以見與可于予親厚無間如此也。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九。元豐二年(一〇七九)七月作于湖州。文同(一〇一八—一〇七九),字與可,梓州永泰(今四川鹽亭東)人。蘇軾的從表兄。因曾任湖州知州,世稱文湖州。北宋著名畫家,“文湖州竹派”的開創者。宋郭若虚《圖畫見聞誌》卷三謂其“善畫墨竹,富蕭洒之姿,逼檀欒之秀,疑風可動不筍而成者也。復愛于素屏高壁,狀枯槎老枿,風旨簡重,識者所多”。篔簹(yún dāng)谷,在洋州(今陝西洋縣),其地多竹,文同任洋州知州時常去觀賞。篔簹,原爲大竹名。

[2]蜩腹句:蜩(tiáo),蟬。腹,一作蝮。蛇蚹(fù),蛇腹下代足爬行的横鱗。這句謂竹生長時,筍壳陸續脱落,猶如蟬翼、蛇皮蜕去一樣。

[3]生而有之:自然生長發育的結果。

[4]累:添加。

[5]米芾《畫史》云:“子瞻作墨竹,從地一直起至頂。余問何不逐節分?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運思清拔,出于文同與可,自謂與文拈一瓣香(佛家語,崇拜之意。謂師承其法,故敬其一瓣香)。”

[6]振筆直遂:揮毫落紙,一氣呵成。

[7]如兔起二句:參看前《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詩注。

[8]參看注[5]引米芾《畫史》語。此爲蘇軾在黄州時與米芾所説之語,説明他把文同的畫竹理論貫徹于自己的繪畫實踐。

[9]内外二句:“内外不一”即“心手不相應”,心中雖已認識,手上却不能表達。

[10]庖丁三句:《莊子·養生主》載“庖丁爲文惠君(即梁惠王)解牛”,技藝純熟,自云:“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磨刀石)。彼節者(骨節)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餘地矣。”文惠君聽後云:“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11]輪扁三句:《莊子·天道》載“(齊)桓公讀書于堂上,輪扁(扁是名字)斲輪于堂下”,輪扁謂桓公“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責問其由,輪扁答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鬆滑)而不固,疾則苦(滞澀)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指道)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與之,指齊桓公同意其見解。按,莊子借以宣傳物各有性,其理不可言傳,教學無益;蘇轍引此是講道理的精微和技藝的高度熟練。

[12]今夫兩句:《墨竹賦》原文在這兩句前還有兩句:“萬物一理也,其所以爲之者異爾。”(見《欒城集》卷十七)“今夫”兩句謂,現在您把這樣的道理寄寓在畫竹中,因而我以爲您也是一個深知事物規律的人,難道不是嗎?

[13]法:繪畫的技法。蘇軾是“文湖州竹派”的重要畫家。

[14]縑(jiān)素:白色細絹,供作畫用。

[15]襪材句:意謂求畫的縑素將聚集于您處。

[16]鵝溪:在今四川鹽亭西北,其地所産絹頗爲名貴。

[17]掃取寒梢:喻畫竹。

[18]匹:同疋,古時以四十尺爲一疋,二百五十疋正合一萬尺。

[19]實之:指蘇軾偏偏坐實有萬尺之竹。即下文詩中所言有“千尋竹”(八千尺長之竹)。

[20]漢川:漢水,洋州在漢水上游。

[21]籜(tuò)龍:筍。籜,原指筍壳。

[22]渭濱千畝:《史記·貨殖列傳》云:“渭川千畝竹”,“此其人皆與千户侯等”。蘇軾戲用此典。

[23]陳州:治所在今河南淮陽。

[24]廢卷:放下畫卷。

[25]昔曹孟德二句:據《三國志·魏志·武帝紀》載,曹操少時,“任俠放蕩,不治行業”,橋玄(睢陽人,今河南商丘)却以“命世之才”稱之,由是聲名益重。建安七年(二〇二),曹操于擊敗袁紹後,駐軍譙(今安徽亳縣),治理睢陽渠,便“遣使以太牢祀橋玄”,并作《祀故太尉橋玄文》(文見裴松之注引《褒賞令》)。祭文追述當年“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後,路有經由,不以斗酒隻鷄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爲此辭乎?”

[26]疇昔:從前。疇,語首助詞,無義。

【評箋】 《三蘇文範》卷十四:“前後‘曰’字凡八見,是虚處着力。”又云:“前以數‘曰’字翻波瀾,此又以笑與哭生游戲。”又引邱濬云:“自畫法説起,而叙事錯列,見與可竹法之妙,而公與與可之情,尤最厚也。筆端出没,却是仙品。”又引趙寬云:“人言此記類《莊》,余謂有類司馬子長體。”

《蘇長公合作》卷一:“戲笑成文。”(《蘇長公合作内外篇》此句後,又多“文中化境,公天才真不可及”二句)又評“失笑”句云:“有此‘失笑’,那得不‘哭失聲’。”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四:“中多詼諧之言,而論畫竹入解。”

《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五:“詼嘲游戲皆可書而誦之,此記其一班也。須知此出天才,尤不易學,學之輒俚俗村鄙,令人欲嘔矣。明袁中郎諸人制作何如?不若且放讓坡老獨步。”

【附録】

關于“胸有成竹”説,前人多加推崇,如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六記李伯時在“太僕廨舍”,“終日縱觀,至不暇與客語,大概畫馬者必先有全馬在胸中。若能積精儲神,賞其神俊,久久則胸中有全馬矣。信意落筆,自超妙,所謂用意不分,乃凝于神者也”。又評蘇軾此説云:“坡公善于畫竹者也,故其論精確如此。”俞弁《逸老堂詩話》卷下:“少師楊文貞公嘗曰:‘東坡竹妙而不真,息齋竹真而不妙。’蓋坡公成于兔起鶻落須臾之間,而息齋所謂節節而爲之,葉葉而累之者也。專以畫爲事者,乃如是爾。今人有得東坡竹,其枝葉逼真者,大率僞爾。”沈德潛《説詩晬語》卷下:“寫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謂意在筆先,然後着墨也。慘澹經營,詩道所貴。倘意旨間架,茫然無措,臨文敷衍,支支節節而成之,豈所語于得心應手之技乎?”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坡公爲文隨手寫出,觸處天機,蓋是心手相得之候,無意成文而文愈佳也。余獨愛其論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不可節節而爲之,葉葉而累之,甚有妙理,可以旁通。”但亦有反對者,如石濤云:“畫竹可以不節,尚有何法可拘?翻風滴露,正當得其生韻耳。”又云:“坡公畫竹不作節,此達觀之解。其實天下之不可廢者無如節。風霜凌厲,蒼翠儼然,披對長吟,請爲坡公下一轉語。”(見陳撰《玉几山房畫外録》卷上引)龔賢《龔安節先生畫訣》云:“畫柳最不易。……畫柳若胸中存一畫柳想,便不成柳矣。何也?幹未上而枝已垂,一病也;滿身皆小枝,二病也;幹不古而枝不弱,三病也。惟胸中先不着畫柳想,畫成老樹,隨意勾下數筆,便得之矣!”所論與蘇軾亦各異其趣。至章學誠《文史通義·古文十弊》云:“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閨修皆如板印。與其文而失真,何如質以傳真也。”他把叙事文中全用作者同一口吻而取消人物語言的個性化,指爲“胸有成竹”之“弊”,實與蘇軾原意不同。也有對蘇軾此説補充或發揮者,如吴鎮《梅道人遺墨·竹卷跋》云:“人能知畫竹者不在節節而爲、葉葉而累,却不思胸中成竹,何自而來?慕遠覓高,逾級躐等,放馳性情,東抹西塗,自謂脱去翰墨蹊徑,得乎自然,原非上智,何能有此?故當一節一葉,措意法度之中,時習不怠,真積力久,因信胸中真有成竹,而後可以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故學者必自法度中來始得。”指出胸中之竹的形成在于“時習不怠”和符合“法度”。鄭板橋《鄭板橋集·題畫·竹》云:“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云乎哉?”又云:“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兹後學,何敢妄擬前賢。然有成竹、無成竹,其實只是一個道理。”强調“無成竹”即不爲成竹所限,似與“胸有成竹”不同,而追求“神理具足”則一。

答言上人[1]

去歲吴興倉卒爲别[2],至今耿耿。譴居窮陋,往還斷盡,遠辱不遺,尺書見及,感怍殊深。比日法體佳勝,札翰愈精健,詩必稱是[3],不蒙見示何也?雪齋清境,發於夢想,此間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飲村酒醉後,曳杖放脚不知遠近,亦曠然天真,與武林舊游,未見議優劣也。何時會合一笑?惟萬萬自愛。

[1]録自《東坡七集·續集》卷五。《蘇詩總案》卷二十謂此書作于元豐三年(一〇八〇)七月,時蘇軾在黄州。言上人,釋法言,參看《蘇詩總案》卷十九。

[2]去歲句:元豐二年七月,蘇軾因“烏臺詩案”在湖州被捕,赴御史臺獄。

[3]詩必稱是:謂詩作亦必與“佳勝”之“法體”、“精健”之“札翰”相稱。

【評箋】 李贄云:“風致翩翩。”(《蘇長公合作》補卷下引)

與王元直[1]

黄州真在井底,杳不聞鄉國信息,不審比日起居何如?郎娘各安否[2]?此中凡百粗遣,江上弄水挑菜,便過一日。每見一邸報,須數人下獄得罪,方朝廷綜核名實,雖才者猶不堪其任,況僕頑鈍如此,其廢棄固宜。但有少望,或聖恩許歸田里,得款段一僕[3],與子衆丈、楊文宗之流[4],往來瑞草橋[5],夜還何村,與君對坐莊門,吃瓜子炒豆,不知當復有此日否?存道奄忽[6],使我至今酸辛,其家亦安在?人還詳示數字。餘惟萬萬保愛。

[1]録自《東坡七集·續集》卷五。《蘇詩總案》卷二十云:元豐三年(一〇八〇)九月,“王箴自蜀使來問狀,答書”,即此文。《東坡題跋》卷六《書贈王元直》:“王箴,字元直,小名三老,小字惇叔。元祐四年十月十八日夜,與王元直飲酒掇薺菜,食之甚美,頗憶蜀中巢菜,悵然久之。”他是蘇軾的妻弟。

[2]郎娘:稱男性晚輩爲郎,女性長輩爲娘。

[3]款段:原指馬行遲緩貌,見前《行宿泗間,見徐州張天驥次舊韻》詩注。

[4]子衆丈、楊文宗:王慶源,初名王羣,字子衆,後改名淮奇,字宣義。王元直之叔父,蘇軾之叔丈人。蘇軾有《慶源宣義王丈以累舉得官,爲洪雅主簿、雅州户椽,遇吏民如家人,人安樂之。既謝事,居眉之青神瑞草橋,放懷自得……》詩。楊文宗,一作楊宗文,字君素,蘇軾的長輩。

[5]往來瑞草橋數句:《蘇長公合作》補卷下引淩孟昭評云:“丘文莊嘗言:眼前景致便是詩家絶妙詞,觀此數語,良然。”

[6]存道:楊從,字存道,江陽(今四川彭山縣東)人。治平四年進士。以學行稱於鄉,年四十九卒。黄庭堅有《故江陽楊君畫像贊》(《豫章先生文集》卷十四)。

書蒲永昇畫後[1]

古今畫水多作平遠細皺,其善者不過能爲波頭起伏,使人至以手捫之,謂有窪隆,以爲至妙矣[2]。然其品格,特與印板水紙争工拙于毫釐間耳[3]。

唐廣明中[4],處士孫位始出新意[5],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6],盡水之變,號稱神逸。其後蜀人黄筌、孫知微皆得其筆法[7]。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壽寧院壁作湖灘水石四堵,營度經歲,終不肯下筆。一日,倉皇入寺,索筆甚急,奮袂如風,須臾而成,作輸瀉跳蹙之勢,汹汹欲崩屋也[8]。知微既死,筆法中絶五十餘年。

近歲成都人蒲永昇,嗜酒放浪,性與畫會,始作活水,得二孫本意,自黄居寀兄弟、李懷袞之流,皆不及也[9]。王公富人或以勢力使之,永昇輒嘻笑舍去,遇其欲畫,不擇貴賤,頃刻而成。嘗與余臨壽寧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陰風襲人,毛髮爲立。永昇今老矣,畫亦難得,而世之識真者亦少。如往時董羽[10]、近日常州戚氏畫水[11],世或傳寶之;如董、戚之流,可謂死水,未可與永昇同年而語也。元豐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黄州臨皋亭西齋戲書。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六十。元豐三年(一〇八〇)作。蘇軾《與鞠持正》:“兩日薄有秋氣,伏想起居佳勝。蜀人蒲永昇臨孫知微水圖四面,頗爲雄爽。杜子美所謂‘白波吹素壁’者,願挂公齋中,真可以一洗殘暑也。”郭若虚《圖畫見聞誌》卷二:“蒲永昇,成都人,性嗜酒放浪,善畫水。人或以勢力使之,則嘻笑捨去;遇其欲畫,不擇貴賤。蘇子瞻内翰嘗得永昇畫二十四幅,每觀之,則陰風襲人,毛髮爲立。子瞻在黄州臨皋亭,乘興書數百言寄成都僧惟簡,具述其妙,謂董、戚之流爲死水耳。(惟簡住大慈寺勝相院,其書刻石在焉。)”則知此文乃寄惟簡之作。

[2]參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書畫》:“又有觀畫而以手摸之,相傳以爲色不隱指者(手指摸得出顔色)爲佳畫。”又,范鎮《東齋記事》卷四云:“又有趙昌者,漢州人,善畫花。每晨朝露下時,遶欄檻諦玩,手中調采色寫之。自號寫生趙昌。人謂:‘趙昌畫染成,不布采色,驗之者以手捫摸,不爲采色所隱,乃真趙昌畫也。’”

[3]特:但,僅。

[4]廣明:唐僖宗(李儇)年號(八八〇—八八一)。

[5]孫位:黄休復《益州名畫録》卷上:“孫位者,東越人也。僖宗皇帝車駕在蜀,自京入蜀,號會稽山人。……其有龍拏水洶,千狀萬態,勢愈飛動;松石墨竹,筆精墨妙,雄狀氣象,莫可記述。”曾改名孫遇。

[6]隨物賦形:隨着所遇山石形狀的不同而給以不同的形態。

[7]黄筌、孫知微:《圖畫見聞誌》卷二:“黄筌,字要叔,成都人。十七歲事王蜀後主,爲待詔。至孟蜀加檢校少府監,賜金紫,後累遷如京副使。善畫花竹翎毛,兼工佛道人物山川龍水,全該六法,遠過三師(花鳥師刁處士,山水師李昇,人物龍水師孫遇(即孫位)也)。”《圖畫見聞誌》卷三:“孫知微,字太古,眉陽人。精黄老學,善佛道,畫于成都壽寧院熾盛光九曜及諸墙壁,時輩稱服。”《東齋記事》卷四云:“蜀有孫太古知微,善畫山水、仙官、星辰、人物。其性高介,不娶,隱于大面山,時時往來導江、青城,故二邑人家至今多藏孫畫,亦藏畫于成都。今壽寧院《十一曜》絶精妙,有先君題記在焉。”

[8]此段寫創作靈感激發時捕捉形象的急速情景,可參看《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詩注。

[9]黄居寀兄弟、李懷袞:黄居寀,黄筌第三子,其兄黄居實、黄居寶亦擅長繪畫。《圖畫見聞誌》卷四:“黄居寀,字伯鸞,筌之季子也。工畫花竹翎毛,默契天真,冥周物理。”卷二:“黄居寶,字辭玉,筌之次男也。……亦工花鳥松石,兼善八分。”黄居實,黄筌長子,善畫花雀。(《中華畫人室隨筆》)《東齋記事》卷四:“又有李懷袞者,成都人,亦善山水,又能爲木石翎毛。”

[10]董羽:字仲翔,俗號董啞子,宋毘陵(今江蘇常州)人。“善畫龍水海魚。”(《圖畫見聞誌》卷四)

[11]常州戚氏:宋毘陵人中善畫水者有戚化元、戚文秀。《圖繪寶鑑補遺》稱戚化元家世畫水,《圖畫見聞誌》卷四稱戚文秀“工畫水,筆力調暢”。

【評箋】 《蘇長公合作》補卷下引王聖俞云:“東坡善畫,故知畫;知畫,故言入底里。”又云:“按,此評畫水,其劣者曰印板水、死水,其妙者曰畫水之變,洶洶欲崩屋,如陰風襲人,毛髮爲立。兩者妍媸相遠,自非長公了然心口,未能摹寫及此。”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四:“活水死水,可悟行文之法。中蒼黄入寺一段,尤能狀出神來之候。蓋古今妙文,無有不成于神來者,天機忽動,得之自然,人力不與也。”

方山子傳[1]

方山子,光、黄間隱人也[2]。少時慕朱家、郭解爲人[3],閭里之俠皆宗之[4]。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間,曰岐亭[5]。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毁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屋而高[6],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7]!”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于黄,過岐亭,適見焉[8]。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爲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堵蕭然[9],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有九年[10],余在岐下[11],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于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12],一發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得官,使從事于其間,今已顯聞[13]。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黄間多異人,往往陽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與!

[1]録自《東坡七集·前集》卷三十三。元豐四年(一〇八一)作。方山子,陳慥,見前《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詩注。

[2]光:光州,治所在今河南潢川縣。

[3]朱家、郭解:漢時著名游俠,見《史記·游俠列傳》。

[4]閭里之俠:鄉里之俠士。

[5]岐亭:在麻城西南。以上寫陳慥自少而壯而晚的情況,用順叙法。

[6]屋:帽頂。《晉書·輿服志》:“江左時野人已着帽,但頂圓耳,後乃高其屋云。”

[7]方山冠:漢時祭祀宗廟時樂人所戴。《後漢書·輿服志下》:“方山冠,似進賢(冠名),以五采縠爲之。祠宗廟,《大予》、《八佾》、《四時》、《五行》樂人服之,冠衣各如其行方之色而舞焉。”

[8]余謫居于黄三句:蘇軾《岐亭五首叙》:“元豐三年正月,余始謫黄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馬青蓋來迎者,則余故人陳慥季常也。爲留五日,賦詩一篇而去。”可參看。

[9]環堵蕭然:用陶潛《五柳先生傳》“環堵蕭然,不蔽風日”成句。

[10]前十有九年:嘉祐八年(一〇六三)蘇軾任鳳翔簽判時,陳希亮來任知府,蘇軾與其第四子(幼子)陳慥訂交,至是年正十九年。

[11]岐下:即鳳翔,境内有岐山。

[12]怒馬:拉緊馬繮,使馬怒而急奔。

[13]蘇軾《陳公弼傳》:陳希亮(公弼)“當蔭補子弟,輒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慥”。

【評箋】 《三蘇文範》卷十六引楊慎云:“按方山始席膴爲俠,後隱光、黄間零落。此傳却叙其棄富貴而甘蕭索,爲有自得,(有)回護他處。然中述其少年使酒一段,結語云‘光、黄人,每佯狂垢汙’,自不可掩。”又引袁宗道云:“方山子小有俠氣耳。因子瞻用筆,隱見出没形容,遂似大俠。”(此段《蘇長公合作》補卷下引作王聖俞語)

《蘇長公合作》補卷下:“傚《伯夷》《屈原傳》,亦叙事、亦描寫、亦議論,若隱若見,若見其人于楮墨外。”又引李贄云:“變傳之體,得其景趣,可驚可喜。”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三:“奇頗跌宕,似司馬子長。”又云:“此篇《三蘇文粹》不載。余特愛其煙波生色處,往往能令人涕洟,故録入之。”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五:“模韓。”其《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十三又云:“隱字、俠字,一篇骨子”。“始俠而今隱,俠處寫得豪邁,鬚眉生動,則隱處益復感慨淋漓,傳神手也。”

《晚村精選八大家古文》:“陳季常非真隱者,其隱亦俠之變相耳。坡公于此意能傳之而不露。”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四:“生前作傳,故别于尋常傳體,通篇只叙其游俠隱淪,而不及世系與生平行事,此傳中變調也。寫游俠鬚眉欲動,寫隱淪姓字俱沉,自是傳神能事。”

賴山陽云:“東坡自謂:軾雖能言語,于史事不是當行家。後人亦服其議論,不稱叙事,然如此一傳,可謂得龍門神髓矣。”又云:“文如游龍在雲中,乍現乍隱,究不露全身,所以爲妙。”(《纂評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七引)

劉大櫆云:“鹿門‘煙波生色’四字,足盡此文之妙。”(《唐宋文舉要》甲編卷八引)

李剛己云:“東坡文字長于議論,叙事之作,不逮韓、歐遠甚,惟此篇跌宕有奇氣。”(同上)

前赤壁賦[1]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2]。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3]。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4],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虚御風[5],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6]。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7],擊空明兮泝流光[8]。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9]。”客有吹洞簫者[10],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絶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11]。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爲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12]’,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13],東望武昌[14],山川相繆[15],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16],舳艫千里[17],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横槊賦詩[18],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侣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19]。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20]。”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21]。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22]!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23]。”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24]。相與枕藉乎舟中[25],不知東方之既白[26]。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一。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蘇軾《與范子豐》:“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今日李委秀才來相别,因以小舟載酒飲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數弄,風起水湧,大魚皆出,上有棲鶻,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

[2]誦《明月》之詩二句:指《詩·陳風·月出》,其第一章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窈糾,即窈窕。一説,上句指曹操《短歌行》,有“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之句;下句指《詩·周南·關雎》,第一章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三蘇文範》卷十六云:“月出皎兮,喻美色之潔白;窈糾,其姿之舒也;佼人,則美人也。坡老借此而賦,亦譏在位之不好德也。”殊鑿。

[3]斗、牛:斗宿、牛宿。《蘇長公合作》卷一:“按日月望夜對行,以今曆法論之,七月之望,月在女、虚。而坡老賦曰:‘徘徊斗牛’,豈數百年前孟秋,日猶在井、鬼間耶?抑文人吟咏有不拘拘者耳?或曰:斗牛,吴越分野,指出東方言也。”清張爾岐《蒿庵閒話》卷二:“張如命云:東坡文字,亦有信筆亂寫處。……七月,日在鶉尾,望時日月相對,月當在陬訾。斗、牛二宿在星紀,相去甚遠,何緣徘徊其間?坡公于象緯未嘗留心,臨文乘快,不復深考耳。”鶉尾、陬訾、星紀,皆星次名。

[4]縱一葦句:一葦,喻小船。《詩·衞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航)之。”

[5]馮虚御風:騰空駕風而行。馮,同“憑”。

[6]遺世獨立:抛開人世,了無牽掛。 羽化:道家用語,指成仙。《抱朴子·對俗》:“古之得仙者,或身生羽翼,變化飛行。”

[7]桂棹句:《九歌·湘君》:“桂櫂兮蘭枻。”

[8]擊空明兮句:船槳擊打着清澈江水,在閃着月光之水面上逆流而上。

[9]美人:舊常用以象徵賢君聖主或美好理想。况周頤《蕙風詞話》卷四:“蘇文忠《前赤壁賦》:‘桂櫂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句)望美人兮天一方。’幼年塾誦,如此斷句。比閲劉尚友《養吾齋詞》《沁園春·櫽括〈前赤壁賦〉》,起調云:‘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泛舟’。‘七月’句下自注:‘“望”效公“予懷望”,平讀。’始知宋人讀此二句,乃于‘望’字斷句叶韻,句各六字。亟記之,以正幼讀之誤。尚友名將孫,入元抗節不仕,須溪之肖子也。”可備一説。

[10]客有吹洞簫者:指道士楊世昌。清吴騫《拜經樓詩話》卷一:“宋施德初父子及顧景審(蕃)注東坡詩甚詳,較王龜齡集百家注,勝之遠矣。如《赤壁賦》吹洞簫之客,爲綿州武都山道士楊世昌,亦見施注(《次孔毅父》詩注),而王不及也。”(按,見《施注蘇詩》卷二十《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注)趙翼《陔餘叢考》卷二十四《赤壁賦洞簫客》條:“東坡《赤壁賦》:‘客有吹洞簫者。’不著姓字。吴匏菴(明吴文定,字原博)有詩云:‘西飛一鶴去何祥?有客吹簫楊世昌。當日賦成誰與注?數行石刻舊曾藏。’據此則客乃楊世昌也。按東坡《次孔毅父韻》:‘不如西州楊道士,萬里隨身只兩膝。’又云:‘楊生自言識音律,洞簫入手清且哀。’則世昌之善吹簫可知。匏菴藏帖信不妄也。按,世昌,綿竹道士,字子京,見王注蘇詩。”按,吴匏菴詩及藏帖事,早見明俞弁《逸老堂詩話》卷上,并云:“微文定(即吴匏菴)表而出之,世昌幾無聞矣。”但《蒿菴閒話》卷二據蘇軾《與范子豐》書,謂吹洞簫者爲李委,“乃云是楊繼(世)昌,得之石刻,則何説?”按,張爾岐此説誤,因李委乃吹“笛”,且事在元豐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蘇軾生日之時。

[11]舞幽壑之潛蛟二句:《列子·湯問》:“瓠巴(古善琴者)鼓琴而鳥舞魚躍。”《荀子·勸學篇》:“瓠巴鼓瑟而沈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此爲同一手法,極寫音樂之感染力。嫠(lí)婦,寡婦。《三蘇文範》卷十六云:“吹簫而潛蛟亦舞,喻己潛伏于謫所也。寡婦聞此亦泣,喻己孤立不得于君也。”《蘇長公合作》卷一亦承此説:“舞潛蛟,喻己謫居也;泣嫠婦,喻己孤臣不得君也。孟德烏鵲詩,譏玄德南奔也。”皆失之穿鑿。

[12]月明二句:見曹操《短歌行》。

[13]夏口:城名,故址在今武漢市黄鵠山上。

[14]武昌:今湖北鄂州市。

[15]山川相繆(liǎo):山環水復,互相盤繞。

[16]方其破荆州三句:建安十三年,荆州牧劉表卒,曹操南征,收降其子劉琮,占領荆州,繼追敗劉備,進占江陵;然後沿江東進。

[17]舳艫(zhú lú)千里:語出《漢書·武帝紀》。顔師古注:“李斐曰:‘舳,船後持柂處也。臚,船前頭刺櫂處也。言其船多,前後相銜,千里不絶也。’”

[18]横槊賦詩:元稹《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杜甫)墓係銘并序》:“曹氏父子鞍馬間爲文,往往横槊(長矛)賦詩。”

[19]渺滄海之一粟:徐昂《文談》:“‘一粟’與‘滄海’何涉?‘渺太倉之一粟’或‘渺滄海之一勺’皆可,是或坡公隨筆而未之審,或傳寫有舛耳。”蘇軾《送頓起》詩有“大海浮一粟”,知非傳寫之誤,又言“浮”,于理亦通。今“滄海一粟”已爲成語。

[20]知不可二句:明知不能立刻實現,只能將此心情付託簫聲,伴隨秋風吹奏出來。

[21]逝者如斯:《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下“斯”、“彼”,水近故云斯(這裏),月遠故云彼(那裏)。《蘇長公合作》卷一引朱熹云:“‘盈虚者如代’,‘代’字今多作‘彼’字。嘗見東坡手寫本,皆作‘代’字。”

[22]蓋將五句:宋吴氏《林下偶談》中《坡賦祖莊子》條:“《莊子·内篇·德充符》云:‘自其異者視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東坡《赤壁賦》云:‘蓋將自其變者觀之,雖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蓋用《莊子》語意。”僧肇《物不遷論》:“不遷,故雖往而常静;不住,故雖静而常往。”“旋嵐偃岳而常静,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歷天而不周。”(參看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三:“東坡水月之喻,蓋自《肇論》得之,所謂不遷義也。”)明李一公《東坡密語》云:“李卓吾評:‘正好發揮,可惜説道理了。’予云:不妨理事相參。”

[23]共適:今存明項子京家藏蘇軾墨迹本作“共食”。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七:“如食邑之‘食’,言享也。”清李承淵校刊《古文辭類纂》云:“劉海峯先生選本引《朱子語類》:曾見東坡手書此賦,‘適’作‘食’,門人問‘食’字何義?朱子曰:‘只如食邑之“食”,猶言享也。’劉先生又引明人婁子柔曰:佛經有‘風爲耳之所食,色爲目之所食’語,東坡蓋用佛典云。”元李冶《敬齋古今黈》卷八:“東坡《赤壁賦》:‘此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一本作‘共樂’,當以‘食’爲正。賦本韻語,此賦自以‘月’、‘色’、‘竭’、‘食’、‘籍’、‘白’爲協,若是‘樂’字,則是取下‘客喜而笑,洗盞更酌’爲協,不特文勢萎爾,而又段絡叢雜,東坡大筆,必不應爾。所謂‘食’者,乃自己之真味受用之正地,非他人之所與知者也。今蘇子有得乎此,則其間至樂蓋不可以容聲矣,又何必言樂而後始爲樂哉?《素問》云:‘精食氣,形食味。’啓玄子爲之説曰:‘氣化則精生,味和則形長。’又云:‘壯火食氣,氣食少火。’啓玄子爲之説曰:‘氣生壯火,故云壯火食氣;少火滋氣,故云氣食少火。’東坡賦意,正與此同。”《蘇長公合作》卷一:“東坡寫本是‘與子之所共食’。王元美曰:食酒能多飲費盡之也。既訛‘樂’,今改‘適’。”又引文徵明云:“其中‘吾與子之共所適’,舊多作‘食’,余從親筆改定。按《左傳》:‘食,消也。’坡集中有答人問‘食’字之義云:‘如食邑之食,猶云享也。’而朱子又言史書食邑字與此不同,未知孰是?”以上諸説,皆主“食”字,但闡述仍多歧異,録供參考。

[24]杯盤狼籍:《史記·滑稽列傳》載淳于髠語:“男女同席,履舃交錯,杯盤狼藉。”狼藉,同“狼籍”,縱横散亂貌。

[25]枕藉:枕頭、墊褥。此作動詞用,喻倦卧。

[26]宋史繩祖《學齋佔畢》卷二《坡文之妙》:“至于《前赤壁賦》尾段一節,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至‘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却只是用李白‘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一聯,十六字演成七十九字,愈奇妙也。”(又見清沈兆澐《篷窓附録》卷上)

【評箋】 晁補之《續離騷序》:“《赤壁》前後賦者,蘇公之所作也。曹操氣吞宇内,樓船浮江,以謂遂無吴矣。而周瑜少年,黄蓋裨將,一炬以焚之。公謫黄岡,數游赤壁下,蓋忘意于世矣。觀江濤洶湧,慨然懷古,猶壯瑜事而賦之。”(《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一引,今本《鷄肋集》無。)

俞文豹《吹劍四録》:“碑記文字鋪叙易,形容難,猶之傳神,面目易摸寫,容止氣象難描模。……《赤壁賦》:‘清風徐來……水落石出’,此類如仲殊所謂費盡丹青,只這些兒畫不成。”

强幼安《唐子西文録》:“余(唐庚)作《南征賦》,或者稱之,然僅與曹大家輩争衡耳。惟東坡《赤壁》二賦,一洗萬古,欲彷彿其一語,畢世不可得也。”

《蘇長公合作》卷一:“東坡在儋耳與客論食品書,紙末云:既飽以廬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鬭品,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誦東坡先生前後《赤壁賦》,亦足以一笑也。觀此有所謂曹大家輩諸賦尚得争衡,獨此二賦,一洗萬古,不能彷彿其一語,良然。”(按,此前半段語又見稗海本《東坡志林》卷八。但《侯鯖録》卷八作黄庭堅語,疑誤。)

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一:“《赤壁賦》卓絶近于雄風。”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七:“此賦學《莊》、《騷》文法,無一句與《莊》、《騷》相似,非超然之才,絶倫之識,不能爲也。瀟洒神奇,出塵絶俗,如乘雲御風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視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掛之齒牙,亦不足入其靈臺丹府也。”又云:“余嘗中秋夜泛舟大江,月色水光與天宇合而爲一,始知此賦之妙。”

鍾惺云:“《赤壁》二賦,皆賦之變也。此又變中之至理奇趣,故取此可以該彼。”(《三蘇文範》卷十六引)

文徵明云:“……言曹孟德氣勢皆已消滅無餘,譏當時用事者。嘗見墨蹟寄傅欽之者云:‘多事畏人,幸無輕出’,蓋有所諱也。”(《三蘇文範》卷十六、《蘇長公合作》卷一引)

《御選唐宋文醇》卷三十八:“蓋與造物者游而天機自暢,并無意于吊古,更何預今世事?嘗書寄傅欽之而曰:‘多難畏事,幸毋輕出’者,畏宵小之捃摭無已,又或作蟄龍故事耳(見前《王復秀才所居雙檜》詩注),乃文徵明謂以曹孟德氣勢消滅無餘,譏當時用事者,轉以寄傅欽之之語爲證,謂爲實有所譏刺,可謂烏焉成馬矣。”

《蘇長公合作》卷一:“騷賦祖于屈宋,窮工極肆,若長卿者,可爲兼之。子云宏麗,益于《高唐》;《長門》淒惋,不下《九章》;又有賦事賦物,如《蕪城》。《赤壁》、《恨别》兩賦,亦皆原本屈宋,第語稍浮露;若文通高華,子瞻飄洒,各自擅場。世之耳食者,聞宋無賦,詆兩《赤壁》不直一錢,則屈三閭不應有《卜居》、《漁父》;且文何定體,即三閭又從何處得來?”又引邵寶云:“風月二字是一篇張本。”

歸有光《文章指南》:“如陶淵明《歸去來辭》,于舉業雖不甚切,觀其詞義,瀟洒夷曠,無一點風塵俗態,兩晉文章,此其傑然者。蘇子瞻《赤壁賦》之趣,脱自是篇。”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八:“予嘗謂東坡文章仙也。讀此二賦,令人有遺世之想。”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一:“行歌笑傲,憤世嫉邪。”其《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十四又云:“出入仙佛,賦一變矣。”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五:“游赤壁,受用現今無邊風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領,却因平平寫不出來,故特借洞簫嗚咽,忽然從曹公發議,然後接口一句喝倒,痛陳其胸前一片空闊了悟,妙甚。”

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以文爲賦,藏叶韻于不覺,此坡公工筆也。憑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連風月,喜造物之無私。一難一解,悠然曠然。”

方苞云:“所見無絶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閒地曠,胸無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豈惟他人不能摹傚,即使子瞻更爲之,亦不能如此調適而鬯遂也。”(王文濡《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纂》卷七十一引)

吴汝綸云:“此所謂文章天成偶然得之者。是知奇妙之作,通于造化,非人力也。”又云:“胸襟既高,識解亦夐絶非常,不得如方氏之説謂所見無絶殊也。”(同上)

【附録】

楊萬里《誠齋詩話》:“東坡《赤壁賦》云:‘扣舷而歌之,歌曰’云云,‘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山谷爲坡寫此賦爲圖障云:‘扣舷而歌曰’,又曰‘其聲嗚嗚,如怨如慕’,去‘之、歌、然’三字,覺神觀精鋭。”

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二《萬曆三十八年三月二十日》條:“陸明府宇參出觀蘇長公書《前赤壁》真蹟行筆,極森秀。自‘壬’字起至‘酒’字凡三十字斷壞,文徵仲補之,甚有蒹葭之嘆。有賈似道小印,印縫又有秋壑方寸印,全卿印記,乃陸尚書完家物也。余平生見蘇書皆肥褊沓拖,此獨精緊快利,神明焕然,豈公于寓黄時流落孤寂,酬應較簡,故得卓竪神情,爲此不朽妙藝耶?董玄宰云:‘此賦《騷》《雅》之變,此書《蘭亭》之變’,亦可謂善索意味矣。”(按,此本今存。另據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一:“余三見子瞻自書《赤壁賦》。”則明時尚存蘇軾此賦墨迹多本。)

後赤壁賦[1]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2]。二客從予,過黄泥之坂[3]。霜露既降,木葉盡脱,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4]。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5]。”

于是攜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6]千尺,山高月小[7],水落石出[8]。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9],攀棲鶻之危巢[10],俯馮夷之幽宫[11]。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返而登舟,放乎中流[12],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横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13],戞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14]。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15],羽衣蹁仙[16],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17],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18],予亦驚悟。開户視之,不見其處[19]。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一。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

[2]雪堂、臨皋:見前詞選《浣溪沙》(覆塊青青麥未蘇)注。

[3]黄泥之坂(bǎn):黄泥坂爲從雪堂至臨皋亭必經之路。坂,斜坡。詳蘇軾《黄泥坂詞》。

[4]松江之鱸:松江,即今吴淞江,下游爲蘇州河,流經江蘇省和上海市一帶,非指松江縣。《後漢書·左慈傳》記曹操宴請衆賓,謂“今日高會,珍羞略備,所少吴松江鱸魚耳。”李賢注:“松江在今蘇州東南,首受太湖。《神仙傳》云:‘松江出好鱸魚,味異他處。’”

[5]不時之須:臨時之需,意外之需。

[6]斷岸:陡峭的崖岸。

[7]山高月小:《蘇長公合作》卷一:“《外紀》曰:杜詩‘關山月一點’,坡愛之作歌云‘一點明月窺人’,用其語也;此云‘山高月小’,用其意也。”

[8]水落石出:語出歐陽修《醉翁亭記》:“水落而石出。”(傳蘇軾行書此《記》作“水清而石出”。)

[9]踞虎豹二句:蹲坐在狀如虎豹的山石上,攀着形似虬龍彎曲的古木。虬龍,古代傳説中有角的小龍。

[10]危巢:高巢。

[11]馮夷:水神名,即河伯。《竹書紀年》卷上《帝芬》:“十六年,洛伯用與河伯馮夷。”《文選》張衡《思玄賦》“號馮夷俾清津兮”句,注引《青令傳》云:“河伯,華陰潼鄉人也。姓馮氏,名夷,浴于河中而溺死,是爲河伯。”

[12]中流:江心。

[13]玄裳縞衣:黑色下裙,白色上衣。因鶴全身純白,翅旁和尾端呈黑色,故云。

[14]《施注蘇詩》卷二十《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注引蘇軾爲楊道士書一帖云:“十月十五日夜,與楊道士(即楊世昌)泛舟赤壁,飲醉。夜半,有一鶴自江南來,翅如車輪,嘎然長鳴,掠余舟而西,不知其爲何祥也。”

[15]一道士:一作“二道士”。《弘治黄州府志》卷八引朱熹云:“後賦前言二道士,後言孤鶴,東坡親蹟亦然,則或是筆誤耳。”萬曆本《蘇長公合作》卷一引朱熹云:“當以‘一’字爲是。”《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八:“此賦初言‘適有孤鶴横江東來’,中言‘夢二道士,羽衣翩躚’,末言‘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前後皆言孤鶴,則道士不應言二矣。”

[16]羽衣:道士所服。〔翩仙〕一作“蹁躚”。

[17]疇昔之夜:指昨夜。語見《禮記·檀弓上》:“予疇昔之夜。”疇,語首助詞,無義。

[18]顧:回頭看。

[19]《歷代詩餘》卷一一五引《清夜録》云:“東萊先生謂《後赤壁賦》結尾用韓文公《石鼎聯句》叙彌明意,俞文豹謂不然,蓋彌明真異人,文公紀其實也,與此不同。東坡先生貫通内典,嘗賦《西江月》詞云:‘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赤壁之游,樂則樂矣,轉眼之間,其樂安在?以是觀之,則我與二客、鶴與道士皆一夢也。”《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八:“借鶴與道士之夢,以發胸中曠達今古之思。”

【評箋】 虞集云:“陸士衡云:‘賦體物而瀏亮。’坡公《前赤壁賦》已曲盡其妙,《後賦》尤精于體物,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皆天然句法。末用道士化鶴之事,尤出人意表。”(《三蘇文範》卷十六引)

李九我云:“誦《前赤壁賦》,已盡其妙;《後賦》尤精于體物,玩‘山高’二句,語自天巧,末設夢與道士數句,尤見無中生有。”(《蘇長公合作》卷一引)

袁宏道云:“《前赤壁賦》爲禪法道理所障,如老學究着深衣,遍體是板;《後賦》平叙中有無限光景,至末一段即子瞻亦不知其所以妙。”(同上)

李贄云:“前賦説道理時,有頭巾氣,此則靈空奇幻,筆筆欲仙。”(同上)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十四:“前賦設爲問答,此賦不過寫景叙事。而寄託之意,悠然言外者,與前賦初不殊也。”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五:“前賦是特地發明胸前一段真實了悟,後賦是承上文從現身現境一一指示此一段真實了悟,便是真實受用也。本不應作文字觀,而文字特奇妙。”又云:“若無後賦,前賦不明;若無前賦,後賦無謂。”

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猶是風月耳。上文字字是秋景,此文字字是冬景。體物之工,其妙難言。”

王文濡《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纂》卷七十一:“前篇是實,後篇是虚。虚以實寫,至後幅始點醒,奇妙無以復加,易時不能再作。”

〔以上爲評論前後兩賦之異同及關係,以下單評後賦。〕

《蘇長公合作》卷一:“眼前景徑(經)一道破,便似宇宙今日始開。只‘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山鳴谷應,風起水湧’十六字,試讀之,占幾許風景。”又引華淑云:“《赤壁後賦》直平叙去,有無限光景,只似人家小集,偶爾飣釘,歡笑自發,比特地排當者其樂十倍。”

李一公《東坡密語》:“劉勰云:‘茂先摇筆而散珠’。此文字字珠璣。”“楊子云所謂不從人間來者。”

沈石民《三蘇文評注讀本》卷二:“飄脱之至。前賦所謂馮虚御風、羽化登仙者,此文似之。”

記承天寺夜游[1]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無與爲樂者[2]。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3]。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1]録自《東坡題跋》卷六。題原作《記承天夜游》,據别本加“寺”字。元豐六年(一〇八三)作。承天寺,故址在今湖北黄岡縣南。

[2]念無與爲樂者:想到没有可與自己一起游樂的人。

[3]張懷民:《蘇詩總案》卷二十二謂即張夢得,清河人,時亦貶居黄州。

【評箋】 《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九:“仙筆也。讀之覺玉宇瓊樓,高寒澄澈。”

記游定惠院[1]

黄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今年復與參寥師二三子訪焉,則園已易主。主雖市井人,然以予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韌,筋脈呈露,如老人項頸,花白而圓,如大珠纍纍,香色皆不凡。此木不爲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既飲,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處修潔,如吴越間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卧小板閣上。稍醒,聞坐客崔成老彈雷氏琴,作悲風曉月,錚錚然,意非人間也。晚乃步出城東,鬻大木盆,意者謂可以注清泉、瀹瓜李。遂夤緣小溝[2],入何氏、韓氏竹園。時何氏方作堂竹間,既闢地矣,遂置酒竹陰下。有劉唐年主簿者,餽油煎餌,其名爲“甚酥”,味極美。客尚欲飲,而予忽興盡,乃徑歸。道過何氏小圃,乞其藂橘[3],移種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4],將適閩中,以後會未可期,請予記之,爲異日拊掌。時參寥獨不飲,以棗湯代之。

[1]録自《東坡題跋》卷六。《施注蘇詩》卷二十二《上巳日與二三子攜酒出游,隨所見輒作數句,明日集之爲詩,故詞無倫次》注引“先生《志林》記此日出游”云云,即本篇節文,末署“元豐七年(一〇八四)三月初二(應作三)日也”,即本篇作年。詩亦可參看。另《稗海》本《東坡志林》卷十:“元豐七年二月一日,東坡居士與徐得之、參寥子步自雪堂,并柯池入乾明寺,觀竹林,謁乳姥任氏坟,鋤治茶圃,遂造趙氏園探梅堂,至尚氏第觀老枳,偃蹇如龍虵形,憩定惠僧舍,飲茶任公亭師中庵,乃歸,且約後日攜酒尋春于此。”知蘇軾在黄州時,常游此地。

[2]夤緣小溝:沿着小溝溝岸而行。蘇軾《水龍吟》“小溝東接長江,柳堤葦岸連雲際”,即此“小溝”,知其東注長江,又與韓毅甫、何聖可之竹園相鄰。

[3]藂橘:一叢橘樹。藂,同“叢”。

[4]徐君得之:徐大正,字得之,黄州知州徐大受(君猷)之弟。

石鐘山記[1]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爲“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2]是説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3],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4],始訪其遺踪,得雙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5],北音清越[6],枹止響騰[7],餘韻徐歇”,自以爲得之矣。然是説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鐘”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8],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9],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10],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空空焉[11],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絶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12]”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于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絶[13],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爲此也[14]。舟回至兩山間[15],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鐺鞳之聲[16],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17];窾坎鐺鞳者,魏莊子之歌鐘也[18]。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絶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爲得其實[19]。余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九。元豐七年(一〇八四)六月,蘇軾由黄州赴汝州途經江西時作。石鐘山,在今江西湖口。

[2]《水經》:我國第一部記述河道水系的地理書。《新唐書·藝文志》:“(漢)桑欽《水經》三卷,一作(郭)璞撰。”(《隋書·經籍志》謂郭璞注,《舊唐書·經籍志》謂郭璞撰,《唐六典·工部·水部員外郎注》則謂桑欽著。)北魏酈道元著《水經注》四十卷。蘇軾所引《水經》兩句和《水經注》四句,今本均無,轉引自李渤之文。彭蠡(lǐ),鄱陽湖,在今江西北部。

[3]磬(qìng):古代一種用玉或石制成的樂器。

[4]李渤:字濬之,唐洛陽人。唐憲宗元和時曾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治湖築堤。有《辨石鐘山記》文,下“扣而”五句即引自此文。新舊《唐書》均有傳。

[5]南聲函胡:南邊那塊石頭其聲模糊厚重。

[6]北音清越:北邊那塊石頭其聲清脆悠遠。

[7]枹(fú):同“桴”,木制鼓槌。

[8]六月丁丑:元豐七年六月初九(一〇八四年七月十四日)

[9]齊安:舊郡名,即黄州。

[10]邁:蘇邁,字伯達,蘇軾長子(其他二子爲蘇迨、蘇過)。下“饒之德興”,饒州德興縣,今江西德興市。

[11]空空:一作“硿硿”。擊石聲。

[12]《纂評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七引西仲云:“驚起者,可以望見,則直言棲鶻;欬笑者之爲鸛鶴,未必果確,故借‘或曰’二字寫出,何等活動。”又引錢謙益云:“中段欲言水石之聲,先將三項(指奇石、棲鶻、鸛鶴)描寫起,此文情也。昔嘗與鄧左之論之,今知之者鮮矣。”

[13]噌吰(chēng hóng):響亮厚重的鐘聲。

[14]涵澹澎湃:形容大水流動、波濤奔騰貌。

[15]兩山:石鐘山有南北兩山,南名上鐘山,北名下鐘山。

[16]窾坎(kuǎn kǎn):擊物聲。下“鐺鞳(tāng tà)”,鐘鼓聲。

[17]無射(yì):原爲我國古代十二音律之一,此指鐘名。《左傳·昭公二十一年》:“春,天王(周景王姬貴)將鑄無射。”孔穎達疏:“無射,鐘名,其聲于律應無射之管,故以律名名鐘。”

[18]魏莊子之歌鐘:《左傳·襄公十一年》記鄭國送給晉悼公“歌鐘二肆(十六爲一肆),及其鎛磬,女樂二八(十六人),晉侯以樂之半賜魏絳”。魏絳,謚莊子。諸本多誤作魏獻子(魏莊子之子魏舒)。

[19]陋者:識見低下者,指李渤。李渤《辨石鐘山記》云:“次于南隅,忽遇雙石……詢諸水濱,乃曰:‘石鐘也,有銅鐵之異焉。’……若非潭滋其山,山涵其英,聯氣凝質,發爲至靈,不然則安能産兹奇石乎?乃知山仍石名舊矣。如善長(酈道元)之論,則瀕流庶峯,皆可以斯石冠之。聊刊前謬,留遺將來。”

【評箋】 《三蘇文範》卷十四引楊慎云:“通篇討山水之幽勝,而中較李渤、寺僧、酈元之簡陋,又辨出周景王、魏獻子之鐘音,其轉折處,以人之疑起己之疑,至見中流大石,始釋己之疑,故此記遂爲絶調。”

《蘇長公合作》卷二:“平鋪直叙,却自波折可喜,此是性靈上帶來文字,今古所希。”又云:“千古文人,唯南華老仙、太史公、蘇長公字字挾飛鳴之勢。”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五:“風旨亦自《水經》來,然多奇峭之興。”

《晚村精選八大家古文》:“此翻案也。李翻酈,蘇又翻李,而以己之所獨得,詳前之所未備,則道元亦遭簡點矣。文最奇致,古今絶調。”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三:“記山水,并悟讀書觀理之法,蓋臆斷有無,而或簡或陋,均非可以求古人也。通體神行,末幅尤極得心應手之樂。”

方苞云:“瀟灑自得,子瞻諸記中特出者。”(《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纂》卷五十六引)

劉大櫆云:“以心動欲還,跌出大聲發于水上,纔有波折,而興會更覺淋漓。鐘聲二處必取古鐘二事以實之,具此詼諧文章,妙趣洋溢行間,坡公第一首記文。”(同上)

【附録】

石鐘山以聲得名抑或以形得名,頗有歧見。蘇軾主張前者,其《跋石鐘山記後》(《東坡題跋》卷一)又補充本篇云:“錢塘東南,皆有水樂洞,泉流空岩中,皆自然宫商。又自靈隱下天竺而上至上天竺,溪行兩山間,巨石磊磊如牛羊,其聲空礱然,真若鐘聲,乃知莊生所謂‘天籟’者,蓋無所不在也。建中靖國元年正月□日自海南還,過南安,司法掾吴君示舊所作《石鐘山記》,復書其末。”劉克莊《坡公石鐘山記》云:“坡公此記,議論,天下之名言也;筆力,天下之至文也;楷法,天下之妙畫也。夫水石相摶固有聲,然非風無以發之。蒙叟之言曰:是惟無作,作則萬竅怒號,雖大木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者,皆激謫(謞)叱吸叫譹穾咬。况山下皆石穴,又大石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其受風不愈多乎?公夜艤舟,其所聞其噌吰者,又聞其鐺鞳者,李似之侍郎云:亦嘗于此艤舟,止聞其吞吐者,疑水仙靳鐺鞳之聲私于坡公者。余謂蒙叟固云:冷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竊意李是夕適值風恬浪静耳。”(《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一〇)清同準《石鐘山記》云:“是山石質輕清,又復空中多竅,所以風水相值,獨鏘鏘然若金奏。”劉、同二人各從風和石質角度對蘇説作了發揮和補充。明地理學家羅洪先《石鐘山記》云:“丙午(嘉靖二十五年,一五四六)春,余過湖口,臨淵上下兩山,皆若鐘形,而上鐘尤奇。是時水未漲,山麓盡出,緣石以登,始若伏軾昆陽,旌旗矛戟,森然成列;稍深則縱觀咸陽,千門萬户,羅幃繡幕,掩映低垂。入其中,猶佛氏言海,若獻深珊瑚珠貝,金光碧彩,錯出于驚濤巨浪,莫可辨擇;睇而視之,垂者磬懸,側者筍茁,鈌者藕拆,環者玦連。自吾栖岩穴以來,攀危歷險,未有若是奇者矣。夫音固由窾以出,苟實其中,亦復喑然。故鐘之制,甬則震,弇則鬱。是石鐘者,中虚外窾爲之也。……東坡艤舟,未目其麓,故猶有遺論。”(《念菴羅先生文集》卷五)則以爲石鐘之聲乃“中虚外窾”之故,且指出上下鐘山“皆若鐘形”。至清人遂有主張石鐘山即以形得名者。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九云:“自咸豐四年楚軍在湖口爲‘賊’所敗,至十一年乃少定。石鐘山之片石寸草,諸將士皆能辨識。上鐘岩與下鐘岩,其下皆有洞,可容數百人,深不可窮,形如覆鐘。彭侍郎玉麟于鐘山之頂,建立昭忠祠。乃知鐘山以形言之,非以聲言之,酈氏、蘇氏所言皆非事實也。”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七亦詳記彭玉麟之説云:“余親家翁彭雪琴侍郎,以舟師剿‘賊’,駐江西最久,語余云:湖口縣鐘山有二,一在城西,濱鄱陽湖,曰上鐘山;一在城東,臨大江,曰下鐘山,下鐘山即東坡作記處。然東坡謂山石與風水相吞吐,有聲如樂作,此恐不然。天下水中之山多矣,凡有罅隙,風水相遭,皆有噌吰鐺鞳之聲,何獨兹山爲然乎?余居湖口久,每冬日水落,則山下有洞門出焉。入之,其中透漏玲瓏,乳石如天花散漫,垂垂欲落,途徑蜿蜒如龍,峭壁上皆枯蛤黏着,宛然鱗甲。洞中寬廠(敞),左右旁通,可容千人。……蓋全山皆空,如鐘覆地,故得鐘名。上鐘山亦中空。此兩山皆當以形論,不當以聲論。東坡當日,猶過其門,而未入其室也。”

書吴道子畫後[1]

知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顔魯公[2],畫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3],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4],所謂游刃餘地[5],運斤成風[6],蓋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畫,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僞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7],平生蓋一二見而已。元豐八年十一月七日書。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六十。元豐八年(一〇八五)作。

[2]顔魯公:顔真卿,字清臣,封魯郡公。大書法家。其正楷端莊雄偉,行書遒勁鬱勃,變古創新,世稱“顔體”。

[3]乘除:增減。

[4]出新意二句:《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四:“千古行文之妙,不出此二語。”

[5]游刃餘地:即《莊子·養生主》所載庖丁解牛事,見前《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注。

[6]運斤成風:《莊子·徐無鬼》:“郢人堊(白粉)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斧頭)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兩句皆喻手法熟練,神乎其技。

[7]史全叔:不詳。

【評箋】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四:“舉一畫而他可類推。道子之畫,子瞻之評,唯聖神于此藝者能之。”

范文正公集叙[1]

慶曆三年,軾始總角入鄉校[2],士有自京師來者,以魯人石守道所作《慶曆聖德詩》示鄉先生[3]。軾從旁竊觀,則能誦習其詞,問先生以所頌十一人者何人也[4]?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軾曰:“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若亦人耳,何爲其不可?”先生奇軾言,盡以告之,且曰:“韓、范、富、歐陽,此四人者,人傑也!”時雖未盡了,則已私識之矣。

嘉祐二年,始舉進士,至京師,則范公没,既葬,而墓碑出[5],讀之至流涕,曰:“吾得其爲人,蓋十有五年[6],而不一見其面,豈非命歟!”是歲登第,始見知于歐陽公,因公以識韓、富,皆以國士待軾[7],曰:“恨子不識范文正公。”其後三年[8],過許,始識公之仲子今丞相堯夫。又六年[9],始見其叔彝叟京師。又十一年[10],遂與其季德孺同僚于徐,皆一見如舊,且以公遺藁見屬爲叙。又十三年[11],乃克爲之。

嗚呼!公之功德蓋不待文而顯,其文亦不待叙而傳,然不敢辭者,以八歲知敬愛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傑者皆得從之游,而公獨不識,以爲平生之恨;若獲掛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門下士之末,豈非疇昔之願也哉!

古之君子,如伊尹、太公、管仲、樂毅之流[12],其王霸之略,皆定于畎畝中,非仕而後學者也。淮陰侯見高帝于漢中,論劉項短長,畫取三秦,如指諸掌,及佐帝定天下,漢中之言,無一不酬者[13];諸葛孔明卧草廬中,與先主論曹操孫權,規取劉璋,因蜀之資,以争天下,終身不易其言[14]。此豈口傳耳受,嘗試爲之,而僥倖其或成者哉?公在天聖中,居太夫人憂,則已有憂天下致太平之意,故爲萬言書以遺宰相,天下傳誦[15]。至用爲將[16],擢爲執政[17],考其平生所爲,無出此書者[18]。今其集二十卷,爲詩賦二百六十八,爲文一百六十五,其于仁義禮樂、忠信孝悌,蓋如飢渴之于飲食,欲須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熱,如水之濕,蓋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雖弄翰戲語,率然而作,必歸於此。故天下信其誠,争師尊之。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19]”非有言也,德之發于口者也。又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20]”非能戰也,德之見于怒者也。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五十六。一本文末有“元祐四年(一〇八九)四月二十一日”一句,是爲本文作年。時蘇軾自翰林學士、知制誥兼侍讀改任杭州知州,即將離京。

[2]《東坡志林》卷二:“吾八歲入小學,以道士張易簡爲師。”

[3]《宋史·石介傳》:“石介,字守道,兗州奉符人。……(慶曆中)會吕夷簡罷相,夏竦既除樞密使,復奪之,以(杜)衍代。章得象、晏殊、賈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韓)琦同時執政,歐陽修、余靖王素蔡襄并爲諫官。介喜曰‘此盛事也,歌頌吾職,其可已乎!’作《慶曆聖德詩》。”

[4]十一人:即杜衍、章得象至王素、蔡襄,共十一人。

[5]墓碑:歐陽修作《資政殿學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銘》,富弼作《墓誌銘》。

[6]十有五年:慶曆三年(一〇四三)至嘉祐二年(一〇五七),相距十五年。

[7]國士:一國中的傑出之士。

[8]其後三年三句:嘉祐五年(一〇六〇)蘇軾服母喪畢自蜀返京,過許(今河南許昌),遇范仲淹次子范純仁(字堯夫)。

[9]又六年二句:治平三年(一〇六六)蘇軾罷鳳翔簽判至京任職,遇范仲淹第三子范純禮(字彝叟)。

[10]又十一年:熙寧十年(一〇七七)蘇軾自密州改知徐州,時范仲淹第四子(幼子)范純粹(字德孺)知滕縣,屬徐州,故稱“同僚”。

[11]又十三年:自熙寧十年至元祐四年,爲十三年。

[12]如伊尹句:伊尹、太公,見前《留侯論》注。管仲,名夷吾,佐齊桓公,國力大振,使桓公成爲春秋時第一霸主。樂毅,燕國名將。燕昭王任爲亞卿,大勝齊軍,連下七十餘城。

[13]淮陰侯至不酬者:《史記·淮陰侯列傳》記韓信初見劉邦,向其獻策云:“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于威彊耳。”而“大王(劉邦)之入武關,秋毫無所害,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耳,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劉邦采納其策,舉兵定三秦。

[14]諸葛孔明至易其言:即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隆中對策,建言聯合孫權,共抗曹操,先取荆州、益州爲根據地,“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荆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衆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見《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蘇長公合作》卷二引姜寶云:“淮陰論劉項,孔明論孫曹,不上數百言,今約以數語,真妙絶古今之文也。”又引錢東湖曰:“以文正公配淮陰侯、諸葛武侯,言其平生經略素定,非偶得勦取者,見此集爲有用之書。”

[15]公在天聖中至傳誦:《宋史·范仲淹傳》:范仲淹于天聖時(據《范文正年譜》在天聖五年)“徙監楚州糧料院,母喪去官。晏殊知應天府,聞仲淹名,召寘府學。上書請擇郡守、舉縣令、斥游惰、去冗僭、慎選舉、撫將帥,凡萬餘言”。(後在“慶曆新政”時,又上明黜陟、抑僥倖、精貢舉、擇長官、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推恩信、重命令、減徭役等十事。)

[16]至用爲將:康定元年范仲淹任陝西經略安撫副使,慶曆二年改任陝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使。

[17]擢爲執政:慶曆三年春范仲淹任樞密副使,秋改任參知政事。

[18]此段參看《容齋續筆》卷三《一定之計》條:“人臣之遇明主,于始見之際,圖事揆策,必有一定之計,據以爲决,然後終身不易其言,則史策書之,足爲不朽。東坡序范文正公之文,蓋論之矣。……”

[19]有德者必有言:語出《論語·憲問》。

[20]我戰二句:《禮記·禮器》:“孔子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蓋得其道矣。’”孔穎達疏:“此一節論孔子述知禮之人自稱戰克、祭受福之事。”

【評箋】 《三蘇文範》卷十五:“起案便占地步,以所頌十一人説歸四人,四人説歸文正公,叙事嚴整而有原委。”又引吕祖謙云:“作文字不難于敷文,而難于叙事,蓋叙事在嚴整難也。看東坡自叙述處,大類司馬公,而嚴整又不比司馬之汗漫。”又引楊慎云:“前叙情,中贊美,後述意。”(《蘇長公合作》卷二引此作錢文登語)

《蘇長公合作》卷二:“漢人氣格。至其議論鬯辨處,漢人不能。”“末段如爲文正公寫照。”又引姜寶云:“范文正公百代殊絶人物,而東坡叙其文,只就公萬言書發,蓋公終身事業盡在是矣。”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三:“此作本以率意而書者,而于中識度自遠。”

《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五:“歷叙因緣慕望處,情文并妙,雙收謹嚴,尤于范公切合。”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三:“爲歐陽公作序,應從道德立論;爲范文正公作序,應從事功立論,各有專屬,不似近人文字,將道德、文章、事功,一齊稱贊,漫無歸着也。”

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上半篇叙景慕之情,中言公規模先定,末乃言其文集底藴,要分段落看。”

潮州韓文公廟碑[1]

匹夫而爲百世師,一言而爲天下法[2],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3],關盛衰之運[4]。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爲。故申、吕自嶽降[5],傅説爲列星[6],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7]。”是氣也,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8],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9]!故在天爲星辰,在地爲河嶽,幽則爲鬼神[10],而明則復爲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已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11]。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12],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13]。文起八代之衰[14],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15],而勇奪三軍之帥[16],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僞;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17];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18],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19],而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謗[20];能信于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于朝廷之上[21]。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22]。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爲之師[23],自是潮之士,皆篤于文行,延及齊民[24],至于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25]。”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爲艱。前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爲師,民既悦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歡趨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

或曰[26]:“公去國萬里而謫于潮,不能一歲而歸[27],没而有知,其不眷戀于潮也審矣[28]!”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悽愴[29],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

元豐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于石,因爲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爲織雲錦裳[30]。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粃糠[31],西游咸池略扶桑[32],草木衣被昭回光[33]。追逐李杜參翺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没倒景不可望[34]。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疑弔英皇[35]。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鮫鱷如驅羊[36]。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37]。犦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與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髮下大荒[38]。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五。題原作《韓文公廟碑》。元祐七年(一〇九二)作。潮州,今廣東潮安縣。蘇軾《與潮守王朝請滌》第一信記叙潮州知州王滌請蘇軾作此文的經過:“承寄示士民所投牒及韓公廟圖,此古之賢守留意于教化者所爲,非簿書俗吏之所及也。顧不肖何足以記此,公意既爾,衆復過聽,亦不敢固辭。”第二信又對此文上石提出具體設計意見:“……仍不用周回及碑首花草欄界之類,只于浄石上模字,不着一物爲佳也。”其《與吴子野》云:“文公廟碑,近已寄去。潮州自文公未到,則已有文行之士如趙德者,蓋風俗之美久矣。……然謂瓦屋始于文公者,則恐不然,……傳莫若實,故碑中不欲書此也。”説明此文雖多頌揚之辭,但叙事力求真實。

[2]百世師:《孟子·盡心下》:“聖人,百世之師也。”下“天下法”《禮記·中庸》:“是故君子動而世爲天下道,行而世爲天下法,言而世爲天下則。”《蘇長公合作》卷七引朱熹云:“東坡作《韓文廟碑》,不能得一起頭,起行百十遭,忽得‘匹夫’兩句,下面只如此掃去。”又引王復之云:“起語與永叔《晝錦堂記》同。”

[3]參天地之化:《禮記·中庸》:“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指與天、地之化育萬物,并立而三,相提并論。

[4]關盛衰之運:和國運之盛衰有關。

[5]申、吕自嶽降:承上“其生也有自來”,言生不苟生。申伯、吕侯(甫侯),周宣王、周穆王大臣,其誕生時有嵩山降神之兆。《詩·大雅·崧高》:“崧高維嶽,駿極于天。維嶽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輔翼)。四國于蕃(籓籬),四方于宣(垣墙)。”

[6]傅説(yuè)爲列星:承上“其逝也有所爲”,言死不苟逝。傅説,殷高宗武丁之相,相傳他死後飛升上天,與衆星并列。《莊子·大宗師》:傅説“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

[7]孟子曰:語見《孟子·公孫丑上》。

[8]晉、楚句:《孟子·公孫丑下》:“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

[9]卒然以下數句:《蘇長公合作》卷七引錢文登云:“五箇‘失’字,如破竹之勢,只一句鎖住。”又云:“復用四箇‘不’字,筆力過人。”歸有光《文章指南》:“句法連下,一句緊一句,是謂破竹勢也。如蘇子瞻《潮州韓文公廟碑》首段,連下五‘失’字似之。”

[10]幽則爲鬼神:《禮記·樂記》:“幽則有鬼神。”

[11]自東漢已來三句:韓愈《原道》:“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説,孰從而聽之?”異端,指佛老。

[12]房、杜、姚、宋:房玄齡、杜如晦,唐太宗時名相。姚崇、宋璟,唐玄宗時名相。

[13]三百年:指韓愈至蘇軾時相距近三百年。

[14]八代: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

[15]忠犯人主之怒:唐憲宗(李純)迎佛骨入宫,排場奢侈,韓愈上表勸諫,觸怒憲宗,幾被處死。《新唐書·韓愈傳》:“帝曰:‘愈言我奉佛太過,猶可容;至謂東漢奉佛以後,天子咸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爾,固不可赦。’于是中外駭懼,雖戚里諸貴,亦爲愈言,乃貶潮州刺史。”

[16]勇奪三軍之帥:唐穆宗(李恒)時,鎮州(今河北正定)發生兵變,鎮將王廷湊殺主帥田弘正自立,且進圍深州(今河北深縣)。韓愈奉命前往宣撫,責以大義,終使作亂將士折服、歸順。見《新唐書·韓愈傳》。

[17]不可以欺豚魚:《周易·中孚》:“豚、魚吉,信及豚、魚也。”孔穎達疏云:“釋所以得吉,由信及豚、魚故也。”

[18]故公之精誠二句:韓愈《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詩:“噴雲泄霧藏半腹,雖有絶頂誰能窮?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須臾静掃衆峯出,仰見突兀撑青空。”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上:“潛心”四句“所謂‘公之精神(誠),能開衡山之雲’也。”衡山,五嶽之一,稱南嶽,在湖南衡山縣西,山勢雄偉,有七十二峯。

[19]能馴鱷魚之暴:《新唐書·韓愈傳》記韓愈初至潮州,得悉惡溪(溪名)鱷魚擾民,“愈自往視之,令其屬秦濟以一羊一豚投溪水而祝之。……祝之夕,暴風震電起溪中,數日水盡涸,西徙六十里。自是潮無鱷魚患”。今存《祭鱷魚文》。

[20]而不能弭皇甫鎛(bó)、李逢吉之謗:《新唐書·韓愈傳》記韓愈貶潮州後,上表謝罪。憲宗“得表,頗感悔,欲復用之”,但“皇甫鎛素忌愈直,即奏言:‘愈終狂疏,可且内移’。乃改袁州刺史”。同傳又記唐穆宗時,“宰相李逢吉惡李紳,欲逐之,遂以愈爲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特詔不台參,而除紳中丞。紳果劾奏愈,愈以詔自解。其後文刺紛然,宰相以台、府不協,遂罷愈爲兵部侍郎,而出紳江西觀察使”。此謂李逢吉故意制造韓、李矛盾而兩貶抑之。

[21]而不能使其身句: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五:“‘不能安其身于朝廷之上’,公所自道耳。若韓公自知制誥後,功成名立,志得道行,雖以諫佛骨表窮,而貴戚大臣維持調護,及謝表朝以入,憲宗夕以悟,移袁而後,寵任滋沃矣。此碑終是借酒杯澆塊磊,未爲確論也。”沈德潛《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二十四:“昌黎袁州後,未嘗不安于朝,此蘇公借以自言其遇。”

[22]文起八代之衰至人也:《三蘇文範》卷十五云:“‘之衰’、‘之溺’等‘之’字,凡十一見,而蹁躚不疊,真圆熟中之奇巧。”《蘇長公合作》卷七引李九我曰:“疊用‘能’‘不能’字,須得後面一瑣(鎖),如長江大河,萬派歸海。”

[23]公命進士趙德句:韓愈《潮州請置鄉校牒》:“趙德秀才,沈雅專静,頗通經,有文章,能先王之道,論説且排異端,而宗孔氏,可以爲師矣!請攝海陽縣尉,爲衙推官,專勾當州學,以督生徒,興愷悌之風。”趙德,號天水先生,曾輯韓愈文爲《文録》。

[24]齊民:平民。

[25]君子學道二句:見《論語·陽貨》。

[26]或曰一段:吕祖謙《古文關鍵》卷二評云:“餘意。”清徐樹屏按云:“此非餘意也。文爲潮州建廟而作,潮人正恐公不眷戀潮,故説爲此言,以解其惑,見得其神無所不至,故起手即以生有自來,逝有所爲立論,已注意于此。前是泛論,此正解題處,不可看作餘意。”(見《叢書集成》本《古文關鍵》卷二)

[27]不能一歲而歸:不滿一年離潮。韓愈于元和十四年正月貶潮州,同年十月改任袁州刺史,在潮僅七個月。

[28]其不眷戀于潮:韓愈《潮州刺史謝上表》認爲潮州是“遠惡”之州,“蠻夷之地”,并説“瞻望宸極,魂神飛去”,表示“戀闕”之意。

[29]焄(xūn)蒿悽愴:《禮記·祭義》:“焄蒿悽愴。”鄭玄注:“焄,謂香臭也;蒿,謂氣烝出貌也。”此寫潮人以悽愴真情來禮祭韓愈。

[30]公昔三句:謂韓愈原爲仙人,遨游仙鄉,手撥銀河,身穿雲裳。《詩·大雅·棫樸》:“倬(高大貌)彼雲漢(銀河),爲章于天(銀河爲天之花紋)。”天孫,織女星。《史記·天官書》:“織女,天女孫也。”

[31]粃糠:即前碑文中“道喪文弊,異端并起”。

[32]西游句:《離騷》:“飲余馬于咸池兮,總(繫結)余轡乎扶桑。”《淮南子·天文訓》:“日出于暘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略,巡行。

[33]昭回光:《詩·大雅·雲漢》:“倬彼雲漢,昭回于天。”昭回,廣照、遍照。

[34]追逐三句:謂韓愈道德文章之成就可與李杜比肩,使張籍、皇甫湜輩望塵莫及。韓愈《調張籍》:“李杜文章在,光燄萬丈長。……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新唐書·韓愈傳》:“至其徒李杞、李漢、皇甫湜從而效之,遽不及遠甚。”滅没倒景句,意謂韓愈在太空高處之身影,“翺翔”遠去,乃至無影無踪,使籍、湜輩追望不及。滅没:蘇軾《書諸集改字》(《蘇軾文集》卷六十七):“杜子美云:‘白鷗没浩蕩,萬里誰能馴?’蓋滅没於煙波間耳。”而宋敏求欲改“滅”爲“波”,蘇軾不予認同,“便覺一篇神氣索然也”,極賞“没”字(“滅没”)描寫之妙。倒景,倒影,借以誇言天上最高處的一種景像。《漢書·郊祀志》:“登遐倒景”,顔師古注引如淳曰:“在日月之上,反從下照,故其景倒。”

[35]作書詆佛三句:謂韓愈諫迎佛骨,被貶潮州,得觀衡山、湘江、南海,經歷舜所葬之九疑山,憑弔死于沅湘之間的娥皇、女英二妃。

[36]祝融二句:謂韓愈在潮,使海神遠徙,不受風雨之災;使鱷魚逃遁,免民受擾。祝融,南海之神。海若,海神。

[37]鈞天二句:謂天帝欲招韓愈上天,重返其側,應上“飄然乘風來帝(天帝)旁”句。鈞天,天之中央。《吕氏春秋·有始》:“天有九野……中央曰鈞天。”(又見《淮南子·天文訓》)遣巫陽,見前《題寶鷄縣斯飛閣》詩注。

[38]犦(bó)牲四句:以祭奠韓愈、送其神靈作結。犦牲,以犎牛(一種高背的野牛)爲供品。鷄卜,以鷄骨占卜。《史記·孝武本紀》記漢武帝滅南越後,“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臺無壇,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鷄卜”。張守節《正義》云:“鷄卜法,用鷄一狗一,生,祝願訖,即殺鷄狗,煮熟又祭,獨取鷄兩眼骨,上自有孔裂,似人物形即吉,不足則凶。今嶺南猶此法也。”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七:“張説爲廣州宋璟頌曰:‘犦牛牲兮菌鷄卜,神降福兮公壽考。’東坡韓文公碑,用此四字。”(按,見張説《廣州都督嶺南按察五府經略使宋公遺愛碑頌序》)於(wū)粲,色澤鮮明貌。韓愈《柳州羅池廟碑銘》:“荔子丹兮蕉黄,雜肴蔬兮進侯堂。”翩然句,韓愈《雜詩》:“翩然下大荒,被髮騎騏驎。”《山海經·大荒西經》:“大荒之中,有山名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此喻韓愈之神靈離人間而去。

【評箋】 史繩祖《學齋佔畢》卷一:“如東坡則雄節邁倫,高氣蓋世,故不深于詩。只如作《唐韓文公廟碑》,可謂發揚蹈厲,然‘作書詆佛譏君王’一句,大有節病,君王豈可譏耶?”

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一謂此文“時出險怪,蓋游戲三昧,間一作之也”。

《容齋隨筆》卷八《論韓文公》條:“劉夢得、李習之、皇甫持正、李漢,皆稱誦韓公之文,各極其摯。……及東坡之碑一出,而後衆説盡廢。……騎龍白雲之詩,蹈厲發越,直到《雅》《頌》,所謂若捕龍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

《鶴林玉露》卷八引魏鶴山(了翁)云:“東坡在黄、在惠、在儋,不患不偉,患其傷于太豪,便欠畏威敬怒之意。如‘兹游最奇絶’、‘所欠唯一死’之句,詞氣不甚平。又如《韓文公廟碑》詩云:‘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方作諫書時,亦冀諫行而跡隱,豈是故爲詆訐,要爲南海之行。蓋後世詞人多有此意,如‘去國一身’、‘高名千古’之類,十有八九若此。不知君臣義重,家國憂深,聖賢去魯去齊,不若是恝者,非以一去爲難也。”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四:“後生熟讀此等文章,下筆便有氣力,有光彩。”又評頌詩云:“東坡平生作詩不經意,意思淺而味短,獨此詩與《司馬温公神道碑》、《表忠觀碑銘》三詩奇絶,皆刻意苦思之文也。”(《蘇長公合作》卷七引此兩段皆作錢文登語,誤。)

黄震云:“《韓文公廟碑》,非東坡不能爲此,非韓公不足以當此,千古奇觀也。”(《三蘇文範》卷十五引)

林次崖云:“此碑自始至末,無一懈怠,佳言格論,層見疊出,如太牢之悦口,夜明之奪目,蘇文古今所推,此尤其最得意者。”(同上。《御選唐宋文醇》卷四十九引此作王世貞語。)

鄭之惠等《蘇長公合作》卷七:“蘇公作韓公廟碑及詩,即如韓公作《樊宗師墓誌銘》,不獨文肖其人,抑且人摹其文。”又引錢東湖云:“宋人集中無此文字,直然凌越四百年,迫文公而上之。”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六:“予覽此文不是昌黎本色,前後議論多漫然;然蘇長公生平氣格獨存,故録之。”

《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五:“歌詞悲壯,競爽韓詩。”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四:“此文于先生生平,另是一手。大約凡作三段:一段冒起,一段正叙,一段辨廟。段段如有神助。”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四:“文亦以浩然之氣行之,故縱横揮洒,而不規規于聯絡照應之法。合以神,不必合以迹也。”又云:“前一段見參天地、關盛衰,由于浩然之氣;中一段見公之合于天而乖于人,是所以貶斥之故;後一段是潮人所以立廟之故,脈理極清。”

賴山陽云:“可、不可二層,能、不能三層相配,與五‘失’字、四‘不’字爲呼應勢,然三層皆倒。能、不能當言不能、能,則順矣,然句勢不得不如此。”(《纂評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七引)

唐介軒云:“通篇歷叙文公一生道德文章功業,而歸本在養氣上,可謂簡括不漏。至行文之排宕閎偉,即置之昌黎集中,幾無以辨,此長公出力摸寫之作。”(同上)

汪武曹云:“茅評譏其前後議論多漫然,觀予細批,可知其謬。若果前後漫然,尚何足言文!”(同上)

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此文止是一氣揮成,更不用波瀾起伏之勢,與東坡他文不同。其磅礴澎湃處,與昌黎大略相似。”

記游松風亭[1]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麽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鈎之魚,忽得解脱。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麽時也不妨熟歇[2]。

[1]録自《東坡志林》卷一。又見《東坡題跋》卷六,文字稍異。紹聖元年(一〇九四)作,時蘇軾貶居惠州。

[2]甚麽時:這時。一作“恁麽時”。 熟歇:好好歇息一番。

書上元夜游[1]

己卯上元,余在儋州。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西城,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2],屠沽紛然[3],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爲得失?過問先生何笑[4],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5],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1]録自《東坡題跋》卷六。題一作《儋耳夜書》。元符二年己卯(一〇九九)作。上元,舊以陰曆正月十五日爲上元節。

[2]民夷:指漢族和當地少數民族。

[3]屠沽:賣肉者、賣酒者。泛指市井之人。

[4]過:蘇軾幼子,字叔黨,隨侍於海南。

[5]然亦笑韓退之二句:韓愈《贈侯喜》:“吾黨侯喜字叔(同‘起’),呼我持竿釣温水。……晡時堅坐到黄昏,手倦目勞方一起。暫動還休未可期,蝦行蛭渡似皆疑。舉竿引綫忽有得,一寸纔分鱗與鬐。是時侯生與韓子,良久嘆息相看悲。我今行事盡如此,此事正好爲吾規。半世遑遑就舉選,一名始得紅顔衰。”結尾云:“君欲釣魚須遠去,大魚豈肯居沮洳(淺水處)?”

與元老姪孫[1]

姪孫元老秀才:久不聞問,不識即日體中佳否?蜀中骨肉,想不住得安信?老人住海外如昨,但近來多病,瘦悴不復往日,不知餘年復得相見否?循、惠不得書久矣[2],旅况牢落,不言可知。又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及泉廣海舶絶不至[3],藥物醬酢等皆無[4],厄窮至此,委命而已。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耳。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憂。所要志文[5],但數年不死便作,不食言也。姪孫既是東坡骨肉,人所覷看,住京凡百倍加周防,切祝切祝。今有書與許下諸子[6],又恐陳浩秀才不過許,只令送與姪孫,切速爲求便寄達。餘惟千萬自重。

[1]録自《東坡七集·續集》卷七。宋王明清《揮麈録·後録餘話》卷二:“蘇在廷元老,東坡先生之從孫,自幼即卓然,東坡許之。元符末入太學,東坡已度海。每與其書,委曲詳盡。”此信即作于蘇軾貶居海南時。

[2]循、惠:循州、惠州。循州,治所在歸善(今廣東惠陽東)。時蘇轍貶居循州。

[3]泉廣:泉州(治所在今福建泉州)、廣州,當時海上貿易中心。

[4]酢:同“醋”。

[5]志文:指蘇軾爲一位後輩所寫之墓表文。見蘇軾另一封《與元老姪孫》云:“十九郎墓表,本是老人欲作,今豈推辭?”據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四十二,謂十九郎“當即蘇千運也”,爲蘇軾姪輩。

[6]許下:指許州(治所在今河南許昌)。蘇軾《答徐得之書》:“一家今作四處:住惠、筠、許、常也。”當時蘇軾兄弟兩家親屬分住于惠州、許州等地。

又答王庠書[1]

别紙累幅過當[2],老病廢忘,豈堪英俊如此責望邪[3]?少年應科目時,記録名數、沿革及題目等,大略與近歲應舉者同爾。亦有少節目文字[4],才塵忝後[5],便被舉主取去,今皆無有,然亦無用也。實無捷徑必得之術。但如君高才强力,積學數年,自有可得之道,而其實皆命也。但卑意欲少年爲學者,每一書皆作數過盡之。書富如入海,百貨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爾。故願學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聖賢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餘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實典章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仿此。此雖迂鈍,而他日學成,八面受敵[6],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也。甚非速化之術,可笑可笑。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六。此信又見沈作喆《寓簡》卷八,文字有所不同,且前有“王庠應制舉時,問讀書之法于眉山,眉山以書答云”幾句,後有“前輩教人讀書如此,此豈膚淺求速成、苟簡無根柢者所能哉!此書今集中不載,學者當書紳,故表而出之”幾句。王庠,蘇軾《與魯直》:“有姪婿(蘇轍之婿)王郎,名庠,榮州(今四川榮縣)人。文行皆超然,筆力有餘,出語不凡,可收爲吾黨也。”又《答王庠書》:“前後所示著述文字,皆有古作者風力,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

[2]别紙累幅過當:指王庠來信之附笺有推頌之語,蘇軾認爲過當。乃自謙之意。《寓簡》卷八作“别箋所示”。

[3]責望:期望。

[4]節目文字:《禮記·學記》:“善問者如攻堅木,先其易者,後其節目。”節目,木之堅而難攻處。此指應試時題目較難之文。

[5]才塵忝後:謙詞,意謂中試。

[6]八面受敵:對各方面的問難和需要,皆可應對。《唐子西文録》:“東坡赴定武,過京師,館于城外一園子中。余(唐庚)時年十八,謁之。問余:‘觀甚書?’余云:‘方讀《晉書》。’卒問‘其中有甚好亭子名?’余茫然失對,始悟前輩觀書用意蓋如此。”此即八面受敵讀書法之一例。

【附録】

對蘇軾“每次作一意求之”的讀書法,前人多予稱許。如清楊峒《南北史捃華序》引本篇後云:“愚常服膺其言,謂不獨記誦之法,撰著之體亦宜然也。”(《書岩賸稿》)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中《升庵集》條云:“嘗有人問蘇文忠公曰:‘公之博洽可學乎?’曰:‘可。吾嘗讀《漢書》矣,蓋數過而始盡之。如治道、人物、地里、官制、兵法、財貨之類,每一過專求一事。不待數過,而事事精竅矣。’此言也,虞紹庵嘗舉以教人,誠讀書之良法也。”但亦有致疑者,如章學誠《文史通義·博約上》引蘇軾讀《漢書》“每過皆作一意求之”後云:“學者多誦蘇氏之言以爲良法,不知此特尋常摘句,如近人之纂類策括者爾。……今人稍留意于應舉業者,多能爲之,未可進言于學問也。而學者以爲良法,則知學者鮮矣。”

答謝民師書[1]

近奉違[2],亟辱問訊,具審起居佳勝,感慰深矣。某受性剛簡[3],學迂材下,坐廢累年,不敢復齒紳[4]。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况與左右無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5]?數賜見臨,傾蓋如故[6],幸甚過望,不可言也。

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7],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8],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横生[9]。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10]。”又曰:“辭,達而已矣[11]。”夫言止于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12]。揚雄好爲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説;若正言之[13],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而獨悔于賦,何哉?終身雕篆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14]?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争光可也[15],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餘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16]。雄之陋如此比者甚衆。“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17],因論文偶及之耳。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18]。”紛紛多言,豈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須惠力“法雨堂”兩字[19],軾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終不佳,又舟中局迫難寫,未能如教。然軾方過臨江[20],當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記録,當爲作數句留院中,慰左右念親之意。今日至峽山寺[21],少留即去,愈遠。惟萬萬以時自愛。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六。題一作《答謝民師推官書》。元符三年(一一〇〇)蘇軾自海南北歸,途經廣東清遠縣時所作。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一:“謝民師,名舉廉,新淦人。博學工詞章,遠近從之者嘗數百人。……東坡自嶺南歸,民師袖書及舊作遮謁,東坡覽之,大見稱賞,謂民師曰:‘子之文,正如上等紫磨黄金,須還子十七貫五百。’遂留語終日。民師著述極多,今其族摘坡語名曰《上金集》者,蓋其一也。”

[2]奉違:離别。謝民師時在廣州任推官,此信是蘇軾離廣州後寫給他的。

[3]受性剛簡:秉性剛直簡慢。

[4]不敢復齒紳:不敢再自居于士大夫之列,與之交游。

[5]無一日之雅:平素没有往來。

[6]傾蓋如故:鄒陽《獄中上書自明》:“語曰:白頭如新,傾蓋如故。”謂偶然的短時接談,已如老友。蓋,車蓋。

[7]書教:指書啓、諭告之類的官場應用文章。

[8]行雲流水二句:宋初田錫《咸平集》卷二《貽宋小著書》:“援毫之際,屬思之時,以情合于性,以性合于道。……隨其運用而得性,任其方圓而寓理,亦猶微風動水,了無定文;太虚浮雲,莫有常態,則文章之有生氣也,不亦宜哉!”以流水、行雲論文,蘇軾可能受其影響。(蘇軾曾爲其作《田表聖奏議序》)

[9]但常行四句:蘇軾《文説》:“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故知此段不僅是對謝民師作品的評語,也是蘇軾的自評和自誇。

[10]言之不文二句:《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11]辭,達而已矣:語出《論語·衞靈公》。

[12]辭至于能達二句:謂辭能做到“達”,則文采(包括各種修辭手段)已經用不勝用,即已是很高的藝術境界了。回答上面“言止于達意,則疑若不文”的問題。按,孔子原意指辭但求達意,不必過求文采,蘇軾所解與之不同。朱熹《論語集注》云:“辭取達意而止,不以富麗爲工”。司馬光《答孔文仲司户書》:“孔子曰:‘辭,達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無事于華藻宏辯也。”(《温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六十)蘇軾《答王庠書》則云:“孔子曰:‘辭,達而已矣。’辭至于達,足矣,不可以有加矣。”《答俞括》:“物固有是理,患不知之,知之患不能達之于口與手。辭者,達是而已。”皆與本篇所論一致。

[13]若正言之:假如直截了當地説出來。

[14]此正所謂至可乎:謂揚雄後悔作賦,以爲是雕章琢句之作,其實他的《太玄》《法言》也是如此,不過改用散文而已,如何能稱“經”?揚雄《法言·吾子》:“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彫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爲也。’”《漢書·揚雄傳》贊曰:“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後世,以爲經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

[15]屈原作《離騷經》三句:《史記·屈原列傳》:“《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推此志也,雖與日月争光可也。”

[16]使賈誼見孔子四句:《法言·吾子》:“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蘇軾反對此説,認爲不能因賈誼作過賦而貶低他,使之與司馬相如等類齊觀。入門、升堂(正廳)、入室(内室),喻學問等由淺入深的三種境界。升堂,喻已達相當深度;升堂有餘,已快達“入室”的極深造詣階段。語見《論語·先進》:“子曰:‘由(子路)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17]可與二句: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可爲智者道,難爲俗人言也。”

[18]歐陽文忠公言四句:歐陽修《蘇氏文集序》:“斯文,金玉也”,以金玉喻文,但本篇所引之語,不見歐陽修集。而蘇軾《答毛滂書》云:“文章如金玉,各有定價。先後進相汲引,因其言以信于世,則有之矣。至其品目高下,蓋付之衆口,决非一夫所能抑揚。”又《答劉沔都曹書》:“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

[19]“法雨堂”兩字:請蘇軾寫“法雨”二字。上“惠力”,寺名。

[20]方:將。 臨江:臨江軍,今江西清江縣。謝民師家鄉新淦即屬臨江軍所轄,故代惠力寺向蘇軾求字。下文“念親之意”亦指懷念鄉誼。

[21]峽山寺:即廣慶寺,在今廣東清遠縣清遠峽。蘇軾于紹聖元年九月貶惠州時曾游其地,有《題廣州清遠峽山寺》文,見《東坡題跋》卷六。

【評箋】 陳獻章云:“此書大抵論文。曰‘行雲流水’數語,此長公文字本色。至貶揚雄之《太玄》《法言》爲雕蟲,却當。”(《三蘇文範》卷十二引)

馮夢禎云:“長公論文,多以其人重。指雄爲雕蟲,美原之《離騷》近《風》《雅》,蓋以莽大夫與沉汨羅者,忠佞何啻霄壤也。”(同上)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十:“此書所論文然,却是蘇長公文章本色。”

《晚村精選八大家古文》:“論文到精妙處,亦唯東坡能達。”

《御選唐宋文醇》卷三十九:“儲欣謂‘東坡論文所謂見其一耳。此事當以韓(愈)李(翺)書爲主,而以坡公説參之,詆揚子雲尤過,不足據依’。(按,見《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八)嘗考韓李之書,其期于言之有物者,則此文固未嘗論及;至其言詞章者,雖昌黎無以踰矣。况所爲了然于口與手者,必其有物之言,若其言之無物,固不足論也。韓愈云:‘文無難易,唯其是。’李翺推明之,凡數百言,轉不若此文三數語了徹其義而有餘韻。至論揚雄,尤爲至當,雄之言真雕蟲篆刻耳。”又引李光地云:“同時王荆公、曾子固、司馬温公皆尊揚子,品題至在孟、荀之上,坡公遂顯攻之。朱文公論文亦曰:‘子雲《太玄》《法言》,蓋亦《長楊》《校獵》之流而粗變其音節’,直用坡公此語也。”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三:“貶揚以伸屈賈,議論千古。前半‘行雲流水’數言,即東坡自道其行文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