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史记》简介参见卷十七。

刺客列传

【题解】

本文是《史记》中一篇专叙刺客的类传。它依时间顺序分述了春秋战国时期五位著名刺客即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的事迹,再现了他们那种守志不屈的精神及英勇无畏的气概,并在最后以“太史公曰”的形式对五位刺客作了总的赞美。其中,荆轲这个人物着墨较多:与鲁句践赌博发生争执离去;与盖聂论剑时表现的忍让;饮酒而歌于街市的怀才不遇、抑郁愤恨;受命行刺秦王,悲歌易水之上的义无反顾。这些使荆轲镇定自若、机智勇敢和视死如归的壮士气概,形象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①。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②。犹复以为将。

【注释】

①鲁庄公:名同,春秋时鲁国国君,前693—前662年在位。

②遂邑:古地名。在今山东宁阳西北。

【译文】

曹沫,鲁国人,凭着勇猛力大侍奉鲁庄公。庄公喜欢力大勇猛的人,所以派曹沫当大将,和齐国交战,三次都被打败。鲁庄公很惧怕,便献上遂邑的土地,与齐国讲和。但仍以曹沫为大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①。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以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②:“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注释】

①柯:齐邑,即今山东阳谷东北五十里的阿城镇。柯之会在鲁庄公十三年,即前680年。

②管仲:春秋时齐国人,名夷吾,字仲,齐桓公时任相职。

【译文】

齐桓公答应和鲁国在柯这个地方聚会,订立和约。齐桓公和鲁庄公在坛上订立盟约后,曹沫却手执短剑挟持齐桓公,齐桓公左右的人都不敢抗拒,问曹沫:“你要干什么?”曹沫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贵国侵略鲁国未免太过分了。现在鲁国的城墙倒塌就要压在紧邻的齐国国界上了,希望您三思。”齐桓公于是答应全部归还侵占的鲁国土地。齐桓公说完,曹沫放下短剑,走下盟坛,面朝北回到群臣站立的行列中,脸色不变,说起话来和平时一样的从容。齐桓公非常恼怒,想背弃自己的诺言。管仲说:“这不可以。只贪图些小的便宜使自己高兴,而在诸侯面前失去信义,便会失却各诸侯国的援助,不如仍旧把土地还给他们。”于是,齐桓公就归还了所侵占的鲁国土地,曹沫在三次战败中所失去的土地又都全部还给了鲁国。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译文】

曹沫之后的一百六十七年,而吴国有专诸的事发生。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①。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②,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③,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④:“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仇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注释】

①堂邑:原为楚国的棠邑,后属吴,在今江苏南京六合区北。

②伍子胥:名员,楚国人,为躲避父兄之祸,逃到吴国,任吴国的宰相,率兵攻楚,后遭谗言而自杀。

③吴王僚:号州于,前526—前515年在位。

④公子光:吴王诸樊之子,即吴王阖闾,前514—前496年在位。

【译文】

专诸,吴国堂邑人。伍子胥从楚国逃亡,来到吴国的时候,发现了专诸的才能。伍子胥谒见吴王僚以后,向他游说攻打楚国的种种好处。公子光却向吴王说:“他伍员的父兄都死在楚国手里,伍员劝您攻打楚国,只是希望借此替自己报私仇而已,并非真为吴国着想。”吴王于是作罢。伍子胥了解到公子光想杀害吴王僚,就说:“他公子光有谋杀君王夺位的念头,自然不能同他说对外的大事。”于是就向公子光推荐了专诸。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馀祭,次曰夷眜,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馀祭。馀祭死,传夷眜。夷眜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眜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適嗣①,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注释】

①適嗣:嫡子。適,同“嫡(dí)”。

【译文】

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大弟叫馀祭,二弟叫夷眜,三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最为贤能,所以不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把王位依次传给他的三个弟弟,想在最后把国家交给季子札。诸樊死后,王位就传给了馀祭。馀祭死后,又传给了夷眜。夷眜死后,应当传位给季子札,季子札却逃走不肯继位,吴国人便立了夷眜的儿子僚为吴王。公子光说:“假如依照兄弟相传的顺序,季子札应该立为王;如果一定要立儿子嗣位,那么我公子光才是真正的嫡子,应当继承王位。”因此曾暗地里私养谋士以图将来谋取王位。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①。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馀、属庸将兵围楚之灊②;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将盖馀、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③,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注释】

①楚平王:名弃疾,后改名居,前528—前516年在位。

②灊(qián):楚邑,故城在今安徽霍山东北。

③骨鲠(ɡěnɡ)之臣:指正直的大臣。

【译文】

公子光得到专诸之后,把他当作上客来款待。吴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这一年春天,吴王僚想趁楚国大丧,派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馀和公子属庸率兵围攻楚国的灊地;又派延陵季子到晋国去,观察其他诸侯国的反应。楚国出兵切断了吴将盖馀、属庸的后路,吴国的兵马不能退还。这时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时机万万不可失去,现在不求即位,还等到什么时候呢?况且我公子光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季子即使以后回来了,也不会废除我的王位。”专诸说:“吴王僚自然可以杀掉。他母亲年迈,孩子弱小,而两个弟弟又率兵攻打楚国,被楚国断了后路。现在吴国正是外面受困于楚国,而里面又空空如也,国王左右没有一个忠直的大臣,是没有办法对付我们的。”公子光叩头说:“我公子光的身子就是你的身子。”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①。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②,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注释】

①长铍(pī):长柄两刃刀。

②擘(bò):拆开。

【译文】

四月丙子这一天,公子光预先把全副武装的士兵埋伏在地下室里,然后准备了酒席宴请吴王僚。吴王僚派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到公子光的家中,所有门户台阶的两旁,都是吴王僚的亲属。卫队夹道站立侍候,个个手执长铍。酒喝到酣畅时,公子光假装脚有病,离席而走,到地下室中,叫专诸把匕首放在熟鱼的腹中端上去。当走到吴王僚的面前时,专诸剖开鱼,趁机用匕首去刺杀吴王僚,吴王僚当即死去。左右侍卫也杀死了专诸,一时吴王僚的侍卫大乱。公子光派出早已埋伏的士兵攻击吴王僚的随从,把他们全部杀死,于是公子光自立为吴王,这就是吴王阖闾。吴王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译文】

此后过了七十多年,晋国有豫让的事发生。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①,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②,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③,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④,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去之⑤。

【注释】

①范氏、中行氏:晋国的两个权势大族。

②智伯:名瑶,也称智襄子,晋国大夫。

③赵襄子:名毋恤,晋大夫赵衰的后代。

④韩、魏:即指魏氏、韩氏,与范氏、中行氏、智氏、赵氏共同执掌晋政,称六卿。

⑤:通“释”。释放。

【译文】

豫让,晋国人,从前曾先后事奉过范氏和中行氏,但并不为世人所知。后离开而事奉智伯,智伯非常尊重宠信他。等到智伯讨伐赵襄子,赵襄子和韩、魏合谋消灭智伯,灭了智伯之后,他们就三分智伯的土地。赵襄子最恨智伯,就漆了智伯的头颅当作酒器。豫让逃到山中,悲叹道:“唉!士人为理解自己的人而牺牲生命,女人为喜欢自己的人而修饰打扮。现在智伯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一定要为他报仇而死,以报答他的厚爱,那样我将死而无憾。”于是他便改名换姓,装扮成一个犯罪受刑的人,混入赵襄子的宫里修理厕所,衣服里却暗藏着匕首,想寻机刺杀赵襄子。赵襄子上厕所,心中有所不安,就命左右抓来修理厕所的刑徒审问,发现就是豫让,衣服里藏着匕首,豫让说:“我要为智伯报仇!”赵襄子的侍从要杀死他。赵襄子却说:“他是个重义气的人,我以后小心防备着就是了。况且智伯死了以后没有后代,而他的臣子想为他报仇,这是天下的贤明之士呀!”最终放他走了。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①,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②,襄子必近幸子③。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④?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注释】

①厉:通“癞”。

②委质:向君主献礼,表示献身。

③近幸:得宠而亲近。

④顾:反。

【译文】

过了不久,豫让又用漆涂身,让身体长满恶疮,吞炭使声音变得沙哑,使自己的形貌不被人认出。他在街上行走求乞,连他的妻子也认不出他来了。在路上遇到了他的朋友,朋友辨认出是他,说:“你不是豫让吗?”豫让说:“我是。”朋友流着泪对他说:“以你的才能,委身去事奉襄子,做他的臣子,襄子一定会亲近宠爱你。等他亲近宠爱你了,你便可以为所欲为,这样不是反而更容易吗?何必要残害身体,摧毁自己的容貌,以此谋求向襄子报仇,不也太困难了吗?”豫让说:“既然以臣子的身份委身事奉他人,但还想谋求杀害他,这便是怀着不忠之心来事奉他的君主。况且我这样做是非常难的。但我这样做的原因,就是要使天下后世为人臣子却怀着不忠之心的人感到惭愧。”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①:“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注释】

①数:斥责。

【译文】

豫让走了之后,没过多久,赵襄子准备外出,豫让埋伏在赵襄子所必须经过的桥下。赵襄子走到桥边时,马忽然惊跳起来,赵襄子说:“这肯定是豫让要刺杀我。”派人搜查,果然是豫让。于是赵襄子就斥责豫让说:“你不是曾经事奉过范氏和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都灭了,但你并不替他们报仇,反而委身臣事智伯。现在智伯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偏偏要替他这样再三报仇呢?”豫让说:“我事奉范氏和中行氏,范氏和中行氏都以普通人的礼节对待我,我因此也以普通人的礼节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他以对待国士的礼节对待我,我因此必须以国士的礼节报答他。”赵襄子喟然长叹而哭泣道:“唉!豫子,你为智伯的事尽忠报仇,已经成名了;而我对你的饶赦,也已经足够了。现在,你只好自己想个办法,我不能再放过你了。”于是命令卫兵包围豫让。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埋没别人的美德,而忠诚的臣子有为名节而牺牲的道义。从前您已经宽赦过我了,天下没有人不称颂您的贤德。今天的事情,我自应伏罪受诛,但我还希望讨得您的衣服,刺击它,聊且表示我替智伯报仇的心愿,那么我死而无憾。我不敢奢望你一定会答应,但我还是冒昧表露我的衷心!”赵襄子深为豫让的义气所感动,于是就派人把衣服拿给豫让。豫让拔剑三次跳起来去刺斩衣服,说道:“我可以到地下报答智伯了。”于是随即横剑自杀。豫让自杀的那天,赵国的仁人志士听到这个事情后,都为他哭泣。

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①。

【注释】

①轵(zhǐ):魏邑,在今河南济源东南的轵城镇。

【译文】

豫让之后四十多年,轵地有聂政的事发生。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①。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注释】

①深井里:轵邑里名。

【译文】

聂政,是轵邑深井里人。因杀人避仇,和母亲、姐姐到了齐国,以屠宰为生。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①,与韩相侠累有郤。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②,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③。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④,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⑤。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⑥,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欢,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注释】

①濮阳:卫地,今属河南。严仲子:名遂。韩哀侯:韩国第四位诸侯,前376—前371年在位。

②反:通“返”。

③自畅聂政母前:亲自捧酒进奉聂政的母亲。畅,当为“觞”。

④溢:同“镒”。量词。

⑤甘毳(cuì):即甘脆,美味的食品。毳,通“脆”。

⑥辟:通“避”。

【译文】

过了好久,濮阳人严仲子事奉韩哀侯,因与韩相侠累之间有怨仇。严仲子害怕侠累杀他,就逃走了,四处访求物色可以替他向侠累报仇的人。到了齐国,齐国有人告诉他聂政是位勇敢的人,因躲避仇家而隐藏在屠夫中间。严仲子便去登门拜访,多次往返,然后准备了酒食,亲自捧酒敬奉聂政的母亲。等到酒喝到尽兴之时,严仲子又捧上黄金百镒,上前为聂政的母亲祝寿。聂政惊怪他送这份厚礼,便再三跟严仲子推辞。严仲子仍然坚持要送,聂政推辞说:“我有幸老母在堂,家境贫寒,游居他乡做屠狗的行业,以便早晚得些美味的食品来奉养老母。现在我已足够供养母亲,实在不敢再接受仲子的馈赠。”严仲子避开旁人,对聂政说:“我有私仇待报,在外游历各国访求的人已经很多了;然而到了齐国,私下听说你非常重义气,所以进献黄金百镒,只是作为供给你母亲一些粗茶淡饭的费用,以便能够和你交个朋友,难道还敢有别的请求奢望吗?”聂政说:“我所以降低志向辱没自己,在市井里做个屠夫,只是希望借此赡养我的老母;老母在世,我聂政不敢以身相许于他人。”严仲子仍旧再三相请,聂政终究不肯接受。然而严仲子最后仍然是尽了宾主的礼仪才离开。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①,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②!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众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注释】

①除服:三年丧期满,换去丧服。

②嘿:同“默”。

【译文】

又过了很长时间,聂政的母亲去世了。安葬了以后,服丧完毕,聂政说:“唉!我聂政不过是个市井平民,操刀屠宰而已,而严仲子却是诸侯的卿相,竟然不远千里,屈尊驾车来交结我做朋友。而我对待他极为浅陋,没有大功可以当得起这样的厚待,但他却敬奉黄金百镒给我的母亲祝寿;我虽然没有接受,但他这样做,就表明他是深深地赏识我聂政的。像他这样贤达的人因愤恨仇人的缘故,特地来亲近信赖一个穷乡僻壤的人,我怎么能就默不作声地算了呢!况且前一次他邀请我,我只因为有老母不忍离去;现在老母已寿终正寝,我应当为知己效力了。”于是西行到了濮阳,去谒见严仲子,说:“从前我之所以不答应仲子的要求,只是因为母亲健在;现在不幸母亲已经寿终了。仲子您想报仇的对象是谁?就请交给我着手处理吧。”严仲子于是详细地讲述了事由,说:“我的仇人是韩相侠累,侠累又是韩国国君的叔父,他的宗族人多势众,居处防备十分严密,我想派人刺杀他,始终没有成功。现在幸蒙你看得起我,答应下来,我希望多派些车骑壮士作为你的帮手。”聂政说:“韩国和卫国相距并不很远,现在要刺杀韩相,而韩相又是国王的亲族,在这种情况下,不可以多派人,因为多派人就不可能不发生问题,发生了问题就会走漏风声,一旦走漏风声,那么韩国上下都要与仲子你为仇,这岂不很危险吗?”于是谢绝车骑随从,聂政便告辞独自上路了。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披面决眼①,自屠出肠,遂以死。

【注释】

①决:通“抉”。

【译文】

聂政手持刀剑到了韩国,韩相侠累正坐在府上,手执兵器担任护卫的士卒很多。聂政直冲而入,上了台阶,刺杀了侠累,左右的人乱作一团。聂政大声叱喝,所击杀的人有数十个。然后,他自己剥掉面皮,挖出眼睛,又剖腹出肠,随即死去。

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县购之①,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注释】

①县购:原作“购县”,据中华书局修订本《史记》改。县,通“悬”。这里指悬赏。

【译文】

韩国把聂政的尸体暴露在街市上,悬赏查问,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于是韩国出告示悬重赏,有能够说出杀国相侠累的人赏给他千金。但好久以后,仍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於邑曰①:“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②,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注释】

①於邑:同“呜咽”。低声哭泣。

②从:通“踪”。踪迹。

【译文】

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有人刺杀韩国国相,凶手身世不明,国人都不知道他的姓名,陈尸街头而悬赏千金,便低声哭泣说:“这恐怕是我的弟弟吧?唉,严仲子是真正理解我弟弟的。”她立刻动身到韩国街市上去辨认尸体,死的人果然是聂政。她伏在尸体上,极为悲痛地哭道:“他是轵邑深井里叫聂政的人啊!”街市上过往的路人都说:“这个人害死我们的国相,国王正悬赏千金查问他的姓名,夫人没有听说吗?为什么敢来认尸呢?”聂荣回答说:“听说了。我的弟弟聂政当初所以甘受污辱而混迹在街市商贩中,是因为老母尚且健在,我还没有出嫁的缘故。现在母亲已经享尽天年去世,我也出嫁了,严仲子在我弟弟身处困厄污辱之时看上他,并和他交往,对他恩情深厚,可怎么办呢?有志之士本来应当为知己者而死,如今竟因为我还活着的缘故,弟弟又自毁身体来灭痕迹,以断绝连累别人的线索,我怎么能畏惧杀身之祸,而始终埋没我贤弟的声名呢?”这使韩国街市上的人大为吃惊。聂荣便大喊“天呀”三声,最后因呜咽悲哀之至,死在聂政的尸体旁边。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①,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注释】

①僇:通“戮”。

【译文】

晋国、楚国、齐国、卫国的人听说这件事,都说:“不但聂政贤能,就是他的姐姐也是个刚烈的女性。假使当初聂政确实知道他姐姐没有含垢忍辱的性格,不以暴露尸首为难,断然越过千里险阻来显露他的声名,使姐弟二人共同死在韩国街市上的话,那么聂政也未必敢以生命答应严仲子来报仇了。严仲子这个人也可以说是很善于了解人并能得到义士了。”

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

【译文】

聂政其后过了二百二十多年,秦国有荆轲的事发生。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①。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注释】

①庆卿:齐国有庆氏,荆轲的先世是齐人,可能原姓庆。

【译文】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先世本是齐国人,后来迁居到卫国,卫国人叫他庆卿。以后他到了燕国,燕国人叫他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①,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②。

【注释】

①卫元君:卫国第四十一位君主,前251—前230年在位。

②野王:古地名。在今河南沁阳。

【译文】

荆卿喜爱读书和击剑,曾经拿剑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不肯任用他。此后,秦国征伐魏国,在占领的地方设置了东郡,把卫元君的亲属迁到野王去。

荆轲尝游过榆次①,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②,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注释】

①榆次:县名。战国属赵,今属山西。

②曩(nǎnɡ):以往,从前。

【译文】

荆轲曾经出游经过榆次,和盖聂讨论剑术。盖聂发了脾气,眼睛瞪着他,荆轲便离去了。有人劝盖聂把荆卿召回来,盖聂说:“起先我和他讨论剑术,有看法不同的地方,我对他瞪眼睛;去试试看也好,他在这种情形下是应该走的,不敢留在这里。”派人到荆轲寄居的主人家,荆轲果然已经乘车离开榆次了。使者回来报告,盖聂说:“他当然要走的,我刚才的眼光把他震慑住了。”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译文】

荆轲出游到了邯郸,鲁国句践和荆轲下棋赌博,较量输赢,鲁句践恼怒了,呵斥他,荆轲没有反驳,默默地逃走了,以后再没有见面。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①;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以上荆轲交游踪迹。

【注释】

①沈:同“沉”。

【译文】

荆轲游历到燕国,喜欢燕国一位杀狗的屠夫和擅长击筑的高渐离。荆轲爱好喝酒,每天与杀狗的屠夫及高渐离在燕国的街市上喝酒,喝到酣畅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在市中和着节拍歌唱,互相为乐,可是过一会儿又相对着哭泣起来,旁若无人。荆轲虽然同酒徒们打交道,但他的为人却是沉着含蓄而且喜欢读书;他在所游历的诸侯国中,都是跟一些当地的贤达豪杰有名望的人结交。他到了燕国,燕国的隐士田光先生对待他也很好,知道他不是一个平庸的人。以上记荆轲的交游踪迹。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①。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②,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③,欲批其逆鳞哉④!”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注释】

①燕太子丹:燕王喜之子。秦王政即位,燕太子丹到秦国做人质,燕王喜二十三年(前232),燕太子丹从秦国逃回燕国。

②甘泉:山名。在今陕西淳化西北。谷口:即寒门,在今陕西礼泉东北。

③陵:通“凌”。欺侮。

④批:触动。逆鳞:相传龙的喉下有逆鳞,触到它就要杀人。这里比喻秦王的凶残。

【译文】

过了不久,恰好碰上到秦国去做人质的燕国太子丹从秦国逃回到燕国。燕国太子丹,从前曾经在赵国做过人质,而秦王政是在赵国出生的,他年幼时和太子丹很要好。等到嬴政即位做了秦王,而太子丹恰好在秦国做人质。秦王对待燕太子丹不好,因此太子丹就怀着怨恨而逃回到燕国。回来以后,寻求向秦王报仇的人,但国家弱小,力不从心。此后秦国时常出兵殽山以东,攻打齐国、楚国和三晋,逐渐蚕食诸侯国,将要到达燕国了,燕国的君臣都惊恐大祸临头。太子丹很是忧虑,请教他的老师鞠武。鞠武回答说:“秦国的土地已经遍及天下了,威胁着韩、魏、赵等国,北边有坚固要塞甘泉山、谷口,南面有肥沃的泾河、渭水流域,占据着巴郡、汉中郡一带富饶地区,右边是陇山、蜀山那样的高山峻岭,左边是函谷关、殽山那样的险要地带,百姓众多而士卒勇猛,军备充裕。如果他想向外扩张,那么长城以南,易水以北的地带,就没有安定之日了。怎么可以因为受了欺侮的怨恨,就想去触犯秦国这样的凶残之国呢?”太子丹说:“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鞠武回答道:“希望从长计议这件事。”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①!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②,其后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惽然③,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④,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以上燕丹与鞠武谋秦。

【注释】

①振:通“赈”。救济,挽救。

②购:通“媾”。媾和,建立联盟关系。

③惽然:烦乱。惽,通“昏”。

④雕鸷(zhì):两种猛禽,用来比喻秦朝的凶狠残暴。

【译文】

过了一些时候,秦国将领樊於期得罪了秦王,逃亡到燕国,太子丹收容他并且留他住了下来。鞠武劝谏说:“不可以。像秦王这样暴虐的人,一直对燕国不满,想起来已够叫我们心寒胆战的了;更何况听说樊将军藏身到这里呢!这叫做‘把肉抛掷到饿虎经过的路上’呀,祸害一定不能解救了。即使有管仲、晏子这样的贤人也不能替我们谋划了。希望太子赶快叫樊将军到匈奴去,以便消除秦国侵略燕国的借口。并请向西联络三晋,向南联合齐国、楚国,向北与匈奴单于讲和,然后才可以谋划对付秦国的办法。”太子说:“老师的计划,实行起来旷日持久,我心里烦乱,恐怕一刻也等不了了。况且不仅如此,樊将军在世间遭到困厄,逃命到我这里来,我终不能因为强秦的威胁而抛弃我哀愁可怜的朋友,撵他到匈奴去,这种事情是我死也不会去做的。希望老师重新考虑。”鞠武说:“你做了危险的事却想求得平安,制造了祸患而寻求幸福,计谋短浅而结怨很深,为了结交一个新知的朋友,便不顾国家的大害,这就是‘加深怨恨而扩大祸患’了。把鸿毛放到炉火上去烤烧,必然无济于事。至于像凶猛的雕鸷一般的秦国,一旦对燕国发出怨恨凶暴的威怒来,那后果难道还用得着说吗?以上记太子丹与鞠武计划对付秦国。

“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知深而勇沉,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①。

【注释】

①造:去,前往。

【译文】

“燕国有一位田光先生,他为人智虑深远,而且勇敢沉着,可以和他商量谋划。”太子丹说:“希望通过老师得以与田光先生交往,可以吗?”鞠武说:“遵命。”鞠武说完就出去见田先生说:“太子希望和先生商讨国家大事呢。”田光说:“敬请指教。”于是去拜访太子。

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①。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注释】

①蔽:拂拭。

【译文】

太子出门迎了上来,退着走在前面引导田光,又跪下来为他拂扫了座席。田光坐定之后,左右没有人,太子离席起身请求说:“燕、秦两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费心。”田光说:“我听说良马强壮的时候,一日能驰骋千里,等到它衰老时,连最差的马也能够跑在它的前面。如今太子听说的是我年富力强时的事情,不知道我当年的精力现在已经都消耗完了。不过,我虽然不敢参与国事的讨论,但我所交好的荆卿可以为你效力。”太子说:“希望通过先生结识荆卿,可以吗?”田光说:“遵命。”立即起身快步走出。太子送到门口,嘱咐说:“我所告知你的,以及先生所说的话,都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漏出去!”田光低着头笑了,说:“好。”田光弯着腰走去见荆卿,说:“我和你交情很深,燕国的人没有不知道的。现在太子听说了我年轻力壮时的事情,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承蒙他看得起,告诉我说‘燕、秦两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费心’。我自以为和你不是外人,把你举荐给了太子,希望你到宫里去见太子。”荆轲说:“我恭敬地接受你的教诲。”田光说:“我听说,有德行的人办事,是不能使别人怀疑他的。今天太子告诫我说‘所谈的都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漏’,这是太子不信任我。办事叫人不放心,不算是节义豪侠之士啊。”于是想以自杀来激励荆卿,说:“希望你赶快去见太子,告诉他田光已经自杀,表明我没有泄密。”因此就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以上田光荐荆轲见燕丹。

【译文】

于是荆轲去谒见太子,告知田光已经自杀,并且转达了田光临死时说的话。太子连拜了两拜后跪下,双膝跪着走,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之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泄露秘密,是想保证这件大事能谋划成功。现在田先生竟然以自杀来证明他没有泄密,这哪里是我的本意啊!”以上记田光举荐荆轲见燕太子丹。

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①,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以上燕丹与荆轲谋刺秦王。

【注释】

①漳、邺:漳水、邺邑,在今河北临漳和河南安阳之间一带地区。

【译文】

荆轲坐定后,太子离开座位叩头说:“田先生不知道我的不才,使我得以到您面前,有所请教,这是上天垂怜燕国,不忍抛弃它的后人吧。现在秦国有贪利之心,而且欲望永不满足。不吞并掉天下所有的土地,让天下所有的国王完全臣服,它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现在秦国已经俘虏了韩王,完全占领了韩国的土地。又发兵向南攻打楚国,向北逼近赵国。秦将王翦率领数十万兵力抵达漳水和邺邑一带,而李信出兵太原、云中。赵国抵挡不住秦国,必然会去称臣,赵国若臣服于秦国,那祸患就降临到燕国了。燕国国小势弱,多次遭受战乱困苦,如今估计即使竭尽燕国全力也不足以抵挡秦国。诸侯各国都臣服了秦国,没有谁敢合纵抗秦。我个人的愚蠢看法,以为要真能物色到天下的勇士,出使到秦国去,用重利去诱惑它;秦王贪心重,他势必被重利所打动,而劫持他的目的就可以达到了。若果真能劫持秦王,迫使他归还侵占的全部诸侯领土,就像曹沫胁迫齐桓公那样,那是最好的了;假若秦王不肯,就伺机刺杀他。那时秦国的大将们领兵在外,而国内又有了动乱,那么君臣便会互相猜疑,利用这混乱的空隙诸侯得以联合,那就一定能够破秦了。这是我的最大愿望,不过不知道应该把这一使命委托给谁,只有靠荆卿您费心了!”过了好久,荆轲才说:“这是国家的大事,臣下才智低劣无能,恐怕不配担当这个使命。”太子上前叩头,坚决请他不要谦让推辞,这样荆轲才答应了。于是太子尊荆轲为上卿,让他住上等的馆舍。太子每天到荆轲住的地方问候,供奉丰盛的食物,珍奇异物时时进献,又选送车马、美女,尽量满足荆轲的欲望,来迎合他的心意。以上记荆轲和燕太子丹谋划刺杀秦王。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①,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注释】

①督亢:燕国南界的肥沃之地,在今河北涿州一带。

【译文】

过了很久,荆轲还没有起身赴秦的意思。这时秦将王翦已攻破赵国,俘虏了赵王,完全占领了赵国的土地,向北进军攻城略地,到达了燕国南部边境。太子丹心里很恐惧,就去请求荆轲说:“秦军早晚要渡过易水,那样的话即使想长久侍奉你,哪里还能办到啊!”荆轲说:“就是太子不说,我也要去拜见您了。如果现在就去秦国,却没有使他相信的东西,那么还是没有可能接近秦王。那位樊将军,秦王为了捉拿他曾悬赏千金及万户人家的城邑。要是能得到樊将军的头,以及燕国最肥沃的督亢地方的地图,奉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高兴地接见我,到那时我才有办法来为您效命。”太子说:“樊将军在极端困难的情形下来投靠我,我不忍为了自己的私事而伤了这位长者的心,希望你再替我另外想办法!”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①,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②:“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以上取樊於期之首。

【注释】

①揕(zhèn):用刀剑刺。匈:通“胸”。

②搤:同“扼”。

【译文】

荆轲知道太子不忍心,便自己私下里去见樊於期,说:“秦王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太刻毒了!你的父母族人统统被杀或被收为奴婢。现在又听说悬赏千斤黄金和万家城邑来求购将军的首级,你预备怎么办呢?”樊於期仰天长叹,流泪道:“我樊於期每当想到这些事情,常常觉得痛入骨髓,只是想不出办法来罢了!”荆轲说:“现在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救燕国的患难,报将军的仇恨,你认为怎么样?”樊於期便走上前去,说:“什么办法?”荆轲说:“我希望得到将军的首级,来奉献给秦王,秦王必定高兴而召见我,那时我就用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拿匕首击刺他的胸膛,这样,将军的仇报了,而燕国被欺凌的耻辱也消除了。将军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呢?”樊於期袒露出一条臂膀,握住手腕,说:“这正是我日夜切齿痛心的事情,不想今天才得到你的教诲。”于是自杀。太子听说后,乘车驰往,伏在尸体上痛哭,极为悲哀。既然人已死了,也就无可奈何,于是只得包裹了樊於期的首级,装在匣子里封藏起来。以上记荆轲取得樊於期的首级。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①,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②,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以上求匕首及秦舞阳为副。

【注释】

①徐夫人:男子,姓徐,名夫人。

②忤(wǔ)视:反目而视。

【译文】

于是太子预先访求各处锋利的匕首,得到赵国徐夫人的匕首,花百金买了下来,叫工匠用毒药汁浸染在匕首的锋刃上,用人做试验,只要划破流下一丝儿血,人便没有不立刻死去的。于是便准备行装打发荆轲动身。燕国有个勇士秦舞阳,十三岁时杀过人,人们都不敢与他对视,便令秦舞阳作为副使。荆轲等待一个朋友,想和他同行,但那个人住得很远,还没有到来,荆轲便替那个人准备行装。耽搁了一段时间没有动身,太子嫌荆轲拖延了时间,怀疑他反悔,就又请求荆轲说:“时间已很紧迫了,荆卿还有什么想法吗?我想先派秦舞阳走。”荆轲大怒,呵斥太子说:“你为什么这样派遣人呢?受命前往而不思返回的人是无能之辈。况且只带一把匕首进入凶多吉少的强秦,我所以逗留不走的原因,是要等待我的友人来了一道去。如今太子既然认为我拖延,那么就此辞行诀别吧!”以上记访求匕首和让秦舞阳做副使。

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①,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注释】

①变徵(zhǐ):古代基本音律分为宫、商、角、徵、羽五音。变徵相当于简谱“4”,这里指音调,相当于“E调”。

【译文】

荆轲于是动身出发。太子及知道这件事的宾客们,都穿着白衣服来为他送行。到了易水边,已经饯行之后,荆轲就要上路入秦了,这时高渐离击着筑,荆轲和着节拍唱歌,唱的是变徵凄凉的调子,送行的人都掉下泪来。荆轲又边往前走边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又唱起悲壮慷慨的羽声调子,人们都瞪大眼睛,头发都竖起来了。于是荆轲登车而去,始终没再回头。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①,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以上荆轲入秦。

【注释】

①振怖:震动,恐怖。振,同“震”。

【译文】

不久荆轲到了秦国,拿着价值千金的礼物,厚赠给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蒙嘉先替荆轲向秦王报告说:“燕王实在惧怕大王的威力,不敢出兵抵抗大王的将士,愿意让全国上下都隶属于秦国作为臣子,排在附庸秦国的诸侯行列里,像郡县一样纳贡应差,以便奉守先王的宗庙。因害怕大王而不敢擅自来陈说,特地斩了樊於期的头,并献上燕国督亢地方的地图,装在匣子里封好,燕王亲自在朝堂上拜送,特派了使者前来禀告大王。敬候大王的命令。”秦王听了非常高兴,便穿上朝服,设九宾大礼,在咸阳宫召见燕国使臣。以上记荆轲进入秦国。

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①,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②。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③,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④,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以上荆轲刺秦王不中。

【注释】

①卒:通“猝”。突然。

②夏无且(jū):秦始皇的侍医。提(dǐ):投击。

③擿:同“掷”。

④当坐者:应当受罚的人。

【译文】

荆轲捧着盛有樊於期头颅的匣子,秦舞阳捧着装有地图的匣子,依次进入。到殿前的台阶下,秦舞阳惊恐失色,大臣们都觉得奇怪。荆轲回头笑看舞阳,走上前谢罪说:“北方蛮夷粗野的人,不曾见过天子,因而紧张。希望大王宽恕他一些,使他能在大王面前完成使者的任务。”秦王对荆轲说:“拿他所持的地图来。”荆轲便取过地图,呈上去,秦王打开地图来看,地图展到尾端时,匕首露了出来。荆轲趁机用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起匕首直刺秦王。没有刺到秦王身上,秦王大惊,自己奋力跳了起来,衣袖都扯断了。秦王想拔剑,剑太长,只握住了剑鞘。这时他因惶恐紧张,剑又插得很牢固,所以不能立刻把剑拔出来。荆轲急忙追赶秦王,秦王绕着柱子急跑。群臣都非常惊慌愣在那里,因事起仓促,出人意料,全失了常态。而秦国的法律规定,大臣在殿里侍驾,不许携带任何武器;那些担任侍卫的郎中们手持武器,都只能列队站在殿下,没有诏令宣召不能上殿。在这危急的时刻,来不及召令殿下的士兵,因此荆轲便追赶着秦王。而大臣们惊慌着急,又没有东西可以击杀荆轲,只好一同徒手和他搏斗。这时,侍医夏无且用他捧着的药袋投击荆轲。秦王正绕柱而跑,仓促惊慌,始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左右群臣于是喊道:“大王背起剑!”秦王把剑背起,顺势拔出剑直砍荆轲,砍断了他的左腿。荆轲肢残了,于是举起匕首来掷向秦王,没有打中,打在柱子上。秦王又砍击荆轲,荆轲被砍伤了八处。荆轲自知谋刺不能成功,靠着柱子而笑,叉开腿蹲坐在地上骂道:“我的事情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想劫持你,胁迫你许下归还各国侵地的诺言,以便报答太子。”这时秦王左右的人上前杀死了荆轲,秦王心里好久都不愉快。过后评论功罪,对当赏当罚的群臣按照不同等次给予赏罚,赏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说:“无且爱护我,才拿药袋投击荆轲啊。”以上记述荆轲刺杀秦王,没有成功。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①。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②。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③。”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以上秦灭燕。

【注释】

①蓟城:燕都城,在今北京德胜门外土城关。

②辽东:辽河以东,即今辽宁辽阳一带。

③血食:享受肉食。这里指祭祀。社稷尚得祭祀,即表明国家未亡。

【译文】

因为这件事,秦王大怒,增派军队前往赵国,诏令王翦的军队去攻打燕国。十个月后攻下了燕都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带着他们的精锐部队向东逃到辽东固守着。秦将李信追击燕王很急,代王嘉便写信给燕王喜说:“秦国之所以特别急迫地追击燕王,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如今大王假如能杀了太子丹,把他的头献给秦王,秦王必定解兵退去,而燕国还可以侥幸不致灭亡。”此后李信追击太子丹,太子丹藏匿在衍水一带,燕王派人斩了太子丹,打算把他的头献给秦王。然而秦国还是进兵攻燕。五年后,秦国终于灭了燕国,活捉了燕王喜。以上记秦国灭燕国。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①。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彷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②。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③,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注释】

①宋子:地名。在今河北赵县北。

②矐(huò):使人失明。

③朴:通“扑”。撞击。

【译文】

第二年,秦国兼并了天下,建立了皇帝的尊号。于是,秦国就通缉太子丹、荆轲的党羽,这些人都四处逃亡了。高渐离改名换姓,给人家做佣工,躲藏在宋子这个地方。时间一久,他做工做得辛苦时,听到主人家的厅堂上有客人击筑,便徘徊着舍不得离去。常常脱口而说道:“那击筑的,有的击得好,有的不怎么样。”一道做工的佣人把这些话告诉主人,说:“那个佣工是个懂音乐的人,背地里评论击筑的好坏。”主人便叫他到堂上击筑,所有在座的宾客都称赞他击得好,赐给他酒喝。高渐离思忖,长久地隐匿躲藏下去是没有尽头的,便辞退出来,拿出他行装匣子里的筑和他的好衣服,恢复本来面目,再走回堂前来。所有在座的客人都大吃一惊,走下堂来和他以平等的礼节相见,把他当作贵宾。请他击筑唱歌,客人们没有不流着眼泪离开的。宋子那个地方的人轮流请他做客,后来秦始皇听说了这件事。秦始皇召见他,人们有认识他的,就说:“这就是高渐离啊!”秦始皇爱惜他擅长击筑,于是就特别赦免他,只弄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击筑,没有一次不称善叫好的。逐渐地秦始皇更加接近他,高渐离便把铅块放在筑里面,等到他进宫接近秦始皇的时候,他举起筑扑向秦始皇,没有击中。于是秦始皇便杀了高渐离,以后终身不再接近诸侯国的遗民。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以上高渐离、鲁句践事。

【译文】

鲁句践听说荆轲刺秦王的事情后,私下里叹道:“唉!可惜他不精通刺剑的技术啊!真是呀,我也太不了解他了!从前我斥责他,他肯定是把我看成非同道了!”以上记高渐离和鲁国人句践的事迹。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译文】

太史公评论说:世上的人们谈论荆轲的事情,称说太子丹的命运是“天降粟米,马儿长角”,说得太过了。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这都是不正确的。当初公孙季功、董生和夏无且有交往,详细地了解事情的经过,他们向我讲的就是这样。从曹沫到荆轲这五个人,论他们的义行,有成功的,有不成功的,但他们立意都很明显,没有背弃他们自己的志向,英名流芳后世,难道是虚妄的吗!

魏其武安侯列传

【题解】

本文虽题为《魏其武安侯列传》,实际上是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将军灌夫三人的合传。

文章通过叙述窦婴与田蚡之间的矛盾斗争,揭露了汉代统治集团内部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的一面,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窦婴的为人正直、荐进贤士,灌夫的倔强不屈、不凌弱小,以及田蚡的仗势害人、专横跋扈,在传中都有逼真描写,表明了作者的爱憎。在表现汉景帝与窦太后、王太后与窦太后、汉武帝与王太后之间的权力之争时,文章用笔却很含蓄,这是读者在阅读这篇传记时所应该注意的。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①。父世观津人②。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③。

【注释】

①孝文后:即汉景帝的母亲窦太后。

②观津:汉县名。治所在今河北武邑东南。

③詹事:掌管皇后、太子宫中事务的官员。

【译文】

魏其侯窦婴,是孝文皇后的侄子。从他父亲以上,世代家居观津,喜欢交结宾客。孝文帝时,窦婴是吴国国相,因病免职。孝景帝即位,起用窦婴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以上魏其因抑梁孝王见疏废。

【译文】

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弟弟,他的母亲窦太后很喜欢他。梁孝王入朝觐见,以亲兄弟的身份出席皇帝的宴会。当时皇上还没有册立太子,喝酒喝到高兴时,孝景帝满不在乎地说:“我死之后,把王位传给梁王。”太后听了十分高兴。这时窦婴举了一杯酒,献给景帝说:“天下是高祖的天下,帝位应父子相传,这是汉朝的法定制度,皇上怎么可以擅自做主传位给梁王呢!”窦太后因此憎恨窦婴。窦婴也嫌詹事官职太小,便托病辞职。窦太后于是把准许窦婴出入宫禁的名籍除掉,不准他进宫朝见。以上记魏其侯窦婴因为抑制梁孝王而被疏远废弃。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①,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②。以上魏其因破七国复贵盛。

【注释】

①财取为用:酌量用度,随便取去。财,通“裁”。裁酌。

②亢礼:平等的礼仪。亢,同“抗”。

【译文】

孝景帝三年,吴、楚起兵叛变,皇帝遍查刘氏宗族和外戚窦氏诸人,都没有像窦婴那样有才智的人,于是征召窦婴。窦婴入朝见皇帝以后,他坚决推辞,借口有病,不足以担当重任。窦太后至此也感到惭愧。皇上说:“现在天下正有危难,你怎么可以推辞呢?”就任命窦婴为大将军,赏赐给他黄金千斤。这时袁盎、栾布等名将贤士都退职在家,窦婴就向景帝推荐他们,起用他们。窦婴把皇帝赏给他的金子都摆在廊下和穿堂之中,每逢属下的军吏来见,就叫他们随意取去用,从没有把赏赐的金子拿到私宅去。窦婴坐镇荥阳,监督齐、赵两路讨伐军队。等到七国叛军都被平定,就封窦婴为魏其侯。这时那些游说的士人和宾客都争相投奔魏其侯门下。孝景帝每当上朝和群臣商议大事,别的大臣都不敢和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平起平坐。以上记述魏其侯窦婴因平定七国之乱有功而再次地位尊贵,权势鼎盛。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①,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将军②,则妻子毋类矣③。”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注释】

①自引谢病:托病走开。

②两宫:这里指太后和汉景帝。螫(shì):蜂、蝎用针刺刺人,这里指忌恨、加害。

③妻子毋类:妻和子都被诛灭。毋类,绝种,一个不留。

【译文】

孝景帝四年,立栗太子,命魏其侯当太子的老师。孝景帝七年,栗太子被废,窦婴多次谏争,都没有结果。他便托病退居,在蓝田山下闲居了好几个月,许多宾客和辩士前去规劝,没有人能把他劝回来。梁国人高遂对魏其侯说:“能使您富贵的是皇上,能使您成为朝廷亲信的是太后。现在您当太子的老师,太子被废不能争辩;争辩没有人听,又不能去死。自己托病引退,拥着歌姬美女,闲居在山下而不肯入京朝见。相比而言,这是自我表白而宣扬皇上的过失。假使皇上和太后都对您不满而又加害于您,那您的妻子、儿子无一能幸免。”窦婴认为高遂说得对,便复出任事,和从前一样上朝觐见皇帝。

桃侯免相①,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②,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③。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以上魏其因谏栗太子事复见疏。

【注释】

①桃侯:名刘舍。

②爱:爱惜,吝惜。

③多易:常常草率从事。

【译文】

当桃侯刘舍被免去相位时,窦太后多次推荐魏其侯当丞相。景帝说:“太后难道以为我有所吝惜,而不让魏其侯当丞相?魏其侯这个人骄傲自满,做事往往轻率随便。很难让他做丞相,担当重任。”终于没有任用他,让建陵侯卫绾当了丞相。以上记魏其侯因谏阻废栗太子之事再次被疏远。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①。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学《槃盂》诸书②,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③,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以上武安初封侯贵盛。

【注释】

①子侄:《史记》作“子姓”,意同。

②《槃盂》诸书:相传为黄帝史官孔甲所作的铭文,书写在槃盂等器物上。

③称制:代行皇帝的职权。

【译文】

武安侯田蚡,是孝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生在长陵。魏其侯已经当了大将军、正当权力兴盛之时,田蚡只是个普通郎官,还没有显贵,往来于窦婴家,陪侍窦婴饮酒,时跪时起,恭敬得像是窦家的晚辈一样。到景帝晚年,田蚡高升而且得宠,任职太中大夫。田蚡善辩论,有口才,能传习古文字,王太后更看重他。景帝去世,同日太子即位,由太后摄政称制,所有安抚、镇压的事大多采纳田蚡及其宾客的计策。田蚡弟弟田胜,都因是太后弟弟,景帝后元三年,封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武安侯开始想当权做丞相,谦恭自下,延揽宾客,推荐闲居在家有名望的人,给予优厚的待遇,想以此排挤窦婴一派的将相们。以上记述武安侯开始封侯势盛。

建元元年①,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②,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③:“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以上魏其为丞相。

【注释】

①建元元年:前140年。建元,汉武帝年号(前140—前135)。

②微言:委婉地说。风:同“讽”。暗示的意思。

③吊:这里指告诫、警告、提醒。

【译文】

建元元年,丞相卫绾因病免官,皇帝让大臣们讨论谁来担任丞相、太尉。籍福劝武安侯说:“魏其侯显贵已很久了,天下的贤士一向归附他。现在您刚刚显贵,不能和魏其侯相比,如果皇上有意用您为丞相,您一定要把相位让给魏其侯。魏其侯当了丞相,您一定做太尉。太尉和丞相地位同样尊贵,这样您既得了太尉,又有了让相给贤者的好名声。”武安侯就把这一意见含蓄地告诉了太后,让她转达给皇帝,于是皇上让魏其侯当了丞相,武安侯当了太尉。籍福向魏其侯祝贺,顺便规劝他说:“君侯的本性喜善嫉恶,现在好人称道大人,所以您当了丞相;但是您嫉恨恶人,恶人相当多,他们也会谤毁您的。如果您对好人和坏人都能宽容些,那么您的相位就能维持长久;否则,马上就会受到人家的诽谤而失掉相位。”魏其侯没有听从他的话。以上记魏其侯窦婴任丞相。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①,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②,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適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③。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以上魏其、武安皆以儒术罢绌。

【注释】

①推毂(ɡǔ):本指推车前进,这里借以比喻推荐人才。毂,车轴。

②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

③东宫:当时太后居于长乐宫,长乐宫在大内东部。这里借指太后。

【译文】

魏其侯、武安侯都喜欢儒家学说,推举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请来鲁申公,准备设立明堂,让诸侯都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去,废除关禁,按照古礼来规定服制,用以表明太平的气象。并且检举窦氏和刘氏宗室中品行不好的人,除掉他们在族谱中的名字。当时许多外戚是列侯,他们大多娶公主为妻,都不愿回到他们的封地去,因此毁谤窦婴等人的话天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朵里。窦太后喜欢黄老学说,而魏其侯、武安侯、赵绾、王臧等人却极力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道家学说,所以窦太后越来越不喜欢窦婴等人。到了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武帝不要再把政事奏告窦太后,不想让窦太后干预政事。窦太后大怒,就罢免了赵绾、王臧等人,并且撤了丞相、太尉的职,用柏至侯许昌作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任御史大夫。从此,魏其侯、武安侯只以侯的身份在家闲居。以上记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都因推崇儒家学说被罢免。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

【译文】

武安侯虽然不担任官职了,但因为王太后的关系,仍然受到皇帝的宠爱,屡次议论政事,大多被采纳,天下趋炎附势的官吏和士人,都离开魏其侯跑到武安侯的门下,武安侯一天比一天骄横起来。建元六年,窦太后去世,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操办窦太后的丧事不力,都被免职。于是皇上任用武安侯田蚡为丞相,任用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于是天下的士人、郡国的官吏和诸侯王更加依附武安侯了。

武安者,貌侵①,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②?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③;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注释】

①貌侵:容貌丑恶。侵,同“寝”。

②除吏:除去旧职换新职,后来以新授官职称除授。

③曲旃:一种旗子。曲,指旗杆上端是弯的。旃,指用整幅帛制成的长幡。

【译文】

武安侯相貌丑陋,出身却异常尊贵。他认为当时的诸侯王都年纪较大,新皇帝刚刚继位,年纪还很轻,自己以外戚的地位来当丞相,如果不狠狠地以礼法制服诸侯,那天下便不能整肃。在那个时候,丞相入朝奏事,往往一坐就是很久,他所提的意见,皇帝一概接受。他所推荐的人,有的由家居一下提拔到二千石的职位,皇帝的权力逐渐转移到他手里。于是皇帝说:“你委任的官吏任用完了没有?我也想委任几个官呢!”有一回,他向皇上请求占用考工衙门的余地扩建自己的私宅,皇上大怒,对他说:“你何不把我的武库也一起占用了呢?”从这以后,他才稍稍收敛了一些。有一次,他请客人喝酒,让他的哥哥盖侯面向南坐,他自己却面向东坐,认为汉朝的丞相尊贵,不能因为自己哥哥的缘故,就私自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从此以后,田蚡更加骄横,他所修建的住宅是所有贵族府第中最好的,他的田地庄园都是非常肥沃的土地,他派到郡县去采购名贵器物的人,在路上络绎不绝。家中前堂排列了钟鼓,树立着整幅绣帛制作的曲柄长幡,后院妇女有数百人。诸侯奉送给他的珍宝、狗马及古玩陈设,数都数不清。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以上武安为丞相鼎盛,魏其日疏。

【译文】

魏其侯失去窦太后的庇护,更加被疏远,不受重用,没有权势,门下的许多宾客渐渐地离开了他,甚至对魏其侯态度傲慢,唯独灌将军对他不改变原来的态度。魏其侯因不得志而闷闷不乐,只是对灌将军很优待。以上记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权势鼎盛,魏其侯窦婴却日益被皇帝疏远。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①。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以上灌夫因破吴军知名。

【注释】

①颍阴:汉县名。治所在今河南许昌。

【译文】

将军灌夫是颍阴人。他的父亲张孟,曾经当过颍阴侯灌婴的家人,很受宠信,因此被灌婴推荐,当官至二千石,所以用了灌氏的姓,改名灌孟。吴、楚两国造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隶属于太尉周亚夫,向太尉举荐灌孟为校尉。灌夫也带了一千人跟他父亲同行。当时灌孟年纪已很大了,太尉本来不想用他,由于颍阴侯坚决举荐,才答应让灌孟做校尉,因此灌孟郁郁不得志,战斗时常冲击敌阵的坚固处,终于战死在吴国军中。按照当时的军法规定,凡是父子都从军的,如有一人战死,未死者可以护送灵柩回乡。但灌夫不肯扶丧回家,他激奋地说:“我要取吴王或者吴将的头,来报杀父之仇。”于是灌夫披甲持戟,召集军中素来和他相好并情愿跟他一起去的壮士几十人。等到走出营门时,大多不敢再前进。只有两人和随从的奴仆十几骑冲入吴军中,一直攻到吴军的将旗之下,杀伤了几十个敌人。因为无法再向前冲,才又退回汉营,家奴都阵亡了,只有他与一骑一人归来。灌夫身受重伤十多处,恰好有名贵的良药把创伤治好,才没有死。灌夫的伤略微好了一些,又去请命于将军说:“我现在更加熟悉吴营中的地形了,请允许我再次出战。”灌何对灌夫的勇气很钦佩,对他的行为也很同情,深恐灌夫再去有性命危险,于是把这件事告知太尉,太尉坚决阻止他去。等到吴军被打败后,灌夫也名闻天下。以上记灌夫因打败吴军而闻名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以上灌夫历官及两次失职家居。

【译文】

灌何把灌夫的英勇行为报告了皇帝,景帝就任命灌夫为中郎将。几个月后,因为犯法而免官。后来灌夫搬到长安去住,京师里的诸多显贵没有不称赞灌夫的。孝景帝时,灌夫官至代相。景帝死,武帝刚刚即位,认为淮阳是天下的交通枢纽,必须驻扎强大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调任灌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由淮阳太守内调为太仆。建元二年,灌夫和长乐卫尉窦甫饮酒,发生争执,当时灌夫已经酒醉,就出手打了窦甫。窦甫本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怕太后杀灌夫,调他任燕相。几年后又因违法免官,居住在长安家中。以上记灌夫的为官经历及两次免官居家。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①。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②。

【注释】

①钧:通“均”。

②多:推重。

【译文】

灌夫为人刚强直爽,常使酒任性,不喜欢当面恭维人。对一些权势在他之上的贵戚,他不愿特别恭敬他们,而且一定要冒犯他们;对一些地位比他低下的士人,越是贫贱,他越是敬重他们,以平等的礼节对待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于地位低下的后进总是推荐夸奖。因此一般人士都很敬重他。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译文】

灌夫不喜欢斯斯文文,好仗义任侠,答应了人家的事一定办到。那些和他交往的人,无不是有名有势的豪强或狡黠之徒。他家中的资产有几千万,每天的食客有几十上百人。他在居所修建池塘、田地庄园,灌夫的宗族宾客往往争权夺利,在颍川一带横行无忌。于是颍川的儿童为此而作歌道:“颍水清清,灌家安宁;颍水混浊,灌家灭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①,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以上灌夫富豪及失势后与魏其相得。

【注释】

①引绳批根:互相合力,排斥异己。

【译文】

灌夫家中虽然很富有,但失去势力,位居卿相、侍中的显贵及宾客们都逐渐和他疏远了。等到魏其侯失势时,想依靠灌夫去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算账,而灌夫也想利用魏其侯的关系交接那些列侯和宗室们,以提高自己的名声。两个人互相攀引借重,过往亲密得如父子一般。两人极为投契,毫不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以上记灌夫家富豪以及失势后同魏其侯窦婴非常要好。

灌夫有服①,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②,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③,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埽,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④,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⑤,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以上武安饮魏其家。

【注释】

①有服:居丧之意。服指旧时丧礼规定穿戴的丧服。

②临况:犹言光临、惠顾。况,通“贶”。恩赐。

③帐具:指一切陈设用的器具。

④不怿(yì):不高兴。怿,悦。

⑤属:请。

【译文】

灌夫家有丧事,在服丧期内,登门拜访丞相田蚡。田蚡漫不经心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恰值你在服丧期间,不便前往。”灌夫说:“将军居然肯屈驾拜访魏其侯,我怎敢因服丧而推辞呢?让我先通知魏其侯,好叫他有所准备,请您明天早点光临。”武安侯答应了。灌夫就把与武安侯相约的详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魏其侯。魏其侯与夫人特地买了许多酒肉,连夜打扫房屋,早早陈设起来,直忙到天明。天刚亮,魏其侯就命家人等在门外探听侍候。但是到了中午,田蚡也没来。魏其侯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了吗?”灌夫很不高兴地说:“我不嫌在服丧期间请他践约,他应该前来。”于是就驾了车,亲自前往迎接丞相。丞相昨天只是顺口答应了灌夫,根本没有打算真的去赴宴。等灌夫到他家时,丞相还在睡觉。于是灌夫进去见他说:“昨天幸蒙丞相答应去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已经置办好酒席,从早晨等到现在,还没敢开席呢!”田蚡一愣,表示歉意说:“我昨天喝醉了,一时忘了和你的约会。”于是坐车前往,路上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气。等酒喝到高兴时,灌夫起舞,舞毕邀请丞相,田蚡竟不起身,灌夫便在酒筵上用话冒犯丞相。魏其侯忙把灌夫扶下去,向田蚡表示歉意。田蚡一直喝酒到深夜,才尽兴而归。以上记述武安侯田蚡到魏其侯窦婴家喝酒。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①:“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②:“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注释】

①望:怨恨。

②谩:欺蒙,诡诈。

【译文】

丞相曾派籍福求取魏其侯在城南的土地。魏其侯大为怨恨,说:“我虽被朝廷废弃不用,将军尽管在高位,难道就可以仗势硬夺我的土地吗?”不肯答应。灌夫听说后,非常生气,大骂籍福。籍福不愿让田蚡和窦婴之间发生矛盾,就撒了一个谎,自己用好言去回报丞相,说:“魏其侯年事已高,就要死了,再忍些日子也不难,姑且再等一等吧!”不久,武安侯听说魏其侯和灌夫是出于愤怒而不肯把田地给他,也很生气,说:“魏其侯的儿子曾犯了杀人大罪,是我救了他。我服事魏其侯的时候,没有什么事不肯依他,为什么他却吝惜这几顷田地呢!况且这跟灌夫有什么相干!我不敢再要这块地了。”从此,武安侯对魏其侯、灌夫二人大为怨恨。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①。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俱解。以上灌夫与武安搆衅。

【注释】

①案:检查,核实。

【译文】

元光四年的春天,丞相奏言灌夫家在颍川极为骄横,百姓都深受其苦,请求皇帝查办灌夫。皇帝说:“这是丞相职内的事,何必请示!”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短处作为要挟:用不正当的手段谋取个人的私利,收受淮南王的贿赂,泄漏不该说的话。后来因宾客们从中调解,双方才停止互相攻击,怨恨也得到了缓解。以上记灌夫和武安侯田蚡之间结怨。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①。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②,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③!”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以上灌夫骂坐。

【注释】

①膝席:跪在座席上。这里是说其余客人只是欠身直腰跪起,而身未离席。

②临汝侯:指灌贤,刘邦功臣灌婴之孙。

③呫嗫(chè niè):低声耳语。

【译文】

这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儿为夫人,太后下了诏令,叫列侯宗室都前往祝贺。魏其侯去找灌夫,打算和他一起去。灌夫推辞说:“我屡次因为酒醉失礼而得罪了丞相,并且丞相近来和我有仇。”魏其侯说:“事情已经过去了。”硬拉灌夫一起去。酒喝到高兴的时候,武安侯起身为客人敬酒,所有的宾客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轮到魏其侯敬酒时,只有那些与魏其侯有旧交情的人才离席,其余的客人不过半起长跪在席上。灌夫看在眼里,心里很不高兴。灌夫起身依次给人斟酒,斟到武安侯时,武安侯双膝长跪在席上,说:“我不能再喝满杯了。”灌夫很生气,就嬉笑着说:“您是个贵人,但还是请饮满一杯吧!”但武安侯还是不肯。斟酒斟到临汝侯,临汝侯正在跟程不识悄悄地附耳讲话,又不离坐。灌夫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大骂临汝侯道:“你平时诽谤程不识,把他贬得一钱不值,现在长辈向你敬酒,你反倒学小女孩的样子咬着耳朵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武安侯对灌夫说:“程不识和李广都是宫廷的卫尉,现在你当众羞辱程将军,难道你就不替李将军留点面子?”灌夫说:“今天杀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还管什么程啊李的!”席上的客人们看见势头不妙,便起身托词上厕所,陆续地散去。魏其侯也起身离去,并挥手叫灌夫也赶快走。武安侯于是生气地说:“这是我平时宠惯了灌夫的过错。”便命令手下的人把灌夫扣留下来,灌夫想走也走不了了。籍福赶紧站起来为灌夫向丞相赔礼,并且用手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低头认错。灌夫更加愤怒,不肯认错。武安侯于是命令手下的人把灌夫捆起来,看管在客馆里,并把长史找来说:“今天宴请宾客,是奉太后的旨意。”于是弹劾灌夫,说他在宴席上辱骂宾客,轻侮旨意,应按不敬罪处理,关押在居室狱中。同时重提旧案,彻查灌夫在颍川的种种不法行为,派遣差吏分头捉拿灌家各支的亲属,都判决为杀头示众的罪名。以上记灌夫在酒席上骂人。

魏其侯大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①。”以上魏其出救灌夫。

【注释】

①东朝:指太后所居住的东宫。

【译文】

魏其侯感到十分懊悔,出钱请宾客为灌夫讲情,没有成功。武安侯的手下即是他的耳目,灌家漏网的人都分头逃窜和躲藏起来了,灌夫本人又被拘押着,因而他们不可能再揭发武安侯的种种罪行。魏其侯挺身而出全力营救灌夫,他的夫人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难道能救得了吗?”魏其侯说:“侯爵是我自己挣来的,现在由我把它抛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何况我也绝不能让灌夫一个人去死,而我窦婴倒一个人活着!”于是瞒着家里人,私自出来上书给皇帝。皇帝立刻把他召进宫里,窦婴详细说明了灌夫酒醉失态的事情,认为这够不上重刑和死罪。皇帝赞同他的看法,便赐魏其侯一起吃饭,说:“到东宫那里去公开辩论这件事吧。”以上记魏其侯窦婴出手营救灌夫。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①,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②,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③,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④,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注释】

①辟倪:通“睥睨”。斜视。

②凌轹(lì):糟蹋。凌,凌驾、欺压。轹,本指车轮碾压,这里指欺凌。

③局趣:指局促,拘束。趣,通“促”。

④藉(jí):践踏,欺凌。

【译文】

魏其侯到了东宫,极力推奖灌夫的长处,说他这回是酒后失言,而丞相却用别的事端来诬害灌夫。武安侯又极力诋毁灌夫,说他所作所为骄横而且放纵,他的罪行实为大逆不道。魏其侯揣度对田蚡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就揭出了田蚡的短处。武安侯说:“天下有幸平安无事,我得以充任朝廷的重臣,我所爱好的只是音乐田宅狗马而已。我所喜爱的歌舞乐人、能工巧匠之类,远不如魏其侯、灌夫日夜招募天下豪杰壮士和他们商量讨论,心怀不满,暗地里诽谤朝政,不是仰视天文,便是俯画地理,窥测太后和皇上的动静,希望天下变乱,妄图趁机建立大功。我不明白魏其侯他们究竟在那里干什么。”于是皇上问在朝的大臣们:“窦婴、田蚡两个人谁是谁非?”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父亲当年为国战死,他亲自持戟闯入险恶的吴军营中,身上受了几十处重伤,名冠三军,他是天下少见的勇士,没有太大的罪,只不过是喝醉了酒而发生了口角,不应该援引别的过失来杀他。魏其侯的话有道理。丞相说,灌夫勾结奸猾不轨之徒,侵夺小民,家财积累多达千万,在颍川任意横行,触犯宗室,欺凌皇族,这正像俗语说的‘树枝比树干粗,小腿比大腿粗,结果不是折断就一定会分裂’,丞相说得也对。只有请圣明的皇帝自己裁决两家的是非了。”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说得对。内史郑当时也以魏其侯所说的为是,但后来却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皇帝。其余的人都没敢发表意见。皇上嫌内史不敢坚持己见,就向他发怒道:“你平时多次谈论魏其侯、武安侯的长短,今天当廷公开辩论,却又像驾在车辕下的马一样畏首畏尾,我把你们这些家伙一并斩了!”于是皇帝罢朝起身,入内宫侍候太后吃饭。太后也已经派人在暗中探听朝廷辩论的情况,这些人已把详细情况告诉了太后。太后生了气,不吃饭,说:“现在我还活着,他们竟敢作践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之后,别人就会像对待鱼肉一样任意宰割我的弟弟了。况且皇上你能做一个石头人吗?特别是现在皇帝尚健在,这班大臣就只知随声附和;假若皇帝不在了,这班人还能靠得住吗?”皇上解释说:“魏其侯和武安侯两家都是外戚,所以让他们在朝廷上辩论。否则,一个狱吏就可以决断这件事。”这时,郎中令石建把窦婴和田蚡两个人的事分别向皇上做了介绍。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①?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舌自杀②。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以上魏其、武安廷辩。

【注释】

①不自喜:不自重,不自爱。

②(zé)舌:缄口不说话。,啮,咬。

【译文】

武安侯下朝出了宫禁的外门,招呼御史大夫韩安国乘自己的车子同行,生气地说:“我和你共同对付一个秃老头子有什么难办的,为什么还犹豫不定呢?”韩安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田蚡说:“你为什么不自爱自重呢?魏其侯攻击你,你应当向皇帝免冠解下印绶谢罪,辞职回家,说:‘我因为是皇帝至亲的缘故,侥幸身居相位,本来是不能胜任的,魏其侯对我的批评是对的。’这样,皇帝一定会赞美你有谦让的美德,不让你辞职。魏其侯一定会因此内心惭愧,关起门来咬舌自杀。现在别人攻击你,你也攻击别人,好像奸商泼妇吵架一样,多么不识大体啊!”武安侯认错说:“我在朝廷争辩时性子太急,没有想到这么做。”以上记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在朝廷上辩论。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①。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②,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③,病痱④,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以上灌夫族诛,魏其弃市。

【注释】

①都司空:宗正的属官,主管诏狱(皇帝发来的案犯)。

②常:通“尝”。曾经。

③恚(huì):恼恨,发怒。

④痱(fèi):风病。

【译文】

后来皇帝又派御史按文书查考魏其侯所说的有关灌夫的情况,发现很多不符合事实的地方,犯了欺骗皇帝的罪。于是魏其侯受到御史的弹劾,被拘押在都司空衙门的狱中。当孝景帝临终的时候,魏其侯曾接受一份遗诏,遗诏上说:“遇到麻烦,可以看情况向皇帝报告说明。”等到灌夫被捕后,罪该灭族,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皇帝提起这件事。魏其侯只好让他的侄子上书,说明受有遗诏,希望能得到再被召见的机会。上书奏给皇帝后,查对尚书省的档案,却找不到先帝的这份遗诏。这道诏书只藏在魏其侯家中,由其家臣盖印封存。于是魏其侯又被指控伪造先帝的遗诏,罪应处死。元光五年十月,灌夫和他的家属全部被处决了。魏其侯过了许久才听到这个消息,听说后非常恼怒、悲愤,得了中风的大病,拒绝进食,只想死去。后来又听说皇上没有杀他的意思,这才恢复了饮食,医疗病体。朝廷已经决定不把魏其侯处死刑了,但是,这时竟然又有流言传播,说魏其侯的坏话,被皇帝听到,因此就在这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魏其侯在渭城的大街上被斩首示众。以上记灌夫灭族,魏其侯窦婴被杀。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①,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②,不敬③。

【注释】

①元朔三年:前126年。元朔,汉武帝年号(前128—前123)。

②襜褕(chān yú):短衣,不是进宫朝见该穿的衣服。

③不敬:据梁玉绳考证,此下缺“国除”二字。《惠景间侯者年表》作“坐衣襜褕入宫廷中,不敬,国除。”

【译文】

次年春天,武安侯病了,不停地大声呼叫,承认自己有罪,谢罪不止。请了能看见鬼的巫师来诊视他的病,巫师看见魏其侯、灌夫两个鬼魂共同守住武安侯,想要杀他。田蚡终于死去。他的儿子田恬继承了武安侯的封号。元朔三年,田恬因没有穿朝服走进宫廷,犯了大不敬的罪。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译文】

后来,淮南王刘安准备谋反的事被发觉了,朝廷下令彻查严办。淮南王之前曾进京朝见,当时田蚡是太尉,到灞上迎接淮南王说:“皇帝现在还没有太子,大王您最英明,是高祖的嫡孙,一旦皇帝去世,不立大王,还有谁可立呢?”淮南王听了非常高兴,送给田蚡许多金银财物。皇帝自从魏其侯被杀时起,就对田蚡不满,只因碍于太后的缘故,不便把他怎样罢了。等听说武安侯接受淮南王赠金的事,就说:“假如武安侯还活着的话,也该灭族了!”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译文】

太史公说:魏其侯、武安侯都是因外戚的身份而被重用,灌夫则是因为一时勇敢驰入吴军报父仇而出名。魏其侯是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而发迹。武安侯的尊贵是凭借武帝刚继位和窦太后、王太后当权的机会。但是魏其侯实在不懂随时变通的道理,灌夫没有手腕而又不肯谦让,二人互相依重,终于酿成了祸害。武安侯仗恃自己显贵的地位,喜欢玩弄权术,因为一杯酒的怨愤,竟然陷害了两位贤人。唉,真是可悲啊!因为恨灌夫而兼及窦婴,结果连自己的性命也没有保住。朝野上下都不推重,终于蒙受了坏名声。唉,真正可悲可叹!这就是招致祸患的缘由啊!

游侠列传

【题解】

本文是《史记》中一篇专叙游侠的类传。

这些游侠有某些共同特点:敢于蔑视统治者的法网禁令,仗义行侠,铤而走险,扶危济困;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践,不爱其躯,不矜其能。尽管他们的行为在社会上影响较大,但是儒、墨等家的学者们对他们的事迹往往加以排斥而不予载录,以至湮灭而不可考见。对此,司马迁深感不平,于是专门为他们作传(参见《太史公自序》)。在当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治气氛下,作者能把视线和笔触投注到社会下层,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①,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②。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注释】

①季次:孔子弟子,齐人,名公皙哀,字季次。原宪:孔子弟子,鲁人,字子思

②疏食:粗糙的食物。

【译文】

韩非子说:“儒生往往用文辞扰乱国家的法律,而侠士则往往因勇武触犯国家的禁令。”这二者虽然同样遭到非议和讥笑,但儒学之士还是被后世称道的多。至于像那以权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的职位,辅佐当世的君主,从而使自己的功名记载在史册上的人们,当然没什么好说的。而像那季次、原宪,是居家而没有出仕,勤苦读书,身怀特立独行的君子德操,抱守道义不肯同世俗苟合,当世的人也讥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只能终身居住在草房破屋里,连粗衣淡饭都不够。他们去世已四百多年了,但他们的弟子仍然不断地纪念他们,称赞他们。今天的游侠之士,他们的行为虽然和正义不合,然而他们言必信,行必果,已经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会真心实意去办,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济别人的艰难困苦,出生入死之后,也不夸耀自己的才能,羞于表扬自己的德义,大概也有值得赞美的地方啊。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①,伊尹负于鼎俎②,傅说匿于傅险③,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④,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⑤?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注释】

①虞舜窘于井廪(lǐn):传说舜的父亲瞽叟,偏爱后妻之子象,存心杀害舜,他吩咐舜涂廪、穿井,却故意放火烧廪,推土下井,欲置舜于死地,但舜都设法逃脱了灾祸。廪,粮仓。

②伊尹负于鼎俎:伊尹操持鼎俎,为商汤和五味,供饮食。鼎,烹食用具。

③傅说(yuè):殷王武丁的贤相,原来隐匿在傅险的地方,从事筑墙行业。

④桎梏(zhì ɡù):刑具,指手铐脚镣。

⑤末流:原指河流的下游,这里指衰乱时代的不良风气。

【译文】

况且危急的事情是人人都会时常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曾经被困在粮仓上和深井里,伊尹曾经做过厨子,傅说曾隐逸埋没在傅险,吕尚曾经受困于棘津,管仲曾被戴手铐脚镣,百里奚曾经给人喂过牛,孔子在匡地遭受围困,过陈、蔡两国挨过饿。这些都是读书人所称道的仁人君子,他们尚且遭受过这样的灾难,更何况中等才能的人而又处在极端的衰微乱世呢?他们遇到的灾害怎么能说得完呢。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译文】

俗话说:“知道仁义有什么用呢?已经获得利益的就是有德。”所以伯夷认为周攻伐商纣是不道德的行为,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但周文王、周武王并不因此而有损王者声誉;盗跖、庄凶暴残忍,,但他们的党徒却不断地歌颂他的德义。由此看来,庄子所说的“偷钩的人被诛杀,窃国的人成为诸侯,王侯所做的都合乎仁义”,不无道理。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①!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②?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注释】

①侪(chái)俗:平庸之辈。侪,等,辈。俗,平庸。

②间者:间隔一定时期才出现的人才,引申为杰出的人才。

【译文】

现在那些拘守仁义的学士,抱持着他们认定的区区道义,长期孤立于世间,哪里能比得上言论卑下随同流俗,与世浮沉却取得荣耀声名的人呢!然而平民游侠之辈,自立取予的节操,信守诺言,使千里之远的人都称颂他的风仪,即使为义牺牲,也不顾虑世人的是非评论,这也是他们这些人意志坚决的长处,并不是苟且敷衍的人所能做到的。因此,士人在困顿窘迫的时候能得到的可托付自己生命的人,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贤能杰出的人物吗?如果使民间游侠和季次、原宪那样的人来比较智能,看谁对社会有贡献,那可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以对社会的贡献和言必有信的观点来看,那么侠客的行义又怎么可以轻视呢!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埶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①,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②,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③,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④。

【注释】

①砥:琢磨,磨砺。

②湮(yīn):埋没。

③扞:同“捍(hàn)”。违反,触犯。

④猥(wěi):滥,杂。

【译文】

古代平民侠士的事迹已经听不到了。近世的延陵君季札、孟尝君田文、春申君黄歇、平原君赵胜、信陵君魏无忌诸公子,都因为是王侯的亲属,凭借着有封邑的卿相的地位,享有富厚的家资,招揽天下的贤士,因此显名于诸侯,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明的人。这就像顺着风而呼喊,声音并没有加快、加大,而听到的人特别清楚,这是风势把它激荡传播罢了。至于说到民间的侠士,他们的修养德行、砥砺名节,名声传扬于天下,天下人没有不称说他们贤明的,这才是难于做到的啊。然而儒、墨两家都摒弃游侠,不记载他们的事迹。自秦往上推,平民侠士都湮没无闻,我觉得非常遗憾。以我所听到的,从汉朝建立之后,游侠之士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样一些人,虽然他们时常违犯当世的法网,然而他们自己的行为都那么廉洁退让,有值得称赞的地方。游侠的声名不是凭空树立的,许多人也不是凭空去依附他们的。至于像那些朋党和强宗豪族互相勾结,掌握大量的资财以役使贫苦的百姓,以豪势暴力侵凌势孤力弱的人,放纵私欲以满足自己,游侠也以这种行为为羞耻。对于现在世俗的人不去认真考察游侠们的思想行为,而乱把朱家、郭解等游侠之士跟那些横行不法之徒看作同类而一起加以讥笑,我很感到悲哀!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①,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②,食不重味③,乘不过牛④。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⑤。

【注释】

①歆(xīn):欣喜,悦服。这里指自满,炫耀。

②采:同“彩”。

③重味:多种菜肴。

④(ɡōu)牛:挽的小牛。,车轭两边下伸反曲以夹马颈的部分。

⑤延颈:伸长脖子,写人们迫切希望与朱家交往。

【译文】

鲁地的朱家,和汉高祖是同时代人。鲁地的人大都推崇儒教,只有朱家以任侠而出名。被他藏匿救活的豪士有好几百人,其他平凡的人受他庇护的就更多了。但他始终不夸耀自己的能力,也不自我陶醉于施予他人的恩德,唯恐再遇到那些曾经受他施舍救济过的人。赈济人家的不足,先从贫贱的人开始。他自己家中并没有多余的钱财,所穿的衣服都是陈旧的,吃的也很简单,乘坐的不过是小牛车。专为救济人家的困厄,胜过办自己的私事。曾暗中帮季布将军脱离困厄,等季布的地位尊贵后,他终身不再见季布。从函谷关以东地方的人,没有不殷切盼望和他结交的。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①,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②,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注释】

①周人:洛阳人,因洛阳原来是周王朝的都城,故那里的人也被称为周人。

②传(zhuàn)车:驿站里的车子。

【译文】

楚地的田仲以游侠而闻名天下,喜欢剑术,像服侍父辈那样服侍朱家,自己认为品行比不上朱家。田仲死后,洛阳地方有个剧孟。洛阳人大都靠经商为生,而剧孟以任侠显名于诸侯。汉景帝三年,吴、楚等国反叛时,条侯周亚夫当太尉,乘驿站的车子,在快到河南的地方,得见剧孟,条侯高兴地说:“吴、楚等国兴兵图谋大业却不去寻找剧孟,我料定他们不会成什么气候了。”当时天下动乱,宰相得到剧孟就像得到一个国家一样。剧孟行为像朱家,但喜欢赌博,大多是些年轻人的游戏。然而剧孟的母亲去世时,从远地而来送葬的车子有一千多辆。到剧孟死时,他家里没有剩下十金的财产。而当时符离人王孟也以任侠著称于江淮一带。

是时济南氏、陈周庸亦以豪闻①,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②。

【注释】

①(xián):姓。

②兄:读为“况”。

【译文】

当时济南的氏、陈地的周庸也以豪侠闻名,景帝听到这个消息后,派人把这些豪侠都杀掉了。这以后,代地的几个姓白的、梁地的韩无辟、阳翟的薛况、陕地的韩孺等豪侠又纷纷地再现出来。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①,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②,藏命作奸③,剽攻不休④,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⑤,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⑥,与人饮,使之嚼⑦。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注释】

①阴贼:内心狠毒。

②交:朋友。

③藏命:隐藏亡命之徒。作奸:犯法。

④剽攻:抢掠,劫夺。

⑤折节为俭:转变操行,抑制自己。俭,抑制,约束。

⑥负:依靠。

⑦嚼:同“釂(jiào)”。喝干杯中酒。

【译文】

郭解是轵地人,字翁伯,是看相人许负的外孙。郭解的父亲因为任侠,在汉文帝时被处死。郭解长得短小精悍,不喝酒。年轻时心狠手辣,感到不快意时,就动手杀人,亲自杀害的人很多。以身相许为朋友报仇,藏匿逃犯,违法犯禁,抢劫不休,以及私自盗铸钱币,挖坟盗墓,更是不可胜数。但他遇到上天的保佑,常常能在窘迫危亡的时候得以逃脱,或是遇到大赦。等郭解年岁大了后,他转变操行,检点自己的行为,以德报怨,给予别人的很丰厚,但对人家要求却很少。然而他却更加喜欢行侠仗义。他救了别人的性命后,从不夸耀自己的功德,但他的狠毒深藏于心,遇到小事爆发的习性,仍旧和从前一样。而有些年轻人仰慕他的为人,也常常替他报仇,而不让郭解本人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依仗着郭解的势力,和别人一起喝酒时,要别人把酒喝干。那人酒量不行,喝不完,便强行灌下去。那人愤怒了,拔出刀将郭解姐姐的儿子杀死,然后逃亡而去。郭解的姐姐愤怒地说:“以我弟弟翁伯的义气,别人杀了我的儿子,而杀人的凶手却抓不到。”便将她儿子的尸体抛弃在路旁不安葬,以此来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察访,找到了凶手的住处。凶手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回来见郭解,详细地把事情真相告诉了郭解。郭解说:“你杀他是应该的,我的外甥没有道理。”于是放掉了凶手,归罪他自己的外甥,并收尸埋葬。人们听说这件事后,都赞美郭解的侠义,更加依附他了。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踞视之①,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②,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③:“是人,吾所急也④,至践更时脱之⑤。”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注释】

①箕踞:展开两足而坐,形状像箕,是一种傲慢不恭的态度。

②邑屋:指村舍。

③属:通“嘱”。嘱托。尉史:县尉手下的书吏,掌管兵役之事。

④急:这里指热切、看重。

⑤践更:轮流更替地服役。

【译文】

郭解每次进出,人们都回避他。唯独有一个人偏偏撒开两腿坐着看他,郭解派人去问这个人的姓名。门客准备杀这个人,郭解说:“住在家乡不受人敬重,这是我的德行不好,他有什么罪呢?”于是暗中告诉尉史说:“这个人是我看重的,轮到他服役的时候,就免了他吧。”因此每到轮值服役时,屡次放过他,官吏也不追究。这个人对此感到很奇怪,问其中的缘故,才知道是郭解替他说情。对郭解傲慢的人于是负荆请罪。轵地的年轻人听说后,更加羡慕郭解的为人。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①,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②。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注释】

①居间者:从中调停的人。

②曲听:委屈地听从,勉强地听从。

【译文】

洛阳有两家人结仇,当地的贤明豪绅数十人从中进行调解,但这两家始终不听劝解。于是门客去找郭解给两家调解。郭解当夜就去见两个仇家,从中进行调停,仇家勉强听从了他的调解。郭解便对仇家说:“我听说洛阳的诸位豪绅从中调解,你们多不听从。现在你们给我面子听了我的调解,我怎么能从外地来夺取本地乡贤绅士手中的调解权呢!”于是连夜走了,不让人知道,并且说:“暂时不用听我的调解,等我离开后,还是请洛阳的豪绅从中调停,你们听从他们的吧!”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①,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注释】

①严重:敬重。严,尊敬。

【译文】

郭解平时为人执守恭敬,从不乘车进入县衙门。到别的郡国,替别人帮忙办事,事情可以解决的就解决;解决不了的,也让各方满意,然后他才肯接受别人置办的酒食。因此人们都十分尊重他,争着替他效劳。当地的年轻人及邻县的贤士豪侠,深夜来叩门拜访的,时常有十多辆车子,请求郭解收他们当门客。

及徙豪富茂陵也①,解家贫,不中訾②,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注释】

①茂陵:县名。治所在今陕西兴平东北,因汉武帝在茂乡筑茂陵而得名。

②不中(zhònɡ)訾(zī):不合资产标准。当时家产三百万即中訾。訾,通“赀”。

【译文】

等到政府迁移富豪人家到茂陵的时候,郭解家贫穷,不符合迁移的标准,当地的官吏惧怕违令,不敢不将他迁移。大将军卫青出面替他说话:“郭解家境贫穷,不够迁移的标准。”皇上说:“一个平民的权势竟至于让你这样的大将军来为他说话,那他家一定不会贫穷。”于是郭解家便迁移到了茂陵。当地送行的人们出资达一千多万钱。轵地人杨季主的儿子是县里的官吏,他提出要迁移郭解。为此郭解的侄儿就砍下他的头。从此杨家和郭家结下了仇怨。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①。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②。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③,身至临晋④。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⑤,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⑥。少公自杀,口绝⑦。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⑧,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注释】

①交欢:交好,结好。

②阙下:宫阙之下,即皇宫前。

③夏阳:在今陕西韩城南。

④临晋:在今山西永济西。

⑤冒:假冒他人的姓名。

⑥迹:踪迹,线索。

⑦口绝:追寻线索的口供断了。

⑧轵:原作“朝”,据中华书局修订本《史记》改。

【译文】

郭解迁移入关后,关中的贤士豪侠,无论是了解他的,还是不了解他的,听到郭解的声名,都争着与他交朋友。郭解人长得矮小,不喝酒,他出外没有随行的车马。不久又有人杀了杨季主。杨季主家人上书告郭解,又有人把上书人杀死在宫阙之下。皇帝听说后,于是就派官吏拘捕郭解。郭解只得逃走,他将母亲妻儿安置在夏阳,自己逃到临晋。临晋的籍少公本来不认识郭解,郭解假冒姓名,请籍少公放他出关。籍少公将他放出关后,他又转逃到太原,在他所经过的地方,往往把来踪去迹告诉接待他的人家。官吏追捕他,根据行踪线索找到了籍少公。少公自杀,行踪线索中断。过了很久才抓到郭解。官吏彻底地追查郭解所犯的罪,郭解杀人,都在大赦之前。轵地有一个儒生陪侍追查郭解的使者,座中客人称赞郭解,而儒生说:“郭解专门做奸邪的事,触犯国家的法律,怎么可以称得上是贤明呢?”郭解的门客听说后,就将这个儒生杀了,并割断了他的舌头。官吏因此责求郭解交出杀人犯,而郭解确实不知道凶手是谁。杀人的凶手也终究没有追查到,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官吏判决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奏议说:“郭解身为平民,行侠耍弄权术,因小怨小恨就杀人,郭解虽然不知道,这个罪比他本人杀人还要重。应判决郭解大逆不道罪!”于是就下令将郭解族灭了。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①。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兒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巡有退让君子之风②。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注释】

①敖:傲慢。

②逡(qūn)巡:退让。《史记》作“逡逡”。

【译文】

从此以后,行侠义的人很多,都倨傲不值得提起。但是关中长安的樊仲子,槐里的赵王孙,长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卤公孺,临淮的兒长卿,东阳的田君儒,虽然为游侠,但温文尔雅有谦让君子的风度。至于像北方的姚氏,西方的诸杜,南方的仇景,东方的赵他、羽公子,南阳的赵调等那一类人,都是些流落在民间的盗跖之流,更不足道了。这些人可以说是过去侠士朱家的羞耻。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①!”於戏②,惜哉!序分三等人:术取卿相,功名俱著,一也;季次、原宪,独行君子,二也;游侠,三也。于游侠中又分三等人:布衣闾巷之侠,一也;有土卿相之富,二也;暴豪恣欲之徒,三也。反侧错综,语南意北,骤难觅其针线之迹。

【注释】

①既:终结,完了,这里指衰颓。

②於戏:同“呜呼”。

【译文】

太史公说:我看郭解,状貌比不上一般人,言语也不动人。但是天下无论是贤明的还是愚笨的,了解他的还是不了解他的,都仰慕他的声名,谈论游侠的都会提到他的姓名。谚语说:“人能用美好声誉来作为容貌,难道还会衰朽穷尽吗!”唉,可惜呀,没有得到善终!序分了三等人:用权术获取卿相的尊位,功绩声名都很显著,这是第一类人;季次、原宪是特立独行的君子,这是第二类人;游侠,是第三类人。游侠之中,又可分为三等:民间的平民侠士,这是第一类;有封邑的富贵卿相,这是第二类;暴戾豪强,放纵不法的人,这是第三类。全篇错综反复,语意深隐,难以很快把握其行文线索。

汉书

《汉书》简介参见卷六。

霍光传

【题解】

《汉书》中霍光与金日同传。此传主要记述了霍光受汉武帝托孤后,经过复杂的斗争,完成了辅昭帝、废昌邑王、立宣帝三件大事,以及霍氏宗族夷灭,一世而绝之事。作者大力称誉了霍光的沉静详审、忠勤事主和大智大勇,也写了霍光的虚伪世故、专横霸道、徇私枉法、任人唯亲、党亲连体、盘踞朝廷。传文层次清楚,详略得当,将霍光一生真实、形象地刻画了出来。废立昌邑王一节尤为精彩,而最有深意之处是所载徐福上书始末。

霍光字子孟,票骑将军去病弟也①。父中孺②,河东平阳人也③,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④,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⑤,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⑥。久之,少儿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⑦,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⑧,负弩矢先驱⑨,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⑩。”中孺扶服叩头(11),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还,复过焉(12),乃将光西至长安(13),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14),稍迁诸曹、侍中(15)。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16),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17),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以上为郎、侍中。

【注释】

①票骑将军:又称“骠骑将军”,官名。位次于丞相,主征伐。去病:姓霍,汉武帝时为骠骑将军,曾六次出击匈奴,多有战功,拜封票骑将军,封冠军侯。后人称为“霍骠骑”。

②中:通“仲”。

③河东:郡名。治所在今陕西夏县。因其地在黄河以东而得名。平阳:县名。治所在今山西临汾西南。

④给事:供事,意则言供使唤,侍候奔走。平阳侯:汉相曹参的后代曹寿。

⑤吏毕:在平阳侯家供事完毕。

⑥绝:断绝关系。

⑦女弟:即妹妹。子夫:人名。为汉武帝后,生戾太子。

⑧郊迎:迎接于郊外。

⑨先驱:引路,向导。

⑩遗体:留下来的身体。这是说子女的身体是父母留下来的。

(11)扶服:同“匍匐”。俯伏。

(12)过:意即探望。

(13)将:带着。

(14)任:保举。汉制,吏二千石以上者视事年满三载,可以保举弟或子一人为郎。

(15)侍中:官名。其职掌为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应对顾问,亦常代表皇帝与公卿辩论朝政。

(16)奉车都尉:官名。简称“奉车”。汉武帝始置,掌陪奉皇帝御乘舆马。光禄大夫:官名。秩比二千石,掌顾问应对,属光禄勋。

(17)禁闼(tà):皇宫中的门。

【译文】

霍光,字子孟,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弟弟。他的父亲霍中孺是河东郡平阳县人,早年曾以县吏的身份服侍平阳侯家,和平阳侯家的侍女卫少儿私通生下了霍去病。后来,中孺服役期满回到家中,娶了妻子,生下了霍光,因而和卫少儿母子断绝了来往。过了很久以后,卫少儿的妹妹卫子夫被汉武帝宠爱,立为皇后,霍去病以皇后姐姐之子的身份随之富贵并得到汉武帝的宠爱。霍去病长大了以后,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霍中孺,但一直没顾上寻找。恰好有一次他以骠骑将军的身份率军出击匈奴,途经河东郡,河东郡太守赶到郡境边界迎接霍去病,还亲自背着弩矢为他引路,到了平阳县的传舍后,派当地的官吏迎请霍中孺。霍中孺一路小跑进了门,拜谒霍去病,霍去病迎上前去,跪拜说道:“去病我早先并不知自己是大人您的儿子啊!”霍中孺俯伏在地,叩头答道:“老臣能托命将军,这是上天的神力啊!”霍去病为霍中孺买了许多的田地、房宅和奴婢,然后离去。战争结束,回师时又经过河东,霍去病顺道把霍光带到了长安,当时霍光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霍光最先被任命为郎官,不久便升为诸曹、侍中。霍去病死后,霍光官至奉车都尉、光禄大夫,汉武帝出行,霍光就陪他乘车,汉武帝回宫,霍光就侍候他左右,出入宫廷禁地二十多年,一直小心谨慎,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因而深得汉武帝的亲近和信任。以上记霍光担任郎官侍中时的事迹。

征和二年①,卫太子为江充所败②,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③。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倢伃有男④,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⑤。后元二年春⑥,上游五柞宫⑦,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⑧,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⑨?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⑩。”日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11),日为车骑将军(12),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13),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14),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壹决于光(15)。以上受遗诏辅幼主。

【注释】

①征和二年:前91年。征和,汉武帝年号(前92—前89)。

②卫太子:名据,卫皇后所生,故称卫太子。谥戾,又称戾太子。江充:邯郸人。汉武帝拜他为绣衣使者(直属于皇帝的司法官),因事与太子不和。征和二年,汉武帝病。江充见汉武帝年老,恐汉武帝死后为太子所杀,于是诬陷太子。太子把他杀了。丞相率兵攻打太子,太子兵败,逃亡外地,后自缢而死。

③燕王旦:刘旦,武帝第二子。广陵王胥:刘胥,武帝第四子。

④钩弋(yì):宫名。倢伃:同“婕妤(jié yú)”。女官名。位同上卿,爵比列侯。昭帝的母亲赵倢伃住钩弋宫,故称钩弋赵倢伃。

⑤黄门:官署名。为专掌在宫内服务、侍奉皇帝的机构。画者:画工。

⑥后元二年:前87年。后元,汉武帝年号(前88—前87)。

⑦五柞(zuò)宫:西汉离宫。

⑧不讳:无法忌讳的事,指死。

⑨谕:同“喻”。明白,了解。

⑩金日(mì dī):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汉武帝元狩年间(前122—前117),昆邪王杀休屠王降汉,金日及其母、弟均被收入汉廷。后被汉武帝重用。

(11)大司马:冠于将军之上的加衔,有了这个加衔,就可以辅佐朝政。

(12)车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骠骑将军的军衔。

(13)太仆:官名。掌管皇帝的乘舆。上官桀:字少叔,陇西上邽(今甘肃天水)人。左将军:官名。位次上卿,主征伐。

(14)搜粟都尉:官名。掌军粮。桑弘羊:洛阳人,武帝时的理财大臣。御史大夫:官名。位次丞相,主掌弹劾、纠察及图籍秘书事宜。

(15)壹:一切。

【译文】

征和二年,卫太子被江充陷害而死,而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两个人所犯过失又挺多。当时,汉武帝已经年迈,他的宠姬钩弋赵倢伃生了一个儿子,汉武帝想立这个年幼的儿子做太子,要挑选大臣来辅佐他。汉武帝逐一考察各位大臣,认为只有霍光堪当此重任,可以社稷相托。于是他便命黄门的画师绘制了一幅周公背着周成王朝见诸侯的图,赐给了霍光。后元二年春天,武帝游幸到五柞宫,病势垂危,霍光流泪问道:“如果万一发生不幸,该让谁来继承皇位呢?”汉武帝说:“难道您还不明白我先前送您那幅画的意思吗?立少子为帝,由您像周公辅佐周成王那样辅佐他。”霍光叩头辞让说:“我不如金日合适。”金日也说:“我是外国人,还是霍光更合适。”汉武帝于是任命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为车骑将军,并任命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他们几个人都在皇帝卧室的床边拜受官职,受汉武帝遗诏辅佐年少的皇帝。第二天,汉武帝就去世了,太子继承了皇帝的尊号,他就是孝昭帝。当时,汉昭帝才八岁,国家大事统统由霍光代为决断。以上记霍光受遗诏辅佐年幼的皇帝。

先是,后元年①,侍中仆射莽何罗与弟重合侯通谋为逆②,时,光与金日、上官桀等共诛之,功未录③。武帝病,封玺书曰④:“帝崩发书以从事⑤。”遗诏封金日为秺侯⑥,上官桀为安阳侯⑦,光为博陆侯⑧,皆以前捕反者功封。时,卫尉王莽子男忽侍中⑨,扬语曰:“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群儿自相贵耳。”光闻之,切让王莽,莽鸩杀忽⑩。

【注释】

①后元年:即后元元年,前88年。

②侍中仆射(yè):官名。领导侍中者。仆射有主任或领班之意。莽何罗:本姓马,改为莽系东汉明德马皇后所为。重合:县名。治所在今山东乐陵西。

③功未录:功绩没有登记,即没有论功行赏。

④玺书:指封口盖有皇帝御玺的诏书。玺,印,自秦以后专指皇帝的印。

⑤发:打开。从事:此处指依照玺书的指示办事。

⑥秺(dù):县名。治所在今山东成武西北。

⑦安阳:县名。治所在今河南正阳西南。

⑧博陆:博,大。陆,平。取其嘉名,无此县。霍光食邑为北海、河间、东郡。

⑨王莽:字稚叔,天水(今属甘肃)人。与西汉末年建立新朝的王莽不是一个人。

⑩鸩(zhèn):用鸩鸟的羽毛泡成的毒酒。此处意为用鸩酒杀人。

【译文】

在这以前,即后元元年,侍中仆射马何罗和他的弟弟重合侯马通阴谋叛上作乱,当时是霍光、金日和上官桀等人共同诛讨了马氏兄弟,立了大功而没有论功行赏。汉武帝在病危时曾将一道玺书密封起来,说:“等我死了以后再拆开,照着上边写的去办。”这份遗诏封金日为秺侯,上官桀为安阳侯,霍光为博陆侯,三人都是因以前捕获谋反者有功而受封。当时卫尉王莽的儿子王忽正在宫内供职,他听到这件事以后四处扬言道:“先帝病危的时候,我经常服侍左右,哪里有这份封他们为侯的遗诏!这是这帮人自己抬高自己。”霍光听到这些话以后,狠狠地把王莽斥责了一通,王莽随后就用毒酒把王忽给毒死了。

光为人沉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①,白皙,疏眉目,美须髯。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②。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③,郎不肯授光。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光甚谊之④。明日,诏增此郎秩二等。众庶莫不多光。以上辅孝昭帝。

【注释】

①财:通“才”。仅仅,刚刚。

②资性:天性。

③尚符玺郎:官名。属符节令,掌管皇帝的印玺符节。

④谊:通“义”。

【译文】

霍光为人沉着稳重,处事审慎周密,身高仅七尺三寸,皮肤白皙,眉目疏朗,须髯很美。每次出入宫殿、上下殿门时,所停所进都有固定的位置,郎官仆射曾暗暗观察过,结果发现每次都丝毫不差,霍光的资性端正,由此可见。霍光刚开始辅政时,国家的政令都是由他制定,天下的臣民都仰慕他的风采。有一次,宫中闹鬼,一夜之间,大臣们惊恐不安,霍光把尚符玺郎召来,让他把玉玺交给自己,这位郎官不肯给霍光。霍光便上前去夺,郎官按着佩剑说:“我的头可以给你,但是皇上的玉玺可不能给你!”霍光听了以后,甚为感动。第二天,就下诏给这位郎官加秩二等。众人知道这件事后,没有人不称赞霍光的。以上记霍光辅佐汉昭帝之事。

光与左将军桀结婚相亲①,光长女为桀子安妻。有女年与帝相配,桀因帝姊鄂邑盖主内安女后宫为倢伃②,数月立为皇后。父安为票骑将军,封桑乐侯。光时休沐出③,桀辄入代光决事。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长公主④。公主内行不修⑤,近幸河间丁外人。桀、安欲为外人求封,幸依国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⑥,光不许。又为外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长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惭。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⑦,位在光右。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中宫之重⑧,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繇是与光争权。

【注释】

①结婚:结为儿女亲家。妇之父母与夫之父母相称为婚姻。

②鄂邑盖主:汉武帝长女,封为鄂邑长公主。鄂邑,今湖北鄂城。因其嫁给盖侯,故又称盖主。汉昭帝是她抚养长大的。内:同“纳”,送进去。

③休沐:休假。汉制,中朝官(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左右曹、诸吏、骑散、中常侍)每五天可回私宅休沐一次。

④德:感恩。

⑤内行:私生活。不修:不检点。

⑥幸:希望。故事:旧例。列侯:汉制,刘姓子孙封侯者为诸侯,异姓功臣封侯者,谓之列侯,亦称彻侯。

⑦九卿:中央政府的九位高级官员。汉朝为奉常(太常)、郎中令(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典客(大鸿胪)、宗正(宗伯)、治粟内史(大司农)、少府。武帝后元二年以前,上官桀已为太仆,而霍光只是奉车都尉、光禄大夫,位在九卿之下。

⑧椒房:皇后所居之处。椒是香料,用椒和泥涂墙,取其温暖芳香。中宫:皇后的宫殿。

【译文】

霍光和左将军上官桀是儿女亲家,霍光的大女儿嫁给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为妻。上官安有个女儿,年龄和汉昭帝相仿,上官桀通过汉昭帝姐姐鄂邑盖主的关系,将上官安的女儿送入后宫,先是立为倢伃,几个月后就成了汉昭帝的皇后。汉昭帝任命上官安为骠骑将军,封他做桑乐侯。每当霍光出宫休假时,上官桀便入宫,代替霍光处理朝政。上官桀父子尊贵起来之后,对长公主充满了感激。长公主的私生活不太检点,和河间人丁外人私通。上官桀父子就想替丁外人谋求爵位,打算在他封侯之后按照国家旧例和公主结婚,霍光没有同意。他们又想让丁外人做光禄大夫,以便他能得到皇帝的召见,霍光又不同意。长公主因此非常怨恨霍光。上官桀父子几次为丁外人求封求官都未能如愿,也觉得对不起长公主。在汉武帝当政时期,上官桀就已经是九卿了,官位高于霍光。等到父子两人同时做了将军,又是汉昭帝的外戚;皇后是上官安的亲生女儿,霍光不过是皇后的外祖父,反倒独揽大权,因此他们就开始和霍光争权夺势。

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①,为国兴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郎羽林②,道上称③,太官先置④。”又引:“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⑤,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莫府校尉⑥。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⑦。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⑧,察奸臣变。”候司光出沐日奏之⑨。桀欲从中下其事,桑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书奏,帝不肯下。

【注释】

①酒榷盐铁:指酒业和盐铁专营、专卖。榷,专利。

②肄:习。羽林:指羽林军(保卫宫禁的军队)。此处指把郎官和羽林军集合起来操练演习。

③称跸:传令戒严。,同“跸”。古代帝王出行时,禁止行人来往,叫做跸。

④太官:掌管皇帝饮食的官,属少府。

⑤典属国:官名。掌管来归附的各外族属国。

⑥莫府:即幕府,军队出征,要住在幕帐里,故将军府称为幕府。校尉:武官名。位决于将军,随职务冠以名号。

⑦非常:此处言篡位之事。

⑧宿卫:值宿护卫。

⑨司:同“伺”。

【译文】

燕王刘旦自认为是汉昭帝的兄长,理应继承皇位,所以对汉昭帝继位一直是心怀不满。御史大夫桑弘羊曾经制定过酒榷、官营盐铁等为国兴利的大政,居功自傲,想为子弟求官,遭到拒绝,也怨恨霍光。于是,盖主、上官桀父子及桑弘羊等人便都和燕王旦暗中勾结,他们指使某人以燕王旦的名义向汉昭帝写了一份上书,说:“霍光出宫阅试郎官、羽林兵演习的时候,在路上像皇帝出行一样传令戒严,还指派太官先行,为他准备饮食。”又说:“苏武奉命出使匈奴,被拘留了二十年而不投降,回国之后才官为典属国,但大将军的长史杨敞却无功而升官至搜粟都尉,霍光还擅自调动军官,增加其幕府的校尉。霍光独霸大权,无所顾忌,恐怕是心怀异志。臣旦愿意归还符玺,回京宿卫,督察防范奸臣之变。”他们计划乘霍光出宫休假时将这份上书呈报给汉昭帝。上官桀想从内朝将此上书批转给有关部门查处,由桑弘羊联合其他大臣共同逼迫霍光辞官交权。不料上书呈给汉昭帝后,却被汉昭帝扣住不发。

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①。上问:“大将军安在?”左将军桀对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顿首谢,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将军之广明②,都郎属耳③;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惧,白上小事不足遂④,上不听。

【注释】

①画室:指殿前西阁之室。西阁画古帝王像,故称。

②广明:驿亭名。在汉长安城东。

③都郎:考核郎官。属:近,指时间很近。

④遂:竟。指追究到底。

【译文】

第二天早上,霍光知道了这件事,他入宫后,先待在画室之中,不见汉昭帝。汉昭帝问:“大将军在哪?”左将军上官桀回答说:“因为燕王控告了他的罪行,所以他不敢来见陛下您了。”汉昭帝下诏召见大将军。霍光进来之后,摘下官帽,跪伏在地叩头请罪,汉昭帝对他说:“请将军把帽子戴上。朕知道这份上书是假的,将军您没什么罪过。”霍光问:“陛下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汉昭帝说:“将军到广明去,不过是考察郎吏的成绩而已,调动幕府校尉也只是近十天之内的事情,燕王他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呢?何况将军如果真要图谋不轨,也用不着校尉。”当时汉昭帝年仅十四岁,此语一出,身旁的尚书和近臣都感到惊讶,冒名上书的人果然逃走了,官府开始紧急搜捕。上官桀等人怕事情败露,就对汉昭帝说,这是小事一桩,用不着穷追不舍,汉昭帝根本不听他们的。

后桀党与有谮光者①,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②。”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③,因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盖主皆自杀。以上诛上官、桑、丁、燕王、盖主。

【注释】

①党与:同党的人,党羽。谮:诬陷。

②坐之:此处指要让他因陷害人而获罪。坐,犯罪。

③格:击。

【译文】

后来,上官桀的同党又在汉昭帝面前说霍光的坏话,汉昭帝一听就龙颜大怒,说道:“大将军是忠臣,是先帝为我选的辅佐大臣,今后谁再敢诽谤他,就判谁的罪!”从此,上官桀等人再也不敢在汉昭帝面前说霍光的坏话了,而是计划让长公主设酒席宴请霍光,事先埋下伏兵,在霍光赴宴时把他杀掉,然后就废黜汉昭帝,迎请燕王旦继承帝位。霍光知道这件事后,就将上官桀父子、桑弘羊、丁外人等全部灭族。燕王和长公主都自杀了。以上记霍光杀上官桀父子、桑弘羊、丁外人、燕王、盖主等。

光威震海内。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讫十三年①,百姓充实,四夷宾服②。元平元年③,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④,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⑤,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⑥,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⑦,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言合光意。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诏⑧,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⑨。以上光迎立昌邑王贺。

【注释】

①讫:终。昭帝在位十三年,国政由霍光主持,故言“讫十三年”。

②宾服:臣服。

③元平元年:前74年。元平,汉昭帝年号(前74)。

④武帝六男:长子卫太子刘据,次子齐怀王刘闳,三子燕剌王刘旦,四子广陵王刘胥,五子昌邑王刘髆(bó),六子昭帝刘弗陵。

⑤失道:行为失去正道,即行为不端。

⑥太伯:王季之兄,其父周太王不立太伯而立王季。

⑦伯邑考:周文王长子,其父周文王不立伯邑考而立武王。

⑧皇太后:指昭帝的上官皇后,系霍光外孙女。

⑨行:兼摄。大鸿胪:官名。掌管朝贺庆吊的赞礼司仪。少府:官名。掌司山海池泽的税收。宗正:官名。掌管皇族事务。乐成:即史乐成,其官职为少府,时兼代大鸿胪职事。德:刘德。吉:丙吉。利汉:史失其姓。昌邑:在今山东金乡西北。

【译文】

霍光因此而威震四方。汉昭帝成人之后,仍让霍光处理朝政,霍光辅政十三年,天下百姓都生活富足,周边各族也都归服汉朝。元平元年,汉昭帝病逝,没有儿子继位。汉武帝的六个儿子只有广陵王胥还活在人世,大臣们在讨论皇位继承人时,都支持广陵王。但是,广陵王胥早年因为品行不端,被汉武帝排斥在帝位之外。霍光内心自感不安。这时有位郎官上书说:“当年周太王废太伯而立王季,周文王则舍弃伯邑考而立周武王,只要对国家有利,即便是废长立少也是可以的。广陵王不能继承帝位。”此言正合霍光心意。于是霍光把这份奏书给丞相杨敞等人传看,并将这位郎官提拔为九江郡的太守,当天就秉承皇太后的旨意,派遣代理大鸿胪的少府乐成、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和中郎将利汉等人到昌邑国,迎请昌邑王刘贺。以上记霍光迎立昌邑王刘贺。

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既至,即位,行淫乱。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①。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②,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③,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否?”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④,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⑤,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⑥。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⑦,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⑧。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⑨,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⑩,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11)。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12),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注释】

①故吏:昔日僚属。大司农:汉九卿之一,掌管国家财政。田延年:字子宾,曾为霍光幕僚。

②柱石:指担当国家重任的人,如柱支梁,如石承柱。

③建白:陈述意见。建,建议。白,说明。

④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伊尹是殷商贤相,太甲是商汤之孙。太甲继位后,纵欲妄为,伊尹将其流放桐宫。过了三年,太甲改过自新,伊尹又接他回来,让他重新执政。

⑤引:援引。此处为提拔推荐之意。给事中:官名。因供职宫中,故称。掌顾问应对。

⑥中二千石:汉制,官吏按所得俸禄多寡分为若干等级。九卿及御史大夫、执金吾均为中二千石,此处指这些官。大夫:官名。掌议论,属光禄勋。博士:官名。掌通晓古今事物,国有疑事,备问对。

⑦鄂:通“愕”。惊讶。

⑧唯唯:应答声。

⑨鼎沸:像鼎中的开水那样沸腾着,喻人心不安。

⑩绝祀:断绝祭祀,意为亡国。

(11)不得旋踵:意为不得犹豫。旋踵,转动脚跟向后退。

(12)匈匈:同“洶洶”。纷扰不安的样子。

【译文】

刘贺是汉武帝的孙子,昌邑哀王刘髆的儿子。他到达长安后,继承了帝位,但却行为淫乱。霍光因此忧虑愤懑,单独询问所亲信的老部下大司农田延年。田延年说:“将军您是国家的柱石,既然已看出昌邑王不配当皇帝,为什么不把您的意见告知皇太后,另选贤人立为皇帝呢?”霍光说道:“我正想这么做,却不知古代是否有此先例?”田延年说:“当初伊尹做殷朝宰相时,曾将太甲废黜以安定国家,后代都称伊尹为忠臣。将军如果现在也能像伊尹一样的话,那就是汉朝的伊尹了。”霍光于是便举荐田延年担任给事中,私下又和车骑将军张安世筹划安排,然后召集丞相、御史大夫、诸位将军、列侯、中二千石以上大臣及诸位大夫、博士在未央宫开会商讨废黜之事。霍光说:“昌邑王昏聩淫乱,这样下去的话恐怕汉朝天下难保,大家说说怎么办好呢?”参加会议的人一听,一个个都害怕得变了脸色,谁也不敢发言,只是唯唯诺诺而已。田延年一看站了起来,离席前行,手按着佩剑说:“先帝所以把年幼的孤儿托付给将军,把天下托付给将军,是因为将军忠诚贤明,能安定刘氏天下。但现在天下臣民人心不稳,国家将要倾覆,汉帝谥法之所以要用孝字当先,就是长久统治天下,使祖宗的亡灵得到祭祀。如果汉家的祭祀断绝,将军即便死了,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见先帝呢?今天讨论废黜的事,必须即刻做出决断。群臣哪一个敢拖延答应的,我请求将军允许我当场把他斩杀!”霍光谢罪说:“九卿对我的责备很对。现在天下局势动荡,我霍光理当受此责难。”于是参与商议的人纷纷跪下磕头,说:“天下百姓的命运都由大将军您来掌握,我们一切听从大将军的指挥。”

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①,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②,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③,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④,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⑤。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⑥。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⑦,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以上光议废昌邑王贺。

【注释】

①见白:谒见并禀白。

②温室:即温室殿,在未央宫内,为冬日取温之地。

③中黄门宦者:住于宫中在黄门外服役的宦官。黄门,因宫门是黄色,故称。

④金马门:未央宫前有铜马,故未央宫门叫金马门。

⑤诏狱:监狱的一种,专门囚禁皇帝特旨交审的罪犯。

⑥中臣侍:当为中常侍,加官名。

⑦卒:通“猝”。仓促。物故:意为死亡。

【译文】

霍光立刻率领诸位大臣朝见了太后,向她详细陈述了昌邑王不堪为帝的种种情形。皇太后听完就乘车来到未央宫的承明殿,传令各处禁门,不许放进昌邑群臣。昌邑王去朝见皇太后,扑空而归,正要乘辇回温室去,中黄门的宦官在宫门两边扶着门扇,昌邑王刚一进来立刻关上大门,把昌邑群臣都隔在门外。昌邑王问:“这是要干什么?”大将军跪下答道:“皇太后刚才下诏,不许昌邑群臣进来。”昌邑王说:“慢一点不行吗?何必把人吓成这样呢?”霍光把昌邑群臣统统驱赶到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张安世率领羽林骑兵将这二百多人全都捆绑起来,押送到廷尉诏狱看管。霍光命令原先在宫中侍奉汉昭帝的宦官看守昌邑王。霍光对侍从们说:“要小心看护!要是他突然死亡,或是自杀,我就要背上弑上杀主的恶名,无法向天下人交代了。”昌邑王此时还不知自己将被废黜,他问身边的人:“我的那些属下到底犯了什么罪,大将军把他们全都捆起来?”以上记霍光商议废黜昌邑王刘贺。

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①,盛服坐武帐中②,侍御数百人皆持兵③,期门武士陛戟④,陈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光与群臣连名奏王,尚书令读奏曰:

【注释】

①珠襦:贯珠而做成的短衣。

②武帐:帷帐中设置矛、戟、钺、盾和弓矢五兵,故叫武帐。

③侍御:守卫在左右的侍从。

④期门:官名。掌执兵器随从皇帝,属光禄勋。陛戟:在殿阶下持戟护卫。

【译文】

不一会儿,皇太后召见昌邑王的诏书到了,昌邑王听召之后,内心开始有些惶恐,又问道:“我犯了什么罪?皇太后召见我干什么?”皇太后披了件缀有珍珠的短袄,穿着盛装端坐于武帐之中,几百名侍卫都手持兵器,期门武士们执戟守卫台阶,他们都排列在殿下。朝廷大臣以品秩为序先后步入大殿,皇太后让昌邑王俯伏座前听候诏令。霍光和诸大臣联名上书控告昌邑王,尚书令宣读他们的奏书道: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大中大夫臣德、臣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①:臣敞等顿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壹海内者②,以慈孝、礼谊、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亡嗣,臣敞等议,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典丧③。服斩缞④,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⑤,内所居传舍。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⑥,就次发玺不封⑦。从官更持节⑧,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⑨,常与居禁闼内敖戏。自之符玺取节十六⑩,朝暮临(11),令从官更持节从(12)。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13),赐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14)。会下还(15),上前殿,击钟磬,召内泰壹宗庙乐人辇道牟首(16),鼓吹歌舞,悉奏众乐。发长安厨三太牢具祠阁室中(17),祀已,与从官饮啖。驾法驾(18),皮轩鸾旗(19),驱驰北宫、桂宫(20),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21),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22)。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23)。

【注释】

①明友:姓范。增:姓韩。前将军、后将军:官名。位上卿,掌兵及征伐之事。充国:姓赵,汉武帝时破匈奴有功。谊:姓蔡。谭:姓王,袭父封为宜春侯。圣:姓魏,袭父封为当涂侯。昌乐:姓赵。故苍梧王赵光之子,光降汉,封随桃侯,昌乐袭父封。屠耆堂:本胡人。其祖父复陆支降汉,封杜侯。延年:姓杜。昌:姓苏。德:姓刘。乐成:姓史。光:姓李。执金吾:官名。负责京师治安巡逻时,手持金吾。吾,大棒的名称,质地为铜,故称金吾。延寿:姓李。贤:姓韦。左冯翊:官名。与京兆尹、右扶风共治京城地区,称三辅。广明:姓田。德:姓周。长信少府:官名。掌皇太后宫。太后居长信宫,故名。嘉:史不载其姓。武:姓苏。广汉:姓赵。司隶校尉:官名。掌巡察京师及近郊、察举百官及京师近郊一切违法者。辟兵:史不载其姓。诸吏文学光禄大夫:概指下文所说诸人的官职,或为诸吏,或为文学,或为光禄大夫。迁:姓王。畸:姓宋。吉:即景吉。赐、管、胜、梁、长幸:史均未载其姓。大中大夫:即“太中大夫”,官名。掌议论。德:史不载其姓。卬:姓赵,充国之子。

②总壹:统一。

③奉节:持太后所给旄节。典丧:主持丧事。

④斩缞(cuī):用最粗的生麻布做的孝衣,衣的下边不用针缝,是丧服中最重者。

⑤略:通“掠”。衣车:后面有帷幔遮蔽,前面门可开关的车。

⑥信玺、行玺:汉初皇帝有三玺:天子之玺,皇帝自己佩戴着;信玺、行玺则存于符节台。大行前:指昭帝的灵柩前。

⑦次:指所居之位。发玺:打开封匣取出玺来。玺乃国宝,当缄封之。昌邑王于大行前受之,退还所次,将其取出,让凡人见之,行为极不严肃。

⑧更:更替。

⑨驺(zōu)宰:官名。为驺之长,掌驾御或骑从。

⑩符玺:指藏符玺的官署。

(11)临:哭奠死者。

(12)更持节从:更互执节,从之哭临之所。此处是说昌邑王对符节也很不严肃。

(13)中御府令:掌宫中衣服财宝之官。

(14)俳倡:谐戏,演戏。倡,乐人。

(15)下:指昭帝的灵柩下葬。葬还不居丧位,便处前殿,是失礼之举。

(16)泰壹:即太一,神名。辇道:帝王车驾所行之路。牟首:池名。在上林苑中。辇道牟首,指从辇道到牟首。此句指把祭祀太一神和祭祀宗庙时演奏的乐工召纳到后宫。

(17)长安厨:官署名。太牢:牛、羊、豕三牲。具:馔,此指祭品。祠:祭祀。阁室:阁道旁的屋子。

(18)法驾:皇帝乘车的一种。法驾只有祭天和郊祀社稷时才能用。

(19)皮轩:用虎皮作屏障的车。鸾旗:用羽毛编起来系在幢旁的一种旗子。皮轩、鸾旗均为先行的仪仗。

(20)北宫、桂宫:均在未央宫北。

(21)召:招来,此作取来。小马:又叫果下马,高三尺。

(22)掖庭:宫殿内的旁舍,此指宫廷。

(23)掖庭令:宫廷内管宫女的官。

【译文】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太中大夫臣德、臣卬冒死告于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顿首死罪。天子所以能够永远保持祖宗神灵的祭祀不废并且统领海内百姓,是因为他以讲慈孝、倡礼仪、赏功罚过为根本。孝昭帝没有留下子嗣便过早去世,臣敞等商议,古礼有言“做了某人的后代,便是某人的儿子”,昌邑王适于成为孝昭帝的后代,于是就派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等奉节出使,征召昌邑王来京主持孝昭帝的葬仪。可是,他穿着斩缞之服,却无悲哀之心,不遵循礼仪制度,在奔丧途中不吃素食,指使其属下抢劫女子,载于衣车之中,并将其带入所居旅舍之内淫乐。初到长安,谒见太后,被立为皇太子,常常私下买鸡、猪来吃。在昭帝的灵柩前拜受皇帝信玺、行玺等物,回去就打开试用,用毕又不封匣。他令属下轮流持汉节将昌邑国内的官吏、驺宰和奴婢二百余人引入皇宫,并经常和他们在宫中嬉戏。他自己到符节台取走十六根符节,每天早晚哭吊昭帝时都让他的侍从持节随行。他写了封玺书说:“皇帝问候侍中君卿:今特遣中御府令高昌携带黄金千斤前往,赐君以金,用它去娶十个女人吧。”昭帝的灵柩尚在前殿未葬,他就拿出乐府的乐器,召来昌邑国的乐师和演员,击鼓歌舞、吹拉弹唱,演滑稽戏。下葬回来之后便在前殿敲钟击磬,召来原先祭祀太一神庙的乐工,在辇道及牟首鼓吹歌舞,将祭神所用的乐曲全都演奏了一遍。他还下令将长安厨所有的三太牢祠具搬至阁室中祭祀鬼神,祠毕即和属下将祭品吃喝一空。他乘法驾,用皮轩鸾旗,在北宫、桂宫之中策马疾驰,戏猪斗虎。调用皇太后专用的小马及车辆,供昌邑官奴们骑坐、游戏于后宫。他还和孝昭帝的宫人蒙等奸淫为乐,并对掖庭令说,谁要敢把这些事说出去,就处以腰斩之刑。

太后曰:“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王离席伏。尚书令复读曰:

【译文】

皇太后喝道:“停一下!为人臣子应该如此昏乱乖悖吗!”昌邑王吓得离开座席,拜伏于地。尚书令接着往下读:

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①。变易节上黄旄以赤②。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③,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④。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食监奏未释服未可御故食⑤,复诏太官趣具,无关食监⑥。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⑦,以为常。独夜设九宾温室⑧,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⑨。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⑩,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数进谏以过失,使人簿责胜,缚嘉系狱。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

【注释】

①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汉制,皇子封为王,其实为诸侯,总称为诸侯王。诸侯王金印盭(lì,绿色)绶,列侯金印紫绶,二千石银印青绶,秩比六百石以上铜印墨绶,比二百石以上铜印黄绶。免奴:被赦免为良人的奴隶。

②旄:节上用旄牛尾作的装饰。此句意为将黄旄改为赤旄。

③御府:宫中藏财物的府库。采缯:有文彩的丝织物。

④湛沔:同“沉湎”。沉溺。

⑤食监:掌管皇帝膳食的官员。未释服:未脱孝服,指居丧期间。

⑥关:由,经过。

⑦殿门:指看守殿门者。内:同“纳”。使入。

⑧设九宾温室:在温室殿中设九宾之礼。九宾,由傧者九人以次传呼接迎上殿。只有接待贵宾方行此仪。

⑨“祖宗庙祠未举”几句:举:举行。汉制,新君即位,须在已葬故君三十六日之后,才祭祀祖先宗庙。园庙:此处指陵庙。昌邑王未祭祀祖先宗庙,而私祭其父昌邑哀王,是违礼;既为昭帝嗣子,再对哀王称“嗣子皇帝”,也是违礼。

⑩旁午:交错,纷繁。

【译文】

私自取出诸侯王、列侯、二千石官的绶带及黑绶、黄绶多条,让昌邑国的郎官佩带,把他们赦免为良人。将节上的黄色旄饰变为赤红色。将御府中的金钱、刀剑、玉器、彩丝等物随意赏赐给那些陪他游玩的人们。与他的从官、官奴们整夜聚饮,沉湎于酒。诏令太官送上皇帝的日常膳食。食监报告说,服丧期间不能如此,他又一次下诏让太官快办,不必报告食监。太官不敢准备,他便指使手下人出宫购买鸡、猪,命令各殿门不得阻拦,每天都是如此。有一天夜里,他在温室大设九宾之礼,单独会见其姐夫昌邑关内侯。列祖列宗的庙祠尚未举行,他却写下玺书,派遣使者持节外出,以三太牢之礼祭祀昌邑哀王的园庙,并自称嗣子皇帝。从接受了皇帝玺印以后至今二十七天当中,他派遣的使者纷进纷出,持节诏令各官署征发之事多达一千一百二十七件。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屡次进谏,批评其过失,他派人罗列夏侯胜的罪状并加以审问,将傅嘉捆绑起来,投入狱中。总之,昌邑王的言行荒谬、淫乱、昏庸,丧失了帝王的礼仪,破坏了汉家的制度。臣敞等多次进谏,但他非但没有收敛而且还愈演愈烈,这样下去怕是要危及国家,天下不安。

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议①,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诗》云②:‘藉曰未知③,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④。周襄王不能事母⑤,《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⑥,繇不孝出之⑦,绝之于天下也⑧。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⑨,不可以承天序⑩,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御史大夫臣谊、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以一太牢具(11),告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

【注释】

①霸、德、射、仓:四人姓氏,史不详载。隽舍、虞舍:二人同名,故标出姓来。

②《诗》:指《诗经·大雅·抑》之诗。

③藉曰:假使说。

④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孝经·五刑章》有“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之语。五辟,五刑。属,类。

⑤周襄王:名郑。襄王生母早死,父惠王又娶惠后。

⑥天王出居于郑:出于僖公二十四年《春秋经》,《公羊传》说:“王者没有外居的道理,为什么说他出呢?因为与他母亲不相得。”

⑦出之:指用“出”字来贬他。

⑧绝:弃绝。

⑨未见命高庙:未曾受命于高庙。

⑩天序:意为天命。

(11)有司:有关官员。太祝:官名。掌祭祀宗庙,属太常。

【译文】

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商议,他们都说:“高皇帝建功立业,故庙号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故庙号为汉太宗,今昌邑王嗣为孝昭帝的后代,行为邪僻不轨。《诗经》上说:‘假使说他不懂事,也是有了孩子的人了。’五刑之罪,莫重于不孝。古时周襄王不能善侍母亲,《春秋》便书以‘天子出居于郑’,以不孝之罪而用‘出’字来贬他,让天下人都与之相绝。宗庙重于国君,况且陛下还未到高祖庙中祭告,所以他不能够承受天命,奉祀宗庙,为万民父母,应当废黜。”臣请求有关部门的官吏陪同御史大夫臣谊、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一起到高庙,以太牢的礼仪告祭高皇帝之灵。臣敞等冒死告诉您这些情况。

皇太后诏曰:“可。”以上群臣于太后前宣读奏书。

【译文】

皇太后下诏说:“同意大臣的意见。”以上群臣在太后面前宣读奏书。

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①,虽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②,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汉事③。”起就乘舆副车④。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⑤,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⑥,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⑦。”光涕泣而去。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⑧,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⑨。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二百余人。出死⑩,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以上王贺归昌邑。

【注释】

①争:通“诤”。争臣,谏诤之臣。昌邑王此番话本于《孝经·谏诤章》。

②玺组:玺绶。

③戆(zhuànɡ):愚。不任:担任不起。

④乘舆副车:皇帝的副车。昌邑既被废,只能乘副车。

⑤邸:诸侯王到京朝见皇帝时所住的房舍。

⑥驽:劣马,喻指才能低下。

⑦左右:指昌邑王左右伺候的人。此句则婉言,我永远不能与你见面了。

⑧屏:弃。

⑨汤沐邑:古代帝王赐给诸侯来朝时斋戒自洁的地方。战国以后,国君赐给大臣的封邑亦叫汤沐邑。

⑩出死:出狱到刑场被处死刑。

【译文】

霍光让昌邑王起来拜受太后诏书,昌邑王说:“我听说,如果天子身边有七位诤臣的话,即便他是无道之君,也不会失掉天下。”霍光说:“皇太后已经下诏将你废黜了,还自称什么天子!”说罢就上前抓住昌邑王的手,解下他身上的御玺,捧着交给皇太后,然后又挽扶昌邑王走下宫殿,来到金马门外,群臣跟随送行。昌邑王面西而拜,说道:“愚戆之人,自然不堪主事汉廷。”说罢起身,坐上了乘舆副车。大将军霍光将昌邑王送到昌邑邸,然后向昌邑王道歉说:“大王您是自绝于天下,臣等既无才又胆怯,不能杀身以报答您的恩德。臣宁可有负于大王,不敢有负于国家。希望大王自己多多珍重,臣从今以后不再与您相见了。”说完就流着眼泪离开了昌邑邸。大臣们又建议说:“古时候都把废黜之人流放到远方边地,不让他干扰国家的政令,我们请求把昌邑王贺流徙到汉中郡房陵县。”皇太后下诏,让刘贺回昌邑,除去封国,另赐他汤沐邑二千户。昌邑群臣因为没有尽到辅佐之责,致使昌邑王犯下罪行,霍光把他们处死二百多人。这二百余人临死前在市中大声呼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以上记刘贺回到昌邑。

光坐庭中①,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广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剌王反诛,其子不在议中。近亲唯有卫太子孙号皇曾孙在民间,咸称述焉。光遂复与丞相敞等上奏曰:“《礼》曰②:‘人道亲亲故尊祖③,尊祖故敬宗。’大宗亡嗣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武帝时有诏掖庭养视⑤,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臣昧死以闻。”皇太后诏曰:“可。”光遣宗正刘德至曾孙家尚冠里⑥,洗沐赐御衣⑦,太仆以猎车迎曾孙就斋宗正府⑧,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⑨。已而光奉上皇帝玺绶⑩,谒于高庙,是为孝宣皇帝。以上立宣帝。

【注释】

①庭:指掖庭。

②《礼》:指《礼记·大传》。

③亲亲:爱自己的父母。

④大宗:贵族之家,父死由嫡长子继嗣,代代相传,即所谓“百世不迁之宗”。皇室则以皇帝之世代相传为大宗。

⑤武帝时有诏掖庭养视:巫蛊事起,卫太子一支的人,除病已外,全被杀害。后来武帝后悔了,于是命令掖庭抚养病已。

⑥尚冠里:里名。在长安城南。

⑦御衣:御府衣,宫内库中的衣服。

⑧猎车:一种轻便的小车。本为射猎所乘之车。斋:斋戒。修身反省叫斋,斋必有所戒,故叫斋戒。

⑨阳武:县名。今属河南。按制,庶人不能立为皇帝,故先封宣帝为阳武侯。

⑩已而:不久。

【译文】

霍光坐于掖庭之中,召集丞相以下官员讨论拥立新的皇帝。广陵王之前已被舍弃不用,燕王旦因谋反而自杀,其子弟便不在考虑之列。皇室近亲就只剩下号称皇曾孙的卫太子之孙,此人生活在民间,受到普遍称赞。于是,霍光便又一次与丞相杨敞等人上书皇太后,奏书说:“《礼》书有言:‘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如果没有继承人,可以从旁支的子孙中选择贤者为继承人。孝武皇帝的曾孙病已,武帝曾下令由掖庭收养,至今已经十八岁了,拜师学习了《诗经》《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做孝昭皇帝的后代,奉承祖先的宗庙,统治万民。臣冒死以告。”皇太后下诏同意。霍光便派遣宗正刘德来到尚冠里皇曾孙的家里,让他洗濯沐浴,赏赐给他御衣,太仆用猎车将曾孙迎接至宗正府进行斋戒。随后来到未央宫朝见皇太后,被封为阳武侯。霍光立即献上皇帝的玺印和绶带,带他参拜了高祖之庙,这就是孝宣皇帝。以上记霍光拥立宣帝。

明年,下诏曰:“夫褒有德,赏元功,古今通谊也。大司马大将军光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秉谊,以安宗庙。其以河北、东武阳益封光万七千户。”与故所食凡二万户。赏赐前后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百七十人,马二千匹,甲第一区。

【译文】

孝宣皇帝即位的第二年,颁发诏书说:“褒奖有德之人,赏赐有功之臣,是古往今来的通义。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以忠正之心在宫禁之中值宿警卫,宣扬道德,彰明恩泽,保守臣节,秉持仁义,使国家安定。今从河北、东武阳两地给霍光加封一万七千户。”连同先前所封食邑,共二万户。前后赏赐的黄金达七千斤,另有钱六千万,各色彩帛三万匹,奴婢一百七十人,马二千匹,上等的住宅一区。

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兵①。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②,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③,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④。党亲连体⑤,根据于朝廷。光自后元秉持万机⑥,及上即位,乃归政。上谦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⑦,然后奏御天子。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⑧,礼下之已甚⑨。

【注释】

①领胡越兵:统率外族归附的军队。

②光两女婿:指范明友和邓广汉,他们分别为未央宫和长乐宫卫尉。

③昆弟诸婿外孙:指霍光兄弟辈的女婿和外孙。奉朝请:朝廷有事即参加朝会,此为一种礼遇。

④骑都尉:官名。统率羽林骑,属光禄勋。

⑤党亲:党羽亲戚。

⑥万机:指帝王日常的繁杂政务。

⑦关白:禀告请示。

⑧敛容:即态度严肃起来。

⑨已甚:太过。

【译文】

自昭帝时起,霍光的儿子霍禹及霍光兄长之孙霍云都已官至中郎将,霍云的弟弟霍山为奉车都尉、侍中,统领胡越骑兵。霍光的两个女婿分别担任东、西宫的卫尉,霍光兄弟的女婿及外孙也都可参与朝会,分别担任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职。霍氏党羽亲族连成一体,盘根错节地控制了朝廷各个要害部门。霍光从武帝后元二年起便总理朝政,待宣帝即位后,霍光才把权力交还他。宣帝谦让再三,不肯理政,所有的政事都要先请示霍光,然后才报告天子。每次霍光来朝见,宣帝都是很恭敬地接待他,对他非常尊重和礼貌。

光秉政前后二十年,地节二年春病笃①,车驾自临问光病,上为之涕泣。光上书谢恩曰:“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票骑将军去病祀。”事下丞相御史,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

【注释】

①地节二年:前68年。地节,汉宣帝年号(前69—前66)。

【译文】

霍光执政先后二十年,地节二年的春天,他的病势沉重,汉宣帝亲自到他家中探望问候,为他病重而难过得掉下了眼泪。霍光上书宣帝谢恩说:“请求从国邑中分出三千户,封哥哥的孙子奉车都尉霍山为列侯,以使哥哥骠骑将军去病得到祭祀。”宣帝请丞相、御史大夫处理此事,并在接到上书的当天,便拜霍光之子禹为右将军。

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太中大夫任宣与侍御史五人持节护丧事。中二千石治莫府冢上①。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②,枞木外臧椁十五具③。东园温明④,皆如乘舆制度⑤。载光尸柩以辒辌车⑥,黄屋左纛⑦,发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⑧,以送其葬。谥曰宣成侯。发三河卒穿复土⑨,起冢祠堂⑩,置园邑三百家(11),长丞奉守如旧法(12)。

【注释】

①治莫府冢上:在坟上设立临时办公处。

②璧:圆形而中心有孔的玉。玑:不圆的珠子。玉衣:裹尸之物。梓宫:用梓木做的棺材。便房:用楩木做成的椁。题凑:用木累在棺上,如四面有檐的屋子,木的头都向内,故称。题,头。凑,聚。因用黄心柏木,所以叫黄肠题凑。

③外臧椁:厨厩之属。臧,通“藏”。

④东园:官署名。专门制作供丧葬用的器物,属少府。温明:古代葬器。形如方漆桶,开一面,置镜其中,以悬尸上。

⑤乘舆制度:指皇帝的丧葬制度。

⑥辒辌(wēn liánɡ)车:像衣车,旁有窗,关上则温,打开则凉。本为供人卧息的车,后用于载丧,便成为丧车。

⑦黄屋:用黄缯作车盖的里子。左纛:在车衡左方插上纛。纛,饰有羽毛的大旗。黄屋左纛,均为皇帝的乘舆制度。

⑧材官:高级武官手下的武弁。轻车:汉代兵种之一。北军:汉代禁军之一,共五营。五校:即五营。北军五校军士只有在皇帝出殡时才充任仪仗队。军陈:军队排列成行阵。陈,同“阵”。

⑨三河:指河东、河内、河南三郡。卒:指服劳役的隶卒。穿:穿圹,即挖掘墓穴。复土:下棺后把土填上。

⑩起冢:封起坟头。

(11)园邑:汉代帝王的陵墓称园,或称园邑。霍光照帝王葬礼,盖为特例。句意谓安排三百户人家看守陵墓。

(12)长丞:看守陵园的官吏。

【译文】

霍光去世之后,汉宣帝和皇太后都亲来吊唁。太中大夫任宣与五名侍御史持节监护督办丧事。朝廷的中二千石级官员在墓地上设置临时机构治丧。汉宣帝赏赐了许多金钱和帛绢丝绵,还赏赐绣被一百条,衣服五十箱,还有镶有美玉玑珠的金缕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藏椁十五具。还有东园制作的温明秘器,都是按照皇帝葬制的规格。出葬时用辒辌车装载霍光的尸柩,黄屋左纛,调发材官、轻车及北军五个营的士兵列阵送葬直到茂陵。赐霍光谥号为宣成侯。征发三河戍卒掘坑填土,堆筑坟冢,建造祠堂,安置三百户人家由长丞负责,依例为霍光看冢守园。

既葬,封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天子思光功德,下诏曰:“故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有余年,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遭大难,躬秉谊,率三公、九卿、大夫定万世册①,以安社稷,天下蒸庶咸以康宁②。功德茂盛,朕甚嘉之。复其后世③,畴其爵邑④,世世无有所与⑤,功如萧相国。”明年夏,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复下诏曰:“宣成侯光宿卫忠正,勤劳国家,善善及后世⑥,其封光兄孙中郎将云为冠阳侯。”以上光晚年门第之盛。

【注释】

①三公:西汉以丞相(大司徒)、太尉(大司马)、御史大夫(大司空)合称三公。

②蒸庶:百姓。蒸,通“烝”,众。

③复:免除赋税徭役。

④畴:等级,次序。

⑤与:通“预”。

⑥善善:褒奖善人。

【译文】

葬礼之后,汉宣帝封霍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之职兼管尚书事务。天子追思霍光的功德,下诏书说:“已故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在宫禁中侍奉孝武皇帝三十多年,辅佐孝昭帝十多年,当国家大难临头之际,坚持大义,亲自率领三公九卿诸大夫定下万世之策,使国家安定,黎民百姓得以康宁。功德茂盛,朕对此极为赞许。从今以后,免除其后人一切赋税徭役,不递减其爵位封邑,世世代代不许更改,功与萧相国一样。”第二年夏天,宣帝封太子的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又下诏书说:“宣成侯霍光在宫禁中侍奉天子,忠贞不二,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褒奖善人要泽及后世,故封霍光兄长之孙中郎将霍云为冠阳侯。”以上记霍光晚年门第鼎盛。

禹既嗣为博陆侯,太夫人显改光时所自造茔制而侈大之①,起三出阙②,筑神道③,北临昭灵,南出承恩,盛饰祠室,辇阁通属永巷④,而幽良人婢妾守之。广治第室,作乘舆辇,加画绣冯⑤,黄金涂,韦絮荐轮⑥,侍婢以五采丝挽显,游戏第中。初,光爱幸监奴冯子都⑦,常与计事,及显寡居,与子都乱。而禹、山亦并缮治第宅,走马驰逐平乐馆⑧。云当朝请,数称病私出,多从宾客,张围猎黄山苑中⑨,使苍头奴上朝谒⑩,莫敢谴者。而显及诸女,昼夜出入长信宫殿中(11),亡期度(12)。以上霍氏之骄侈。

【注释】

①茔:墓。

②起三出阙:墓前石阙有三个门出入。

③神道:墓前大道。

④永巷:宫中的长巷。此处指在墓上作辇阁之道及长巷。

⑤冯:即茵凭,绣画的车垫子。,通“茵”。

⑥韦絮荐轮:用熟牛皮裹车轮,加上丝絮,使车行走时,不至于震动。

⑦奴监:监知家务奴婢。冯子都:名殷。

⑧平乐馆:上林苑中的跑马场。

⑨张围:布网。黄山苑:在今陕西兴平。

⑩苍头奴:头包青巾的奴仆。上谒:参见尊贵者。

(11)长信宫殿:上官太后(霍光外孙女)所居住的宫殿。

(12)亡期度:没有时间的限制。

【译文】

霍禹继承了霍光的博陆侯爵位之后,他的母亲显便将霍光生前自定的墓地规制改易扩大,建起了有三个门洞的石阙,修筑了神道,墓地北端临近昭灵馆,南端逾出承恩馆,还大肆修饰祠堂,使冢上的辇阁之道与永巷相连通,将一些平民出身的婢妾幽禁于墓园之中守冢。还扩修宅院房屋,私自仿制的辇车,加画绣的车垫,以黄金涂饰,用熟牛皮裹着丝絮包住车轮,显坐在辇车上,让奴婢们用五彩丝带拉着在宅院中游乐。先前,霍光很宠幸霍府的家奴总管冯子都,经常与他商议一些事情,等到显守寡独居之后,她便与冯子都勾搭成奸。霍禹、霍山也都修饰宅第,在平乐馆内飞马驰骋。霍云好几次托病不入朝议事,私下带领众多的宾客在黄山苑中张围行猎,却指使其家奴上朝谒见,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显及其诸女常常不分昼夜地出入太后所居的长信宫,毫无时间的限度。以上记霍氏的骄纵奢侈。

宣帝自在民间闻知霍氏尊盛日久,内不能善。光薨,上始躬亲朝政,御史大夫魏相给事中。显谓禹、云、山:“女曹不务奉大将军余业,今大夫给事中,他人壹间①,女能复自救邪?”后两家奴争道②,霍氏奴入御史府,欲蹋大夫门,御史为叩头谢,乃去。人以谓霍氏,显等始知忧。会魏大夫为丞相,数燕见言事③。平恩侯与侍中金安上等径出入省中。时,霍山自若领尚书,上令吏民得奏封事④,不关尚书,群臣进见独往来⑤,于是霍氏甚恶之。

【注释】

①间:挑拨离间。

②两家:指霍氏和御史家。

③燕见:帝王闲暇时进见。

④封事:密封的奏章。

⑤进见独往来:各自单独进言于皇帝。

【译文】

汉宣帝早在民间时就知道霍氏已享有多年的尊盛,内心不认为这是件好事。霍光去世后,宣帝开始亲理朝政,御史大夫魏相又加官给事中。显对霍禹、霍云、霍山等人说:“你们还不去维护大将军遗留下来的基业?现在御史大夫担任给事中,日后如有人挑拨离间,你们还来得及自救吗?”后来,霍府和魏府两家的家奴因抢道发生争执,霍府家奴闯入御史府,要踢坏御史府的大门,御史大夫给他们磕头赔罪,方才罢休离去。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霍氏,显这才开始忧虑起来。此后不久魏相拜为丞相,宣帝好几次在退朝之后召他议事。平恩侯和侍中金安上等人也大摇大摆地出入宫禁。当时,霍山虽然依旧兼管尚书事务,但宣帝却下令允许吏民将奏章密封直接奏上,不必经尚书的处理,这样百官就可以各自单独向皇帝进言,霍氏对此非常不满。

宣帝始立,立微时许妃为皇后①。显爱小女成君,欲贵之,私使乳医淳于衍行毒药杀许后②,因劝光内成君,代立为后,语在《外戚传》。始,许后暴崩,吏捕诸医,劾衍侍疾亡状不道,下狱。吏簿问急,显恐事败,即具以实语光。光大惊,欲自发举,不忍,犹与③。会奏上,因署衍勿论④。光薨后,语稍泄。于是上始闻之而未察,乃徙光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为光禄勋⑤,次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出为安定太守。数月,复出光姊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为蜀郡太守,群孙婿中郎将王汉为武威太守。顷之,复徙光长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为少府。更以禹为大司马,冠小冠,亡印绶,罢其右将军屯兵官属,特使禹官名与光俱大司马者⑥。又收范明友度辽将军印绶,但为光禄勋。及光中女婿赵平为散骑骑都尉光禄大夫将屯兵,又收平骑都尉印绶。诸领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将屯兵,悉易以所亲信许、史子弟代之⑦。以上宣帝夺霍氏之权。

【注释】

①微时:地位低贱的时候。

②乳医:产科医生。

③犹与:同“犹豫”。迟疑不决。

④署:批,批于奏后。

⑤徙:调动。

⑥特:但。俱大司马者:言霍禹仍像霍光一样为大司马,但无兵校可指挥。

⑦许:指许广汉。史:指史伯。二人皆为宣帝亲信。

【译文】

汉宣帝即位不久,就把他在民间娶的妻子许氏立为皇后。显疼爱她的小女儿成君,为使成君尊贵,私下指使产科医生淳于衍用毒药将许皇后害死,然后又劝说霍光把成君送入后宫,代立为皇后,事情记载在《外戚传》中。当初,许皇后突然死亡之时,官员将医生统统抓了起来,指控淳于衍等人治疗不力,有大逆不道之罪,将他们关进监牢。官员审讯非常严厉,显担心事情败露,便将实情全部告诉了霍光。霍光听了大吃一惊,他本想亲自揭发检举,但又于心不忍,为此而犹豫不决。正好有关部门将审讯的情况报了上来,霍光便批示不再追究淳于衍的罪行。霍光死后,这件事逐渐走漏风声。于是宣帝也开始有所耳闻,但还未明察虚实,所以先将霍光的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宫卫尉平陵侯范明友调任光禄勋,将霍光的二女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放出京师任安定郡太守。几个月后,又调任霍光姐姐的女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为蜀郡太守,调任霍光孙女婿中郎将王汉任武威太守。不久,又将霍光的长女婿长乐宫卫尉邓广汉调任为少府。改任霍禹为大司马,戴小冠,不给印绶,解除了他的右将军职务并遣散其旧有兵卒官吏,只是在名义上使霍禹和霍光一样官居大司马。又收回了范明友的度辽将军的印绶,仅保留了光禄勋的职务。霍光的中女婿赵平原为散骑都尉光禄大夫,有领兵权,也被收回了骑都尉的印绶。所有统领胡越骑兵、羽林军及两宫卫尉的重要军职,一律都换由他亲信的许、史两家的子弟取而代之。以上记宣帝夺掉霍氏家族的权柄。

禹为大司马,称病。禹故长史任宣候问,禹曰:“我何病?县官非我家将军不得至是①,今将军坟墓未干,尽外我家,反任许、史,夺我印绶,令人不省死②。”宣见禹恨望深,乃谓曰:“大将军时何可复行!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中。廷尉李种、王平、左冯翊贾胜胡及车丞相女婿少府徐仁皆坐逆将军意下狱死。使乐成小家子得幸将军③,至九卿封侯。百官以下但事冯子都、王子方等④,视丞相亡如也⑤。各自有时,今许、史自天子骨肉,贵正宜耳。大司马欲用是怨恨,愚以为不可。”禹默然。数日,起视事。

【注释】

①县官:指天子。

②不省死:令人不能理解。

③使乐成:即史乐成,霍光家奴。

④冯子都、王子方:均为霍光的家奴。

⑤亡如:没有什么,不看在眼里。

【译文】

霍禹为大司马,称病在家。他以前的幕府长史任宣前来探问,霍禹说:“我哪里是生病!皇上还不是靠了我家大将军的拥立才成了天子,可现在大将军坟上的土还没干,他就开始竭力排斥我们家了,反过来却重用许、史两家,夺我实权,让人至死也难以理解。”任宣见霍禹怀恨很深,就开导他说:“大将军的时代怎么还会再有呢?他掌握着国家大权,生杀予夺易如反掌。廷尉李种、王平、左冯翊贾胜胡及车丞相的女婿少府徐仁等人,都因违背了大将军的意愿而被治罪,死于狱中。而史乐成原本贫寒出身,就因为大将军喜欢他,也就能官列九卿,受封为侯。当时朝廷百官都乐意为冯子都、王子方效力,对丞相却视若不见。每家都有自己的盛衰之时,现今许、史两家与天子骨肉相亲,他们尊贵有势是理所当然的。大司马若因此而心怀怨恨,我认为是不可以的。”霍禹听了默然不语。几天之后,就开始办公治事了。

显及禹、山、云自见日侵削,数相对啼泣,自怨。山曰:“今丞相用事,县官信之,尽变易大将军时法令,以公田赋与贫民,发扬大将军过失。又诸儒生多窭人子①,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常仇之,今陛下好与诸儒生语,人人自使书封事,多言我家者。尝有上书言大将军时主弱臣强,专制擅权,今其子孙用事,昆弟益骄恣,恐危宗庙,灾异数见,尽为是也。其言绝痛,山屏不奏其书。后上书者益黠,尽奏封事,辄使中书令出取之,不关尚书,益不信人。”显曰:“丞相数言我家,独无罪乎?”山曰:“丞相廉正,安得罪?我家昆弟诸婿多不谨。又闻民间言霍氏毒杀许皇后②,宁有是邪?”显恐急,即具以实告山、云、禹。山、云、禹惊曰:“如是,何不早告禹等!县官离散斥逐诸婿,用是故也。此大事,诛罚不小,奈何?”于是始有邪谋矣。

【注释】

①窭(jù):贫寒。

②:喧哗。

【译文】

显及霍禹、霍山、霍云等人看到霍氏权势日渐被侵占削夺,几次相对哭诉,自相埋怨。霍山说:“现在丞相掌权管事,皇上对他言听计从,把大将军在世时定下的法律全都给变换了,还把国家的公田出租给贫民,又大肆宣扬大将军的过失。还有那些儒生,多是贫寒人家子弟,远道来到京城,衣食不保,却最喜欢口出狂言,说话无遮无拦,大将军活着的时候很讨厌他们,如今陛下却偏喜欢和这些人谈论,让他们纷纷上书议论国事,多有论及我们霍家的。曾有一封上书说,大将军时是主弱臣强,指责大将军独揽大权,专断政事,现在朝廷又重用大将军的子弟,其兄弟亲属更加骄纵恣意,恐怕会危害祖宗江山,近来几次出现灾异,原因就在这里。这份上书言辞尖锐激烈,我便摒除不奏。谁知以后的上书之人更为狡猾,全都为密封奏本,皇上立即派中书令出宫调取,不再先由尚书过目,这明显是愈发不信任我们了。”显问他:“丞相三番五次挑咱家的毛病,难道他就没有罪过吗?”霍山说:“丞相廉洁公正,哪里有罪过呢?可我们家的兄弟和女婿们却多是言行不谨。我还听说,社会上纷纷传言,说我们霍家毒死了许皇后,是真的吗?”显听了很害怕,便详细将实情告诉霍禹、霍山、霍云。霍禹、霍山、霍云听了大吃一惊,埋怨显说:“既然真有此事,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皇上现在拆散退斥我家诸位女婿,就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事,怎么来对付呢?”就这样,霍氏开始图谋不轨了。

初,赵平客石夏善为天官①,语平曰:“荧惑守御星②,御星,太仆奉车都尉也,不黜则死。”平内忧山等。云舅李竟所善张赦见云家卒卒③,谓竟曰:“今丞相与平恩侯用事,可令太夫人言太后,先诛此两人。移徙陛下,在太后耳。”长安男子张章告之,事下廷尉。执金吾捕张赦、石夏等,后有诏止勿捕。山等愈恐,相谓曰:“此县官重太后,故不竟也。然恶端已见,又有弑许后事,陛下虽宽仁,恐左右不听,久之犹发,发即族矣,不如先也。”遂令诸女各归报其夫,皆曰:“安所相避④?”以上霍氏怨望,私相计议。

【注释】

①天官:通晓星相天文者。

②荧惑:火星。守:犯。

③卒卒:急急忙忙。

④安所相避:无处避祸。意即只能铤而走险了。

【译文】

当初,赵平有一位宾客叫石夏,善于观察星象,他对赵平说:“我看见荧惑冲犯了御星,御星是太仆、奉车都尉的象征,霍山如果不是被黜退,便有杀身之祸。”赵平听罢心中很为霍山等人担忧。霍云舅舅李竟的好朋友张赦看到霍家人惶惶不安的样子,就对李竟说:“现在是丞相和平恩侯两人当权主事,可通过太夫人转告太后,先除掉他们。然后废黜天子,只是太后一句话的事情了。”长安男子张章告发了此事,汉宣帝让廷尉处理。执金吾要逮捕张赦、石夏等人,后来汉宣帝下令停止逮捕。霍山等人更加惶恐,商议说:“这是皇上看重太后,所以没有追究到底。但现在已得罪了天子,加上弑杀许皇后的事,陛下即使再宽仁容人,也挡不住他身边近臣的挑拨煽动,所以过一段时间肯定还要继续追查,一旦查清,我们就要被灭族除根了,不如我们先动手。”于是诸女各回夫家,将霍山等人的打算告诉自己的丈夫,这些人听了都说:“是祸躲不过,干吧!”以上记霍家怨恨不平,私下商议,图谋不轨。

会李竟坐与诸侯王交通,辞语及霍氏,有诏云、山不宜宿卫,免就第。光诸女遇太后无礼①,冯子都数犯法,上并以为让,山、禹等甚恐。显梦第中井水溢流庭下,灶居树上,又梦大将军谓显曰:“知捕儿不?亟下捕之。”第中鼠暴多,与人相触,以尾画地。鸮数鸣殿前树上②。第门自坏。云尚冠里宅中门亦坏。巷端人共见有人居云屋上,彻瓦投地,就视,亡有,大怪之。禹梦车骑声正来捕禹,举家忧愁。山曰:“丞相擅减宗庙羔、菟、蛙③,可以此罪也。”谋令太后为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范明友、邓广汉承太后制引斩之,因废天子而立禹。约定未发,云拜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山又坐写秘书④,显为上书献城西第,入马千匹,以赎山罪。书报闻⑤,会事发觉,云、山、明友自杀,显、禹、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唯独霍后废处昭台宫,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

【注释】

①光诸女遇太后无礼:霍光的女儿认为她们是上官太后的姨妈,对她就不太礼貌了。

②鸮(xiāo):一种凶猛的鸟。

③羔:小羊。菟:通“兔”。

④写:通“泄”。泄露。

⑤书报闻:宣帝在奏书上批复知道了。

【译文】

恰巧这时李竟因私下与诸侯王来往而获罪入狱,在供词中涉及霍氏阴谋,汉宣帝下诏说霍云、霍山不宜再在宫中值宿警卫,将他们罢官归家。同时,霍光诸女慢待太后,冯子都屡次违法,宣帝也一并加以谴责,霍山、霍禹等人陷入极度恐慌之中。显梦见自家院中井水翻涌,横溢于庭院,火灶支到了树上,又梦见大将军对她说:“知道我们儿子要被抓起来了吗?马上就要来抓了。”宅第中又突然窜出许多老鼠,它们和人直撞,用尾巴在地上乱划;鸮鸟几次飞到屋前鸣叫;府上的大门也无缘无故地坏了。霍云在尚冠里的住宅也是屋门自坏。在巷头居住的人明明看见有人爬到霍云家的屋顶上,揭下瓦片往地上扔,走近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大为奇怪。霍禹在梦中听见隆隆的车马之声,是前来抓他的,霍氏全家不胜忧愁。霍山说:“丞相擅自减少了宗庙祭祀所用羊羔、兔子和青蛙的数量,可以借此问罪。”他们计划由上官太后出面宴请博平君,召丞相和平恩侯前来陪同,再由范明友、邓广汉承太后的旨意诛杀此二人,借势废黜天子,立霍禹为天子。商议妥当,正待行动时,宣帝任命霍云为玄菟郡太守,任命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而霍山则因泄露机密而获罪,显上书说,愿意献出城西的住宅和一千匹马为霍山赎罪。宣帝在奏书上批复知道了,这时,霍氏政变的阴谋也被揭露出来,霍云、霍山、范明友畏罪自杀,显、霍禹、邓广汉等人被捕。霍禹被腰斩,显及诸女、兄弟都被处以死刑。唯独剩下霍皇后一人活了下来,但也被废,幽禁于昭台宫,受霍氏牵连诛杀的有数千家之多。

上乃下诏曰:“乃者东织室令史张赦使魏郡豪李竟报冠阳侯云谋为大逆,朕以大将军故,抑而不扬,冀其自新。今大司马博陆侯禹与母宣成侯夫人显及从昆弟子冠阳侯云、乐平侯山、诸姊妹婿谋为大逆,欲诖误百姓①。赖祖宗神灵,先发得②,咸伏其辜,朕甚悼之。诸为霍氏所诖误,事在丙申前③,未发觉在吏者,皆赦除之。男子张章先发觉,以语期门董忠,忠告左曹杨恽,恽告侍中金安上。恽召见对状,后章上书以闻。侍中史高与金安上建发其事,言无入霍氏禁闼,卒不得遂其谋,皆雠有功④。封章为博成侯,忠高昌侯,恽平通侯,安上都成侯,高乐陵侯。”以上霍氏之诛。

【注释】

①诖(ɡuà):牵连,连累。

②发得:事发而捕得。

③丙申:八月朔日。

④雠:等,同。

【译文】

汉宣帝于是下诏说:“不久以前,东织室令张赦通过魏郡的豪强李竟唆使冠阳侯霍云犯上作乱,朕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将此事压下不提,希望他能悔过自新。现在大司马博陆侯霍禹和他的母亲宣成侯夫人显以及其堂兄弟子冠阳侯霍云、乐平侯霍山、诸姊妹女婿阴谋反叛,欲遗害百姓。幸赖祖宗神灵保佑,被事先发觉,将他们抓获,现在都已经引罪伏法了,朕对此事甚为遗憾。凡在八月一日以前为霍氏所陷害而关押在狱的官吏和民众,未发现有真实罪过的,一律赦免释放。男子张章最先发现霍氏阴谋,随即告诉了期门董忠,董忠又告知左曹杨恽,杨恽则告知侍中金安上。经杨恽的调查核实,由张章上书告发。侍中史高和金安上协同处置此事,传令不许霍氏进入宫廷,最终使他们的阴谋失败,这些人立下了同样的功劳。因此封张章为博成侯,董忠为高昌侯,杨恽为平通侯,金安上为都成侯,史高为乐陵侯。”以上记霍氏被灭。

初,霍氏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夫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在人之右,众必害之。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盛①,陛下即爱厚之,宜以时抑制,无使至亡。”书三上,辄报闻。其后霍氏诛灭,而告霍氏者皆封。人为徐生上书曰:“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②,傍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应。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在于上行③,余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人谓主人曰:‘乡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火患。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亡恩泽,燋头烂额为上客耶④?’主人乃寤而请之⑤。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向使福说得行,则国亡裂土出爵之费,臣亡逆乱诛灭之败。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上乃赐福帛十匹,后以为郎。以上赏徐福。

【注释】

①泰:通“太”。过于,过分。

②突:烟囱。

③灼烂:火烧伤。上行:此指上座。

④燋:通“焦”。火伤。

⑤寤:通“悟”。醒悟过来。

【译文】

当初,霍家生活豪奢,茂陵的徐生就说:“霍家一定会败亡,奢侈之人必然不恭顺,不恭顺必然会欺侮主上。而欺侮主上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在人之上的人,大家必定会妒忌他。霍家擅权多年,妒忌他们的人多得很。既遭大家的妒忌,又有大逆不道的行为,哪有不亡的道理。”于是他上书说:“霍氏现在过于尊盛,陛下倘若真心爱护他们,就应选择合适的机会,削弱其权势,不要使他们走上覆灭的道路。”徐生连续写了三份这样的奏书,皇上都只批复知道了。后来霍氏果然被灭族,那些告发霍氏罪行的人都因功封侯。有人为徐生鸣不平,上书汉宣帝说:“臣听说有一人到某家去拜访,看到这家火灶的烟囱是笔直的,灶旁还堆放了许多柴火,他对主人说,应改用弯曲的烟囱,把柴火挪远一点,否则容易发生火灾。主人听罢,默然不语。不久果然失火,邻居们都来救火,侥幸将火扑灭。于是这家主人杀牛买酒,设宴酬谢众邻居,那些被烧伤的人被请至上席,其余的人也都按出力大小就座,单单不请提醒他改灶搬柴的人。有人对主人说:‘假若当初您听了那位客人的劝告,不必破费杀牛买酒,最终也不会发生火灾。可您今天大请宾客,论功入座,劝您改灶搬柴的人的恩德被遗忘,焦头烂额之人奉为上宾,这好吗?’主人听了,恍然大悟,便把那位客人请来赴宴。今有茂陵人徐福,曾经几次上书提醒陛下,霍氏将会有变故,最好能防患于未然。假若当初听从了他的意见,不仅陛下可以免去分土封侯的开支,而且大臣们也不会落得犯上作乱、宗族夷灭的下场。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还剩下徐福一人有功未赏,希望陛下明察此事,重视曲突徙薪的良策,使其功在焦发灼烂者之上。”于是宣帝赐给徐福十匹帛,后来又让他做了郎官。以上记汉宣帝赏赐徐福。

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①,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②,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注释】

①骖乘(chénɡ):陪乘。

②肆:放松。

【译文】

宣帝即位之初到高庙参拜,大将军霍光骖乘,宣帝内心对他非常忌惮,犹如芒刺在背。后来车骑将军张安世代替霍光骖乘,天子举止从容,四肢舒展,很是安和。等到霍光去世而其宗族也全被诛灭,民间流传这样一句话:“威震主者不能长久,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至成帝时,为光置守冢百家,吏卒奉祠焉。元始二年①,封光从父昆弟曾孙阳为博陆侯,千户。

【注释】

①元始二年:2年。元始,汉平帝年号(1—5)。

【译文】

成帝即位后,为霍光设置了百户守冢人家,令吏卒以时祭祀。元始二年,平帝又封霍光堂伯父之兄弟的曾孙为博陆侯,食邑一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