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論

曲子詞(《花間集·序》稱詞爲詩客曲子詞,宋初稱今曲子,或簡稱曲子,後乃簡稱詞。正名辨體,仍當以“曲子詞”三字爲具足名稱)發軔於唐,滋衍於五代,而造極於兩宋,本爲依聲而作,乃最富音樂性之文藝。惟樂曲之流播,又以有普遍性爲歸;故依聲而製之歌詞,亦必依多數之共同情感,務諧曲調,期引起聽者之美感與同情;此唐五代人詞,所以多離愁别恨,流連光景之作;而其内容乃偏於兒女方面,亦歌詞之體制宜然也。然一種新興文體,既經普遍流行,學士文人,運用日趨純熟;或以天才之横逸,進而爲内容上之擴充;或以抱負之不凡,不復顧及大衆之情感;能入能出,自抒所懷,個性之充分發揚,而藝術日趨於高尚。駸假脱離本來色彩,超然自樹一幟;此蘇辛詞派所以託體於隋、唐以來之曲調,而不爲所束縛;在音樂方面言之則爲叛徒,在文藝方面言之,不得不矜爲獨創也。

居今日而談詞,樂譜散亡,墜緒不可復振,則吾人之所研索探討,亦惟有從文藝立場,以求其所表現之熱情與作者之真生命,且吾民族性,多偏於柔婉,缺乏沈雄剛毅、發揚蹈厲之精神;日言兒女柔情,亦足以銷磨英氣。所謂“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吹劍録》)之風度,正今日談詞者所亟應提倡也。不揣譾陋,率草此文,亦冀閲者瞭然於蘇辛詞派之特殊精神,以發揚其志趣;不僅空言標榜,爲文學史上作一有系統之敍述而已。

一 蘇辛以前之歌詞風尚

今日流傳最古之詞,無過於敦煌石室所發現之《雲謡集雜曲子》(《彊邨叢書》及《敦煌掇瑣》本)。三十首中,大抵皆寫男女思慕,或一般嬌豔之情;其抒征婦愁懷,尤與盛唐詩人之閨情閨怨等作,足相映發(詳見拙編《唐宋詞通論》)。可知初期作品,固以抒寫普遍情感,而不容作者抱負滲入其間也。繼《雲謡》而起者爲《花間集》,而《花間集》之代表爲温庭筠。孫光憲稱:“(温)詞有《金荃集》,蓋取其香而軟也。”(《北夢瑣言》)近人沈曾植亦曰:“弇州云:‘温飛卿詞曰《金荃》,唐人詞有集曰《蘭畹》,蓋取其香而弱也。然則雄壯者固次之矣。’此弇州妙語。自明季國初諸公,瓣香《花間》者,人人意中擬似一境,而莫可名言者,公以‘香弱’二字攝之,可謂善於侔色揣稱者矣。”(《菌閣瑣談》上)“香弱”二字,即孫光憲所稱之“香軟”,足以概括唐、五代所謂當行作家之風格,而與蘇、辛派之豪壯,乃處於敵對地位。宋初作者,並沿五代遺習。歐陽、二晏,步趨《陽春》,雖風力日高,而内容之擴展,固猶有待。張先、柳永,長調日出;胡寅云:“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然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於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遊戲而已也。唐人爲之最工者。柳耆卿後出,掩衆製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爲不可復加。”(《酒邊詞·序》)據上諸説,則蘇、辛以前之歌詞風尚,不但以“香軟”爲歸,而作者皆視爲游戲玩好之詞,苟以資一時之笑樂,未有出以嚴肅態度,如蘇軾諸人之所爲者。而當世品隲歌詞者,亦特注意於温婉協律。大詩人如陳師道,猶謂蘇氏“小詞似詩”(《坡仙集外紀》)。晁補之詞效東坡,與黄庭堅本爲同派,且曰:“黄魯直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是著腔子詩。”(《歷代詩餘》卷一百十五)然則蘇派詞人,雖在當時能不爲風氣所囿,自由發展,而仍自認爲“教外别傳”也。

二 蘇辛詞之特徵

在東坡以前,詞之當行作家,既如上節所述。東坡出而開徑獨行,雖以天分之高、學問之富,我行我法,壁壘一新;而其心目中,亦以柳永一派居傳統地位,視爲勁敵,不能無所顧忌。故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吹劍録》)又問陳无己:“我詞何如少游?”(《坡仙集外紀》)又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别後,公却學柳七作詞。”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高齋詩話》)其斤斤計較如此,可知一種新興勢力,欲與舊勢力對抗,亦正不易。天才如蘇軾,且有所畏怯;而卒能打開局面,自創一新派者,雖由蘇氏自身之才力雄富,足以陷陣摧堅;亦緣“香軟”詞風,至此已發達至最高點;勢必有豪傑之士,出而與之競争。且此時既早“由伶工之詞,變爲士大夫之詞”(借用《人間詞話》評李後主詞語)。“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傑”(借用陳亮語)。園地新闢,自亦羣士之所樂趨也;浸淫至於南宋,辛棄疾以名將帥,懷救國熱忱,慷慨南來。而爲主和派所抑沮,不能展其抱負;於是一腔抑塞磊落不平之氣,無所發洩,而一託諸歌詞,悲壯淋漓,不可一世。得此曠代英雄,繼東坡之奇才而起,由是此一派詞,疆土日闢,駸欲取得傳統派之地位而代之矣。

自蘇、辛以迄晚清之王鵬運、文廷式,綿延法乳,代有嗣音。此一派詞之特徵,約有下列各點,當先分别述之:

(甲)關於情境方面者。所謂正宗派詞,其内容多爲兒女相思、流連光景之作;雖技術有巧拙,而情景無特殊;展轉相仍,久乃令人生厭。蘇、辛派出,乃舉宇宙間所有萬事萬物,凡接於耳目而能觸撥吾人情緒者,無不舉而納諸詞中,所有作者之性情抱負,才識器量,與一時喜怒哀樂之發,並可於其作品充分表現之。詞體於是日尊,而離普遍性日遠。胡寅稱東坡詞云:“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脱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爲皁隸,而柳氏爲輿臺矣。”(《酒邊詞·序》)劉辰翁序《辛稼軒詞》云:“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羣兒雌聲學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用史,牽雅頌入鄭衞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横竪爛熳,乃用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並卮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嗟夫!以稼軒爲東坡少子,豈不痛快靈傑可愛哉?……斯人北來,喑嗚鷙悍,欲何爲者?而讒擯銷沮,白髮横生,亦如劉越石陷絶失望,花時中酒,託之陶寫,淋漓慷慨,此意何可復道!而或者以流連光景,志業之終恨之,豈可向癡人説夢哉?爲我楚舞,吾爲若楚歌,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其難言者,未必區區婦人孺子間也。”(《須溪集》卷六)胡、劉二氏之評論蘇、辛詞,一則曰“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一則曰“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故知以歌詞抒寫熱烈懷抱,慷慨淋漓者,即此一派詞之特徵之一也。

(乙)關於修辭方面者。花間派詞,及周秦諸家之作,其選詞造句,率以雅麗爲宗;風月留連,金碧炫眼。張炎論作詞法,且有論字面一條,其説云:“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爲本色語。如賀方回、吴夢窗,皆善於鍊字面,多於温庭筠、李長吉詩中來。”(《詞源》卷下)吾輩若將正宗派詞,一一取其所用字面,歸納而統計之,定當不出千字以上。在彼一方面言之,則此諸字面,皆曾經鍛煉而來,自是最妥溜精雅,適宜於歌誦;而在另一方面觀之,適足以表示其貧乏。至蘇、辛出,則所有經史百家之言,乃至梵典俚諺,皆不在被擯之列;而稼軒詞,尤無所不有。樓敬思云:“稼軒驅使《莊》、《騷》、經、史,無一點斧鑿痕,筆力甚峭。”(《詞林紀事》卷十一)彭孫遹亦云:“稼軒之詞,胸有萬卷,筆無點塵,激昂排宕,不可一世。”(《金粟詞話》)故知在修辭方面,但求氣骨之高騫,不斤斤於雕琢字面,且不爲一般所謂精豔字面所囿者,亦此一派詞之一特徵也。

(丙)關於聲律方面者。詞號倚聲,故所用字音之輕重清濁,必得考究。張炎云:“先人曉暢音律,……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詞源》卷下)南宋詞家之知音樂者,猶斤斤於此。由北宋以上溯唐、五代,爲歌曲流行最盛時期;評品歌詞,必先及聲律。聲律嚴而才氣受其桎梏,乃非懷傑之士所能堪:縱筆所之,不惜拗折天下人嗓子。東坡在當時,即以此大受非議,如晁補之云:“東坡居士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横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歷代詩餘》卷一百十五)陸游亦云:“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翦裁以就聲律耳。試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同上)二氏所言,一似爲東坡解嘲者。雖徵之蔡絛《鐵圍山叢談》:“歌者袁綯,曾與東坡同游金山,登山頂之妙高臺,命綯歌其《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坡爲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足見蘇詞非不可歌。而皇甫牧《玉匣記》:“子瞻常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謂着棋、吃酒、唱曲也。然三者亦何用如人。子瞻之詞雖工,而多不入腔,蓋以不能唱曲耳。”王灼又謂:“東坡先生非心醉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碧鷄漫志》卷二)據此諸説,則東坡詞之不盡協音律,正不必否認,亦不足引以爲詬病也。大抵歌詞之不協律,即在字句之未深加鍛煉,致不能輕圓妥溜,適合歌喉。晚出稼軒,益復磊落,其不合律處,當較蘇氏爲尤多。而所以不爲當世所譏者,則此種横放傑出之詞,在南宋已成一種風氣。且樂譜已漸散亡,詞不必可歌,即歌亦必用特蓄之家妓。岳珂言:“稼軒以詞名,每宴集,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云云。”(《桯史》)即其他野史所傳,尠及辛詞播於各方歌妓之口者。蘇、辛詞“是曲子律縛不住”,亦即漸與音樂脱離,此蘇辛派詞之又一特徵也。

有此三種特徵,乃得建立宗派。準此以求其淵源流變,始有塗徑可尋。至此派之特色,惟王灼“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二語,爲最能道出其創造精神耳。

三 蘇辛詞之先導

根於上述特徵,以尋求蘇、辛詞之先導,則第一點尤須注意;蓋歌詞字句聲律上之解放,並以自抒懷抱爲出發點也。初期曲子詞,以應歌爲主,已詳引論。其以此體自抒身世之感,饒有悲壯之音者,莫早於後唐昭宗之《菩薩蠻》:

登樓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見雙飛燕。渭水一條流,千山與萬丘。  野煙籠碧樹,陌上行人去。何處是英雄?迎儂歸故宫。(《中朝故事》)

至南唐二主之作,一出以悲愍之懷,悱惻纏綿,後主尤多亡國之痛。而其風格,乃屬於陰柔哀婉,與“横放傑出”者殊途。迨及宋初,潘閬有出塵之語。《古今詞話》稱其“自製《憶餘杭》三首”(今四印齋所刻《逍遥詞》共十首),一時盛傳。東坡愛之,書於玉堂屏風。觀其語帶煙霞,不作兒女子態,已漸提高詞境,爲掃除綺豔詞派之前驅。至范仲淹以一代名臣,偶爾寄情曲調,挾其蒼莽之氣,大開壯闊之風。如《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彭孫遹以爲:“蒼涼悲壯,慷慨生哀。”(《金粟詞話》)雖歐陽修常呼爲窮塞主之詞(《東軒筆録》),言外似含譏笑,而豪放派詞之創立,不得不謂此作導其先河也。

四 蘇辛詞派之造成

語云:“時勢造英雄,英雄亦造時勢。”詞至北宋,已極絢爛之觀;兒女柔情,發洩漸臻極境。譬如日食芻豢者,久乃頗慕菜根;物窮則變,變則通,即在文體,何莫不然。東坡才氣縱横,本不樂於繩檢;即如所爲《赤壁》諸賦,亦解散舊體爲之,具見創造精神。而又多經讒譖,屢遭遷謫,心懷鬱結,每藉詞體以發舒。王灼云:“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碧鷄漫志》卷二)陳師道所謂東坡“以詩爲詞,如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後山談叢》)所謂“學士小詞似詩,少游詩似小詞”(《坡仙集外紀》),正足見蘇詞之獨特風格。東坡詞既以開拓心胸爲務,擺脱聲律束縛,遂於一代詞壇上,廣開方便法門;而仍不失其爲富有音樂性之新體詩,以視五、七言詩之格式平板者,爲易動人美感。又其學識名望,足以鎮服反對派而有爲;故雖儕輩頗有微辭,曾不足動摇其毫末。而瑰偉雄傑之士,乃羣而和之。政敵如王安石,曾詆晏殊爲宰相,不應作小詞(《東軒筆録》)。而所爲《桂枝香》: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峯如簇。歸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綵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緑。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臨川先生歌曲》)

雄肆蒼涼,轉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相仿,東坡見而歎爲野狐精(《古今詞話》),正足見兩賢之默契。安石又有《南鄉子》:

嗟見世間人,但有纖毫即是塵。不住舊時無相貌,沈淪,祇爲從來認識神。  作麽有疏親?我自降魔轉法輪。不是攝心除妄想,求真,幻化空身即法身。(《臨川先生歌曲》)

以歌曲説禪理,又與東坡《南歌子》之“師唱誰家曲”一闋,息息相通。即後來辛稼軒櫽括《莊子》入詞,何莫非受此詞影響,此造成蘇、辛詞派之始基也。

東坡門下士,除秦觀以個性不同,詞格偏於温婉外,餘如晁无咎、黄庭堅,皆東坡信徒。王灼云:“晁无咎、黄魯直皆學東坡,韻製得七八。”(《碧鷄漫志》)无咎有“魯直小詞是著腔子詩”之語,换言之,即以詩爲詞,一承詩法。庭堅詞如《水調歌頭》: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花上有黄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祇恐花深裏,紅露溼人衣。  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爲靈芝仙草,不爲朱脣丹臉,長嘯亦何爲。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山谷琴趣外篇》卷一)

較之東坡之“明月幾時有”,自不及其游行自在;而逸懷浩氣,自見清超。其《撥棹子》閒居之作:

歸去來!歸去來!攜手舊山歸去來。有人共月對尊罍。横一琴,甚處不逍遥自在?  閑世界無利害,何必向世間甘幻愛?與君釣晚煙寒瀨。蒸白魚稻飯,溪童供筍菜。(《山谷琴趣外篇》卷三)

純以白話寫暮年懷抱,與稼軒晚年退居之作,風格相同。至其櫽括《醉翁亭記》爲《瑞鶴仙》,全闋悉用“也”字爲韻脚(《詞林紀事》卷六引《風雅遺音》,本集中失載),并開稼軒通用“些”字一體。從(乙)(丙)兩特徵上言之,詞至蘇、黄,已漸有獨建宗派之勢。无咎譏魯直而愛東坡之横放,其《琴趣外篇》,自是東坡嫡嗣。无咎籍鉅野,自稱濟北詞人(《直齋書録解題》)。北人多剛健,與蘇詞風趣正復相宜。後來蘇學盛行於金,應與地方民性不無干涉。晁氏代表作,如《水龍吟》:

問春何苦匆匆?帶風伴風如馳驟。出花細萼,小園低檻,壅培未就。吹盡繁紅,占春長久,不如垂柳。算春常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間有。  春恨十常八九。忍輕辜、芳醪經口。那知自是,桃花結子,不因春瘦。世上功名,老來風味,春歸時候。縱尊前痛飲,狂歌似舊,情難依舊。(《晁氏琴趣外篇》卷二)

亦屬傷春,而自有兀傲不平之氣,充分表現作者之性格。東坡本無意於别立宗派,得二子以爲之羽翼,而勢益擴張,此又造成蘇辛詞派之二大柱石也。

王灼云:“後來學東坡者,葉少藴、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黄差劣。”(《碧鷄漫志》卷二)蒲詞今不傳,即姓氏亦就湮没。葉夢得字少藴,吴縣人(《詞林紀事》卷七)。生當南、北宋之交。關注序其《石林詞》云:“……公爲丹徒尉,……是時妙齡氣豪,未能忘懷也。味其詞,婉麗綽有温、李之風。晚歲落其華而實之,能於簡淡時出雄傑,合處不減靖節、東坡之妙,豈近世樂府之流哉?”毛晉跋亦云:“《石林詞》一卷,……不作柔語殢人,真詞家逸品。”近代朱彊邨先生乃推《石林詞》獨爲得東坡之神髓,爲其他蘇派詞家所不及。集中如“九月望日,與客習射西園,余病不能射”,因作《水調歌頭》: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風。寒聲隱地初聽,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關河千里,一醉與君同。疊鼓鬧清曉,飛騎引雕弓。  歲將晚,客争笑,問衰翁。平生豪氣安在,走馬爲誰雄。何似當筵虎士,揮手絃聲響處,雙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雲中。(《宋六十家詞》本《石林詞》)

壽陽樓八公山作《八聲甘州》:

故都迷岸草,望長淮依然繞孤城。想烏衣年少,芝蘭秀發,戈戟雲横。坐看驕兵南渡,沸浪駭奔鯨。轉盼東流水,一顧功成。  千載八公山下,尚斷崖草木,遥擁峥嶸。漫雲濤吞吐,無處問豪英。信勞生空成今古,笑我來何事愴遺情?東山老,可堪歲晚,獨聽桓筝!(同上)

二闋並氣韻沈雄,聲情激壯。東坡詞派,至南渡乃益恢張。時當外侮紛乘,熱血男兒,正好藉横放之體製,以各抒其悲壯激烈之情懷。《石林》一編,已多江山殘破之感,由蘇入辛,葉氏實過渡時期之健將已。

自東坡而晁、黄,而葉石林同緜遺緒。至稼軒出,復變才士之詞,而爲英雄之詞。其身世境遇,非北宋諸賢之所及經,其盤鬱於中而待發揚於外者,尤見其獨特之抱負。蘇詞之待稼軒而宗派確立,蓋由横放傑出之體,必有激昂蹈厲之情,忠憤無補於艱危,而往往足以促成文學内容之充實。羅大經稱稼軒《摸魚兒》“斜陽煙柳”之句,詞意殊怨;又稱《永遇樂》“千古江山”一闋,尤雋壯可喜(並見《鶴林玉露》)。吴衡照云:“辛稼軒别開天地,横絶古今。《論》、《孟》、《詩·小序》、《左氏春秋》、《南華》、《離騷》、《史》、《漢》、《世説》、《選》學、李杜詩,拉雜運用,彌見其筆力之峭。”(《蓮子居詞話》)周濟又謂:“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輙發,有英雄語,無學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然其才情富豔,思力果鋭,南北兩朝,實無其匹,無怪其流傳之廣且久。”(《介存齋論詞雜著》)蓋横放一派,發自東坡,至稼軒乃極其致,蘇、辛各派,非偶然也。

五 蘇辛詞派在南宋之發展

自金兵南侵,二帝北狩;江山僅餘半壁,繁華盡付流水;一時慷慨悲歌之士,莫不攘臂激昂,各抱恢復失地之雄心,藉展“直搗黄龍”之素願。而高宗誤信讒佞,不惜靦顔事仇,逼處臨安,以度其小朝廷生活。坐令士氣消阻,一蹶而不可復興;不平則鳴,於是横放傑出之歌詞,宛若天假之以洩一代英雄抑塞磊落不平之氣;而辛棄疾以少年將帥,實爲之魁。《詞苑叢談》引梨莊之言曰:“辛稼軒當弱宋末造,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洩。觀其與陳同甫抵掌談論,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鬱無聊之氣,一寄之於詞。”稼軒所交游,如朱熹、陳亮、劉過之屬,皆一時權奇磊砢,眷顧宗社之士,其寄陳亮《破陣子》詞: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絃驚。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稼軒長短句》卷八)

何等鬱勃蒼涼!顯示英雄本色。當世表同情於辛氏者,除朱、陳外,正不乏人。抱負略同,不覺作風與之相似。兹且先述并世作家,以見聲應氣求,不待宣傳而同歸一致。

蘇、辛同爲横放,而以身世關係,所表情感,亦自殊途。南宋作家,近稼軒者尤衆,英雄失志,悲憤情多。其或耿介清超,饒有逸懷浩氣者,則仍步趨蘇氏。其與稼軒同軌者,則有岳飛、張孝祥、陳亮、劉過、韓元吉諸人;近東坡者,則有向子諲、朱熹、陸游、陳與義之屬。前者爲英雄名宦或弛斥不羈之士,後者爲理學名儒或詩人,亦各以其性之所近,不求而合。放翁悲壯之處,時近稼軒;張孝祥亦出入東坡者,又未易嚴定疆宇也。

岳飛字鵬舉,相州湯陰人,以《滿江紅》“怒髮衝冠”一闋,最爲世所傳誦。然其鬱勃蒼涼之致,實遠不及所爲《小重山》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遶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爲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瑶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詞林紀事》卷九)

陳郁謂此詞末三句“蓋指和議之非”(《藏一話腴》)。即就其風格言之,亦與稼軒《破陣子》相近;並英雄失志者之不平鳴也。

張孝祥字安國,歷陽烏江人,在孝宗朝,曾領建康留守,隔江即爲敵境。曾於席上賦《六州歌頭》: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朔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絃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脱縱横。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静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于湖詞》卷一)

其反對和議,欲以武力收復失地之精神,躍然紙上。在今日讀之,猶凛然有生氣。此其風格極近稼軒者也。至其過洞庭,作《念奴嬌》: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説。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爲賓客。扣舷一笑,不知今夕何夕?(《于湖詞》卷一)

其人格之高尚,氣度之宏闊,並在詞中充分表現。魏了翁跋云:“于湖有英姿奇氣,……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爲傑特。”(《鶴山大全集》)陳郡湯衡序《于湖詞》云:“元祐諸公,嬉弄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無一毫浮靡之氣,實自東坡發之也。于湖紫微張公之詞,同一關鍵。……如《歌頭》、《凱歌》、《登無盡藏》、《岳陽樓》諸曲,所謂駿發踔厲,寓以詩人句法者也。”(《宋六十家詞》本)據此,可知《于湖詞》淵源之所自矣。

陳亮字同甫,婺州永康人。好談天下大略,以氣節自居(《詞林紀事》卷十一引周草窗語)。嘗自稱“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傑”。與稼軒交,尤稱莫逆。嘗自東陽訪稼軒於上饒,留連旬月。既别,稼軒意中殊戀戀,欲追爲雪阻,頗恨挽留之不遂(《稼軒長短句》卷一《賀新郎·序》)。其性情之契合,可見一斑。故其所作詞,極似辛氏。葉水心稱其每一章成,輒自歎曰:“平山經濟之懷,略已具矣。”(《詞林紀事》引)其最悲壯之作,如登多景樓《念奴嬌》:

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陳,連崗三面,做出争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户私計。  因念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彊對?(《龍川詞》)

又寄辛幼安和見懷韻《賀新郎》:

老去憑誰説?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餘幾?後死無讎可雪。猶未燥,當時生髮。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宫瑟。  樹猶如此堪重别?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换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絃絶。九轉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聲裂。(《龍川詞》)

情懷熱烈,不復以含蓄爲工。毛晉跋《龍川詞》,謂:“讀至卷終,不作一妖語媚語。”亮真一“人中之龍,文中之虎”(自贊語)哉!

劉過字改之,吉州太和人。性疎豪,好施。辛稼軒客之(《江湖紀聞》)。詞多壯語,蓋學稼軒者也(黄花庵《中興以來絶妙詞選》)。所謂《六州歌頭》:

鎮長淮,一都會,古揚州。升平日,珠簾十里,春風小紅樓。誰知艱難去,邊塵暗,胡馬擾,笙歌散,衣冠渡,使人愁。屈指細思,血戰成何事?萬户封侯。但瓊花無恙,開落幾經秋?故壘荒丘,似含羞。  悵望金陵宅,丹陽郡,山不斷綢繆。興亡夢,榮枯淚,水東流。甚時休?野灶炊煙裏,依然是,宿貔貅。歎燈火,今蕭索,尚淹留。莫上醉翁亭,看濛濛雨,楊柳絲柔。笑書生無用,富貴拙身謀,騎鶴來遊。(《龍川詞》上)

感憤淋漓,幾與于湖此調相頡頏。世乃徒玩其詠美人足、美人指甲之《沁園春》諸闋,未免小視龍川矣。

韓元吉字无咎,號南澗,許昌人。稼軒有《壽南澗尚書·水龍吟》二調(《稼軒長短句》卷五),所以推崇勗勉之者甚至。韓又與張孝祥、陸游厚善,其詞亦磊落英多。如“雨花臺”《水調歌頭》:“中原何在?極目千里暮雲重。今古長干橋下,遺恨都隨流水,西去幾時東?”(《南澗詩餘》)感慨中原,恢復無望,並見胸懷之壯烈。其最爲人傳誦者,爲汴京賜宴聞教坊樂有感作《好事近》:

凝碧舊池頭,一聽管絃淒切。多少梨園聲在,總不堪華髮。  杏花無處避春愁,也傍野煙發。惟有御溝聲斷,似知人嗚咽。(《南澗詩餘》)

時元吉方奉命至金,賀萬春節(《金史·交聘表》),靦顔事仇之辱,寧所克堪?悲憤發於歌詞,故不覺其言之哀斷也。

上述各家,與稼軒輩行,大致相彷;而韓、陳、劉三氏,與稼軒尤多往還,故其詞格自然趨於一致。其輩行較早,其詞格亦近東坡者,莫如向子諲。

向子諲字伯恭,臨江人。號薌林居士。胡寅序其《酒邊詞》云:“薌林居士,步趨蘇堂而嚌其胾者也。觀其退江北所作於後,而進江南所作於前;以枯木之心,幻出葩華;酌無酒之尊,棄置醇味。非染而不色,安能及此!”(《宋六十家詞》本)其紹興戊辰再閏,感時撫事,作《水調歌頭》:

閏餘有何好?一年兩中秋。補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風流。少日南昌幕下,更得洪(駒父)徐(師川)蘇(伯固)李(商老兄弟),快意作清游。送目眺西嶺,得月上東樓。  四十載,兩人在(謂己與汪彦章),總白頭。誰知滄海成陸,萍跡落南州。忍問神京何在?幸有薌林秋露,芳氣襲衣裘。斷送餘生事,唯酒可忘憂。(《江南新詞》)

雖不似于湖、龍川之激昂,亦饒悲鬱氣度。其全集所有,大抵風格近葉石林。子諲以忤秦檜辭官,其抱負亦自磊落;而英氣内斂,正見其涵養功深也。

朱熹字元晦,一字晦庵,徽州婺源人。以理學名儒,與向子諲同爲稼軒所推服。所作詞不多,而清空瀟灑,的是東坡嗣響。其櫽括杜牧之《九日齊州》詩,作《水調歌頭》:

江水浸雲影,鴻雁欲南飛。攜壺結客何處?空翠渺煙霏。塵世難逢一笑,況有紫萸黄菊,堪插滿頭歸。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節,須酩酊,莫相違。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暉?不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機?與問牛山客,何必淚沾衣?(《詞林紀事》卷十)

《讀書續録》評此詞:“氣骨豪邁則俯視辛、劉,音韻諧和則僕命秦、柳。”(《詞林紀事》引)以上二家之作,非復稼軒所能籠罩矣。

南宋詩詞,並推辛、陸,爲最富愛國思想。陸詩之關懷宗國,悲壯沈雄,世盡知之。餘力填詞,風格亦復如此。劉克莊云:“放翁、稼軒,一掃纖豔,不事斧鑿。但時時掉書袋,亦是一癖。”(《後村詩話》)是兩家詞之利病,亦正相同也。

陸游字務觀,晚號放翁,越州山陰人。其記夢寄師伯渾《夜游宫》:

雪曉清笳亂起,夢游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  睡覺寒燈裏。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放翁詞》)

楊用修(慎)謂放翁詞:“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毛晉《放翁詞·跋》引)而此詞之雄快淋漓,則與稼軒同一鼻孔出氣者也。

陳與義字去非,汝州葉縣人。曾參紹興大政,以詩名世(毛晉《無住詞·跋》)。黄花庵云:“去非詞雖不多,語意超絶,識者謂可摩坡仙之壘。”(《中興以來絶妙詞選》)其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作《臨江仙》: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疎影裏,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閒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無住詞》)

自然而然,真得東坡所謂“行雲流水”之妙。綜觀上述諸作者,當國難方殷之際,抱熱烈悲壯之情,崛起稼軒,儼爲當世詞壇中心人物。東坡餘韻,雖紹武有人;而所有大家,大抵益務雄偉,其下焉者,乃不免流於粗獷。然亦足以覘當時士氣,未即消沈也。

迨偏安局定,朝野上下,依然沈醉湖山;歌酒流連,已不復念及河山之殘破。稼軒死後(1207),士大夫又競爲温婉之詞;侵尋迄於宋亡,欲求横放激昂之作者漸不易得。名家如王沂孫、吴文英、張炎輩,不無故國之思,而悽厲音多,亦祇如草蟲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亦何補於艱危?弱者之呼聲,雖自有其價值,究不若壯夫猛士,悲歌慷慨,足以唤起民族精神也。

南宋末年,蘇辛詞派既漸消歇。求諸傳作,惟有劉克莊、劉辰翁二家,勉緜墜緒。因更附論及之。

克莊字潛夫,號後村,蒲田人。張炎云:“潛夫《後村别調》一卷(《彊邨叢書》本作五卷),大抵直致近俗,乃效稼軒而不及者。”(《歷代詩餘》卷一百十八)然集中如九日《賀新郎》:

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看浩蕩,千崖秋色。白髮書生神州淚,儘淒涼,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無迹。  少年自負凌雲筆。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説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對黄花孤負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鴻北去,日西匿。(《後村别調》卷四)

戲林推《玉樓春》:

年年躍馬長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錢换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  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後村别調》卷五)

前闋推陳出新,極見雄肆。後闋於豪邁中寓規諷,尤足與青年之醉心戀愛者以極大教訓。一以嚴肅態度出之,正蘇、辛詞派之特殊風格也。

劉辰翁字會孟,廬陵人。辰翁固醉心於蘇、辛一派者,讀其《稼軒詞·序》,其抱負可知(見前)。況周頤云:“《須溪詞》多真率語,滿心而發,不假追琢,有掉臂游行之樂。其詞筆多用中鋒,風格遒上,略與稼軒旗鼓相當。”(《餐櫻廡詞話》)集中如《蘭陵王》、《寶鼎現》、《永遇樂》、《摸魚兒》諸調,並沈鬱蒼涼,表現亡國之哀,絶無萎靡不振之氣,蘇、辛詞派,至此又别放異彩,而河山終淪異族,其遇重可悲已!兹録《摸魚兒·酒邊留同年徐雲屋》一闋如下:

怎知他,春歸何處?相逢且盡尊酒。少年嫋嫋天涯恨,長結西湖煙柳。休回首!但細雨斷橋,憔悴人歸後。東風似舊。問前度桃花,劉郎能記,花復認郎否?  君且住!草草留君剪韭。前宵正恁時候。深杯欲共歌聲滑,翻溼春衫半袖。空眉皺,看白髮尊前,已似人人有。臨分把手。歎一笑論文,清狂顧曲,此會幾時又?(《須溪詞》卷三)

開篇即聲隨淚下,湖山易主,花亦不復認郎;視稼軒之“煙柳斜陽”,未必遜其哀怨。二劉晚出,一振頽風,宗社雖亡,民族精神不死矣。

文天祥於宋室垂亡之際,慷慨勤王,雖兵敗被囚,就義柴市,而精忠浩氣,長留宇宙間。偶作歌詞,非有意於學蘇、辛,而風格與之相似。文字宋瑞,吉安人。其《大江東去·驛中言别友人》云:

水空天闊,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蜀鳥吴花殘照裏,忍見荒城頽壁。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堂堂劍氣,斗牛空認奇傑。  那信江海餘生,南行萬里,送扁舟齊發。正爲鷗盟留醉眼,細看濤生雲滅。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衝冠髮。伴人無寐,秦淮應是孤月。(《詞林紀事》卷十四)

以此殿天水一朝,與岳飛之“怒髮衝冠”,遥遥相望,爲吾民族生色不少。

總之,蘇、辛詞派,在南宋以時代關係,自然充分發展。由東坡“指出向上一路”,稼軒益務恢弘。一代民族精神,於焉寄託,誠非始創“曲子詞”者之所及料。雖屢變而離樂曲益遠,要其熱烈情緒,蓋與日月而長新矣。

上編竟

本文上編參考書如下:

《歷代詩餘》 蟫隱廬影印殿本康熙御選

《詞林紀事》 海鹽張宗橚輯 掃葉山房石印本

《詞林考鑒》 烏程劉承幹輯鈔本

《詞源》 宋西秦張炎撰 木刻《七種詞選》本

《碧雞漫志》 宋小溪王灼撰 《知不足齋叢書》本

《詞苑叢談》 吴江徐釚轉 《粤雅叢書》本

《詞話叢鈔》 吴興王文濡輯 大東書局石印本

《介存齋論詞雜著》 荆溪周濟撰 掃葉山房《詞辨》附刊

《菌閣瑣談》 嘉興沈曾植撰 鈔本

《蕙風詞話》 臨桂況周頤撰 趙氏惜蔭堂本

《須溪集》 宋廬陵劉辰翁撰 《豫章叢書》本

《范文正公詩餘》 宋吴縣范仲淹撰 《彊邨叢書》本

《逍遥詞》 宋大名潘閬撰 四印齋刻《宋元三十一家詞》本

《臨川先生歌曲》 宋臨川王安石撰 《彊邨叢書》本

《東坡樂府》 宋眉山蘇軾撰 《彊邨叢書》編年本、商務印書館排印四印齋本

《晁氏琴趣外篇》 宋鉅野晁補之撰 雙照樓影宋刊本、商務排印本

《石林詞》 宋葉夢得撰 汲古閣《宋六十家詞》本

《稼軒集鈔存》 宋歷城辛棄疾撰 萬載辛氏祠堂本

《稼軒詞甲乙丙集》 陶氏涉園景刊毛鈔本

《稼軒長短句》 四印齋景刊元信州書院本、商務排印本

《酒邊詞》 宋向子諲撰 《宋六十家詞》本

《于湖詞》 宋張孝祥撰 《宋六十家詞》本、《四部叢刊》影宋《于湖先生文集》本

《放翁詞》 宋陸游撰 《宋六十家詞》本

《龍川詞》 宋陳亮撰 《宋六十家詞》本

《龍洲詞》 宋西昌劉過撰 《彊邨叢書》本

《無住詞》 宋陳與義撰 《宋六十家詞》本、《四部叢刊》影宋《簡齋詩集》本

《南澗詩餘》 宋潁川韓元吉撰 《彊邨叢書》本

《後村長短句》 宋莆田劉克莊撰 《彊邨叢書》本、《宋六十家詞》本稱《後村别調》

《須溪詞》 宋廬陵劉辰翁撰 《彊邨叢書》本

《宋詞三百首》 彊邨老民編 家刻本

《直齋書録解題》 宋陳振孫撰 木刻本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石印本

本刊亟待付手民,因窮兩日力,草成此作。覆視挂漏滋多,幸閲者諸君,隨時指正。

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夕,脱稿於暨南邨居。

(原載《文史叢刊》第一集,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下編未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