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烈的阳光,已渐渐向西斜了;残阳映着一角红楼,闪闪放着五彩的光芒;疲倦的精神,重新清醒过来,我坐在靠窗子边一张活动椅上,看《世界文明史》,此时觉得眼皮有些酸痛,因放下书,俯在窗子上向四面看望,远远的白烟从棉纱厂的高烟囱里冒出来,起初如一卷棉絮,十分浓厚,把苍碧的天空遮住了。但没有多大时候,便渐渐散开,渐渐稀薄,以至于不可再见。

“铛啷啷”一阵脚踏车的铃响,一个穿绿色制服的邮差,身上披着放信的皮袋,上面写着“上海邮局”字样,一直向重庆路进发,向着我家的路线走来。

呀!亲爱的朋友,他们和平的声音,甜美的笑容,都蕴藏在文字里,跟着邮差送到我这里来;流畅的歌声,充满了空气;他活泼的眼光、清脆的嗓音也都涌现出来;更有他们无限的爱和同情,浸醉了我的心苗;又把宇宙完全浸醉了。现在我心里充满了愉快和希望,邮差不久就将甜美的感情、和平的消息带到我这里来。我想到这里,顿觉得满屋子都充满清净平和的空气,两只眼不住向邮差盼着,但是他却停在东边的一家门口了。

铛铛几声,壁上的钟正指六点,我的眼光不免随着那钟的响音转动;呵——我的心忽怦怦的跳动起来;忽然间只见墙上挂的那一面“公理战胜”的旗上边那个“战”字特别大了起来;从这战字上竟露出几个凶酷残忍的兵士,瞪着眼竖着眉,杀气腾腾的向着洪沟那边望着,一阵白烟从对岸滚了过来,一个兵士头上的血,冒了出来,晃了两晃,倒在地下;鲜红的热血,溅在他同伴灰色军衣上;他们很深沉的叹了一声,把他拉在一边;不能更顾甚么,只是把枪对准敌人,不住地击射燃放;对岸的敌人,也照样的倒下;空气中满了烟气和血腥;遍地上卧着灰白僵硬的尸体,和残折带血的肢体;远远三四个野狗,在那里收拾他们的血肉,几根白骨不再沾着甚么!

呀!现在又换了一种景象,只见他们的老娘,和他们的妻子,哭丧着脸,倚在篱笆墙上,遥遥地引望,遇着败逃回来的兵士,他们都很留心辨认;但是没有他们的儿子和丈夫;他们的泪水不住滴满了衣襟;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丈夫必无坏事,但是他们仍不绝望,站在那里不住地盼望着。

一个军队上的邮差,到他们的门口,带来他们儿子丈夫的恶消息;他们的老娘心碎了!失去知觉,倒在地下,嘴里不住地流白沫;他们的妻,惨白的面孔上,更带了灰土色;他们床上的幼子,看着他们的娘和祖母的惨状,也随着宛转哀啼——门外洋槐树上的鸟,振着翅膀,也哀唳一声,飞到别处去了!

可怕的印象去了。一座华丽辉煌的洋楼,立在空气中;楼房前面,绿色窗户旁边,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郎,倚在那里;脸上露着微微的笑容,但是两只眼满了清泪,不时转过脸去用罗帕偷拭。

街上站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五色的鲜花,雪白的手帕,在空气中旋转飘荡;一队整齐英武的少年兵士,列着队伍停的这里,一个年约二十一二的步年兵官,不住向红楼的绿窗那边呆望, 对着那少女玫瑰色的两颊,和清莹含水的双眼看个不住;似乎说这是末次了,不能不使这甜美的印象,深深吸入脑中,真和他的灵魂渗而为一。

军乐响了;动员令下了;街上的人,不住喝彩,祝他们的胜利。少年军官对着他亲爱的女友,颤巍巍地说了一声“再会”;两人的眼圈立刻都红了!然而她甜美的笑容仍流露了出来,祝他的前途幸福,并将一束鲜红色的玫瑰花,携在他身上;他接了放在唇边作很亲密的接吻后,就插在左襟上;回到头来看他的女友,虽仍露着如醉的笑容,但两只眼却红肿起来,他的心忽如被万把利剑贯了似的,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不敢再看她,一直向前走去。她忍不住眼泪落了满襟,但仍含笑,拿着手帕,高高扬起,对着他的背影点头,表示欢送的意思。

砰砰砰——叩门的声音刺进我的耳壳里,把我的注意点更换了,眼前一切奇异的现象全不见了。我转过脸,往窗子下看,正是那个邮差送信来了。这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愁疑的感情;我不盼望看邮差送来的信,因为这世界上恶消息太多!但是他急促的叩门声越发利害;我的心惊得碎了!我的灵魂失了知觉,一切愉快美满的感情,完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满宇宙的空气中,都被“战”字充满了,好似一层浓厚阴沉的烟雾,遮住了和煦甜美的大地。呀!这是甚么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