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淡白色的天,渐渐灰上来了;西边鲜红色的晚霞回光照在窗子前面一道小河上,兀自闪闪地放光。碧绿的清流,映射着两排枝叶茂盛的柳树,垂枝受了风,东西的飘舞,自然优美充满在这一刹那的空气里,我倚在窗栏上出神地望着。

铛啷啷,一阵电铃声——告诉我有客来的消息。

我将要预备说甚么?……握手问好吗?张开我的唇吻,振动我的声带,使它发出一种欢迎和赞美我的朋友的言词吗?……这来的是谁?上月十五日傍晚的来客是岫云呵!……哦!对了,她还告诉一件新闻——

她家里的张妈,那天正在廊下洗衣服,忽然脸上一阵红——无限懊丧的表示,跟着一声沉痛的长叹,眼泪滴在洗衣盆里;她恰好从窗子里望过来……好奇心按捺不住,她就走出来向张妈很婉转的说了。

“你衣裳洗完了吗?……要是差不多就歇歇吧!”张妈抬起头来看见她,好像受了甚么刺激,中了魔似的,瞪着眼叫道,“你死得冤!……你饶了我罢!”

她吓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不住上下跳动,嘴里的红色全退成青白色。停了一刻,张妈清醒过来了,细细看着她不觉叫道——“哎 哟小姐……”

她被张妈一叫,也恢复了她的灵性,看看张妈仍旧和平常一样——温和沉默地在那里作她的工作,就是她那永远颦蹙的眉也没改分毫的样子。

“你刚才到底为了甚么?险些儿吓死人!”

张妈见岫云问她——诚恳的真情激发了她的良心,不容她再秘密了!

“小姐!……我是个罪人呵!前五年一天,我把她推进井里去了!……但是我现在后悔……也没法啦!”张妈说到这里呜咽着哭起来了。

“你到底把谁推进井里呵!”

“谁呵!我婆家的妹子松姑!可怜她真死得冤呵!”

“你和她有甚么仇,把她害死呢?”

“小姐,你问我为甚么?哎!我妈作的事!我现在不敢再恨松姑了;但是当时,我只认定松姑是我的锁链子,捆着我不能动弹;我要求我自己的命,怎能不想法除去这条锁链呢?其实她也不过是个被支使,而没有能力反抗的小羔羊呵!小姐!我错了!唉!

“她怎么阻碍你呢?你到是为了甚么呵?”

张妈低了头,不再说甚么,好久好久她才抬起头,露着凄切的愁容,无限的怨意,哀声说道:

“可怜的刘福,他是我幼年的小伴侣,当春天播种的时候,我妈我爹他们忙着撒种;我和刘福坐在草堆上替他们拾豆苗,有时沙子眯了我的眼,刘福急得哭了……一天一天我们都在一处玩耍和工作,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刘福到东庄贾大户家里作活去,我们就分开了;但是我们两人谁也忘不了谁——刘福的妈也待我好。当时十六岁的时候,刘福的妈,到我家和我妈求亲,我妈嫌人家地少,抵死不答应。过了一年,我妈就把我嫁给南村张家。——呵!小姐!他不止是一个聋子,还是一个 跛子呢!凶狠的眼珠,多疑的贼心,天天疑东惑西,和我吵闹!唉,小姐!……”

张妈说到这里,忽咽住了,用衣擦了眼泪,才又接着再往下说:

“松姑,她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听了她哥哥的支使,天天跟着我,一步不离。我嫁后的三个月,刘福病了,我不能不去看看他;但是松姑阻碍着我,我又急又气,不禁把恨张大——我丈夫——的心,变成恨松姑的心了。就计算我要自由,一定要先除掉松姑。有一天我和松姑走到贾家的后花园,松姑说渴了;我们就到那灌花的井边找水喝——一阵情欲指使我,教我糊涂了,心里一恨,用力一推,可怜扑通一声淹死了!……”

岫云说到这里,忽然她家的电话来催她回去,底下的结局,她还没说完呢!今天也许是她来了吧!……

“铛啷啷,铃声越发响得利害,我的心也越发跳得利害,不知道她带来的是不是张妈的消息?”

电灯亮了,黑暗立刻变成光明,水绿的电灯泡放出清碧的光,好似天空的月色,张妈暗淡灰死的脸,好象在那粉白的壁上,一隐一现的动摇,呀!奇怪!……原来不是张妈,是一张曼陀画的水彩画像——被弃的少妇。

砰的一声,门开了,进来一个西装少年——傍晚的来客,我的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