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斐然集卷二十三

宋 胡寅 撰

左氏传故事

隐公元年郑武姜爱叔段请使居京庄公许之祭仲谏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不听既而叔段使西鄙贰于已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公又不听叔段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厚将得衆公又不听叔段缮甲兵将袭郑公然後命子封率车二百乘伐京叔段出奔共

臣闻制国者必使本大而末小然後势顺而易制故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古人至言也郑国当是时可谓危矣姜氏以国君嫡母主乎内叔段以好勇得衆居乎外伐君簒国之势已成庄公若无兵车二百乘则郑固段之有也古者用车战一乘之车当七十有三人二百乘则一万四千六百人在春秋书法当名之曰师非小衆也克段者力争而仅胜之词以一万四千六百人讨不义之叛人力争而仅胜则以叔段形势壮盛不易图也使庄公早用祭仲之言不至此矣緜緜弗絶蔓蔓奈何毫厘不伐当用斧柯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师也

卫公子州吁有宠而好兵公弗禁石碏谏曰爱而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故也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

臣闻骄谓气体傲肆奢谓奉养侈靡淫谓情慾纵恣佚谓心志怠忽四者有一焉必入於邪而况兼有乎邪者不由正道之谓也为子以孝为正有此则不孝为臣以恭恪畏慎为正有此则不恭恪畏慎原其所由然则由宠待过厚爵禄太崇积日累月其势必至於此是故严父於子戒之於初辨之於早不致末流之祸父子天性也其治尚尔君臣以人合尤不可忽也

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无衆安忍无亲衆叛亲离难以济矣

臣谓阻者恃也恃兵以为险阻使人不敢忤犯也人之良心本於不忍忍者非良心也安於残忍非能除害徒生害耳人道以慈爱相羣所谓用兵者去其害人者耳苟为阻兵安忍视平民如禽兽推而进之将何有於君父哉汉光武责其将曰观放麑啜羮二者孰贤盖知此道矣

石碏恶其子从州吁为逆使从州吁如陈乃告于陈曰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陈人执之而请莅于卫石碏杀之

臣谓父子主恩君臣主义其轻重不二是谓大伦当臣之无礼於君虽慈父不敢私其子石碏之於石厚舍慈爱之小存名分之大可为万世法矣虽然子为叛逆父则诛之其割恩为难何者以天性故也臣为叛逆君则诛之其正义非难何者以人合故也孔子之春秋为乱臣贼子作以俟後圣也後世有事伪君从逆臣而诛讨不加焉难於行义而易於为不义孔子之志隐矣

鲁隐公如棠观鱼臧僖伯谏曰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公曰吾将略地焉遂往陈鱼而观之僖伯卒公曰叔父有憾于寡人寡人弗敢忘葬之加一等

臣谓孔子教人以克己为要克己者以义理胜其私意也凡人志意云为试以一日之中自加考校由私意而动者十有八九由义理而动者十无一二故克己最难有志之士未有不由此而进德者而况人君居移气养移体所以动其情恣者多乎不能自克则其不善之积犹火消膏亦不自觉鲁隐是也僖伯之谏忠言也隐公不能自克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其志荒矣其不终之兆着矣厥後虽加礼於僖伯之葬又复失言谓僖伯恨已僖伯贤人也岂致憾於其君哉隐公若曰叔父有谏于寡人而弗能从寡人悔之葬之加一等犹足以昭改往修来之意而加等之葬为德赏矣惜其不能及此也魏郑公谏唐太宗伐高丽太宗不从及败绩而归乃曰魏元成若在不使我有此行亟使驰驿祀以少牢立所制碑召其妻子劳赐之若太宗拒魏公之谏与鲁隐同而悔过出於诚心非如隐公之伪饰其致太平宜哉

隐公四年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秋翬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左氏曰诸侯伐郑宋公使来乞师公辞之羽父请以师会之公弗许固请而行故书曰翬帅师疾之也

臣谓兵权者有国之司命也古之得天下者未有不谨持此权者也以尧舜禹三大圣人之宅天下可谓以德不以力矣然四凶强族尧不诛而以俟舜舜初即位按其恶而投之四夷而後天下服是尧以兵权授舜也有苗弗率舜不讨而以俟禹禹初即位乃会羣后誓师奉辞伐罪是舜以兵权授禹也汤武之事又可见矣至周成康之际天下刑措兵寝可谓无事康王以元子即位名分素定其谁敢有异志然成王命仲桓南宫毛与齐侯吕汲以干戈虎贲之士逆康王于南门之外干戈虎贲者亲卫也于南门之外者显之於衆也古先帝王制世驭俗之权如此是以令之无不行禁之无不服手麾指顾动容嚬笑之间无不如意所谓兵权者有国之司命命者死生所系故也宋殇公听州吁之邪谋会诸侯伐郑隐公辞宋公之命而拒公子翬之请义也翬乃不禀公之义而乐从宋卫之邪谋固请而行专已无上出入自肆不待锺巫之事而知其为弑君之贼矣春秋简严不贵辞费若书曰翬帅师会伐郑亦可矣而必曰翬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言之重辞之复恶之之甚也隐公自是失权而兵制于翬至於十年中丘之会又不待公而先会齐郑伐宋其纵恣跋扈如此而隐公终弗能治其及於寪氏之祸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从来者渐矣是故伐郑之举因请而行伐宋之举不待公而先会其志之所存正所谓履霜隂凝圣人之大戒而隐公智不足以及此惜哉仲尼於是去翬公子之称一以谓翬者隐之贼非公子也二以明讨翬之法当絶其属籍不使得为公子也使隐公於翬固请之际未及成师而出之时夺其兵权改付贤卿片言而已矣夫为天下国家者以有法度为要前王立法度固为保守基业消弭祸乱也而往古握兵之人其始必请便宜从事其久则事必出於法度之外夫便宜从事者施於临敌对阵机不可失难从中覆故择利便权时之宜而行之岂谓无时不便宜邪既以便宜自处则以法度为不便宜於已乃托为词说曰法度者承平之所用若施之乱世行军用师则有所碍矣今日以私欲乞行一事明日以私怒乞罢一亊往往非法之所当听也设智计较胜负不用之於外而用之於内人皆知之独以迫於形势不得已而从之者多矣夫事至於不得已而从则必有欲禁而不能禁之事其失司命之权不已着乎其为羽父之固请不已大乎此智士之所忧懦夫之所畏喜因循者之所不顾非圣人独见於魄兆之端明霜氷之戒传笔削之大用其孰能与於此

隐公六年周任有言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藴崇之弗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臣谓人君之德当如天地无不覆载何独於恶人而欲去之如此臣请以农圃者喻之去稂莠者以其伤禾稼也除蒿蔓者为其蔽卉木也若推兼容之量使稂莠禾稼并生於畎亩卉木蒿蔓杂毓於园圃人必指为农圃之病矣况为国家者乎此所以发周任之论也昔武王圣人也亦曰树德务滋除恶务本故舜举十六相则十六族务滋故也去四凶则四凶族务本故也夫黍稷果蔬养人之物不种则不生种而草侵之亦不能成矣草之为物其生不待种虽芟夷藴崇而功或不继未有不复生者也是故君子难至小人易聚难至则常不得行其道易聚则每得伸其志治日以是常少乱日以是常多此有国家者之至戒也或曰芟刈也夷杀也不亦已甚乎臣曰天下之道二善与恶而已自一言之当一行之是推而上之至於圣而不可知皆善也有小大耳惟恶亦然所谓芟夷者非举天下之小人而尽杀之盖谓官使者也或禁之於未然或遏之於方萌或既形而黜除之或滋蔓而斩絶之皆去恶之道大要在於勿使能殖殖者深根固蔕牢不可拔之谓也夫草之初生毫末之萌耳与黍稷果蔬之萌未有异也其壮长条达则为害如此草之萌犹恶之微也见着非难见微为难自古滔天之恶未有不起於微者如王莽志在簒逆曹操窥伺神器初皆匿情矫饰终移汉祚然则人之善恶皆不易知知之矣而树德不务滋除恶不务本犹无益也

桓公三年晋始乱封桓叔于曲沃师服曰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今晋甸侯也而建国本既弱矣其能久乎

臣谓人主之尊如天臣民犹地地无及天之理而臣民於君有僭逼易位之道是何也本小末大威权去已始也欲正之而有所不忍中也欲治之而有所不敢终也欲取之有所不能矣名者实之宾天子者名实之极隆也擅生杀之柄操庆赏之权予夺在我纵舍在我令之必行禁之必止虽总衆百万如韩信虽控制万里如王忠嗣东西南北用舍进退惟君所使而莫敢或遑此充名之实也至於欲取之而不能则必有其渐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师服之论无乃意在此乎其後沃盛强昭公微弱国人将叛而归沃则民不服事而下有觊觎此言果验乃後世之戒也

桓公六年楚子侵随楚鬭伯比曰随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鬭伯比曰少师得君随果用少师之言追楚师季梁请止随侯勿追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其後少师益有宠鬭伯比曰可矣楚子伐随季梁请下之弗许请攻楚右弗许惟少师之言是听遂至败绩少师见获而免

臣谓国有贤材则隣敌视其用舍为进退而贤材者固凡愚之所忌疾也是故齐有管仲九合诸侯管仲死则四邻谋其国家百里奚一也虞不用而亡秦穆公用之而伯上论千古无不然者季梁与少师之谋自今观之一得一失易见也自随侯观之未免於二三其听矣夫验成败於事为之後者衆人之见也辨得失於谋议之初者非小智所及惟明主能之唐宪宗欲伐淮蔡举朝不可惟裴度以身任之迄用有成非度之能乃宪宗用度之难也武宗欲伐刘稹诸镇皆有辅车之势惟李德裕以身任之迄用有成非德裕之能乃武宗用德裕之不易也二宗无二臣其中兴之功未必能立二臣不遇二宗则无闻而死耳後世尚何知故曰君臣之会千载一时也夫楩柟豫章天付之以栋梁之用骐骥骅骝世知其有千里之足老於空谷厄於盐车顾临事而叹人才之难得何哉坐使反贼睥睨而无惮强敌凭陵而不置彼岂无如鬭伯比知少师之可欺岂无如熊率且比幸季梁之不用者乎文王立贤无方言用之之路广不止一人而已人君於贤材惟患不知既知之而不急於用则大谋无时而决大险无时而出大难无时而平也古人不云乎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桓公十一年楚屈瑕将盟贰轸郧人将伐楚师莫敖患之请济师于王鬭亷曰师克在和不在衆商周之不敌君之所闻也成军以出又何济焉遂败郧师卒盟而还臣闻鬭亷之言古今之至论也考之往事无不然者矣常人之心动於血气之使好已之胜不能自克是以不和智愚异才而并列是以不和能否异功而同其赏是以不和不择端方之士以裨赞之有谗人交鬭於其间是以不和负才艺者屈於下而善媚赂者压於上是以不和出法违度不以时制驯习既久彼惧於讨而训之怀疑心以事其上是以不和亲之厚之疏之薄之系於爱憎之偏而不协赏刑之正是以不和有求则必得将至於求所不可求而势不得与也则怨怒兴焉是以不和能者奋其勇而前不能者忌而疾之是以不和疾人之能则必幸其败胜不相推败不相救彼见疾者又思所以报之是以不和官尊禄厚者奉已侈泰多妖丽广金帛夺商贾侵公家之利莫知厌也而士卒乃有短褐半菽之叹非心附之徒迫於势耳是以不和保任功状未必皆有功而实有功者或蒙私怒而见黜鞭笞斩杀未必为军事而实有罪者或蒙私喜而见贷人心不服莫肯为用因以姑息不敢役使是以不和有一於此虽廉蔺并将韩彭共军关公前茅张飞後劲未有能成事者也而况才不逮古人万分之一而兼有如前之失乎如是而欲所征克所战胜必不能矣故纣之旅亿兆而心德暌离武王之臣十人而一德一心王莽虎豹之师六十万光武以三千摧之苻坚之衆九十七万谢安以一将破之鬭亷之论可谓信而有证者也自古大衆难用而轻军易胜子玉刚而无礼不可过三百乘是能将二万人而已其後城濮之战卒以衆败汉高驾驭豪杰灭秦亡楚而才之所将不过十万古之观人者大抵如此若较实而论之凡後世以将自任者上孰与汉高而其衆已中分矣下孰与子玉然未尝不以兵少为请也虽然兵者诡道也故虽不能将而以大衆虚声加之敌人犹之可耳至於实不可犯者非虚声之足恃也上下同志生死同情劳逸同形动静同虑则在於和而已矣然则如之何而可以使之和也惟监前所谓不和之由处之各当於义宜赏然後赏当罚则必罚予夺抑扬若权衡於物不徇乎私情而行乎公道当於其心方且欣畏帖服之不暇又何不和之敢乎是故苟和矣光武可以敌寻邑谢玄可以刼苻秦苟不和则若林之旅无救於曳兵而走故曰师克在和不在衆不明乎此而曰知兵不治乎此而欲用兵臣愚所不信也

斐然集卷二十三

<集部,别集类,南宋建炎至德佑,斐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