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似的太阳高踞在那发紫的天空,透过一片起皱的破白云,射下几股强烈的光柱,好像有谁在那上面拿着几根柱头那么粗的电筒在向地上探照似的。白云赶快就躲开了,太阳的光柱便连成无边的黄色光波更强烈地照着那通红断崖下的一条黄土大路,大路边的一条弯曲小溪沟就反映着阳光,在闪流着那种耀眼的鱼鳞似的波光。

连锁不断的军队在这断崖与水沟之间的大路上向前移动,走得满路黄尘滚滚,盖头盖脑在阳光下翻腾。

过去不远,断崖忽然突出来了,横伸出壁立的屏障,把前面的一座小镇遮着。大家于是就在屏障这儿拐弯直向小镇走去;肩上挂着枪,头戴黑遮阳军帽,脸晒得黑红的一群兵士,高兴地说着话拐弯过去;一对对担架伕,抬着那用两根粗竹竿绷一张帆布。帆布上躺着伤兵的担架,一架接一架地抬着拐弯过去;七八个勤务兵,他们在军帽缘还搭一张湿了水的污黄毛巾,以蔽阳光,押着一些伕子的挑子拐弯过去;一个头戴金线箍军帽的军官,骑着一匹在阳光下更显得显明的白马拐弯过去;……这拐弯处就晃动着不断的黑影,在阳光下闪腾着不停的尘雾。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俘虏,被一个高个儿俘虏扶着,向这拐弯处走来了。他那年青的两颧凸出的瘦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发白;他那左大腿上一个损了骨的枪伤,痛得就像无数针尖刺进心头,鲜红的血泉似的从那窟窿涌了出来,映着阳光更显得显明,在大腿上向下流成三四条红沟,歪歪斜斜地交织在那儿已经变黑了的血迹上。

“哎哟……我的妈呀……”他叫了一声,立刻咬紧那闪映着阳光的黄牙齿,发抖的两膝一弯又要蹲下去。他那投在地上的黑影跟着就矮了一段。

在他旁边扶着他的那高个儿,是一个穿着一件灰土布单军服,有着两道粗黑眉毛的汉子。他一惊地皱着两眉,赶快把两手用力提住这小俘虏的左腋,不由地喊起来了:

“喂,小金!干吗?”

立刻,他也停住脚步,一看小金那被阳光照着的脸惨白得可怕,脸额正在滚出大颗大颗的汗水珠,闪着光一颤一颤地向下流。他于是赶快看他的大腿,那大腿上的窟窿正对着阳光鲜红地涌血。

“喂,走呵走呵!”一个黑红脸的兵士陈振标,忽然在背后大声喊起来了。

一个圆脸的塌鼻子的兵士张全,伸手就推了高个儿俘虏的背一掌。

扶着小金的高个儿被一掌打得几乎向前蹿了一下,地上的黑影也随着动一动;但他立刻坚定地站住,圆睁两眼,竖起两道粗眉,愤愤地掉脸来看了这推他一掌的兵士一眼,就要破口骂出来;但立刻他就记起自己已是被他们押送的俘虏了,于是才勉强和缓下来,但还是粗声地说道:

“你看他哇;已经拖得要死了哇!”

他这么一说,随即就又觉得自己虽是俘虏,不见得就是死罪的。

“要死了又怎么样?要死了,还是要走!走走走喔!”张全摸着自己肩上挂的步枪,也挺着塌鼻子圆脸粗声吼着,同时冲着阳光向前一步。

陈振标赶快伸手一拦,随即顺手拍拍高个儿俘虏的肩头:

“好了好了,走罢走罢!”

“哎哟……”和陈振标的说话同时,小金好容易从他那渴得发火的口里带着颤声呻吟起来了。“嗯……我实在拖不动了!你们把我——嗯……”他咬咬牙,腿痛得向下蹲,他那黑影子又矮了一段。他无可奈何地张着一对张惶的眼睛呆看着:头上是火烧一般的白热太阳,面前是反映着阳光的通红的断崖,脚下是晒得发烫的黄色沙土。没有树。没有风。他好像觉得全身都被火燃烧得每根汗毛都要炸了似的。

押着另一个小白脸俘虏的赵班长走上来了,他快到张全的背后时就喊:

“喂,干吗在这儿拥着?干吗的?”

被他押在前面走着的那个小白脸俘虏,也是和那两个俘虏相同穿着一件灰土布单军服。他一手捏着一团白布手巾蒙着鼻尖,冷淡地边走边看了小金的大腿伤口一眼,好像并不引起甚么兴趣似的,立刻又昂了头,踏着自己的黑影就向断崖的拐弯处开始要拐过去。

“站住!”赵班长立刻吼着跳了起来,他自己躺在地上的黑影也跟着跳一下。“别忙拐弯!”他同时取下挂在自己肩上的步枪来。

小白脸俘虏立刻一愣,站住,傲慢地微微掉过半面脸来,棱眼看了赵班长一眼。在这很快的同时,张全又推了那高个儿俘虏一掌:

“你还要那样凶干吗?”

“算了罢。”陈振标又伸手一拦。

但高个儿俘虏也终于被推得退了一步,连累他身边扶的小金都踉跄一下。小金那大腿上伤口里的血更涌出来了,痛得他咬住的牙齿都在磕磕打战,映着阳光的脸更加惨白,那凸出的两颧还蒙上一层难看的灰沙。

陈振标已注意到了,只见那血沿着那俘虏没有缠裹腿的光腿流到地上的土里去,土在阳光下蒸发着热气。他于是忍不住碰了碰张全的肘拐:

“呵,你看!”

张全立刻呆了一下,也把眼光向那伤口射去,一见那涌流不止的血,也似乎觉得有些糟,但自己却仍然绷着一副板板的圆脸,塌鼻头的汗水珠在闪光。

陈振标听见赵班长的喊声,赶快转过身来:

“班长!”他摸了摸肩上的枪说。“那小的一个俘虏血流得很厉害!”

就在这时候,背后大路上连锁不断走来的兵士们伙夫们已经拥着了。伸长着许多颈子,许多脸互相挤着,冲着一股闷人的热气吼起来了:

“喂,别在这儿挡住路吓!”

“喂,干吗的?我们要赶进城去办给养呢!我们的营部已经打进城了呢!”

“喂,让开呵!”

“喂,让开呵!”

“……”

赵班长就立刻挤在张全的前面来了,他很快地从头到脚端详了这带伤的小俘虏一眼,便立刻掉脸来向张全、陈振标说道:

“前面就是镇上了。不过我们退开一步,让他们先过去了,我们再慢慢把他们押过去。”

立刻拐弯处给让开了,拥挤着的人们这才又像凿通了沟的水似地拐一个弯流过去。太阳照着他们的头,红色断崖脚掠着他们的黑影:几个挑着铜锅瓢铲之类的伙夫走过去了;接着是一连串背着四五支枪的伕子们走过去了,接着又是一群肩上挂枪的兵士;……

他们六个慢慢地跟着拐过去。小金刚刚被扶着走出这断崖壁立的屏障,就见前面不远便是小镇,一大堆黑房顶白墙壁的房屋在太阳下闪光。那些黑房顶中间还伸出几株浓绿的树,好像几个伏在那儿的野兽在向大路窥探。连锁不断的兵士们伕子们直向那小镇移动,一路黄尘滚滚。他忽然闪出一种快要休息的希望,腿子反而拖不动了。一朵流走的白云遮过了太阳,那里房顶白墙壁的小镇和一路的人影都突然阴暗了一下,但随即又都明亮起来,发着光闪,蒸着汗气,好像比先前更加刺眼,更加觉得白热。热得好像觉得全身都要爆开来,伤口痛得更加厉害了。

高个儿的俘虏也满脸流汗,连两道粗眉都浸得稀湿。他愤愤地举起手掌来擦了擦,望了望那撒下火针的太阳,立刻又紧紧扶着小金的左腋走;地上是动着两团挤紧的黑影。小白脸俘虏则一手捏着白手巾蒙着鼻尖,走在稍前一步,昂着头。他的一团黑影和他们游离着。太阳的光越明亮,他越加皱紧眉头感到一种非常的忧郁。

张全一面走,一面把挂在左肩上的枪支移挂在右肩上,口里说着话,溅着唾沫星子:

“吓,这天气真他妈的好热!哼,那高个儿简直讨厌!妈的,当了俘虏他还那么硬头硬脑的!”

“别嚷,我们就要到镇上休息了。——要我才讨厌那一个小白脸的家伙!你看,他那样子哪点像丘八!”赵班长走在张全和陈振标稍前一点,也溅着唾沫星子说着,手指了小白脸俘虏的背一下。

张全和陈振标经他这一提,才真确地觉到了,都张开嘴巴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只见那小白脸俘虏一面走,一面正把那捏着的一团白布手巾撒开,是很大的一张。映着阳光更显得白亮,他揩着脸额的汗水,之后,就两手背在背后,昂着头。

张全冷笑一下:

“嘻,真气派!”

小金忽然站住了,对着阳光仰起他那惨白的脸哼了起来:

“嗯……老李!渴死了!嗯……”

高个儿老李立刻脸向着他不高兴地喊道:

“走呀!妈的!”

小金吃一惊,张开嘴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一口气:“咹……”

张全立刻就给高个儿的背一掌:

“喂!看见就要到镇上了!还站住干吗?”

高个儿被推得冲着阳光向前蹿了一下,心里立刻愤怒了;但这一蹿,收不住,却就肩头碰着面前走着的小白脸的肩头,这使他立刻感到一种局促,觉得这一碰是很糟的。他还来不及掉过头去瞪那推他的兵士,小白脸已掉过脸来了,瞪着一对眼珠愣愣地看他一眼。他更局促了,几乎要忍不住停下来给看一个立正姿势。

“连长!”他红了脸轻声解释着,“那是他们推我的!”

小白脸忽然心跳一下,愤怒得圆睁两眼,边走边带着一种严厉的轻声向他责备起来了:

“我叫你不准叫我是——”但他吃惊地把“连长”这两个字咽住了,因为他从眼角梢发现了那几个押送的家伙在看他。他想:“妈的,不要看出我是伍连长才好啊!……他们会拿我去报功!……说不定会枪毙……”他于是又赶快向高个儿轻声地然而严厉地说下去:

“听见吗?唔?叫你不准叫我!”

“你看你看!”赵班长忽然伸出手指指了前面小白脸和高个儿一下,“这家伙真奇怪!”

“我去问他去!”张全说着,就挺身要向前去。

“嘻,我也去!”陈振标也笑一笑,附和着。

赵班长忽然伸手一拦说道,

“不忙!让我来!”

小金忽然哭起来了,扁着嘴,呜呜呜地。一面蹲下去,一面哭:

“嗯嗯……我的妈呀……啊唷,痛呵……”

老李气愤愤地看了他一眼:

“别那么娘儿们似的!痛有什么办法?妈的,我已经替你挨了几下了!”

但他一见小金那脸色在阳光下确是惨白得可怕,两行泪水不断地从眼眶涌出,顺着两颊流下。他于是又觉得他很可怜,便心一横站住了,叹了一口气。

“呵唷,痛呵……渴死了呵……妈呀,我的妈呀!……”

高踞在那发紫天空的太阳,火球似的,更加无情地烘烤着这蒸腾着汗气和尘土的大地。小金越大叫,阳光越显得白热,在白热中摇曳着他那颤声。在每个人的心头掠过一阵窒息的闷气。

赵班长也只得叫张全和陈振标一同站着了。他观察一下面前的地势,断崖是走完了,大路已很宽。路两旁是连绵到很远的许多黄色麦田。没有风,无边的黄麦静静地好像两大张黄毡,太阳的黄光直照那上面,在蒸发着白气。他便叫高个儿老李把小金扶在麦田边,免得挡着大路。

“唉唉,真麻烦!”他愤愤地说。

“哼,简直是作孽!你这样的孩子怎么也来当兵吓!”陈振标也皱一皱眉头伸手去抓着这小俘虏的另一只肩膀,防着他倒下去。

“呵唷……渴死了!嗯……”小金见别人这么说他,心里一动,就更大声地呻吟起来了。他透过泪水尽力张开眼眶看着面前说话的几个人,求救似的闪着眼光。

满脸汗水的高个儿老李紧闭着嘴,皱着两道粗眉,摇一摇头。

小白脸仍然两手背在背后,淡然地看看小金,又看着那在大路上不断走着的零乱军队,注意着看是否会被人认出了自己。

忽然一静,就听见溪水潺潺的流动声。

“陈振标!”赵班长掉脸过来说,“你把你的碗取下来,叫那个小白脸给他舀点水来好了。”

张全忽然伸手向陈振标一拦:

“不行!带枪花是喝得水的么?喝了水,血会流得更多!那简直会送他回老家去!”

大家就都皱皱眉头,立刻又沉默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有布给他把伤口裹裹就好了。”老李自言自语地说。但人们却没有听他。

大路上走着的兵士们,两个三个地离开那滚滚的黄尘里跑过来了,渐渐围了一大圈,站着,张开嘴巴看着。火似的太阳就在这许多人头上烘烤,脸额上都流着汗水。汗水被蒸起一阵白气,发散着一种强烈的臭味。

伍连长的心又紧起来了,全身都感到一种局促。他避开这个的眼光,又避开那个的眼光。“唉唉,该不会有认识我的罢?”他这么一想,更加局促了,好像全身都裸露在众人的眼前;头上的太阳更加明亮,好像把裸露的全身都更加照得清清楚楚。他于是又忧郁地皱着眉头,赶快拿起那张白手巾,故意老揩着额上的汗水,遮了脸的一部分,单是从眼角梢留心着那些围过来的每个人的脸貌。

四周围着的人们并没有注意他,都长长地伸着颈子在看小金。小金两眼一眨一眨地呻吟着,伤口的涌血被阳光映得鲜红。于是人们七嘴八舌的讲起来了:

“呵,不行了!”

“哪,完了!”

“甚么就完了,大腿上的伤不见得就死人的!”

“但是危险得很呢!”

“唉,这小娃儿!”

赵班长见围来了这样多的人,焦躁得皱一皱眉头,于是也喊了起来:

“唉,停在这儿不行的!”他掉脸来对着小白脸俘虏。“喂,这回你也来扶他一下!别在那儿老看着!”

伍连长一惊,拿着手巾的手搁在额上怔了一下。张全立刻抢到他面前来。推他一掌:

“喂,来来来!”

伍连长愤怒了,圆睁两眼,但随即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把脸掉在一边厌恶地扶起小金来。觉得这种自己在往常随便可以打骂的部下,现在居然要自己来“服侍”,简直是一种侮辱。他很凶地抓住小金的肩膀,拖着就走。

小金感到非常的局促,局促得全身都缩紧起来,两眼惶恐地望着伍连长,连大腿的伤口痛得很厉害都不敢叫出来。只是咬紧那闪着阳光的牙齿。眼前的太阳好像只是在昏乱地跳动。

扶在左边的老李也感到一种非常的局促,同时带着一种怜悯的眼光偷看一下伍连长,好像觉得:“唉,想不到今天连长竟落难了!”

小金一直咬牙忍耐着,到了通通关门闭户的镇口,终于忍耐不住了。两耳嗡的一声,两眼一黑,他吓得才叫出半声就昏了过去。伍连长忽然放了手。老李赶快就一把将小金抱住。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小金的伤口的血流得更涌猛。许多兵士正不断地在镇口进出。镇街起着烘热的喧嚷。大家于是只得把小金就在镇口左边一家也是关着门板的店前,有着屋檐阴影的阶沿上躺一会,他又才慢慢呻吟着睁开两只恐怖的网满血丝的眼来。

“好了好了!”赵班长一面从肩上卸下枪支来,伸手揩着脸上的汗水,一面说,“妈的,今天真拖够了!索性坐下来休息他妈一下再说。——喂,张全,你在火线上搜得的几包烟呢?拿出来哇!”

“好的,可是没有火呀!”张全卸下枪支,伸手进口袋里摸出一包红边纸包的“哈德门”香烟来。“陈振标!你去要一个火来好吗?”

陈振标接过一支烟,把挂在左肩上的枪支移挂在右肩上,便走进闪着阳光的街心,跑去了。

张全递给赵班长一支烟。掉过脸来,见坐在小金左边的高个儿俘虏在骨碌着一对眼睛看他,舌尖舐了舐嘴唇。

“好了好了,也给你一支。”他取出一支纸烟来,就向高个儿面前甩去,落在高个儿的脚前。“妈的,回头把烟抽了要好好走吓!——妈的,也给你一支!”他说着,又给小白脸俘虏甩一支去,一条白的光一射,就落在小白脸的脚边。他看见高个儿迟疑地看一下,伸手拾起那支烟。但小白脸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阶沿,两肘撑住在两膝盖,两掌捧着垂下的头脸,眼睛向纸烟看也不看。

“妈的,不要算jiba!”张全愤愤地把那支烟拾起来了,“喂,我问你——”他一脚踏在阶沿,一手捧着下巴支在膝盖上,偏着脸就问。

小白脸却把脸掉开去。

就在这一刹那,在那不断的向着镇街走来的人流中,在阳光下的滚滚黄尘中,王连长骑着一匹黄马出现了,老远就看见阶沿边的五个人,他便用鞭梢指着喊:

“赵班长!你们干吗在这儿休息!”

大家都一惊。

赵班长慌忙把纸烟塞进袋里,立刻转过身来,笔直地立正,答道:

“报告连长!那带伤的一个俘虏流血流得很厉害!”

“流得很厉害!”王连长在马上愤愤地把鞭子呼的一挥,吓得马头一仰,把前两脚一提直立起来了一下。王连长吓得脸发白赶快用发抖的手指拉紧辔头,但还是装作镇静说下去:“不行!流得很厉害还是要拖着走!不能在路上耽搁!”他两脚跟把黄马肚皮一夹,便昂着头离开人流直向阶沿逼来。

张全叫老李赶快把小金扶着站起来。老李着急地看了看那涌流不止的血,觉得有一块布裹裹就好了。

伍连长又着急起来了。他皱着两眉,恐怖地望了那阳光下骑马前来的王连长一眼,赶快又垂下头想:“唉唉,不要认出我才好呵!”

“喂,干吗那个俘虏还不站起来!”

张全便伸手给小白脸的肩头一掌:

“听见哇?连长在讲话!叫你站起来。”

伍连长被这一掌打得向旁偏了一下,立刻又感到非常的侮辱,圆睁两眼愤愤的想道:“妈的,你是什么东西!老子也是连长呵!”但立刻也就觉得自己究竟是俘虏了,终于叹一口气,站起来,像从前下操时抱刀式地把两手五指扣五指地抱在小腹前。昂着头,藐视地斜看了张全一眼。但立刻他又觉得这姿势太露了自己是连长,于是又苦恼地皱着两眉,立刻把两手背在背后。

王连长勒着辔头,挺着颈根,昂着头,觉得自己这骑在马上的姿势很满意,很像旅长在阅兵时的态度,他于是兴奋地扫了面前的三个俘虏一眼。眼光一扫到那小白脸俘虏的脸上;小白脸赶快顺下眼睛,微低下头,胸脯挺出,小腹收进,是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王连长的脑子里立刻起一种感触,觉得这样子很出众,于是两眼也随着睁大了,特别注意看了他三四秒钟。

陈振标从街那头跑来了,一见王连长,赶快就把手上捏着的一个烟屁股丢在那闪着阳光的地上,烟屁股在缭绕起一股青烟。

王连长立刻在马上扭转身来了,拿着鞭梢一指,怒瞪一对眼珠喝道:

“叫你押俘虏!你在干甚么?”他立刻一翻身,跳下马。向陈振标面前逼来。

陈振标吓得脸色发白,赶快踏着烟屁股,笔直地立正。阳光直晒着他那戴有军帽的头顶。

在街上走着的许多兵士都忽然在阳光下站着,呆看着。

“你跑到哪去来!唔?”王连长昂着头,偏着脸问,右手举起鞭子来对着陈振标的头扬了一下。

陈振标立刻缩紧头皮,知道这一鞭子是不能免的,只得端正地不动等着。果然啪的一声,鞭子在肩头响了一下。陈振标只是上身震得轻微动一动,仍然笔直地立正。

“叫你押俘虏!你……”王连长又举起鞭子。

赵班长和张全都紧张地望着王连长。街上站着看的兵士们也都紧张地望着王连长。王连长忽然掉过脸来向那些站着看的兵士们喊起来了:

“你们站着干甚么!有甚么看的!”

兵士们才又在阳光下零乱地各自走起来了。

一个麻脸的勤务兵忽然跑来了,喘着气,站在王连长的旁边,立正,等王连长向陈振标的身上打了一鞭子,才匆忙说道:

“报告连长!营长请你讲话。”

“营长在甚么地方?”

勤务兵伸手一指:

“营长在那边一家店子里,正在吃饭。”

王连长于是用鞭梢指着赵班长:

“赵班长!马上把这些俘虏给我押走!不能再耽搁!听见哇?”

“听见了!”赵班长赶快做一个立正姿势。

小金腿上的血涌着流着,痛得更加厉害了。他咬牙忍着,但终于忍不住了,突然蹲了下去,“哎呀……”叫了一声。

王连长掉过脸来。赵班长、张全、陈振标也都掉过脸来。

立刻是一片火热的静。小金脸越变越惨白,牙齿不断地咬得咯咯响,血直是泉一般地涌着。老李的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腰。

王连长没有说甚么。立刻拉着马辔头,脚尖踏着马镫。一跳就骑上马背向街心跑去。

大家一直望着他那在阳光下昂着的头,挺直的背影,在那边拐弯处消失了,才深深地透出一口气。

陈振标伸手摸着痛辣辣的肩头,嘟着嘴向阴影的阶沿走来,口里溅着唾沫星子说了一声:

“妈的!”随即就沉着脸。

张全带着一种抱歉的脸相拍拍他的肩头:

“老弟,对不住!”随即他就掉过头来伸一根指头指着小金,“妈的,都是因为他!要不在这里耽搁的话!……”

赵班长把枪托在阶沿边上一蹾:

“好了好了,别再耽搁了,走!”

“走走走!妈的!”张全就伸手推老李的肩头一下。

老李皱着眉头看了看小金。小金的两眼恐怖地张着,口里在不断的呻吟,刚刚移一步,马上就大叫起来,

“哎哟……我的妈呀……”鲜红的血涌着流着,在那腿上变紫的血迹上交织着。

老李觉得非想个办法给他把伤口裹起来不可了。他想:“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可惜我们打仗的时候没有缠裹腿,打掉了!现在除了身上的一件单军服和裤子就没有一片布!真糟!”他一抬头却就呆住了,因为他看见旁边站着的伍连长,正一手拿着一团白布手巾不动地搁在额头上。“我是不是好给他要来?”他脑子里忽然这么闪动一下。

“走呵!”赵班长喊。

“喂,呆着干吗?”张全也催着喊。

“但是,他是连长,我怎么好向他要?”老李这么想着,赶快一惊地答道:

“路还长哇!他这伤口不裹裹不行的!”

张全又伸手推他的肩头一下:

“谁耐烦等你裹!走呵!”

小金却大声哭起来了:

“呵哟……你们做做好事呀!裹一裹呀!……”

赵班长皱着眉头愤愤的说:

“好了好了,赶快给他裹起罢!”

老李又呆着了:“是的,为了一个弟兄的伤,他连长大概总该会答允罢?”他忽然想起大家都是俘虏,这才勇敢起来了。于是就向伍连长身边移进一步,但他立刻心一跳,自己却又赶快把要说出的话缩着。

张全于是又大声吼道:

“喂,你在干甚么?”

“报告连长!”老李终于喊出来了,同时还做一个立正姿势。

伍连长大吃一惊,急得不敢掉过头来,他想这几个押送的兵士一定已听见了,立刻气得满脸涨红,红到耳根。但他只装着没听见,仍然把拿着手巾的手遮着脸额。

张全立刻很诧异,张开嘴巴望着面前的小白脸。赵班长和陈振标也走到小白脸面前了,也都把嘴巴张了开来,诧异地望着,都在眼睛里起着一个紧张的疑问:

“啊?他是连长?”

老李见伍连长没有动,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又鼓着勇气说道:

“报告连长!小金的伤口很厉害,请把连长的手巾给他裹裹……”

伍连长又不动地愣了一下,脸由红变青。随即很凶地掉过脸来,圆睁两眼咆哮起来了:

“报告连长!报告连长!你喊魂啦!手巾!我给你的手巾!”他手一扬就给老李一个耳光,打得吧的一声。老李踉跄退一步,立刻又笔挺地立正。

赵班长、张全、陈振标都立刻愤慨起来了,都觉得:“你是连长算甚么?你们都同是俘虏,干吗能够打他?”张全涨红圆脸抢先上前一步喝道:

“妈的,人家问你要手巾,你不拿就是了,干吗你动手打他?”

陈振标也抢前一步,怒瞪一对眼珠,伸手推了伍连长一下:

“妈的,你是连长么?哼,你这种人原来也有这一天!”

赵班长站在他两个的前面来了,直逼着伍连长喊:

“我早就看你不像一个丘八。你是第几连的连长?嗯?”

“手巾!”伍连长只是脸向张全吼着,“手巾是我的!”

张全伸一根指头指着他的鼻尖:

“妈的,你的!枪伤要紧,还是手巾要紧?”

“不要闹!”赵班长把枪托在地上一蹾。

进出着镇口的兵士们又围过来了,站着,张着嘴巴呆看。但随即人圈子的后层骚动了:有一个兵士说:

“王连长来了!”

人圈子于是散开了。立刻现出右手拿着马鞭的王连长在阳光下走来。老远他就把鞭子一挥。喝道;

“你们在闹什么?”他背后还跟来一个麻脸的勤务兵。

赵班长和张全和陈振标都立刻感到一种紧张,意识里在暗暗希望着王连长来惩治一下这家伙。赵班长上前一步,立正说:

“报告连长!这一个俘虏是连长!”他伸一根指头指了伍连长一下。

王连长的两眼立刻发光了。“呵,原来我们俘虏了一个连长,那要报功去!”他脑子很快闪起这样一个念头。同时也就记起:“不错,我先前看见他时,就很疑心他的一切动作都是上等人的举动。”他于是背着两手在背后,右手拿着的鞭梢敲打着自己那缠紧裹腿的腿肚,挺着颈根,偏着脸,把面前的俘虏连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严厉的问:

“你是哪师的?”

伍连长的两眼恐怖地看着王连长挂在肚前军服铜纽子前的一支乌黑的小手枪。他迟疑着。但随即想到既已戳穿了,就索性大胆地说罢。他于是抬起脸来,笔挺地做一个立正姿势,和蔼地回答:

“连长!我是江防军独立旅三团三营十二连的。”

王连长觉得他这讲话的声音和立正的姿势很满意,心里忽然感到一种怜悯,好像觉得:“想不到一个连长被俘虏了竟是这么一副落难的样子!”他于是把口气和缓下来:

“你怎么是穿的兵军服?”

“这是我在上火线的时候临时穿的,连长!”伍连长又把胸口向前微挺一下,做一个立正姿势。他觉得面前的这连长并不如想象中的可怕,倒似乎好说话的样子。接着他的脑子里就忽然来了一种念头:“既然已戳穿了,我就索性要求一种军官俘虏的待遇罢,和这般东西们在一块简直是侮辱!”他于是就恭敬地说起来了。

“报告连长!你们要把我怎样就请把我怎样了罢!”他说了这句话时自己也吃一惊,心咚的跳一下,“我在这里和他们押在一块,简直是——刚才的情形连长是看见了的。”他带着一种惨伤的心情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立刻就顺下眼睛去。

“报告连长!”张全站得笔直抢着说,“那是那个伤兵的血流得很厉害,那个问他要手巾——”

王连长忽然鼓出两眼瞪他一下,打断他的话:

“你不要讲话!”随即掉过脸来望着赵班长。

赵班长赶快把胸口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势。把刚才的情形报告一遍。

王连长于是又挺着颈根,偏着脸,向面前的几个人扫一眼:从张全那愤愤的圆脸扫到陈振标那嘟着嘴的黑红脸,又从高个儿那怪着粗眉的脸再扫到伍连长那小白脸。这脸是忧郁地皱着两眉,于是更显得这不容于众的一种英雄落魄的可怜相。停了一会,他就转脸来向背后的麻脸勤务兵说道:

“你把这俘虏带到连上去。叫特务长①把他安个地方,派一个卫兵。听见哇?”

勤务兵赶快笔直地把胸口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势:

“听见了。”立刻上前一步,把伍连长从阴影的阶沿带到闪着金黄阳光的街心走去。

“勤务兵!”王连长忽然又大声地把他两个喊住。

“听着:回头吃饭的时候,叫特务长也给他一份罢。听见哇!”

“听见了。”勤务兵答了一声,又才押着伍连长走去。

王连长掉过脸来向赵班长严厉地说道:

“我刚才叫你们不能再耽搁,干吗老在这儿耽搁!唔?”

“报告连长,”赵班长一面端正地回答,一面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小金,“刚才部下已给连长报告过,是因为他的血流得很厉害!”

王连长立刻知道自己这问话是多余的,脸红了。随即觉得众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的脸似的,于是愤怒了,圆睁两眼把鞭子举了起来喊道:

“流得很厉害!难道我不晓得!要你再说!现在马上给我带去!流得很厉害也给我带去!哼,不是东西!”

他一转身,就挺着颈根,昂着头,右手甩动着鞭子在街心的阳光下走去。

赵班长和张全和陈振标见他走去了,三个互相看一眼,都不期然而然地溅着唾沫星子说道:

“说我的jiba!”

一九三六年四月

① 编者注:特务长:中华民国时期军事职官名称。由司务长改称,阶级为准尉。不在三等九级之列。其职掌是管理一连庶务,负责训练、指导勤务兵和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