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岁时记》一卷,富察敦崇著,据跋盖完成于光绪庚子,至丙午(一九〇六)始刊行,板似尚存,市上常有新印本可得。初在友人常君处所见系宣纸本,或是初印,我得到的已是新书了,但仍系普通粉连,未用现今为举世所珍重的机制连史纸,大可喜也。润芳序中略述敦君身世,关于著作则云:

“他日过从,见案头有《燕京岁时记》一卷,捧读一过,具见匠心,虽非巨制鸿文,亦足资将来之考证,是即《景物略》《岁华记》之命意也。虽然,如礼臣者其学问岂仅如此,尚望引而伸之,别有著作,以为同学光,则予实有厚望焉。”其实据我看来这《岁时记》已经很好了,但是我却又能够见到他别的著作,更觉得有意思。这也并非巨制鸿文,只是薄薄的一册文集,题曰“画虎集文钞”,上有我的二月十四日的题记云:

“萨齐玛乃满洲饽饽,以冰糖奶油合白面为之,形如糯米,用不灰木烘炉烤熟,遂成方块,甜腻可食。芙蓉糕与萨齐玛同,但面有红糖,艳如芙蓉耳。冰糖壶卢乃用竹签贯以葡萄山药豆海棠果山里红等物,蘸以冰糖,甜脆而凉。”记赤包儿等云:

“癸亥嘉平以诗一卷见寄,并嘱为序。研读再四,具见匠心,间亦有与予诗相似者。盖皆读书无多,纯任天籁,正如鸟之鸣春,虫之鸣秋,嘈嘈唧唧,聒耳不已,诘其究竟,鸟既不知所鸣者为何声,虫亦不知所鸣者为何律也,率其性而已矣,吾二人之诗亦复如此。”《画虎集》中无诗抄,只在《岁时记》中附录所作六首,游潭柘山三首及钓鱼台一首均系寻常游览之作,京师夏日闺词两首稍佳,大抵与所自叙的话相合,这在诗里未能怎么出色,但不是开口工部,闭口涪翁,总也干净得多,若是在散文里便更有好处了。《岁时记》跋之二云:

“每至十月,市肆之间则有赤包儿斗姑娘等物。赤包儿蔓生,形如甜瓜而小,至初冬乃红,柔软可玩。斗姑娘形如小茄,赤如珊瑚,圆润光滑,小儿女多爱之,故曰斗姑娘。”赤包儿这名字常听小孩们叫,即是栝楼,斗姑娘这种植物在花担上很多见,不知道有无旧名,或者是近来输入亦未可知,日本称作“姬代代”,姬者表细小意的接头语,代代者橙也,此本系茄科,盖言其实如小橙子耳,汉名亦不可考。斗字意不甚可解,或是逗字,在北京音相同,但亦不敢定也。

“此记皆从实录写,事多琐碎,难免有冗杂芜秽之讥,而究其大旨无非风俗游览物产技艺四门而已,亦《旧闻考》之大略也。”这从实录写,事多琐碎两件事,据我看来不但是并无可讥,而且还是最可取的一点。本来做这种工作,要叙录有法,必须知识丰富,见解明达,文笔殊胜,才能别择适当,布置得宜,可称合作,若在常人徒拘拘于史例义法,容易求工反拙,倒不如老老实实地举其所知,直直落落地写了出来,在琐碎朴实处自有他的价值与生命。记中所录游览技艺都是平常,其风俗与物产两门颇多出色的纪述,而其佳处大抵在不经意的地方,盖经意处便都不免落了窠臼也。如一月中记耍耗子耍猴儿耍苟利子跑旱船,十月的糟蟹良乡酒鸭儿广柿子山里红,风筝毽儿琉璃喇叭咘咘噔太平鼓空钟,蛐蛐儿聒聒儿油壶卢,梧桐交嘴祝顶红老西儿燕巧儿,栗子白薯中果南糖萨齐玛芙蓉糕冰糖壶卢温朴,赤包儿斗姑娘海棠木瓜沤朴各条,都写得很有意思。又如五月的石榴夹竹桃云:

“斯园也以弹丸之地,居兵燹之中,虽获瓦全,又安能长久哉。自今以往,或属之他人,或鞠为茂草,或践成蹊径,或垦作田畴,是皆不可知矣,更何敢望如昔之歌舞哉。”此增旧园在铁狮子胡同,即铁狮子所在地,现在不知如何了,昔年往东北城教书常走过此街,见有高墙巍巍,乃义威将军张宗昌别宅也,疑即其处。记末又言古来宫殿尽归毁灭,何况蕞尔一园,复云:

“前得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心爱好之。昨游厂甸见此集,亟购归,虽只寥寥十三叶,而文颇质朴,亦可取也。”这书虽然亦用粉连纸印,而刻板极坏,比湖北崇文书局本还要难看,有几处已经糊纸改写,错字却仍不少,如庶吉士会刻作庶吉主,可见那时校刻的草草了。集中只有文十一篇,首篇是覆其内弟书,叙庚子之变,自称年四十六,末为周毓之诗序,作于甲子春,署七十老人某病中拜序,可以知其年岁及刻书的时代大概。十一篇中有六篇都说及庚子,深致慨叹,颇有见识,辛亥后作虽意气销沉,却无一般遗老丑语,更为大方,曾读《涉江文钞》亦有此感,但惜唐氏尚有理学气耳。辛丑所作《增旧园记》有云:

“其所以流传后世者亦惟有纸上之文章耳,文章若在则斯园为不朽矣,此记之所由作也。”今园已不存,此十三叶的文集不知天壤间尚有几本,则记之存盖亦仅矣。《碣石逋叟周毓之诗序》云:

“京师五月榴花正开,鲜明照眼,凡居人等往往与夹竹桃罗列中庭,以为清玩。榴竹之间,必以鱼缸配之,朱鱼数头,游泳其中,几于家家如此。故京师谚曰,天篷鱼缸石榴树。盖讥其同也。”七月的荷叶灯蒿子灯莲花灯云:

“中元黄昏以后,街巷儿童以荷叶燃灯,沿街唱曰:荷叶灯,荷叶灯,今日点了明日扔。又以青蒿粘香而燃之,恍如万点流萤,谓之蒿子灯。市人之巧者又以各色彩纸制成莲花莲叶花篮鹤鹭之形,谓之莲花灯。谨案《日下旧闻考》荷叶灯之制自元明以来即有之,今尚沿其旧也。”又其记萨齐玛等云:

唐涉江(原名震钧)著《天咫偶闻》,纪北京地理故实,亦颇可看,可与《岁时记》相比,但唐书是《藤阴杂记》一流,又用心要写得雅驯,所以缺少这些质朴琐屑的好处。两者相比,《偶闻》虽或可入著作之林,而自有其门户,还不如《岁时记》之能率性而行也。

民国廿四年除夕,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