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元日,阴寒而无风,不免到厂甸去走一趟,结果只买到吾乡潘素心的诗集《不栉吟》正续七卷,此外有若干本丛书的零种。这里边有一本是《西河合集》内的《白鹭洲主客说诗》一卷与《续诗传鸟名卷》三卷。我是在搜集同乡的著作,但是《西河合集》却并没有,说理由呢,其一他是萧山人,不在小同乡的范围内,其二则因为太贵,这种价近百元的大书还没有买过。所以我所有的便只有些零种残本,如尺牍诗词话连厢之类,这本《说诗》也是我所想要的,无意中得来觉得很可喜,虽然这有如乞儿拾得蚌壳可以当饭瓢,在收藏家看来是不值一笑的。毛氏说话总有一种“英气”,这很害事,原是很有理的一件事,这样地说便有棱角,虽间有谐趣而缺少重量,算来还是不上算,至于不讨人欢喜尚在其次。提起毛西河恐怕大家总有点厌他善骂,被骂的人不免要回敬一两句,这也是自然的,不过特别奇怪的是全谢山,他那种的骂法又说明是他老太爷的话,真是出奇得很。这很有点难懂,但是也可以找到相类的例。姚际恒著《诗经通论》卷前论旨中论列自汉至明诸诗解,关于丰坊有云:

“丰氏《鲁诗世学》极骂季本。按季明德《诗学解颐》亦颇平庸,与丰氏在伯仲间,何为骂之,想以仇隙故耶?”

毛西河喜骂人,而尤喜骂朱晦庵,《四书改错》是很闻名的一案,虽然《劝戒录》中还没有派他落拔舌地狱或编成别的轮回故事,这实在是他的运气。那说诗的两种恰好也是攻击朱子的,在这一点上与姚首源正是同志,《诗经通论》卷前的这一节话可以做他们共同的声明:

“鹤鸣于九皋,《正义》引陆玑疏谓顶赪翼青身白,而朱氏习见世所畜鹤铩羽而立,皆翼白尾黑者,奋笔改为顶赤颈尾俱黑,公然传之五百年,而不知即此一羽之细已自大误,先生格物安在耶。”姚亦云:

“按鹑本无居,不巢不穴,每随所过,但偃伏草间,一如上古之茅茨不掩者,故《尸子》曰,尧鹑居,《庄子》亦曰,圣人鹑居,是居且不定,安问居匹,若行则鹑每夜飞,飞亦不一,以窜伏无定之禽而诬以行随,非其实矣。”毛氏非师爷,而关于居飞的挑剔大有刀笔气息,令人想起章实斋,不过朱子不认识鹌鹑,以为是鹊类,奔奔疆疆的解释也多以意为之,其被讥笑亦是难怪也。又“鹳鸣于垤”,朱注云,“将阴雨则穴处者先知,故蚁出垤,而鹳就食,遂鸣于其上也。”毛云:

“又谓将阴雨则穴处先知之,亦凿,诗已言零雨矣,岂特将雨乎。”又《小雅》“鹤鸣于九皋”,朱注,“鹤鸟名,长颈竦身高脚,顶赤身白,颈尾俱黑。”毛云:

“作是编讫,侄炳以所作《诗识名解》来就正,其中有关诗旨者间采数条,足辅予所不逮。”此姚彦晖盖即侄炳。《鸟名卷》之一燕燕于飞条下云:

“会钱唐姚彦晖携所著《诗识名解》请予为序,其书甚审博,读而有感,予乃踵前事云云。”姚亦云:

“乃燕只一字,其曰燕燕者,两燕也。何两燕?一于归者,一送者。”《诗经通论》卷三引《识名解》云:

“《集注》凡鸟兽草木尽袭旧注而一往多误,惟此鹤则时所习见,疑翼青尾白为非是,遂奋改曰颈尾黑,以其所见者是立鹤,立则敛翼垂尻,其帔黝然,实未尝揭两翮而见其尾也。明儒陈晦伯作《经典稽疑》,调笑之曰,其黑者尾耶。”又《说诗》末一则亦云:

“《集传》只是反《序》中诸诗为淫诗一着耳,其他更无胜《序》处。”毛的《说诗》中说淫诗十二条,占全书五分之三,说杂诗四条都是反朱的。《鸟名卷》虽说是释鸟,目标也在《集传》,第一则关关雎鸠便云:

“《集传》主淫诗之外其谬戾处更自不少,愚于其所关义理之大者必加指出,其余则从略焉。总以其书为世所共习,宁可获罪前人,不欲遗误后人,此素志也,天地鬼神庶鉴之耳。”姚最反对淫诗之说,有云:

“《释鸟》曰,燕燕鳦。又《汉书》童谣云,燕燕尾涎涎。按鳦鸟本名燕燕,不名燕,以其双飞往来,遂以双声名之,若周周蛩蛩猩猩狒狒之类,近古之书凡三见而适合,此经及《尔雅》《汉书》是也。若夫单言燕者乃乌也,《释鸟》曰,燕白脰乌,可据,孔鲋亦谓之燕乌。故以燕燕为两燕及曲为重言之说者,皆非也。”二人皆反对《集传》重言之说,而所主张又各不同,亦颇有趣,西河既见《诗识名解》,不知何以对于燕燕双名之说不加以辩驳也。《鸟名卷》解说“鹑之奔奔”颇有妙解,奔奔朱注云居有常匹飞则相随之貌,毛纠正之云:

“《论语》,小子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朱氏解《大学》格物又谓当穷致物理,则凡经中名物何一可忽,况显作诗注,岂有开卷一物而依稀鹘突越数千百年究不能指定为何物者。”姚氏于名物不甚措意,其说见于卷前论旨中,但与《鸟名卷》颇有因缘,这是很有意思的事。《鸟名卷》序云康熙乙酉重理残卷,姚书序亦写于是年,又毛云:

“《禽经》,鹳仰鸣则晴,俯鸣则雨。今第鸣垤,不辨俯仰,其为晴为雨不必问也。但鸣垤为蚁穴知雨,雨必出垤而鹳就食之,则不然。禽凡短咮者能啄虫豸,谓之噣食。岂有大鸟长喙而能噣及蚍蚁者,误矣。”长嘴的鹳啄食蚂蚁,的确是笑话,其实就是短嘴鸟也何尝吃蚂蚁呢?大约蚂蚁不是好吃的东西,所以就是嘴最短的铁嘴麻鸟黄脰等,也不曾看见他们啄食过。晴雨不必问,原是妙语,唯上文云“零雨其濛”,则此语失其效力矣,反不如姚云:

“按鹤两翼末端黑,非尾黑也。彼第见立鹤,未见飞鹤,立者常敛其两翼,翼末黑毛垂于后,有似乎尾,故误以为尾黑耳。格物者固如是乎。陈晦叔《经典稽疑》已驳之。”鹤尾本微物,但是这个都不知道,便难乎其为格物君子了。名物之学向来为经学的附庸,其实却不是不重要的,有如中学课程中的博物,学得通时可以明了自然的情状,更能够知道世事,若没有这个只懂得文字,便不大改得过秀才气质也。毛姚二君又有关于“七月在野”四句的解说,亦有新意,但以事关昆虫,抄来又太长,故只得从略,亦可惜也。

廿五年一月四日,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