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罢,徘徊于南楼之上,钟声悠悠而逝,遥望西湖风物如恒,但与我游者乃不同耳。计余前后来此凡十三次:独游者九次,共昙谛法师一次,共法忍禅师一次,共邓绳侯、独秀山民一次,今即同庄湜也。

此日天气阴晦,欲雨不雨,故无游人,仅有二三采菱之舟出没湖中。余忽见杨缕毵毵之下,碧水红莲之间,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视舟中,乃一淡装女郎。心谓此女游兴不浅,何以独无伴侣?移时,舟停于石步,此女风致,果如仙人也。至旅邸之门,以吾名氏叩阍者。阍者肃之登楼。

余正骇异,女已至吾前,盈盈为礼,然后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闻先生偕庄君同来,然欤?”

余漫应曰:“然。”

女曰:“妾为庄君旧友,特来奉访。敬问先生,庄君今在否?”

余曰:“晨朝策马自去,或至灵隐、天竺间,日暮归来,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达也。”

尔时,女若有所思,已而复启余曰:“妾姓杜,名灵芳,住湖边旅舍第六号室。敬乞传语庄君,明日上午惠过一谈。但有渎清神,良用歉仄耳。”

余曰:“敬闻命矣。”

女复含赧谢余,打桨而去。

余此际神经,颇为此女所扰,此何故哉?一者,吾友庄湜恭慎笃学,向未闻与女子交游,此女胡为乎来?二者,吾与此女无一面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庄湜同来?三者,此女正当绮龄,而私约庄湜于逆旅,此何等事?若谓平康挟瑟者流,则其人仪态万方,非也;若谓庄湜世交,何以独来访问,不畏多言耶?余静坐沉思,久乃耸然曰:“天下女子,皆祸水也!”

余立意既定,抵暮庄湜归,吾暂不提此事。

明日,余以电话询湖边旅舍曰:“六号室客共几人?”

曰:“母女并婢三人。”

曰:“从何处来?”

曰:“上海。”

曰:“有几日住?”

曰:“饭后乘快车去。”

余思:此时即使庄湜趋约,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细事,吾不语庄湜,亦未为无信于良友也。

又明日为十八日,友人要余赴江头观潮,并观三牛所牵舟;庄湜倦,不果行。迄余还,已灯火矣,余不见庄湜,问之阍者。阍者云其于六句钟得一信,时具晚膳,独坐不食,须臾外出,似有事也。

余即往觅之,沿堤行至断桥,方见庄湜,临风独盼。余曰:“露重风多,何为不归?”

庄湜不余答,但握余手,顺步从余而返。至旅邸,余罢甚,即就寝,仍未与言女子过访之事也。

余至夜半忽醒,时明月侵帘,余披衣即帘下窥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余欲起与庄湜同观,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余即出楼头觅之。时万籁俱寂,瞥眼见庄湜枯立栏前。余自后凭其肩,借月光看其面,有无数湿痕。余问之曰:“子何思之深耶?”

庄湜仍不余答,但悄然以巾掩泪。余心至烦乱,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强之就榻安眠,实则庄湜果能安眠否,余不知之,以余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余见庄湜面灰白,双目微红,食不下咽,其心似曰:“吾幽忧正未有艾,吾殆无机复吾常态,与畏友论湖山风月矣。”

饭罢,余庄容语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变,或有隐恫在心,有触而发,未尝与吾一言,何也?试思吾与子交厚,昨夜睹子情况,使吾与子易地而处,子情何以堪?”

此时,余反复与言,终不一答。余不欲扰其心绪,遂与放舟同游,冀有以舒其忧郁,而庄湜始终不稍吐其心事。余思庄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与我言者,必有难言之隐,昨日阍者所云得一信,宁非女郎手笔?吾不欲与庄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庄湜用情真挚,而年鬓尚轻,恐一失足,万事瓦解;吾非谓人间不得言爱也。今兹据此情景,则庄湜定与淡装女郎有莫大关系。吾老于忧患矣,无端为庄湜动我缠绵悱恻之感,何哉?

余同庄湜既登孤山,见“碧睛国”人数辈,在放鹤亭游览。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love is enough.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女歌毕,即闻空谷作回音,亦曰:“love is enough.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时一青年继曰:“oh you kid! sorrow is the depth of love。”

空谷作抗音如前。游人均大笑。余见庄湜亦笑,然而强笑不欢,益增吾悲耳。

连日天晴湖静,余出必强庄湜同行。余视庄湜愁潮稍退,渐归平静之境;然庄湜弱不胜衣,如在大病之后。余则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扬波,则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庄湜忽问余曰:“吾骑马出游之日,曾有老人觅我否?”

余即曰:“彼日觅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庄湜愕视余曰:“女子耶?彼曾有何语?”

余始将前事告之,并问曰:“彼女子何人也?”

庄湜思少间,答曰:“吾知之而未尝见面者也。”

余曰:“始吾不欲以儿女之情扰子游兴,故未言之。今兹反使我不能无问者,子何为得书而神变耶?吾思书必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庄湜急曰:“否,乃叔父致我者。”

余又问曰:“然则书中所言,与女子过访不相涉耶?”

庄湜曰:“彼女过访,实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余又问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愿见彼女子否?”

庄湜曰:“不愿见之。”

余又问曰:“子何由问我有无老人来过?彼老人何人也?”

庄湜曰:“恐吾叔父来游,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庄湜束装归去。余以肠病复发,淹留湖上,或观书,或垂钓,或吸吕宋烟,用已吾疾,实则肠疾固难已也。

他日,更来一女子,问庄湜在否。余曰:“早已归去。”

余且答且细瞻之,则容光靡艳,丰韵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

女闻庄湜已归,即惘惘乘轩去。余沉吟叹曰:“前后访庄湜者两人,均丽绝人寰者也。今姑不问二人与庄湜何等缘分,然二人均以不遇庄湜忧形于色,则庄湜必为两者之意中人无疑矣,但不知庄湜心在阿谁边耳。”

又思:“庄湜曾言不愿见前之女子;今日使庄湜在者,愿见之乎,抑不愿见之乎?吾今无从而窥庄湜也。夫天下最难解决之事,惟情耳。庄湜宵深掩泪时,余心知此子必为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闻。余又深信庄湜心无二色,昔人有言:‘一丝既定,万死不更。’庄湜有焉。今探问庄湜者,竟有二美,则庄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复永年。故余更曰:‘天下女子,皆祸水也!’”

半月,余亦归沪,行装甫卸,即访庄湜。其婶云:“湜日来忽发热症,现住法国医院。”

余驰院看之。

庄湜见余,执余手,不言亦不笑。

余问之曰:“子病略愈否?”

庄湜但点首而已。余抚其额,热度亦不高。余此时更不能以第二女访问之事告之,故余亦无言,默坐室内,可半句钟,见庄湜闭睫而卧。适医者入,余低声以病状问医者。医者谓其病症甚轻,惟神经受伤颇重,并嘱余不必与谈往事。医者既行,余出表视之,已八句钟又十分矣。余视庄湜贴然而睡,起立欲归;方启扉,庄湜忽张目向余曰:“且勿遽行,正欲与君作长谈也。”

余曰:“子宜静卧,吾明晨再至。”

庄湜曰:“吾事须今夕告君。君请坐,吾得对君吐吾衷曲,较药石为有效验。吾见君时,心绪已宁。更有一事:吾今日适接杜灵芳之简,约于九句钟来院。吾向医者言明,医者已许吾谈至十句钟为止。此子君曾于湖上见之,于吾为第一见,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辞有不达意者,君须助我。君为吾至亲爱之友,此子亦为吾至亲爱之友,顾此子向未谋面,今夕相逢,得君一证吾心迹,一证彼为德容俱备之人,异日或能为我求于叔父,于事兹佳。”

庄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带病之人,余心始释,然余思今夕处此境地,实生平所未经。盖男女慕恋,憔悴哀痛而外无可言,吾何能于其间置一词哉?继念庄湜今以一片真诚求我,我何忍却之?余复默坐。

少间,女郎已至,驻足室外。庄湜略起,肃之入。余鞠躬与之为礼。

庄湜肃然言曰:“吾心慕君,为日非浅,今日始亲芳范,幸问如也!”

此际女郎双颊为酡,羞赧不知所对。

庄湜复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爱,幸勿以礼防为隔也。”

女始低声应曰:“知之。”

庄湜曰:“吾无时不神驰左右,无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愿见君者,实不得已。未审令兄亦尝有书传达此意否?”

女复应曰:“知之。”

庄湜曰:“余游西湖之日,接叔父书,谓闻人言,君受聘于林姓,亲迎有日,然欤?”

女容色惨沮,而颤声答曰:“非也。”

庄湜继曰:“如此事果确者,君将何以……”

语未毕,女截断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庄湜心为摧折,不复言者久之。

女忽问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钱塘观潮,令叔已知之耶?”

庄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访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庄湜曰:“惟吾与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归耶?”

庄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问而止者再,已而嗫嚅问曰:“君与莲佩女士曾见面否?与妾同乡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庄湜曰:“吾居青岛时,曾三次见之,均吾婶绍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游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与湖上相遇耶?”

庄湜曰:“且未闻之。”

此际,余始得向庄湜插一言曰:“子行后,果有女子来访。”

女惊向余曰:“请问先生,得毋密发虚鬟、亭亭玉立者欤?”

余曰:“是矣。”

庄湜闻言,泪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执庄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

言次,自拔玉簪授庄湜曰:“天不从人愿者,碎之可耳。”

余心良不忍听此女作不祥之语。余视表,此时刚十句钟矣,余乃劝女郎早归,俾庄湜安歇。女郎默默与余握手,遂凄然而别。

嗟乎!此吾友庄湜与灵芳会晤之始,亦即会晤之终也。

余既别庄湜、灵芳二人而归,辗转思维,终不得二子真相。庄湜接其叔书,谓灵芳将结缡他姓,则心神骤变,吾亲证之,是庄湜爱灵芳真也。余复思灵芳与庄湜晋接时,虽寥寥数语,然后窥伺此女有无限情波,实在此寥寥数语之外;余又忽忆彼与余握别之际,其手心热度颇高:此证灵芳之爱庄湜亦真也。据二子答问之言推之,事或为其叔中梗耳。庄湜云,与莲佩凡三遇,均其婶氏引见,则莲佩必为其叔婶所当意之人。灵芳问我“密发虚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舍湖上第二次探问庄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辞也。然则所谓莲佩女士者,余亦省识春风之面矣。第未审庄湜亦爱莲佩如爱灵芳否?莲佩亦爱庄湜如灵芳否?既而余愈思愈见无谓,须知此乃庄湜之情关玉扃,并非属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测他人情态哉?余乃解衣而睡,遂入梦境。顾梦境之事,似与真境无有差别。但以我私心而论,梦境之味,实长于真境滋多,今兹请言吾梦:

梦偕庄湜、灵芳、莲佩三子,从锦带桥泛棹里湖,见四围荷叶已残破不堪,犹自战风不已,时或泻其泪珠,一似哀诉造物。余怜而顾之。有一叶摇其首而对余曰:“吾非乞怜于尔,尔何不思之甚也?”

将至西冷桥下,灵芳指水边语莲佩曰:“此数片小花,作金鱼红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亲见之而开,今吾复亲见之而谢,此何花也?”

莲佩曰:“吾未识之,非花耶?”

庄湜转以问余。余曰:“此与同种而异类,俗名‘鬼灯笼’,可为药料者也。”

言时,已过西冷桥。灵芳、莲佩忽同声歌曰:“同携女伴踏青去,不上道旁苏小坟。”

俄而歌声已杳,余独卧胡床之上,窗外晨曦在树,晓风新梦,令人惘然。

余饭后复至医院,以紫白相间之花十二当赠庄湜。庄湜静卧塌上。昨夕之事,余不欲重提只字,乃絮论湖上之游,明知此于庄湜为不入耳之言,然余不得不如是也。余见昨夕女所遗簪,犹在枕畔,因谓庄湜曰:“此物子好自藏之。”

庄湜开眸微视,则摇其首。余为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庄湜向余曰:“吾婶晨朝来言,吾叔将归,与吾同居别业。”

余曰:“令叔年几何?”

庄湜曰:“六十一。”

继曰:“吾叔屡次阻吾与灵芳相见,吾至今仍不审其所以然。然吾心爱灵芳,正如爱吾叔也。”

余顺问曰:“灵芳之兄何人也?”

庄湜曰:“吾同学,而肝胆照人者也。”

余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余曰:“有书至否?”

曰:“有,书皆为我与灵芳之事者。”

余曰:“云何?”

曰:“劝我要求阿婶,早订婚约。但吾婶之意,则在莲佩。”

余曰:“莲佩何如人耶?”

曰:“彼为吾婶外甥,幼工刺绣,兼通经史,吾婶至爱之。”

余即接曰:“子亦爱之如爱灵芳耶?”

庄湜微叹而答曰:“吾亦爱之如吾婶也。”

余曰:“然则二美并爱之矣?”

庄湜复叹曰:“君思‘弱水三千’之义,当识吾心。”

余曰:“今问子,心所先属者阿谁?”

曰:“灵芳。”

余曰:“子先觌面者为莲佩,而先属意者乃灵芳,其故可得闻欤?”

曰:“前者吾游京师,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于其私宅,酒阑,出文书一纸,嘱余译以法文。余受而读之,乃通告列国文件,盛载各省劝进文中之警句,以证天下归心袁氏。余以此类文句,译成国外之语,均虚妄怪诞、谄谀便辟之辞,非余之所能胜任也,于是敬谢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译之,可,今但恳子联名于此,愿耶?’余曰:‘我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贵署区区不肖之名?’遂与某要人别。三日,有巡警提余至一处,余始知被羁押。时杜灵运为某院秘书,闻吾为奸人所陷,鼎力为余解免。事后弃职,周游大地,今羁瑞士。灵运弱冠失父,偕灵芳游学罗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当余新归海上,偕灵运卜居涌泉路,肥马轻裘与共。灵运将行,余与之同摄一小影,为他日相逢之券。积日灵运微示其贤妹之情,拊余肩而问曰:‘亦有意乎?’余感激几于泣下,其时吾心许之,而未作答词焉。吾思三日,乃将灵运之言闻于叔婶,叔婶都不赞一辞,吾亦置之不问。一日,灵运别余,萧然自去。灵运情义,余无时不深念之。顾虽未见其妹之面,而吾寸心注定,万劫不能移也!”

余曰:“子既爱之,而不愿见之,是又何故?”

庄湜曰:“始吾不敢有违叔父之命也。”

余曰:“佳哉,为人子侄,固当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与灵芳相见者,亦以子天真诚笃,一经女子眼光所摄,万无获免。此正令叔慈爱之心所至,非猜薄灵芳明矣。吾今复有一言进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婶必为子安排妥当,子虽初心不转,而莲佩必终属子。子若能急反其所为,收其向灵芳之心,移向莲佩,则此情场易作归宿,而灵芳亦必有谅子之一日。不然者,异日或有无穷悲慨,子虽入山,悔将何及?”

余言至此,庄湜面色顿白,身颤如冒寒。余颇悔失言,然而为庄湜计,舍此再无他言可进。余待庄湜神息少靖,乃去。

数日,其叔婶果挈庄湜居于江湾之别业。余往访之,见其叔手《东莱博议》一卷,坐藤椅之上,且观且摇其膝。

庄湜引余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游武林者也。”

其叔闻言,乃徐徐脱其玳瑁框大眼镜,起立向余略点其首,问曰:“自上海来乎?”

余曰:“然。”

又曰:“吾闻汝足迹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随意游览。”

余曰:“敬谢先生。”

时侍婢将茶食呈于藤几之上。庄湜引余坐定,其叔劝进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莲子分余,又分庄湜。余密觇其爪甲颇长,且有黑物藏于爪内,余心谓墨也,彼必善爪书。

茶既毕,庄湜导余观西苑。余且行且语庄湜曰:“令叔和蔼可亲,子试自明心迹,于事或有济也。”

庄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顺,独此一事,难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无日不耿耿于怀。迹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怜我!特以此属自由举动,吾叔故谓蛮夷之风,不可学也。”

尔时隆隆有车声,庄湜与余即至苑门。车门既启,一女子提其纤鞋下地,余静立瞻之,乃临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视余,即转目而视庄湜,含娇含笑,将欲有言。余知庄湜中心已战栗,但此时外貌矫为镇定。

女果有言曰:“闻玉体有恙,今已平善耶?”

庄湜曰:“谢君见问,愈矣。”

女曰:“吾前归自青岛,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沪。”

言至此,回其清盼而问余曰:“曼殊先生归几日矣?”

余曰:“归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复问庄湜曰:“湖上遇灵芳姊耶?”

庄湜曰:“彼时适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续曰:“然则至今亦未之见面耶?”

此语似夙备者。

斯时庄湜实难致答,乃不发一言。女凝视庄湜,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赠簪之时,吾一一知之矣。”

少选,侍婢请女入。余同庄湜往草场中,徘徊流盼。忽而庄湜颜色惨白,凝立不动,余再三问之,始曰:“余思及莲佩前此垂爱之情及阿婶深恩,而吾今兹爱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复悟君前日训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余见庄湜忧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戚戚弗宁,容日吾当代子陈情于令叔,或有转机,亦未可料。”

实则余作此语,毫无把握。然而溺于爱者,乃同小儿,其视吾此语,亦如小儿闻人话饼,庄湜又焉知余之所惴惴者耶?

余辞庄湜归,中途见一马车瞥然而过,车中人即莲佩也,其眼角颇红。余心叹此女实天生情种,亦横而不流者矣。方今时移俗易,长妇姹女,皆竞侈邪,心醉自由之风,其实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货,亦犹男子借爱国主义而谋利禄。自由之女,爱国之士,曾游女、市侩之不若,诚不知彼辈性灵果安在也!盖余此次来沪,所见所闻,无一赏心之事。即旧友中不少怀乐观主义之人,余平心而论,彼负抑塞磊落之才,生于今日,言不救世,学不匡时,念天地之悠悠,惟有强颜欢笑,情郁于中,而外貌矫为乐观,迹彼心情,苟谓诸国老独能关心国计民生,则亦未也。

迄余行至黄浦,时约十句钟,扪囊只有铜板九枚,心谓为时夜矣,复何能至友人住宅?昔余羁异国,不能谋一宿,乃往驿路之待客室,吸烟待旦;此法独不能行之上海。余径至一报馆访某君。某君方埋首乱纸堆中,持管疾书,见余,笑曰:“得毋谓我下笔千言,胸无一策者耶?”

余曰:“此不生问题者也。夜深吾无宿处,故来奉扰。”

某君曰:“甚善。吾有烟榻,请子先卧,吾毕此稿,即来共子叙谈。吾每日以‘勋爵勋爵,入阁入阁’诸名词见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谈耳。”

余问曰:“子于何时就寝?”

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钟始能就寝。子不知报馆中人,一若依美国人之起卧为准则耶?”

余曰:“然则听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钟,适吾起时也。”

某君曰:“子自卧,吾自为文。”

余乃和衣而睡。

明晨,余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顾问余曰:“子冬衣犹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

余曰:“未定。”

友人出百金纸币相赠曰:“子取用之。”

余接金,即至英界购一表,计七十元,意离沪时以此表还赠其公子上学之用,亦达其情。余购表后,又购吕宋烟二十元之谱,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处。

翌日,接庄湜笺,约余速往。余既至,庄湜即牵余至卧室,细语余曰:“吾婶明日往接莲佩来此同住。吾今殊难为计,最好君亦暂寓舍间,共语晨夕;若吾一人独居,彼必时来缠扰。彼日吾冷然对之,彼怅惘而归,吾知彼必有微言陈于吾婶也。”

余曰:“尊婶尚有何语?”

庄湜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婶见告者。”

余曰:“余一周之内,须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庄湜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惟有逃之一法。”

余即曰:“子逃向何处?”

庄湜曰:“吾已审思,如事迫者,吾惟有约灵芳同往苏州或长江一带商埠。”

余曰:“灵芳知子意否?”

庄湜曰:“病院一别,未尝再见,故未告之。”

余曰:“善,余来陪子住,细细商量可也。子若贸然他遁,此下下策,余不为子取也。”

余是日即与庄湜同居,其叔婶遇余,一切殷渥,余甚感之。

明日,莲佩亦迁来南苑,所携行李甚简单,似不久住也者。余见庄湜与莲佩每相晤面,亦不作他语,但莞尔示敬而已。有时见莲佩伫立厅前,庄湜则避面而去,莲佩故心知之而无如何也。

一日,天阴,气候颇冷,余同庄湜闲谈书斋中。忽见侍婢捧百叶水晶糕进曰:“此燕小姐新制,嘱馈公子并客。”

庄湜受之。

侍婢去未移时,而莲佩从容含笑入斋,问起居。庄湜此时无少惊异,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谢点心。请燕小姐坐近炉次,今日气候甚寒也。”

莲佩待余两人归原座,乃敛裾坐于炉次,盖服西装也。上衣为雪白毛绒所织,披其领角。束桃红领带,状若垂巾。其短裾以墨绿色丝绒制之。着黑长袜。履十八世纪流行之舄,乃元色天鹅绒所制,尖处结桃红ribbon。不冠,但虚鬟其发。两耳饰钻石作光,正如乌云中有金星出焉。

余见庄湜危坐,不与之一言,余乃发言问曰:“燕小姐尝至欧美否?”

莲佩低鬟应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后,当往欧洲一吊新战场。若美洲,吾不愿往,且无史迹可资凭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为要义,常曰:‘two dollars is always better than one dollar.’视吾国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颜往彼都哉?人谓美国物质文明,不知彼守财虏,正思利用物质文明,而使平民日趋于贫。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气而能买者,早为彼辈吸收尽矣。’此语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于炉中。庄湜乘间取书自阅。莲佩加煤既已,遂辞余两人,回身敛裾而去。

余语应湜曰:“斯人恭让温良,好女子也。”

庄湜愁叹不语。余乃易一新吕宋烟吸之,未及其半,庄湜忽抛书语余曰:“此人于英法文学,俱能道其精义,盖从苏格兰处士查理司习声韵之学五年有半,匪但容仪佳也。此人实为我良师,吾深恨相逢太早,致反不愿见之,嗟夫,命也!”

庄湜言时,含泪于眶。顷之,谓余曰:“君今同我一访灵芳可乎?其兄久无书至,吾正忧之。”

余曰:“可。”

遂同行。

至巴子路,问其婢,始知灵芳母女往昆山已数日,乃怅怅去之。比归别业,则见莲佩迎于苑门之外,探怀出一函,呈庄湜曰:“是灵芳姊手笔,告我云已至昆山,不日返也。”

翌日,天气清明。饭罢,庄湜之婶命余等同游。其别业旧有二车,此日二车均多添一马,成双马车。是日,莲佩易紫罗兰色西服。余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举首惊望,以莲佩天生丽质,有以惹之也。甫至南京路,日已傍午,余等乃息于春申楼进午餐焉。当余等凭阑俯视之际,余见灵芳于马路中乘车而过,灵芳亦见余等;但庄湜与莲佩并语,未之见,余亦不以告之。餐罢,即往惠罗、汇司诸肆购物,以莲佩所用之物,俱购自西肆者。是日,莲佩倍觉欣欢,乃益增其媚。庄湜即奉承婶氏慈祥颜色,亦不云不乐。余即类星轺随员,故无所增减于胸中。莲佩复自购泰西银管四枝,赠庄湜一双,赠余一双;观剧之双眼镜二,庄湜一,余一。诸事既毕,即往徐园,而徐家汇,而梁国,而崔圃。

游兴既阑,庄湜请于其婶曰:“今夕不归别业,可乎?”

其婶曰:“不归,固无不可,但旅馆太不洁净。”

庄湜曰:“有西人旅舍曰圣乔治,颇有幽致。如阿婶愿之,吾今夕当请阿婶观泰西歌剧。”

其婶即曰:“今夕闻歌,是大佳事,但汝须恭请燕小姐为我翻译。”

庄湜曰:“善。”

向晚,余等遂往博物院剧场。至则泰西仕女云集,盖是夕所演为名剧也。莲佩一一口译之,清朗无异台中人,余实惊叹斯人灵秀所钟。余等已观至两句钟之久,而莲佩犹滔滔不息。忽一乌衣子弟登台,怒视坐上人,以凄丽之音言曰:

“what the world calls love, i neither know nor want. i know god’s love, and that is not weak and mild. that is hard even unto the terror of death, it offers caresses which leave wounds. what did god answer in the olive grove, when the son lay sweating in agony, and prayed and prayed: ‘let this cup pass from me!’ did he take the cup of pain from his mouth? no, child, he had to drain it to the depth.”

莲佩至此,忽停其悬河之口。庄湜之婶问之曰:“何以不译?”

再问而莲佩已呆若木鸡。

余与庄湜俱知莲佩尔时深为感动。但庄湜之婶以为优人作狎辞,即亦不悦,遂命余等归于旅邸。既归,余始知是日为莲佩生日也。

明日凌晨,莲佩约庄湜共余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莲佩忽以手轻扶庄湜左臂,低首不语,似有倦态,梨涡微泛玫瑰之色。庄湜则面色转白,但仍顺步徐行。比至廊际,余上阶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谓庄湜曰:“晨餐尚有一句半钟,吾侪暂歇于此。子听鸟声乎?似云:‘将卒岁也。’”

莲佩闻余言,引领外盼,已而语庄湜曰:“汝观郊外木叶,半已零坠,飞鸟且绝迹,雪景行将陈于吾人睫畔。”

且言且注视庄湜。奈庄湜一若罔闻,拈其表链,玩弄不已。

余忽见有旅客手执球网,步经客室而去,余亦随之往观,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于草地。余观彼四人击网球,技甚精妙,余返身欲呼庄湜、莲佩同观。岂料余至客室,则见庄湜犹痴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毯,默不发言;莲佩则偎身于庄湜之右,披发垂于庄湜肩次,哆其唇樱,睫间颇有泪痕,双手将丝巾叠折卷之,此丝巾已为泪珠湿透。二人各知余至。莲佩心中似谓:“吾今作是态者,虽上帝固应默许;吾钟吾爱,无不可示人者。”

而庄湜此时心如冰雪。须知对此倾国弗动其怜爱之心者,必非无因,顾莲佩芳心不能谅之,读者或亦有以恕莲佩之处。在庄湜受如许温存腻态,中心亦何尝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汝临,无二尔心”之句,即亦凛然为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余问庄湜曰:“尊婶睡醒未?”

庄湜微曰:“吾今往谒阿婶。”

遂借端而去。

莲佩即起离椅,就镜台中理其发,而后以丝巾净拭其靥。余中心甚为莲佩凄侧,此盖人生至无可如何之事也。

迄余等返江湾,庄湜频频叹喟,复时时细诘侍婢。是夕,余至书斋觅书,乃见庄湜含泪对灯而坐。余即坐其身畔,正欲觅辞慰之,庄湜凄声语余曰:“灵芳之玉簪碎矣!”

余不觉惊曰:“何时碎之?何人碎之?”

庄湜曰:“吾俱不知,吾归时,即枕下取观始知之。”

庄湜言已,呜咽不胜。适其时莲佩亦至,立庄湜之前问曰:“君何谓而哭也?或吾有所开罪于君耶?幸相告也。”

百问不一答。莲佩固心知其哭也为彼,遂亦即庄湜身畔,掩面而哭。久之,侍婢扶莲佩归卧室。余见庄湜战栗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劝之安寝。

明晨,余复看庄湜。庄湜见余,如不复识,但注目直视,默不一言。余即时请谒其叔,语以庄湜病症颇危,而稍稍道及灵芳之事,冀有以助庄湜于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听吾言,狂悖已甚。烦汝语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衒女不贞,衒士不信’,古有明训耶?”

言已,就案草一方,交余曰:“据此人病状,乃肝经受邪之症,用人参、白芍、半夏各三钱,南星、黄连各二钱,陈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钱,水煎服,两三剂则愈。烦为我照料一切。”

言时浩叹不置。

余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药局配方。侍婢低声语余曰:“燕小姐昨夜死于卧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于公子。”

余即问曰:“汝亲见燕小姐死状否?”

侍婢曰:“吾今早始见之,盖以小刃自断其喉部也。”

余曰:“万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药。”

及余返庄湜卧内,庄湜面发紫色,其唇已白,双目注余面不转。余问:“安否?”

累问,庄湜都如不闻。

余静坐室中待侍婢归。庄湜忽而摇首叹息,一似知莲佩昨夕之事者。然余心料无人语彼,何由知之?忽侍婢归,以药付余,复以一信呈庄湜。庄湜观信既已,即以授余,面色复变而为青。余侧身抚其肩。庄湜此时略下其泪,然甚稀疏。余知此乃灵芳手笔,顾今无暇阅之。更迟半句钟,侍婢将汤药而进。庄湜徐徐服之,然后静卧。余乃乘间披灵芳之信览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后,银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点首太息而已。今者我两人情分绝类!前日趋叩高斋,正君偕莲姑出游时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劝。昔日遗簪,乃妾请于令叔碎之,用践前言者也。今兹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恋恋细弱,须一意怜爱莲姑。妾此生所不与君结同心者,有如皦日。复望君顺承令叔婶之命,以享家庭团圆之乐,则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愿订姻缘于再世,尽燕婉于来生。自兹诀别,夫复何言!

灵芳再拜

余观竟,一叹庄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叹莲佩之不可复作,而灵芳此后情境,余不暇计及之矣。

庄湜忽醒而吐,余重复搓其背。庄湜吐已,语余曰:“灵芳绝我,我固谅之,盖深知其心也。惜吾后此无缘复见灵芳,然而……”

言至此,咽气不复成声。余即扶之而卧,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

余嘱侍婢好好看视,冀其明日神识清爽,即可仍图欢聚。余遂离其病榻,归寝室。然余是夕已震恐不堪,亦惟有静坐吸烟,连吸十余支,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视之,不觉一句半钟。余甫合眼,忽闻有人启余寝室之门,望之,则见侍婢持烛仓皇,带泪而启余曰:“公子气断矣!”

余急起趋至其室,按庄湜之体,冷如冰霜。少间,其叔婶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无他言。惟其婶垂泪颤声抚庄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

言已复哭。

天明,余亟雇车驰至红桥某当铺,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无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红痣如瓜子大。猛忆此女乃灵芳之婢,遂问之曰:“灵姑安否?”

女含泪不答。余知不佳。时女引余至当铺屋角语余曰:“姑娘前夕已自缢,恫哉!今家中无钱部署丧事,故主母命我来此耳。”

余闻此语,伤心之处,不啻庄湜亲闻之也。

迟三日,为庄湜出葬之日,来相送者,则其远亲一人,同学一人,都不知庄湜以何因缘而殒其天年也。既安葬于众妙山庄,余出厚资给守山者,令其时购鲜花,种于坟前,盖不忍使庄湜复见残英。

今兹庄湜、灵芳、莲佩之情缘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见之期,然而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