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政治家对于他所处的时代,就像机器上的大齿轮。大齿轮受发动机推动,而同时又推动小齿轮。对于大政治家,历史的发展趋势,就是推动他必须这样做的发动机;而天下后世,则是受他推动的小齿轮。所以,大政治家能建功立业,无不受历史趋势的推动,而其功业的成果,又会对天下后世有推动作用。那么,张居正所处的时代是怎样的呢?这就需要用历史的眼光,从当时世界和本国的局势分别加以观察而论述了,

用世界历史的眼光来看,张居正所处的时代,是十六世纪的中期。这时的欧洲,正处在文艺复兴之后,宗教改革兴盛之时,各国之间多有宗教战争发生,其国内也多因政教分离而未能统一;中世纪的封建社会体制,虽然已开始动摇,但有助于国家统一的君主专制制度还尚未形成。新大陆虽然因为海路的开辟而被发现,但欧洲与美洲、亚洲之间的交通仍处于阻隔状态。概括言之,那时的欧洲各国,都还不是现代国家,其政治文化各方面,也都很幼稚,不值一提。至于美洲,则更是蒙昧初开,那时并无任何国家存在。即使与中国同属亚洲的日本,也尚自徘徊在四分五裂的封建时代,未能实现国家内部的统一。环顾当时的世界,只有中国具有数千年的历史,拥有亚洲大陆的大部分土地,言学术文化而灿烂完善,言君主专制制度则根深蒂固,说它是当时全世界唯一的一个大帝国,它绝对可以当之无愧。在这种世界局势之下,张居正身居大帝国的相位,执掌大帝国的政权,前后达十余年之久,并且该大帝国依赖他的不朽功业,由衰落走向复兴,其扭转乾坤的能力,卓越超群的谋划,环顾世界,也是独具雄姿的,因此即使称他为当时全世界唯一的大政治家,他又怎会有愧色呢?

如果就本国的历史局势而言,张居正所处的时代,正当明王室由盛转衰再由衰转盛的关键期。而掌管这场大转变的枢纽的,就是张居正本人。其拨乱反正的特殊功勋,更加让他安享大政治家的光荣头衔而当之无愧了。明朝自明太祖朱元璋以平民百姓的身份成为帝王以来,其所开创、建立的基业,大概只有汉高帝刘邦可以与之前后媲美。再加上,明成祖、明仁宗在位期间极力推行安内攘外的政策,才最终奠定了明朝大一统的基础。其后的百余年间,虽然继位之君未能把国家治理得尽善尽美,但就其总体来看,国势还是因承平日久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态势。到了武宗,明朝的国势开始衰落,再传至世宗的时候,明朝的国势几乎到了一蹶不振的境地。考察中间衰落的迹象,则最先出现在正德(明武宗的年号)年间,那时国内有宁王朱宸濠的叛乱,海疆有倭寇的骚扰,而明武宗对宦官刘瑾的宠信,更是扰乱朝纲、摧残士气,以致自洪武(明太祖年号)以来所积累的深厚基础,几乎为之摧残殆尽。明世宗继位之后,立刻发生了小王子、吉囊等人侵犯边境的祸患,这其中尤以俺答肆意侵扰带来的灾祸最大。到了嘉靖(明世宗年号)二十九年(1550年),发生“庚戌之变”,敌寇逼近京城,诸将领竟然不敢迎战,明朝武备之衰弱,至此已到达了顶点。外寇如此猖獗,而明朝的君臣又是怎样做的呢?试从史籍的记载,可以一探究竟:

嘉靖年间,又有宠信炼药术士和贪官污吏的不良举措。邵元节因写得求神祷词灵验,被封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演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统管朝天、显灵、灵济三座道宫,总领道教,赐金玉印章、象牙印章各一枚,官阶二品,穿紫衣佩玉带,并专门派了四十个校尉供其使唤。不久,又赐了一枚“阐教辅国”的玉印,授予礼部尚书的官职,允许其穿戴一品大员的官服;并封赠他的孙子邵启南为太常丞,进而封为少卿,封其曾孙邵时雍为太常博士。其同伙陈善道也被封为清微阐教崇真卫道高士。又有陶仲文能用符水治鬼,被封为神霄保国宏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后被封为礼部尚书少保少傅少师。明代一人而兼少保少傅少师三职的,只有陶仲文一人。不久,又封他为恭诚伯,每年俸禄二百石,封其子陶世同为太常丞,陶世恩为尚宝丞,封其女婿吴濬、从孙陶时雍为太常博士。其他如段朝用、龚可佩、蓝道行、王金、胡大顺、蓝田玉、罗万祥等人,也都因为善于符咒、炼丹、扶鸾之术,获得显赫荣耀的地位。更有浙江参议顾可学,因会炼制秋丹石,得到宠幸,被破格提拔为工部、礼部二部尚书;副都御使,因通晓炼药之术,晋升为工部礼部二部尚书;顺天府丞朱隆禧,因进献长生秘术,加封礼部侍郎。则不仅方术之士借此以谋官求进,即使士大夫也因此而获得显达宠幸。(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四)

严嵩……自此更加地以谄媚来取悦皇帝(明世宗)……借各皇室宗亲乞求封赏的机会,从中捞取贿赂。……严嵩没有其他的才能,只会一味地谄媚皇上来谋取权势钱财。……严嵩父子(指他的儿子严世蕃)熟知皇帝的脾气性格;打算解救某人时,严嵩必会先顺着皇帝的意思竭力诋毁此人,而后再设法以婉转的语言打动皇帝,解救出此人;如果要排挤陷害某人,严嵩必然先极力赞美他一番,然后再以委婉的言辞来触动皇帝内心的忌讳和不耻,从而实现打击此人的目的。用这种方法改变皇帝的喜怒,常常不会失误。(《明史·严嵩传》)

当时明朝的国势是那样衰危,君臣又是如此的昏庸奸诈,然而忠君爱国的张居正,虽然有时身居闲职,但他所怀抱的忧国忧时之心,自然不容许他坦然处之,坐视不管,对此,他又怎能不上疏发言呢?于是,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他以翰林官的身份上疏,恳切地直斥时弊,陈述意见,以期对挽回国势有一点帮助,其上疏的内容是:

臣听闻贤明的君主不厌听令人忧惧的言论而树立声名,有志之士不避因冒犯君主威严所带来的被诛之罪而上书直谏,因此,策略才不会有所遗漏,功业才能流传百世。所以,古人说寡妇不怕纬纱少织不成布,只是担心亡国后祸及于己。臣虽然平庸浅陋,位置低下,但每次私底下见到当前的国事,心怀就会为之触动,昼夜思虑不止,于是,竭忠尽智,倾吐肺腑之言,为陛下详述,希望圣明的您能略加留意。臣听闻天下的形势,好像一个人的身体。人之所以能够生存活动,凭的全是血气。血气流通不息,流布滋养于四肢百骸,耳目才能聪明,手足才便利,而整个身体也才会健康无害;一旦阻塞,血气无法升降,身体就会出现肿胀、瘫痪、麻痹等症状。臣以为当今的形势,类似血气堵塞的病症有一,类似肿胀麻痹的病症有五,失掉今天治理的时机,即使日后全力施治,也只怕难以治好了。于是,臣才敢冒死上奏。

臣听闻天地之间阴阳有交合而道才能流通和畅,君臣之间彼此有沟通而上下才能思想一致,这样才会国泰民安;国泰民安,是因为交合沟通。天地不交合,上下不一致,就会动乱不安;动乱不安,是因为阻塞不通。因此,天地只有交合才能建立生养万物的功绩,上下只有沟通才能成就和谐太平之治。臣不敢引证年代久远的事,只引证近事来说。昔日孝宗皇帝急于求治,早朝晚退之际,有亲信大臣奏事,便屏退身边服侍之人,时至日暮也不知疲倦;御史们提意见,都虚怀若谷地认真采纳,即使有狂妄悖逆之言,也不怪罪。百官恪尽职守,官府无积压的公事,其恩德流于百姓,广布天下,那时君臣间的相得益彰,至今仍可想象。今自陛下继位,已经二十八年了;自成祖以来,论在位之久,没有超过陛下的。按理来说,您美善的功业和教化,应该上追唐尧、虞舜,下配显赫的祖宗才对。可如今阴阳不协调,灾祸奇异之事频频发生,周围邻国未能臣服,边境屡屡出现警报,这些都是不能不令人昼夜忧虑的事,而我想这些事的发生很可能是因为没有尽心办事的人造成的?又或者是君臣上下之间未能沟通交流的缘故。现在群臣百官已经有八九年没有见过陛下的面了。纵使陛下神圣睿智,能独自及时地处理政务而没有遗留,但天道只有利施下物才会愈加光明,自古圣明的帝王,没有不亲近百官大臣而独自一人就把天下治理好的。今与陛下整日相处的,只有宦官宫女。宦官宫女这些人,难道会为当前的国势忧心,为国家社稷的兴亡忧虑吗?今大小臣僚,虽也有一些为国势忧心、为社稷忧虑的人,但他们平日与陛下远隔,只能凭空想象陛下的容貌而加以赞叹,纵使有时想要进言也最终是畏缩闭口,寻不到竭尽愚忠的机会。以前御史们因为不上书言事,常常遭到谴责,这是臣子不匡正君主的过失理应受到的惩罚。而如今竟没有一个人敢列举当急之务来上书进言,即使有,也是粗略地举出几件事以敷衍塞责罢了。以刑罚驱使进言但仍还是没人进言,这是为什么呢?是臣子们不敢触犯陛下的雷霆之威,无法预测陛下的喜怒哀乐,也是陛下虚怀纳谏的心胸,未曾全部显露给臣子们的缘故。因此大臣们虽想进言却难以找到机会,小臣们虽欲献策却因惧怕陛下的威严而不敢。由此观之,血气可谓是闭塞不通了。于是,肿胀、麻痹等病症,趁机而发。其大的方面有:皇族骄纵放肆,百官旷工废职,吏治因循守旧,边防未作修备,财用十分匮乏。其他给陛下带来烦恼的事,不胜枚举,这五件是比较大比较显著的。

臣听闻现在的皇室宗亲,好比古时的诸侯。他们所崇尚喜好的,也会受到百姓们的关注,维系着风俗的转移。臣恭读祖训,发现我朝对待皇室宗亲,是既礼遇优厚,又防范严密。然而今天有那么一两个宗亲藩王,不念师长祖辈的教导,节俭克制,慎行法度,以求上天的福佑,而是不顾侯王的体面,竞相追求真人的名号,招集一些炼药术士或因罪外逃的罪犯,迷惑人心,混淆视听,这都是一方面向陛下献媚求宠,借以扩张势力,而另一方面又以奸诈贪婪,淫乱迫害,欺压官府,盘剥百姓等方式来放纵私欲的行为。今河南抚臣又遭受到某位宗亲藩王的加害了。如果不早加约束,而是任他们胡乱妄为,臣恐怕四方守臣无力对其节制,而最终会尾大不掉的局面,臣以为这绝非一件小事。这就是我所谓的皇族骄纵放肆。

臣听闻人才如木材,培养贵在平时,使用贵在发挥其特长。平时培养就不会匮乏,发挥其特长就能让它得其所宜。古代一个官位必有好几个能够胜任此职的人,因此在缺乏时能够有人接替,不致出现旷职误工的现象。今日的国家对于人才,平常既不注意培养,使用又不能令其发挥所长;一被弹劾,就遭到罢职流放,等到人才缺乏之时,则又不得不以论资排辈的方式选用继任者,而这样选用的人才往往赶不上曾经被罢免的人。如今朝廷官吏众多,虽然不能说没有人才,但世间难道就真的没有怀抱出众之才而被压制隐藏的吗?难道就真的没有因为一点小的过错而被永不录用的吗?臣以为如果其人不是贪得无厌,极没品行,尽可以根据他的才能选录使用,让他进献一份用处。而且世间确实也有一些才能卓越可供录用的人,如果全让他们忍饥挨饿、困守贫穷,非常可惜,如此,可用的官吏怎能不缺乏呢?这就是我所谓的百官旷工废职。

郡守县令,是最能与民亲近的官吏。地方官员是否贤能,由监察部门考察评定。监察部门的选择,由皇上综合考量而后决定是否任用。我朝的制度,不可不谓周密。近来考核不严,名实不符,守令对于考察官,只是迎合奉承而已;以玩弄账目文书作为重要事务,将迎合上司旨意视为精细敏捷。监察部门以此评判其是否贤能,皇上以此来衡量其政绩。衡量之时又不深入访察,只凭监察部门的呈报。以至对同一个,有举荐者,有弹劾者,有诋毁者,有赞誉者,评价参差不齐,意见无法统一。行贿多者官位高,善钻营者品级大。古语说:“礼义有何用?学习它可以升官发财。谨慎有何用?学习它做官可以猛进。”此种风气之下,正直之道堵塞,势利的民情形成,百姓生活的利弊,世道的盛衰兴替,还有谁去关心留意呢?这就是我所谓的吏治因循守旧。

外族的祸患,自古就有,然而如若平时守备严密,外敌是不能侵入的。如今外族骄横日久,近来更是嚣张无限,或侵扰宣化、大同,或侵犯内地,小规模侵扰则获小利,大规模侵扰则获大利。边境守臣,只要所守境内的人、财、物没有被大肆掠夺、破坏,就已经万分高兴了,哪还有什么心情考虑长久的拒敌之计,谋划敌人难以胜我的防卫之策。不久前陛下赫然发奋,激励将士,云中一战,克敌大胜,这都是您振作奋发的结果。兵法上说:“不要寄望于敌军不会来侵犯,而应依靠自己有充分的准备,严阵以待。”借用战胜的士气,筹谋边疆的防备,如今正是时候,可不知为何迄今为止仍没有一点动静。这就是我所谓的边防未作修备。

天地生养的财物,有一定数量。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就会宽裕;取之无度,用之不节,就会匮乏。今国家的财政支出,多依靠东南地区的供给,然而民力有限,开支无穷,并且朝廷的花费,比起立国之初多了数十倍;供给大官的费用,每年有上百万,再加朝中权贵、宦官的征派勒索,更是如沟壑般难以填满,因此财政部门多次宣告财政赤字。以天下的财力供一人使用,纵使过度浪费,又怎能会觉得缺乏呢?觉得缺乏,正因为耗费钱财的地方不止一处的缘故。俗语说:“三寸长的竹管如果没有底部作阻挡,天下再多的粮食也填不满它。”今天下不止三寸,需要花费的地方很多,所谓的财用十分匮乏就是这样造成的。这五种弊病,并非一天了。

然而臣以为它们不过是肿胀麻痹之类的小病罢了,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病。如果能使一身之中,血气顺畅升降而流通,那么这数种病症就可以一治而痊愈了。如果任血气还是这样壅闭不通,到最后即使有针灸、药物也是起不了作用的。诚心希望陛下能考察世道盛衰的根本,交通君臣上下的心意,广开纳谏之门,亲近辅佐之臣,使群臣百官都能瞻仰陛下的清美风采,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和思虑,让君臣之间,交流自如,没有阻隔,然后分别选拔合适的人选责成他们治理这五种弊病,这样人人才会尽己所长报效所能,长久积累的弊端也才会一扫而光,如此,这五者又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臣听闻扁鹊见蔡桓公说:“君有病,不治将深入!”蔡桓公听了很不高兴。第二次拜见蔡桓公时,扁鹊说了同样的话。第三次拜见,扁鹊远远地看见蔡桓公,掉头就跑。人的病还未深入,就应该早加治疗,不然臣恐怕会出现“扁鹊望之而走”的局面。臣愚妄无知,触犯皇上的忌讳,惶恐不止。虽然如此,一个无知妄为的人所说的话,也有让圣人考虑、选择的价值。诚心希望圣明的您能对此稍加留意,如果这样,真是天下的大幸啊!(《张文忠公全集·论时政疏》)

这篇奏疏里所说的“血气壅塞之病”,全是针对明世宗一人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而里面所说的“臃肿萎痹之病”,更是对当时时势的无情揭露。这个时候的张居正,以一疏远小臣的身份,敢于发出如此正直的言论,他的大政治家风度,在这时就已经初露端倪了。察看其奏疏中所指明和陈述的内容,与当时昏庸奸诈的君臣和积弊日久的局势格格不入,这没有引起皇帝的大怒,受到斧钺之诛,已经是万幸了,又怎么还能奢望世宗采纳他的进言呢?难怪世宗会漠然置之,而国势愈加衰弱不振,几乎到了无法收拾的局面了。

张居正所处的时代,情形大致如此。这种历史趋势,既然是张居正亲身所历亲眼所见,那么受到它的激发和推动,也自然是他不自觉的反应了。其后,世宗驾崩,穆宗继位,张居正因为是太子旧臣的关系,已被穆宗熟知,再加徐阶的引荐,于是张居正在一年之内,由五品官位的翰林学士,一下跃至二品、三品的京官。及其执掌朝政,遂一心一意地贯彻其法家的严明精神,努力扫除当时懈怠萎靡的长久弊病,于是当时的国势,最终依赖他的改革而由衰败转为复兴之局。虽然后继无人,功业中断,但即使像明神宗这样昏庸的帝王,在张居正死后,仍然坐享了近二十年的太平天下,如果换作聪明有为的君主,明朝基业的鼎盛延续,必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了。所以我说:大政治家,就像机器上的大齿轮,其功业无不受历史趋势的推动,而其功业的成果,又会对天下后世有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