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乡曾国藩说得好:“风俗的厚薄从哪里开始的呢?从一两个人内心的感应开始罢了。”明朝的习俗风气萎靡不振,到了嘉靖、隆庆之际达到了极点。张居正基于法家严肃整齐振作的精神,深深感慨于玩忽职守不切实际的社会风气,期望以转移学习的风气为基础,进而挽救懈怠玩忽的社会风气。如果真的把读书人作为四民之首,在社会上居于领导的地位,大致所有读书人的言谈举止,和那些内心的感应、都足以影响社会的瞻望,形成一时的风尚。张居正用转移学习风气作为挽回世道的首要任务,这也是擒贼必先擒王的意思。恰逢隆庆五年(1571年)辛未科会试,张居正用大学士吏部尚书的身份奉命主持考试,因此得以乘此时机,树立崇尚实效罢黜虚浮的靶子,以选拔有实际功用的真才实学。因此他自己叙述选拔士子的经过,说:

加上两京各省前后所有的贡士共四千三百多人,像以前的做法三次考试。提醒各位执事,都要自己用心。试题必须明白正大,不要以分析解释章句认为奇异,不要避讳讨好以滋生阿谀奉承。选文章一定要崇尚典雅纯正,不要那些炫耀文采空洞无实的文章以滋长浮华奢侈;有能总观古今直抒胸臆的,即使质朴也不能放弃,不是这样,即使精致也不录用。大概检查二十天就完成,……选拔四百人……(《辛未会试录序》)

张居正借口是皇上的话而自己叙述选拔士子的宗旨,说:

一切努力删繁削冗,以崇尚根本实质。……言辞不求非常精巧,希望竭尽忠诚;做事不求突出,取补实用。谦恭以待贤者,只想得到忠信诚实、忠厚正直、诚实不欺的人而任用他。(同上)

他的举措以勉励所选拔的士子,一则说:

崇尚忠贞一心,端正心志,不要制造虚伪以冒充真实,不要夸耀声名以彰显独特,不要空话连篇而不切实际,不要弄虚作假而不近人情;宁肯拙劣而迟钝,不要灵巧而急切,宁可作有瑕疵的美玉,不要看着像玉实际却是石头;忠诚正直,以侍奉君上。如果是这样,就可以做皇帝的臣子,就不会辜负今天的选拔了。(同上)

二是说:

古代超众奇特的人,在当时树立宏大的功业,在后世留传美名,难道仅仅是他的才智过人吗?大概还是在于培养了。培养有深有浅,那么才能就有纯正有驳杂;才能有纯正有驳杂,那么他建立的功业就有巨大有微小。才能靠上天的秉赋,培养靠人力的引领。才能要恢弘、要博大、要奇绝、要完备;培养要微妙、要深厚、要精细、要深奥。两者好像相反。然而微妙、深厚、精细、深奥,正是为了达到恢弘、博大、奇绝、卓越。所以古代善于培养人才的,不依靠他天赋的奇异,而鼓励他修养自身的纯正。……锻炼到最精妙而收敛到最精密;藏到最深而积累到最厚。然后他的心神凝练,神气专一,施展后就不可抵御,应用它就不可穷尽。……不是担心人没有才能,而是人有才能用好他却很困难。……一定是大禹吧!开凿龙门,疏通伊阙,划分九州,安定四方边远地区,功绩固然伟大啊,但是却不骄傲,不自夸,而没有能和他争功的,平民百姓,而凛然要胜过我,他视作一切安排妥帖,于我身没有什么轻重可言。那是周公吗!除去凶恶残暴之人,驱赶虎豹,树立法度,制定礼乐,功劳没有比他更大的了,然而吐哺握发,礼敬平民,不骄傲,不吝啬,进退从容、无所往而不宜;他看待战胜殷商制止杀戮,于我心中没有什么损益可言。那是孔子吗!学尽了几代的学问,而不以智慧闻名,力量可以举起国都大门的门闩,而不以勇猛闻名,在家乡而诚实谦恭,在朝廷上,只有谨慎,当然简直就是一个儒者;等到他明辨退去莱人,讨回郓、讙失地,堕毁三都,诛杀少正卯,就是慷慨激昂坚守节操的人,裂开眼眶振起双臂,用尽力气而不能办到,而孔子却不动声色,慢慢地引领而振作,既然振作,安然离去,没有骄傲的神情,没有盛气凌人的姿态,这怎么能是俗世的君子可以与之相匹配的呢?因为这三位圣人,接受天命,都已经得到所谓浑沦磅礴的气势,自我修养完善,又都鼓励大家潜心学习纯粹的学问,他们立足于明察和宽宥,而所积蓄的完整而稳固;所以能解决大的问题,排除大的患难,建立大的功业,树立大的节操,缓慢曲折,而看不到他们行动的迹象。唉,天下的大圣人,有谁能达到如此地步呢?……那么世上的君子,蒙受天地赐予特别丰厚的才能,而有志于三位圣人之事的人,怎么能不谨慎地培养呢?培养的方法,不要扰动他的根本,谨慎地改变关键地方。分析意义穷究道理,审慎机要明察精微,光洁啊就如同夜光内里明朗,洞明啊就如同静止的水面可以独自明鉴,用来培养智慧。抑制他们阳刚之力,消除他们的意气,深切啊就如同握住强劲之弓的机关,隐藏啊就如同宝剑收敛锋芒,用来培养他们的勇气。寂然不动如死尸而矫健奔逸如游龙,静默深沉如深渊而震动人心如轰雷……(《辛未会试程策三》)

唉!张居正所说的是这样,他之于所选拔的士子,的确可以说是以德爱人,希望殷切了啊。即使这样,张居正借助选拔士子而转移学习风气,挽回世道,只是他教育政策的起点罢了。等到他既已掌握国政,于是采取更进一步的手段,而致力于整顿学习风气的运动,其方法就是谨慎挑选学官严格施行监督引导为入手。张居正在万历二年(1574年),请求敕命吏部慎重选择提学官。第二年,又上疏深切地述说慎重选择学官对振兴人才关系的重要。他说:

我想培养人才的根本,在于学校;教学贞纯端正垂范,在于督促学士的臣子。祖宗以来,最重视这个官位的选拔,不是通晓经典、品德完善、秉性端正、为人敦厚正直的人,不可轻易授予。如有不符合的,宁可改任别的职务,不能滥竽充数。并且两京用御史,外省用按察司风宪官,就可以看到在这个职位,不仅要学习优秀、品行端正,又必须能执行法令、遵循宪法、端正自己、严肃属下,然后才能称职。《礼记》上说:“为师之道尊贵、庄严”, 为师之道受到尊重,然后人们才懂得认真学习。我小的时候,还多见提学官都是海内知名人士,大多都能让为师之道受到尊重,不随意顺从别人,人们也不敢对他行私请托。儒士的学风,还算接近古代(《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

这是过去的盛况,这在当时会是什么样呢?说:

近年来,人们看待这个官职渐渐轻了。而人们也很少能谨言慎行,尊重自己的人格。既没有卓越的作为实际的学问来压服读书人之心,却致力于空洞的言论捞取声誉,贪赃枉法豢养私交,严重的公开走后门,明显行私;又害怕巡行视察,对检阅感到苦恼,高高地坐在省城,数着日子等待调任。因此读书人的风气日益凋敝,百姓诈伪日益滋长,以趋附奔走为良策,以抄袭掠夺为捷径,平时就品德学业不相称,做官就功劳才干少有成效。祖宗专任职官培养人才的用意很快都被沉没消失,只不过是空有这个职位在罢了。(同上)

学官对儒士的学风,影响巨大而深远有如那样,而其末流懈怠玩忽不能振作有如这样,因此如果不严加整顿,不能够在已经倾倒之后挽救狂澜。整顿的方法,除了陈述请求重新审阅前面的告谕,慎重选择学官,有不称职的,着实让吏部奏请贬黜,借助督促外,张居正又按照既成的规定,列举了学官的职责任务,告知他们应该遵行监督知道的事项,指出应给予奖励惩罚的标准,用来详细记述新的敕命,昭告天下。它的用意就在“使担任此官的人知道皇上就是这样要求的,即使被埋怨受到诽谤而仍然会有所抚恤;人们看了,也会收手闭嘴,而没有人敢扰乱。巡抚、巡按用这个考核他们是否有能力,部院用这个确定他们是升任还是贬职。让人人都知道注重根本崇尚质实,而不敢存侥幸的心”。(同上)这个方法实施,做学官的,哪有不“遵奉皇上的命令,恭谨恪守职责,而责求读书人都遵从他的教诲”呢?这应该称为“振奋人才的一大关键”。(同上)到这一项敕论内所列举的职责,其关键点大致如下列各点:

一、各提学官督促率领教官儒生,务必将平时所学习的经书义理,着实讲习探求,亲身实践,以求取日后的应用;不允许单独创建书院,聚集群党,以及呼吁招纳别的地方无业游民,空口谈论荒废学业,于是开启奔走钻营之门,打开请托行私之路。

一、学生中有注重根本崇尚真实品行著称的,即使文学才艺稍差,也一定要视量加以奖劝诱进,以振作颓废的风气;如果有平时不注重学业,嘱咐请托公事,或者捏造歌曲民谣,办理已除的诉讼,以及败坏人伦有伤风化,罪恶明显的,访察确实,不需要考查他的文学才艺,立即革除请退。

一、天下利弊,所有人都要直言,只有学生不允许。以后的学生,……除了自己切身的事情,准许家人抱告(指原告可委托亲属或家人代理出庭)外,某事与自己无关……,就出入衙门,陈述诉说百姓的疾苦,讨论官员贤能与否,准许……以行为举止有损革退。 一、今后务必要颁布《四书》《五经》《性理大全》《资治通鉴纲目》《大学衍义》《历代名臣奏议》《文章正宗》以及当代诰律典制等书,督促学生诵习解读,让他通晓古今,适合被时代任用;其中有抄袭异端邪说炫耀奇特背离常规的,文章虽好也不录用。

一、提学官奉敕令专门监督学校,不允许借事由违背正道,奔走趋附抚安官,请求被举荐;……有行为举止不端正玩忽职守的,准许巡按御史按事实上奏弹劾。

一、该管的地方每年一定要巡视考察一遍,不允许移文代替委托,以及在分开的别的官府分别调取儒生,以导致旅途艰苦;……不允许老师学生匍匐迎来送往;……不允许携带文字卷在另外的地方发榜,导致秘书趁着闲暇作弊,士子没有什么严厉惩罚。

一、提学官巡行视察所属,……不准许接受民词,侵犯他人的职守干涉喜事;学生犯罪,……不允许保护短处曲从庇护,导致他有所依仗,抗拒国家法律。

一、供应的膳食在原有定额上增加;等到后来,买得过多。今后年考,一定要严加考核检阅。……如果乡宦土豪请托不成,在暗地里中伤人,允许直接上报处罚惩治。

一、显赫的官宦、乡里贤人、孝子、坚守节操的妇女以及乡饮礼宾,都是国家重要制度,教化所攸关。近年来有关部门忽略了教化,学校是非不公,滥于举荐不切实际,激励劝勉怎么能有呢?今后提学官应该以纲常为己任,遇有上呈请求,务必核查真实;……如果有妄加举荐受人请求的人,……就以行为举止有损论处(同上)。

张居正凭借整顿学官以纠正学士风气,借助纠正学士风气以挽回世道人心,他教育政策的严谨精密,有这样的。即使他实施所及,因为严格考核学官而招致学官怨恨,因为限制学士而招致学士怨恨,因为禁止设立书院,而凡是肆无忌惮地发表言论聚众空谈的士大夫阶级几乎没有不怨恨的,张居正固然以众人的怨恨而集于一身,但是他抑制虚浮崇尚质实的教育政策,那真的是“树立在天地之间没有悖理的地方,卜问鬼神没有可疑的地方,等到百世以后圣人到来也不会不感到困惑”。那些企图以教育手段完成政治目的的竭忠尽善的谋略,难道不震动古人,显耀当世独有千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