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是一个实行家,而不是理想家,是一个亲身实践的大政治家,而不是高谈阔论主义的政治学者;所以他在学术上的造诣虽然斐然可观,但都是他在功业方面的具体表现,而不是能在文字里寻求的。用这个来衡量古今中外的伟人,几乎没有不是这样的,当然不只是张居正是这样。张居正一生在为学之道上,认为做事与求学问,两者是合一而不可分的,所以除了本身的职责以外,没有别的超然独立的学术。他说:

礼记》说:“大凡学习,若学习做官,就先学习与职务有关的事;若学习做士,就先学习学士应有的志向。”士人君子在没有际遇的时候,就要向他讲明之所以努力提高自己的修养,更好地治理百姓,是为了日后的应用。等到他做官办事,就以办事作为学习,小心谨慎地忠于职守希望做到称职免于过失,以敬从上级的命令。没有舍弃他的本事,而另外开一门作为学习内容的。(《答南司成屠平石论为学》)

又说:

古代的君子始终注重学习:平时在家里就向父亲兄长以及家族的长辈们学习,在外任职就向君主官长百姓们学习,没有不能学习的。要想放弃学业来从政,譬如在河道的中流而放弃船桨,是不能渡河的。所以学习不管在仕宦与隐逸都无间断,然后志向才能专一;志向专一然后他的精神就能凝聚;这样就可以畅达于四肢,在事业上显发,那么他为政就会严明。由此可知,从政也是在求学问。世人说从政与学习两者分开那是错误的。(《赠毕石安先生宰朝邑序》)

像这个“从政与求学合二为一”的主张,直接以求学问为一生从事的目标,没做官之前,坚持以学业作为执政的基础,从政以后,再以从政作为所学的实际验证,从政与求学两者才能成为一体。这和孔子所说的“做官的事情做好了还有余力,就更广泛地去学习以求更好;学习学好了还有余力,就可以去做官以便给更好地推行仁道”相比较,似乎还更进一步。张居正的这个主张,自然系由接受王阳明先生“知行合一”学说暗示的影响。张居正所谓的“就以所从事的工作来进行学习”,所谓“从政也是在求学问”,如果以此和王阳明所说的“心即理”相比较,那么张居正学问是注重实践的,注重为社会的,着重在要做出功绩的;王阳明的学问是理论上的,为个人的、为哲学的;王阳明最后的目标只是独自修养身心,保持个人的节操,而张居正的思想目的在于使天下万物都受到恩惠和帮助;他们的视野就有广阔与狭隘的不同,而他们促成的因素,王阳明系由引导儒学揉入佛家,而张居正则系由援引法家渗入儒学,更是迥然不同。但是在张居正的时候,王阳明的学说正弥漫在全国,它末流的趋向,就导致民众都沉溺于粗率空虚,流连忘返;张居正于是毅然扭转它的趋向,而务求以注重根本崇尚质实为归宿。天下滔滔,张居正不是为屹立在黄河急流中的砥柱山一样吗?

张居正的学术,不用说从他思想的出发点或归宿点来看,和他的事业几乎成为平行的动向。这个可以尝试从他的生活历程中了解事情的真实情况。张居正一生的历史,就他学术上的立场来分析,又可以分为萌芽、变化以及成熟三大时期;就他功业上的立场来分析,又可以分为孕育、挫折和完成三大时期。就他年轻以至于从政,是他学术的萌芽时期,也是他功业孕育的时期。等到他回家而隐居匿迹,是他学术的变化时期,也就是他功业上的挫折时期。从再次起用到他执掌朝政,就是他学术的成熟时期,也就是他功业的完成时期。在第一个时期中,张居正的学术基础初步奠定。开始潜心探究学业,只把它作为干求禄位的台阶,就探求古典,开始渐渐明白修养的道理。父母亲戚的督教,和那些老师素有声望的博士的激励,已经足以高贵地看待自己,坚定自信,因此增进他的修养;而在翰林做官的时候,更是获得读尽全部中书省和秘书省的书的机会,并从事于当代文物典章制度的探讨,和政治形势和谋身治世的研究。到这里张居正才开始由畏首畏尾的小儒逐渐晋升而成为通才硕儒,他未来的“将相才能”也是在这里奠基。我所说的“学术萌芽功业孕育的时期”就是这个时期。在第二个时期中,张居正以襟怀坦白、品德卓绝的才干,受到昏庸君主奸邪臣子的阻碍,被搁置不用,有志向但没能伸展,不得已而出落凡世独自离去,托病回乡。虽然他具有积极报效社会的人生观,还没有立即产生消极出世的感想;然而,一腔孤愤,长期抑郁难以平息,如果不是因为游历名胜,而一下子生发出“不随物为悲喜,以无始无终的感悟融入观想”的悟境,那么他超然物外的观念最终也不会产生,精神上的修养也未必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对于“博览群书,贯通百家,一心探求当代的事务”之外,一定从事心性内求的钻研。观看他的集子中谈禅警语,比如说“希望以深切的心愿奉献给微尘数的无量世界,不在自身上追求利益”;(《答李中溪有道尊师》)所谓“近来一段时间在静坐中体悟到了妙明真心,本来是妙明圆净,一点都不受染污”;(《寄高孝廉元谷》)所谓“这里的灵明,虽然因为接物处事而能显现,却不会因为接物处事才存在;如果能够含摄寂照的根元,融通内外的心境,了知心体的玄妙,之所以能够变通化用而运作施为如同鬼神,当初并不是从外界得到的”;(《答西夏直指耿楚侗》)就可以知道他在佛学的了悟上是多么深刻了。张居正生活过程中,只是这一时期的环境和心情最容易接受佛学的影响;就他超然物外的观念,也未尝不是因为参悟佛学而产生的。然而,张居正在这一时期中,虽然也贯通百家,一心探究当代的事务,但是说他所受佛学影响最为深刻,当然不会有怎样的错误。仍然庆幸他具有积极济世的人生观,才不至于落在佛教虚空寂灭的歧路上。由此可知,他日后幡然再次起用,确实是他一生功业兴起复兴即将灭亡的国家,延续断绝的世代之关键了。我所说的“学术变化功业挫折的时期”就是这个时期。到他在第三个时期中,刚开始时担任最高学府官长,接着又位居次于卿相的朝中大官,最终从尚未即位的太子侍从之旧臣,而特别受到赏识,被皇帝所知遇,最后一跃而跻身于内阁,逐渐又担负国家政务重任。身为元老,接受遗命辅佐一个孤儿,威镇百官,勇于进取具有最高权威。在这段时间里,张居正虽然被一群小人所扼制,尝尽了诽谤和怨尤;最后终于得以集中相权,完全伸展抱负。就个人说,他以一个儒臣,而为十几年安危的关键;就国内形势说,就以几代长期衰弱,而挽救一百多年将要覆灭的国家。大概张居正在这一时期中,才开始全部施展他一生素所信服的法家学说,一一都写成行政命令,各个都被实施,使它们开成一朵奇葩,结成奇异的果实。于是他小时候所读的儒家经典,壮年所探究的佛典,以及当代的文物典章,政治形势和谋身治世,凡是他从前所探讨研究的人,到这时才像江河归大海,众星拱卫北极星,全部成为他法治主义的附庸,而受其“综合考核名实,有功必赏,有罪必罚”的主张所支配。张居正虽用传统关系,仍然不得不以儒生为标榜,以希望被当时所容纳;但是他既已援引法家渗入儒学,而以法治为施政的方针,那么儒家就是名义,法家就是实际,自己毫无疑问。看他法治思想明显不同众人,当然就不会奇怪他一生的功业垂示千古;只有他的一生功业垂示千古,更可以看到他的法治思想明显不同众人。然而他的法治主义,大概就是这十年政绩的理想;而这十年政绩,也就是他法治主义的实际行动。两者不仅互为表里,而且合而为一。这正与张居正所说的“从政就是在求学问”,“就以自己从事的职务做学问”完全相符,但他最终成为一个亲身实践的大政治家,也确实是这样了。我所说的“学术成熟功业完成的时期”就是这个时期。张居正的学术既已经历萌芽、变化、成熟三大过程,张居正的功业也经历孕育、挫折、完成三大阶段,两者互相平行就是这样;然而张居正十年政绩,如同我在前几章所叙述的,称为《张居正成功传》固然可以,就称为《张居正修学记》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唉!从政与治学合而为一正如张居正,他敦促根本崇尚质实亲身实践的精神,来看看那些没有根基的游说者,差距就不可以用里程来计算,而以看他们不学无术的施行家,又怎么能同日而语呢?

明白此理,才可以谈论张居正的学术。张居正的功业既然是他学术上的具体表现,然而他功业所表现出来的学术究竟怎么样呢?张居正十年的政绩,他的出发点是援引法家渗入儒学;其宗旨是法治主义;其方法为综合考核名实,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他的成绩为:“朝廷纲纪由废弛而归于整顿,吏治由贪污而归于严明,盗贼由放纵而归于杜绝,武功由萎靡而归于振兴,财源由竭尽而回归于充裕,学习风气由空虚而归于质实。”其中最显著的,是人民由凋敝而趋于缓解,国势由衰败而趋于重新振作。试着考查他的一生功业,法家固然是他思想的宗旨,功业的关键;然而张居正的学术当然不仅只限于法家,而在我国固有的学术,几乎没有不兼收并蓄,融会贯通的。如儒家的忠于君主事奉上级,节省用度爱惜民力,可以在他执政上看到;军队的制度根据具体情形做出相应的举措,出奇取胜,可以在他治军上看到;佛家的广大含摄,解脱无碍,可以在他存身自立上看到;名家的辨正名分,使名实相符。不争斗不怀私(出《尹文子·大道篇》),可以在他统御部众使下上看到。所有其他人孜孜不倦勤劳不懈,竭尽一生的精力而没有研究透彻一方面学问的,张居正却随心所欲,左右逢源,而全部收为自己所用。从这些事实看来,张居正的功业固然多方面发展,张居正的学术尤其包罗万象。成功就如那样,学问的成就就如这样,向中外古今的大政治家中寻求,难道容易找到吗?张居正确实可以说是得天独厚,自己行事有一定规范了!

至于就他的著述来说,清代《四库全书提要中说:“太岳集四十六卷,(浙江巡抚采进本)明张居正撰写。张居正有《书经直解》,已著录。神宗初年,张居正独自执掌国家大权,后来褒贬不一,一直没有确定的评价。他振作有为的功业,和他滥用职权,作威作福的罪,都不能互相掩盖。至于文章本来不是他的长处,集子中的疏奏、启札最多,都是在朝堂时讨论政事写的,往往放手书写而成,不曾有所练习。”(见《清四库全书提要》集部别集类)这里评论张居正著述的话,固然有些贬低的话语,而恰巧也成了赞许。大概张居正的学术,既以注重根本崇尚质实为归宿,而不是可以在文字中寻找的;那么张居正在文字上,自然不像那些畏首畏尾的小儒在寻章摘句上斤斤计较,舞文弄墨,自以为很好而洋洋自得;张居正的学术充其量只是以著述作为他功业的一个辅助和补充罢了。他把各种政务集于一身,自己操纵着大权,又有什么空闲在文章上润色练习,又怎么会值得他在文章上去修饰练习呢!

现在考察张居正的著作,有全集、分集及专著三大类。

全集在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即张居正死后的三十年,开始由他的儿子张嗣修编排刊行,命名为《文忠公张太岳文集》。根据张嗣修所写的凡例说:“先公文集在旧记室所的,自从张嗣修等人遭逢大难后十多年,才得以全部回家;留存下来的有十八卷,散佚的有十二卷,像少年所作的各个赋文全都佚失,应制诗敕撰文佚失十分之二;仅仅只依据保存下来的编排,编成诗六卷,编成文章十四卷,编成书信十五卷,编成奏对十一卷,合起来就成为全集,分开也也可以是四种。”这一册的初次刊行本共四十六卷,目次都如上所述;卷头冠有沈鲤的序言,吕坤写在书后的跋,公子张嗣修的《编次先公文集凡例敬题》和《书牍凡例敬题》,张懋修的《先公致祸之由敬述》以及刘芳节的《太岳先生文集评》;卷尾附有马启图的《张文忠公诗跋》以及高以俭的《太师张文忠公集跋》等。这就是清代“四库全书本”,国立北平图书馆也收藏有这本。此后又有张居正“邓氏翻刻本”,增加《行实》一卷,共四十七卷。道光八年(1828年)又有了“陶澍重刻本”,以及初刊本的原序另外分成一卷,合《行实》一卷,共为四十八卷;卷头冠有陶澍、陈銮的两篇序言。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又有奭良依据“明本”“邓本”和“陶本”重刊的“改订本”,卷数依照明代的初刊本,而编排却大加变动:首《奏疏》,次《书牍》,次《文集》,次《诗集》,次《女诫直解》;而以《行实》及前面发行的刊本的序列以及有关张居正的记载与评论,合成《附录》二卷;改名为《张文忠公全集》。湖北崇文书局另外刊有《张文忠公集》。民国年间又有“重刊四十八卷本”。这四十八卷本,也就是民间的“通行本”。

全集以外,还有分集,就是全集的分刊单行本。分集共有几种:(一)《张文忠公疏奏》,张居正死后不久就有刻本传世,还在全集刊行以前;(二)《张文忠公书札奏疏》,清代无锡顾梁汾纂辑;(三)《张文忠公太岳先生诗》,明代孔自来纂辑;(四)《张江陵书牍》,分上下两册,群学社最近才印行。前三种现在已经绝版,后一种民间虽然有出售,也不容易得到。只有这项分集多不出全集的范围,有全集在,分集的绝版固然无关紧要了。

专著是指张居正所主编的《帝鉴图说》《四书直解》《书经直解》《通鉴直解》《谟训类编》《大宝箴注》《贞观政要解》《承天大志》等书来说。这类书籍,都是张居正为了指导神宗而作,不外乎以为君之道,版本在明朝时都保存在内阁,改朝换代之后已经散佚。只有这类书籍当初和张居正的学术无关,它的绝版自然也不值得重视。

在张居正所有的著述中,最可考证他的功业和学问的,就是他全集中的疏奏书信;诗文则居次要;而和专著没有关系。因为奏疏是他对君主陈述政见治述的文书,书信是他对老师友人官僚从属辩论指导的工具,他功业的消息,学术的造诣,都可以在这里看到。尤其是张居正的书信,长子张嗣修在他的凡例中称为“虽说名义上是信笺,其实如同公文”,所以和疏奏几乎占有同等的重要地位。这在张居正死后横遭诽谤缺乏可靠史料的方面来说,尤其值得予以研究张居正功业学术史的人以莫大的便利。否则把张居正的诽谤留在身后,史有缺文,如果不是有张居正的著作来资助考证,那么修治史书的人即使想扫尽流言蜚语,另外写成可以令人相信的历史,多少而不令人望洋兴叹;而旷绝中外古今的大政治家像张居正这样的,被横遭埋没,含恨千秋的命运,又多久而能有拨开云雾而看见青天的一天啊!这是我在本章叙述结束后,不禁深深地致以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