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为人颇省啬,同时又颇慷慨,省啬者处己,慷慨者待人。

宗棠家世寒素(参阅第二节),食无求美,衣无求华,诚已习之。然至出山督师,居处较崇,仍仅限定岁以银二百两供家用,在家书中屡以为言。如咸丰十年(1860)十月与长子孝威云:

……家中用度,及延师之费,每年由营中付二百金归,省啬用之,足矣。此外断不准多用,断不能多寄,致损我介节。……

十一年(1861)五月,又与孝威云:

……每岁我于薪水中,存二百金,为宁家课子之费,上年曾见之公牍,不可多取欺人。家中一切,均从简省,断不可浪用,致失寒素之风,启汰侈之渐。……

是年,家中教师欲他就,十月,又与孝威云:

……先生加束脩留之,每年百金为度,如必欲就江西三百金之馆,亦可听便。我每年只取二百金薪水付家,不能请三百金先生也。……

其维持每年二百金寄家费用之坚决如此。然此二百金之数,总属不敷,如以一百金奉师,则所余仅一百金矣。故同治元年(1862)九月,又与孝威云:

……我在外每年以二百两寄家,不敷家用,今拟明岁以后,多寄二百两归可耳。……注1041

其后虽官至兼圻,而对于家人费用,仍斤斤计较。孝威中式湖南本省乡试举人,仅允刊发朱卷数十本。后知孝威印一千五百本,以为未免太多。其谒祠扫墓之费,仅限用钱数十缗。筠心夫人殁后,不许发讣,严责诸子治丧所费太奢,以为“恐家中已有官气矣”。宗棠年六十,次子孝宽在家建屋,拟为治觞,宗棠与孝威书,大加申斥:

……家中加盖后栋,已觉劳费,现又改作轿厅,合买地基及工料等费,又须六百余两。孝宽竟不禀命,妄自举动,托言尔伯父所命。无论旧屋改作非宜,且当此西事未宁,廉项将竭之时,兴此可已不已之工,但求观美,不顾事理,殊非我意料所及。据称欲为我作六十生辰,似亦古人洗腆之义,但不知孝宽果能一日仰承亲训,默体亲心否?养口体,不如养心志,况数千里外张筵受祝,亦忆及黄沙远塞,长征未归之苦况否?贫寒家儿,忽染脑满肠肥习气,令人笑骂,惹我恼恨。计尔到家,工已成矣。成事不说,可出此谕,与尔诸弟共读之。今年满甲之日,不准宴客开筵,亲好中有来祝者,照常款以酒面,不准下帖,至要至要!注1042

四子孝同尝奉母挈侄,省宗棠兰州省城,宗棠与书为约:

……在督署住家,要照住家规模,不可沾染官场气习,少爷排场,一切简约为主。署中大厨房,只准改两灶,一煮饭,一熬菜,厨子一,打杂一,水火夫一,此外不宜多用一人。注1043

其间刘典告宗棠,家中尚有债负,且家用委实支绌,宗棠答以书曰:

……舍下亏欠积项,或系二儿前次修造住屋所致,因弟责其不禀命而行,妄费多金,于是儿辈不敢复以还债为请。又值连年眷口丧残,丧葬一切,耗费过多,不但无可弥补,遂致难于结束,未可知也。承示宽为寄付,极承厚谊。但恐无底之橐,年复一年,他时投老还乡,一贫如故,只赢得身后萧条四字耳。注1044

宗棠处己之省啬,大抵如此。

宗棠任恤之心,虽在寒微,已甚浓厚。如初度会试北上,旅费无着,筠心夫人出奁资银一百两治行。会归朱氏姐贫不能举火,竟悉以遗之。又如伯兄宗棫早逝,尽以家传遗产畀其孤。又如仲兄宗植在日,岁奉银二百两为甘旨。又如道光末,湖南连年水旱,就馆谷所入,在柳庄施粥施药(参阅二节),注1045皆其例也。从仕后,禄入加丰,于公益事业,益悉力以赴。如同治二年(1863),以银八百两在长沙省城购旧祠。越三年,复以银一千六百两,建成左氏通族试馆,此对于本族者也。五年(1866),以银六千两,捐充湘阴义举,此对于本乡者也。八年(1869),以银一万两,捐办湖南灾赈,此对于本省者也。注1046此外于师友故旧亲戚邻里,生前贫困,身后萧条者,无不或给以赡养,或资其丧葬,少则十金百金,多则千金数千金,绝无所吝。宗棠待人之慷慨,又大抵如此。

余尝推论宗棠此种处己省啬,待人慷慨之心情,当发生于下列五种因素:

(一)宗棠之先世,皆好行其德(参阅二节)。宗棠或秉有遗传性,或欲无忝家风,故恒以为善,最乐自期,而家人亦以是化之。即如道光二十八、九年(1848—1849),柳庄办赈时,筠心夫人及张夫人均躬与其役,且典质衣物为助,可谓刑于寡妻。又同治九年(1870),孝威借谷四百石俵散,以救乡里之饥荒,赴义如恐不及,可谓善继善述。注1047

(二)宗棠念父母在日,仅获勉度清苦之生活,故不忍自身与家人享受过分。当同治元年(1862)孝威中式举人时,宗棠与书述先世苦况相戒勉:

……吾家积代寒素,先世苦况,百纸不能详。尔母归我时,我已举于乡,境遇较前稍异,然我与汝母言及先世艰窘之状,未尝不泣下沾襟也。我二十九初度时,在小淹馆中,曾作诗八首,中一首述及我父母贫苦之状,有四句云:“研田终岁营儿哺,糠屑经时当夕飧。乾坤忧痛何时毕,忍属儿孙咬菜根。”至今每一讽咏及之,犹悲怆不能自已。自入军以来,非宴客不用海菜,穷冬犹衣缊袍,冀与士卒同此苦趣,亦念享受不可丰,恐先世所贻余福,至我身而折尽耳。古人训子弟以“咬得菜根,百事可作”。若我家则更宜有进于此者。菜根视糠屑,则已为可口矣,尔曹念之,忍效纨绔所为乎。……

三年(1864),孝威得子,又与书曰:

……新得一孙,足慰老怀,乳足则无须雇用乳母,不可过于爱之。我家本寒素,尔父生而吮米汁,日夜啼声不绝,脐为突出,至今腹大而脐不深。我母尝言育我之艰,嚼米为汁之苦,至今每一念及,犹如闻其声也。尔生时,我家已小康,亦未雇乳媪,我盖有念于此。……

又光绪四年(1878),因孝威夫妇病中及殁后耗费太甚,为家训致孝宽等三子曰:

……我本寒生,骤致通显,四十年前,艰苦窘迫之状,今犹往来胸中。汝祖母病剧时,求珍药不得,购西洋参、高丽参数钱,蒸勺许以进。丧葬一切,竭诚经理,不过二百数十两,所举之债,直至壬辰(1832)乡闱获隽,乃克还款。今汝兄嫂医药丧葬之费,不啻十倍过之。(按孝威妇医药棺敛一切费用,至二千数百两,参价已一千数百两。)尔曹以为如此,庶几理得而心安,自我视之,则昔时不得十一以奉我亲者,今什倍以赔我子若妇,于心何以为安,徒怛痛耳。自今以后,均宜从俭,不得援照尔兄嫂往事为例。此纸可装订成册,以示后人。……

宗棠此种情绪,至为深刻,故尝寓书彭玉麟,以为:“不知者谓其矫,爱我者称其廉,要皆不得弟之心耳。”注1048

(三)宗棠本人饱尝贫乏之痛苦,故对于处境相似者,不禁发生同情心,不惜予以援助,俾不再如己之饱尝痛苦。宗棠平生所受痛苦,最深切者,殆莫如三次会试北上,及报罢南旋。故以后对寒生赴试,辄佽以资斧。如在甘肃时,同治十二年(1873)尝以养廉银二千两,光绪元、二年(1875—1876)各以三千两,分赠本省入都会试、朝考之士子。同治十三年(1874),于本省会试士子,亦每人赠银二十两,更以八百两分赠朝考拔贡,以为“四十余年前,金尽裘敝,人困驴嘶景况,犹在目前也”。又光绪二年(1876),甘肃乡试,宗棠方督师肃州,对于本州及安西士子之赴兰州省城与试者,每人赠与试费票银八两,六十二人共四百九十六两。而孝威会试时,斥金助同试者,宗棠亦作书嘉之:

……下第公车,多寒苦之士,又值道途不靖,车马难雇,思之恻然。我当三次下第时,策蹇归来,尚值清平无事之际,而饥渴窘迫,劳顿疲乏之状,至今每一忆及,如在目前。儿体我意,分送五百余金,可见儿之志趣,异于寻常纨绔。……

后总督两江,以江宁府七属公车费款少人多,沾溉无几,捐廉银五千两,发商生息,永资补助。注1049而宗棠生平又一最苦痛之境遇,尝写以告郭崑焘:

……道光二十八年(1848),柳庄耕田,遭淫雨之害,谷尽发芽,典质罄尽,而一家十二口,无不患病者,尝吟杜老《同谷歌》“男呻女吟四壁静”之句,戏语孺人曰:“我欲改静为空,始与此时情事相合也。”……

然宗棠与筠心夫人于斯时,固犹竭力施赈也。同治八年(1869),湖南又大水为灾,宗棠以家书述捐廉助赈之意:

……今岁湖南水灾过重,灾象叠见,我捐廉万两,并不入奏。回思道光二十八、九年(1848—1849),柳庄散米散药,情景如昨。彼时,我以寒士为此,人以为义可也。至今时位至总督,掌握钦符,养廉岁得二万两,区区之赈,为德于乡,亦何足云,有道及此,谨谢之。我常言,士人居乡里,能救一命,即一功德,以其无活人之权也。若居然高官厚禄,则所托命者,奚止数万,数百万,数千万,纵能时存活人之心,时作活人之事,未知所活几何。其求活未能,求救不得者,皆罪过也,况敢以之为功乎。是以入关陇以来,首以赈抚为急,总不致令我目中见一饿毙之人,我耳中闻一饿毙之事。……注1050

观此两事,可知宗棠之同情心,实系推己及人,故尤为恳挚。

(四)宗棠感觉国家多难,不欲以室家自肥。如同治元年(1862)六月,与孝威书云:

……今年秋初,吴都司归,曾寄薪水银二百两,此次未免又增一番用度。除却应用各项,不宜太省,此外衣服等事,概宜节之又节,免我远地牵挂。如实不敷,亦只准再寄百两。兵已缺饷七月,我岂可多寄银归耶。……

宗棠治军,常与士卒同苦,亦犹此意。注1051

(五)宗棠欲子弟习于节约,能受劳苦,不以富厚生活,损短志气。如同治八年(1869)家书与孝威云:

……我一介寒儒,忝窃方面,功名事业,兼而有之,岂不能增置田产,以为子孙之计。然子弟欲其成人,总要从寒苦艰难做起,尔为家督,须与诸弟及弟妇,加意刻省,菲衣薄食,早作夜思,各勤职业。撙节有余,除奉母外,润赡宗族,再有余,则济穷乏孤苦,其自奉也至薄,其待人也必厚。……

又十二年(1873)一书云:

……古人教子,必有义方,以鄙吝为务者,仅足供子孙浪费而已。我之不以廉俸多寄尔曹者,未为无见。尔曹能谨慎持家,不致困饿,若任意花销,以豪华为体面,恣情流荡,以沉溺为欢娱,则我积多金,尔曹但多积过,所损不已大哉。……

曾国藩记宗棠语云:

……凡人须从吃苦中来,收积银钱货物,固无益于子孙,即收积书籍字画,亦未必不为子孙之累云云,多见道之语。……

皆可显示宗棠旨趣所在。注1052

省啬与慷慨,本属相背,宗棠则同时并举。一般人处己多慷慨,所谓千金一掷;待人恒省啬,所谓一毛不拔。宗棠则一反其道。且在宗棠,固以为省啬与慷慨,可以相因,即上述所谓“其自奉也至薄,其待人也必厚”。又同治二年(1863),家书与孝威云:

……家用虽不饶,却比我当初十几岁时好多些,但不可乱用一文,有余则散诸宗亲之贫者,惟崇俭乃广惠也。……注1053

崇俭犹之自奉至薄,广惠犹之待人必厚,此数语,实为千古不刊之论。夫人之好善,谁不如我,凡遇可以悲悯之事,而漠然恝置者,究占极少数,只以平日素无余蓄,乃致力不从心,或一念及私人生活之负担,为善之勇气,亦辄少馁,此皆人情之常,不庸深责。故我人欲充分发挥待人慷慨之精神,必自处己十分省啬始,宗棠之言行,可为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