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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教大会把会开,

代表同志各地来;

所有的材料拿出来,

民办公助能解开。

在一个长方形的会议室里面、及室外挤满了百多人——民间艺人、群众秧歌的领队者、编剧、导演、演员、各分区地委宣传部长、区委宣传科长、地方剧团团长、文工团团长、延安文艺界的代表们。这是边区文教大会艺术组的会议。会上逐一介绍群众秧歌典型。当主席宣布“现在请子洲斐家湾的练子嘴英雄拓开科老同志讲话”时,原来靠墙坐着的一个六十岁的老汉站了起来,走近室中长桌边。众人睁开眼望他:只见他个子不高,但很结实,满面皱纹,下颚有稀落的几根胡子,头上没有戴帽子。一头短短的灰白的头发,穿一件蓝布斜襟铜扣的棉衣和一条白大布的裤子。大家鼓掌,笑开了嘴。拓老汉也笑开了嘴,看得出下面几颗牙齿缺了。他一开头就念了上面四句话,引起众人又是一阵鼓掌和欢笑。接着拓老汉说了几句话。众人要求他表演他最得意的创作《闹官》——一篇关于一九三二年清涧农民反对旧政权压迫的叙事诗。拓老汉又笑了,笑得眼皮瞇缝的,然后他一口气朗诵了一大篇练子嘴(又名急口流或急口令或打个岔):“喜冲冲,笑盈盈,一般同志都来听。”众人都把身子向前略倾,肃静地听下去。拓老汉口如悬河,声音洪亮。说到队官不听乡民哀诉,还是要银元,“民家一看怒气生,当晌就把干戈动,就呐喊,就嘶声,一阵聚来百几人……”听众就如同亲见当时群众抗粮情景。拓老汉更加有声有色地说下去了:“人又多,意又高,只要胆大嘴才好……”听众更加兴奋了,等到他说到“县长送来一封信……先生开言说的明:‘谁是头?谁是尾?打上回信我好回。’咱们民众都开言:‘都是头,都是尾!都是粮草逼得危’……”听众愈加出神了。而拓老汉的两手有时撑住桌子,有时做各种手势,有时摸摸胸,有时掏出手帕擦擦嘴,面部各处表情都非常生动,两眼时睁时闭,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额上的筋条都凸出来了。待他一口气说完后,又是一阵掌声与笑声。有的人说:“这是革命的史诗!”又有的说:“这是真正的民众的艺术天才!”拓老汉却谦恭得不好意思似的开始退到自己的坐位上去。但会场四处发出来的许多“再来一个!”的呼声使他停住了。等人声静下去之后,他又开口了:

“初八十八二十八,各位同志听我的话:老百姓而今有办法,毛主席号召种棉花……”

这一篇《种棉花》也是拓老汉自己编的,比较短,但也有二十多行,四十多句,说到了末几句,拓老汉唱开了:

“毛主席的好主意,大家要宣传,全边区有衣穿,不怕困难!”这时掌声和喝彩声更响了。众人还要他说唱,但时间已晚,只得暂时停止。

第二天艺术组继续开会。人来的更多了,房子里容不下,移到院子里广场上开。在开会前,几个青年围绕着拓老汉,问长问短,要他唱从前红军打开清涧城时所唱的歌,他唱了几首。一会,他站起来,连说带唱地表演了几个短的练子嘴,看得出,他处处爱红火,他是个老少年。

民间艺人、群众秧歌队组织者一行去到桥儿沟参观鲁艺。几百个学习文艺工作的青年围绕着他们几个人,要他们谈创作经验、方法。拓老汉又被请表演练子嘴,在院坪里得到用武之地,他一面唱,一面舞;虽然年纪老了,但扭舞的姿势等等都非常细致逼真。而且他一个人装几个人的腔调和舞态哩!最后他表演了几次很难很吃力的动作——“打岔”(两腿伸直,全身跌得很重,坐到地面上去),博得不停的鼓掌和喝彩。爱红火的拓老汉兴致很高,还打算跌坐,但众人因为他年老,劝止了他。

星期三整天在参议会大礼堂举行文艺问题的典型报告。在约千人的面前,拓老汉又一次被请上台去表演他得意的作品。主席还没说完他的名姓,会场里已经涌起了一阵掌声和欢笑声。今天拓老汉的头剃得光光的,精神分外振奋,声音特别响亮,动作非常活泼。他一开头念了八句新编的词,随即在台上从左端走到右端,又从右边走到左边;嘴里说着字句,就像急流的水。《闹官》里的“咱们民家齐开言:都是头!都是尾!”几句,他说时声音特别响亮而有劲,而且他这时稍稍站住了,右手有力地伸了出来,举了上去——看得出他是如何为“民家”骄傲自信的!最后几句他唱了。台下鼓掌如雷。这天的大会就从拓老汉的报告和表演收场,也近似“压台戏”吧。

在斐家湾乡下,拓老汉经常是这样受欢迎的。闹秧歌的时候,大人娃娃都急着要看“挎挂鼓子”老汉(他在秧歌中的主要角色),人们爱他不但舞的活泼,尤其是“说的实在好”!词又新鲜,口又流利,字字句句送到听众的耳里,立刻就唤起热烈的喝彩。他在附近几十里很有名,正月里各乡都争着请他去表演。平日农忙时候,山上的变工队一看见他,就说:“喂,拓老汉,给我们说个练子嘴吧!”

拓老汉从十六岁起就闹秧歌,到现在足足有了四十五年。他也会演道情,但最出色的是练子嘴。他自己编了一共二三十个练子。最受欢迎,也是他自己最得意的是《闹官》、《种棉花》、《禁洋烟》等等。为什么他有这样的成功呢?主要是由于他忠实地反映了当时当地人民的生活,说出了大家要说的话。且听他自己说的吧:

有人是顺口胡扯,我就是一满根据实情。没有事实我不编。比如《闹官》吧,就是民国二十一年七月初我们清涧老百姓抗粮的故事。那时我给人家揽工,路过苏二里(村名),看见一大群人集合在山坡上。一个头目出来说:“官家逼得咱们太凶了,咱们到清涧讲理去!”老百姓一哇声的就去了。这就是清涧闹土地革命的根据嘛。我看的又清,记的又真,回来乍就睡不着。晚上躺在炕上编,白天吃饭时也编,吆着牲灵在路上也编。一共想了一个月左右,乍就编成了。……又像年时毛主席号召种棉花,这一满是好事,我就编起了,也尽了我宣传的意思。……

是的,拓老汉是一个很好的民众宣传者。他记得,土地革命闹起来了,红军打开清涧城。一个四十八岁的红军连长,别号“冲锋老爷”的,听了拓老汉给红军们说了《闹官》之后对他说:“喂,拓老汉,你给咱们做个宣传官吧。”拓老汉就说:“咱肚子里一个字不识,怎做宣传官呢?”连长说:“不要紧,你说的好,你宣传的好。……”

现在当地的八路军战士也很欢迎他,一见了他就说:“老拓,乍给咱说,《种棉花》呀,《闹官》呀!”拓老汉就像老孩子一样扭起来,唱起来,喜得人人嘻嘻哈哈笑个不住。于是人们传开了:“你看,拓老汉敢吃队伍上的饭呀!”

拓老汉受了几十年生活的磨难。他没念过书,不识字。家里只有二垧地,揽了六年的工,和地主合种了三年,赶了半辈子牲口——鸡叫起身,到绥德卖粮,当天下半夜二更时分赶回家来,来回一百六十里!一年到头他常在门外不在家,风霜雨露他尝够了,到冬天还要在冰上拉磨,来回又是百多里,裤子冻结在腿上,糠窝窝成了冰块,咬起来圪喳圪喳的,人家说:这还能吃么?他说:受苦人什么吃不下呢?

但是,任何折磨没有折磨了他的愉快的精神,也没有折磨掉他对艺术的爱好。他是越老越健壮了,越开心了。假如当他十六岁时要闹秧歌,当时人们把他拉了下来,说他不行,他不灰心,仍然闹,到十八九岁能装身子了,二十岁时就闹出名了,……后来年纪很大了,他还闹,有的人就笑他是“老疯子”,他不理;那么,而今在新社会里,在新民主主义下,人们都尊敬他,称他为练子嘴英雄!因此拓老汉说:“迩刻咱们有这样的政府,还不开心?旧社会还找咱们闹秧歌的开会么?我而今更要多编几个练子嘴了。”

是的,旧社会不知埋没多少民间艺术天才啊!新民主主义的社会里每个人都要丰衣足食,都能发挥自己的才能。民间这样的才能是无数的、无尽的,要紧的是要去发现,去发展他们。拓老汉自己就教会了两个说练子嘴的徒弟,还有许多能读但不能说的,……这次艺术组会上吴堡的代表说,他们那边就有薛恩祥、王世功、王世光等几个好练子嘴。其他各处还有许多这样民间艺术家,应该尽力去发现他们,把他们组织起来,有时可集合他们举行竞赛和用别的方法提倡、发展这事业——这对于民众文化教育是有很大的益处的。

现在将拓老汉自己最得意的,也是最受人欢迎的,有气魄、有组织、很完整的一个道地民间的艺术作品——也可说是拓老汉的代表作吧——《闹官》分行分段发表在下面。这是拓老汉说了许多遍的时候,我们速记下来的,一个字也没有修改。内中有许多他本地方言和一些习惯用语都是请子洲、清涧、绥德来的文教代表们和拓老汉自己加以说明,然后注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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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篇文章是和安波同志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