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作家俱乐部,大厅里楼上楼下坐满了人。电灯辉煌,照得见窗外大雪纷飞,一朵朵棉花似的无声地往下落,落。就在大玻璃窗的旁边,大厅的正面壁上挂着长约四尺、宽约二尺的油画——鲁迅的半身画像。

主席台上坐着法捷耶夫、列翁诺夫、理丁……和我。法捷耶夫站起来说话了:

“鲁迅,中国人民的作家,为中国人民民族解放及社会解放而奋斗的战士,今年十月十九日死去了!我们,同情中国民族解放革命的苏联人民,我们,和中国文学有深缘的苏联作家们,对于中国人民的这一损失,表示深刻同情的哀悼!”

会场里男女老幼在这时站了起来,对着鲁迅的遗容低头纪念……法捷耶夫又接着说:

“在今年的六月我们失去了我们亲爱的高尔基……曾几何时,只四个月工夫,中国的高尔基——鲁迅又长辞人间而去了。这是苏联、中国以及世界文坛底重大的损失……”

以下法捷耶夫向听众述说,鲁迅如何爱好俄国文学,如何拥护社会主义的苏联……演说人是很热情的,他的话一句句都是忠挚的、动人的。末了,他说,鲁迅曾将他的著作《毁灭》译成中文,他引为荣幸,他特别感激鲁迅!

法捷耶夫说话后,我作了一个关于鲁迅生平及创作的比较详细的报告……说到鲁迅公开揭破托陈派做日本帝国主义者的走狗面目而加以既讽且刺的考语时,会场大鼓掌了。之后,有苏联作家自述对于鲁迅之认识。

演员某朗诵了鲁迅的小说(俄文译本是一九二九年出版的)。他读了《孔乙己》全篇,听者凄然!他读《阿Q正传》,会场不断地发出笑声来。

散会了。到会的苏联作家们,男女工人、学生青年读者们,图书馆的工作者们……都围聚在我的周围,问长问短,问鲁迅,问中国文学,问中国民族解放革命运动……我领他们到另一间房子去看鲁迅作品及中国文学展览会,那里陈列着中文的、外国文的鲁迅及中国其他作家的作品。他们一致的要求是:多翻译些鲁迅和中国其他作家的创作成俄文。

人散了,作家理丁和我一道最后走出会场。他告诉我,就在十月底时,他和几个从西欧经西比利亚回远东去的中国留学生同乘一辆火车。路上他用英文和他们谈中国的文学,他们都异口同音地说鲁迅。在一个停车站上理丁买了一份十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几天的《真理报》,上面载有鲁迅在上海病殁的消息和我写的一篇简短的追悼的文章。他上车后告诉那几个中国留学生以这个噩耗,并拿出《真理报》指给他们看。他们顿时脸色变得很悲痛,有两个流下泪来……“我这时才知道,鲁迅真是中国的人民作家”——理丁结束他的述说。

街道又被雪填白了。扫街的老头一帚一帚的在扫,扫,雪仍是继续地下来吻他的背,吻我们的两肩。我,到会的人们,都怀着悼念鲁迅的心情,踏着雪回家去。……

一九三四年苏联作家第一次大会。筹备会请全世界各国的名作家参加,鲁迅是被邀请者之一。同时,我曾私人写信给他,劝他出国到新世界一游,参观新社会的建设,并且说,至少可以记载许多最有意义的现象……但是鲁迅回信说:

大会我早想看一看,不过以现在情形而论,难以离家,一离家,更难以复返,更何况发表记载。那么,一切情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能传给社会,不是失了意义了么?也许还是照旧的在这里写些文章好一点罢。

鲁迅之所谓“家”,当然指的是“国”。“难以离国,离国即难复返”,——可见压迫之重,可见鲁迅行动之不自由。因为去苏联,唯一以平等待我的国家,在当时统治者看来是犯罪的!鲁迅便终于没有到这个新社会来看看,只能用书面说说他对“十月革命”及苏联文学的态度——回答《国际文学》杂志编辑部向各国著名作家征求三个问题的意见,鲁迅的回答和巴比塞、内克修、德莱塞尔、僧得尔(西班牙)、托勒尔、倍赫尔(德)等作家的答复一同发表在一九三四年七月五日的《真理报》上。现在不妨将问题及鲁迅的答复都抄在下面:

问题:

一 苏联的存在与成绩对您有什么影响?十月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使您的态度有何变更处?这些对您的思想与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二 您对于苏联文学的意见?

三 资本主义国家底一些什么事变与文化过程引起您的注意?

鲁迅亲笔的答复:

一、先前,旧社会的腐败,我是觉到了的,我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这新的社会的创造者是无产阶级,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确切的相信无产阶级的社会一定要出现,不但完全扫除了怀疑,而且增加许多勇气了。但在创作上,则因为我不在革命的漩涡中心,而且久不能到各处去考察,所以我大约仍然只能暴露旧社会的坏处。

二、我只能看到别国——德国、日本——的译本。我觉得现在的讲建设的还是先前的讲战斗的——如《铁甲列车》、《铁流》、《毁灭》等——,于我有兴趣,并有利益。我看苏维埃文学,是大半因为想介绍给中国,而对于中国,现在也还是战斗的作品更为紧要。

三、我在中国,看不见资本主义各国之所谓“文化”,我单知道他们和他们的奴才们,在中国正在用力学的和化学的方法,还有电气机械,以拷问革命者。

一九三五年《真理报》不时发表专论,介绍本国的以及外国著名作家们。我写了一篇《鲁迅》。记得,文章和他的像片几乎占了报纸一版的一半。(我把这篇文章剪下寄给鲁迅了,但当时因很匆促没有自己译成中文给他看,至今引为遗憾!)

鲁迅在苏联是很闻名,很受人敬仰的。他的作品译成俄文,出版过几次。有些作品,如《阿Q正传》且有两种译本。鲁迅死后,这几年来,许多苏联的报纸,如莫斯科的《真理报》、《消息报》及《文学报》、《劳动报》,英文的《莫斯科新闻》……以及远东的《太平洋星报》,军部的《警号报》,中亚细亚塔什根社出版的《东方曙光报》,甚至南俄疗养处所出的小报纸,都先后著文,或论述鲁迅的生平,或介绍他的创作,都异口同声地称鲁迅为中国杰出伟大的作家,为中国人民谋解放的战士,坚韧不屈的革命者。至于在苏联许多的文学杂志上,如用俄德法英四种文字出版的《国际文学》,如俄文的《文学批评》,《新世界》……也不止一次的载着论述鲁迅的文章,译登鲁迅的作品。

在鲁迅死后不久,苏联科学院东方学院曾在列宁格勒举行了一个追悼会。由苏联的中国专家阿列克谢也夫等人报告了鲁迅的道德、学问、文章。那时在列宁格勒学美术的胡蛮同志也说了鲁迅对于中国新美术的功绩。末了,有人朗诵《阿Q正传》,博得听众热烈的欢迎。

苏联科学院东方学院出版了一本书:《纪念鲁迅》。书分两部分:一、论述及追悼鲁迅的文章,里面译登了王明同志在《救国时报》上所发表的“中国人民重大的损失”一文和我作的关于鲁迅的生平、创作、斗争历史的颇长的文章;二、鲁迅的短篇小说和杂文数篇。这本书引起了苏联读者极大的注意。有些刊物著文介绍它。

(在远东伯力和海参崴的文化文艺界人士中间也举行过纪念鲁迅的大会。

至于莫斯科及远东的华侨中间,不待说,都开过大会纪念这位中国伟大的文豪、民族革命战士、中华民族新文化的导师。)

一九三八年十月,鲁迅去世二周年,在莫斯科,作家俱乐部又举行了纪念大会。这次做大会主席的是有名的《铁流》作者,七十多岁的绥拉菲摩维支。开会的前一天他打电话要我去他家里对他详谈鲁迅。开会时,他略为颤动的声音和颤动的手对听众作了一个关于鲁迅的简短有力的介绍。听众异常兴奋。对中国抗战的第二年表示无限的希望与同情,因而对拥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并为这战线出了不少力量的鲁迅更加深刻地认识了,更加深刻的敬爱了。

《消息报》、《莫斯科新闻》等报纸在这一天都登了关于鲁迅的文章和他的像片。

根据苏联读者群众的要求,按照国立文学出版处的计划,决定用俄文出一部《鲁迅选集》。这工作立即得到各方面的赞助:鲁迅创作除一九二九及一九三〇年曾在莫斯科的少年先锋出版社及列宁格勒的普利博伊出版社都出版过之外,好几个“中国专家”竞争着翻译还没有译过的,或已经译过而译得不很好的则又再译。因此我们得以比较、选择好的译稿;还觉得不够,于是由我将较好的译稿和鲁迅的原文从头到尾校订一遍;还觉得不够,我们又请对鲁迅特别亲切,对中国抗战和中国新文学非常关心的法捷耶夫同志——这个俄国文学的能手——将译稿从艺术文字的观点上再校订一遍。我对法捷耶夫同志说过:“中国的文学界将深刻地感激你这个艰苦、耐心而有绝大意义的工作!”他欣然应允了,虽则他领导全苏联作家同盟的工作,他身当联共(布)党中央委员,他经常自己在创作,这是说,他的工作是相当忙的。

俄文版的鲁迅选集包括《呐喊》、《彷徨》两本书的几乎全部和《野草》、《坟》里面的几篇。我写了一篇关于鲁迅的生平、创作、思想、斗争历史的颇长的文章,印在书里面,这部书第一次精装版印一万份,以后将印“群众版”,从十万、五十万到百万份。

精装的中文的《鲁迅全集》在一九三九年初已经到了莫斯科国立列宁图书馆和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学院。在列宁格勒的苏联学院东方学院中国问题研究室和在莫斯科的东方学院中文部也都先后订购了这部书。东方学院中文部一个学生的毕业论文便是《论鲁迅》。

鲁迅纪念委员会由上海寄信到莫斯科给我,要我直接向法捷耶夫和绥拉菲摩维支征求同意,请他们做纪念委员会的委员。我和他们面谈了,以后又写了信给他们。他们都欣然应允了,回了信。我把这两封信从莫斯科寄到武汉,由武汉寄到香港茅盾处,茅盾由香港带到新疆,现在又由新疆带到延安来了。迂回转了几万里,毕竟没有遗失,这是多么可喜的事!可惜我们不能制铜版,将原文信印出来,现在译出于下,即以结束我这篇文章:

致鲁迅纪念委员会

亲爱的同志们:

诗人萧埃弥转告我,您们盛意地邀请我参加纪念鲁迅委员会的工作。我向您们表示我深深的谢忱,并且很高兴地同意。

作家鲁迅,我们,苏联的文学家,苏联的读者是闻名的,知道他是为中国人民的自由,为中国劳动者的幸福而斗争的伟大战士,是杰出、高尚的作家,人道主义者,下层民众的作家。

纪念鲁迅对于我特别珍贵,因为承蒙他这个中国文学的巨匠翻译了我的不觍的著作《毁灭》,使得它能接近了中国的劳动者。

兄弟的敬礼

A.法捷耶夫(签名)一九三八年一月十日

我很对不起你,亲爱的萧埃弥,许久没有回信。作为“鲁迅纪念委员会”之一员,我认为对我是很大的光荣。请你将我对于这一邀请之衷心的谢忱转达给该委员会。最好是我们的出版部能赶快地出部伟大的鲁迅作品的翻译。

紧紧地握你的手

A.绥拉菲摩维支(签名)一九三八年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