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政第二

集解

凡二十四章

子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 【〔注〕包曰: “德者无爲,犹北辰之不移而众星共之。”】

○正义曰:《说文》:“譬,谕也。”《墨子·小取篇》:“辟也者,举他物而以明之也。”“辟”与“譬”同。郑注云:“北极谓天之北辰。”此本《尔雅·释天》文。李巡曰:“北极,天心,居北方,正四时,谓之北辰。”郭璞曰:“北极,天之中,以正四时,天中即天心。天体圆,此爲最高处,名赤道极”称北极者,对南极言之。成周洛阳之地,北极出地三十六度,南极入地亦三十六度。中国在赤道北,祇见北极,故举爲言也。《楚辞·天问》:“斡维焉繫?天极焉加?”称“天极”。《周髀算经》称“北极枢”,《吕氏春秋·有始览》称“天枢”,与“北极”、“北辰”俱一体而异名也。《周官·考工记匠人》:“夜考诸极星,以正朝夕。”《吕氏春秋》亦言“极星”。“极”即“北极”,“北极”非星名。而《考工》、《吕览》称“极星”者,此就人所视近北极之星,举以爲识别也。《周髀经》立八尺表,以绳繫表颠,希望北极中大星,明大星在北极中,非北极即爲星也。《史记·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此即《考工》等所言“极星”。陈氏懋龄《经书算学天文考》引许庆宗说爲句陈大星。案:《说苑辨物篇》:“璿玑谓北辰。句陈,极星也。”则以爲陈爲“极星”。汉人已有此说。《繁露奉本篇》:“星莫大于北辰。”何休公羊传注》:“迷惑不知东西者,须视北辰,以别心、伐。”皆以“北辰”爲星名。故《汉书·天文志》云:“北极五星,第五纽星爲天之枢。”以纽星爲天枢,即谓北辰也。陈氏懋龄云:“古人指星所在处爲天所在处,其实北辰是无星处。”又云:“凡天之无星处曰辰。天有十二辰,自子毕亥,爲日月所聚会之次舍。如十一月冬至,日月毕会于丑,必有所当之星宿。汉初不知岁差,以牵牛爲冬至常星。若以岁差之理言之,今时在箕一度。冬至子中,未尝板定星度,北辰如何认定极星?但以之爲标准耳。”案:陈说甚是。然北辰是无星处,《朱子语类》已言之。夏氏炘《学礼管释》据《考工》、《吕览》诸言极星之文,遂以“北辰”爲“天枢”,“北极”爲星名。且疑《尔雅》爲汉人附益,过矣。“北极”爲赤道极,左旋西行,其日月五星各居一极,日曰黄道极,与月五星同爲右旋东行,而二十八宿亦东行。二十八宿,统名恒星。句陈等星,与恒星同度,恒星岁差五十一秒,故梁祖暅之以仪准侯不动处,在纽星之末,犹一度有馀,宋沉括测天中不动处,远极星三度有馀,元郭守敬测极星离不动处三度,则星度常差,不能执定一星以求北辰之所在矣。 “居其所”者,《三苍》云:“所,处也。”《广雅·释诂》:“所,凥也。”北辰居其所,即陈氏所图距等圈之削成一点也。“衆星共之”者,《说文》云:“曐[xīng],万物之精,上爲列星。”或者作“星”。《释名·释天》云:“星,散也。列位布散也。”《汉书·天文志》:“经星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名,积数七百八十三星。”自后诸史志及推测家言数各异,今亦未能详之也。陈氏懋龄云:“赤道宗北极,恒星宗黄极。赤道西行,恒星东行。右旋之度,因左旋而成。只爲动天左旋西行,带定七政恒星,昼夜运转,故七政恒星得以差次自行。是东行之度,以西行而生黄极,以赤极爲枢,衆星所以共北辰也。”郑注:“拱,拱手也。”“共”是“拱”省。郑与包所见本异。《说文》:“拱,敛手也。”何休《公羊·僖三十二年注》:“拱,可以手对抱。”衆星列峙错居,环绕北辰,若拱向之也。蔡邕《明堂月令论》:“以北辰居其所,爲人君居明堂之象。谓明堂爲政教所由生,变化所由来,是明一统。”其说是也。宋氏翔凤《发微》云:“明堂之治,王中无爲,以守至正,上法璿玑,以齐七政。故曰政者,正也。王者,上承天之所爲,下以正其所爲,未有不以德爲本。德者,不言之化,自然之治,以无爲爲之者也。虽有四时,天地人之政,而皆本于一德。虽有五官、二十八星之名,而皆筦于北辰。爲政不出于明堂,而礼乐刑政四达不悖,德之符也。北辰不离于紫宫,而衆星循环,终古不忒,枢之筦也。”

○注:“德者无爲,犹北辰之不移而众星共之。”○正义曰:李氏允升《四书证疑》:“既曰爲政,非无爲也。政皆本于德,有爲如无爲也。”又曰:“爲政以德,则本仁以育万物,本义以正万民。本中和以制礼乐,亦实有宰制,非漠然无爲也。”案:李说足以发明此注之意。《礼·中庸》云:“《诗》云:‘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笃恭”者,德也。所谓共己正南面也。共己以作之则,则百工尽职,庶务孔修,若上无所爲者然,故称舜无爲而治也。“北辰之不移”者,《吕览》云:“极星与天俱游,而天枢不移。”此注所本。《周髀》云“欲知北极枢旋週四极,常以夏至夜半时,北极南游所极;冬至夜半时,北极北游所极;冬至日加酉之时,西游所极;日加卯之时,东游所极。”北极枢即北辰。《周髀》言有四游,则非不可移可知。《后汉·天文志注》引《星经》曰:“璿玑谓北极。”此舜作璿玑,以象北极。《伏生书传》曰:“璿者,还也。玑者,几也,微也。”其变几微而所动者大,谓之璿玑。是故璿玑谓之北极。据《大传》言其变几微,故天文家咸以爲不动。辞虽异,意实同也。《皇本》此注作“郑曰”。

子曰:“《诗》三百, 【〔注〕孔曰:“篇之大数。”】 一言以蔽之, 【〔注〕包曰:“蔽,犹当也。”】 曰:‘思无邪。’” 【〔注〕包曰:“归于正。”】

○正义曰:《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又云:“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至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据此,则三百五篇,夫子所删定也。“礼义”即“礼仪”,亦即谓“礼乐”也。诗皆入乐,故可弦歌。夫子屡言“诗三百”,一见《礼运》,两见《论语》。皆综大数以爲教也。《汉书·艺文志》云:“古有採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採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班志此文以三百五篇,爲孔子所取,与《世家》合。其三百五篇之外,单章零句,有可述者,儒者肆业,虽不妨及之,要无异于弦歌之用,故不数之也。“一言”者,《诗·关雎疏》云:“句则古者谓之爲言。”引此文谓以“思无邪”,一句爲一言也。又引《左传》:“臣之业在杨之水卒章至四言”,赵简子称子大叔遗我以九言,皆以一句爲一言也。案:《春秋繁露·楚庄王篇》:“介以一言曰,王者必改制。”亦一证。

“思无邪”者,《鲁颂·駉篇》文。《说文》:“悤,容也。”言心有所念,能容之也。顾氏镇《虞东学诗》云:“诗者,思也。发虑在心,而形之于言。以掳其怀抱。繫于作诗之人,而不繫于读诗之人。”又曰:“《论语》之言,诗独详,曰诵,曰学,曰爲,皆主于诵诗者也。”今直曰“诗三百”,是论诗,非论读诗也。盖当巡守採诗,兼陈美刺,而时俗之贞淫见焉。及其比音入乐,诵自瞽矇,而后王之法戒昭焉,故俗诗淳漓,词有正变,而原夫作者之初,则发于感发惩创之苦心,故曰“思无邪”也。

○注:“篇之大数”。○正义曰:今《诗》存三百五篇。合笙诗六爲三百十一篇。此言“三百”,是举大数。

○注:“蔽,犹当也。”○正义曰:郑注云:“蔽,塞也。”塞,当,义同。《广雅·释诂》:“蔽,障也。”

○注:“归于正。”○正义曰:《贾子·道术》:“方直不曲谓之正,反正爲邪。”《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发言爲诗。”又云“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又云:“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礼·乐记》:“师乙曰:‘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清廉而让者,宜歌《风》;肆直而慈爱者,宜歌《商》;温良而能断者,宜歌《齐》。’”《荀子·大略篇》:“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小雅》不以于污上,自引而居下,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史记·屈贾列传》:“国风好色而淫,小雅怨诽而不乱。”皆言诗归于正也。

子曰:“道之以政, 【〔注〕孔曰:“政,谓法教。”】 齐之以刑, 【〔注〕马曰:“齐整之以刑罚。”】 民免而无耻。 【〔注〕孔曰:“免,苟免。”】 道之以德, 【〔注〕包曰:“德,谓道德。”】 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注〕格,正也。】

○正义曰:“道”,如“道国”之道,谓教之也。《礼·缁衣》云:“教之以德,教之以政。”文与此同。《汉祝睦碑》“道济以礼。”皇本两“道”字,皆作“导”。《释文》:“道,音导,下同。”《说文》“导,导引也。”此义亦通。《祝睦碑》作“导”,作“济”。又云“有耻且恪”,诸异文当出《齐》、《古》。《尔雅·释言》:“济,益也。”《释诂》:“恪,敬也。”于义并合。《汉书·货殖传》:“于是在民上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故民有耻而且敬。”即本此文。言民知所尊敬,而莫敢不从令也。郑注此云:“恪,来也。”本《尔雅·释言》。又《释诂》:“恪,至也。”来,至义同,谓来归于善也。《汉费汛碑》:“有耻且𢓜。”《方言》:“𢓜,至也。”《说文》:“徦,至也。” 𢓜、徦一字。尔雅·释文格字或作𢓜。书“格于上下”,《说文》引作“假”。“假”与“徦”同,则“格”、“徦”字通。《说文》:“格,木长貌。”与训“敬”训“来”之义,皆不相应。盖叚借也。《缁衣》云:“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遯心。”《注》云:“格,来也;遯,逃也。”彼言遯,此言免,义同。《广雅·释诂》:“免,脱也。”谓民思脱避于罪也。《大戴礼记·察篇》:“爲人主计者,莫如安审取舍。取捨之极定于内,安危之萌应于外也。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罸,刑罸积而民怨倍,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之善者异也。或导之以德教,或敺之以法令。导之以德教者,德教行而民康乐;敺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哀戚。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家语·刑政篇》:“仲弓问于孔子曰:‘雍闻至刑无所用政,桀纣之世是也;至政无所用刑,成康之世是也。信乎?’孔子曰:‘圣人治化,必刑政相参焉。太上以德教民,而以礼齐之,其次以政导民,而以刑禁之。化之弗变,导之弗从,伤义以败俗,于是乎用刑矣。’”《孔丛子·刑论篇》:“仲弓问古之刑教与今之刑教。孔子曰:‘古之刑省,今之刑繁。其爲教,古有礼然后有刑,是以刑省;今无礼以教,而齐之以刑,刑是以繁。’《书》曰:‘伯夷降典,折民惟刑。’谓先礼以教之,然后继以刑折之也。夫无礼则民无耻,而正之以刑,故苟免。”又:“孔子答卫将军文子曰:‘齐之以礼,则民耻矣;刑以止刑则民惧矣。’文子曰:‘今齐之以刑,刑犹弗胜,何礼之有?’孔子曰:‘以礼齐民,譬之于御则辔也;以刑齐民,譬之于御则鞭也。执辔于此而动于彼,御之良也;无辔而用策,则也失道也。’文子曰:‘以御言之,左手执辔,右手运策,不亦速乎?若徒辔无策,马何惧哉?’孔子曰:‘吾闻古之善御者,执辔如组,两骖如舞,非策之助也。是以先王盛于礼而薄于刑,故民从命。今也废礼而尚刑,故民弥暴。’”诸文并足发明此章之义。

○注:“齐整之以刑罚”。○正义曰:《广雅释言》:“齐,整也。”此常训。《说文》:“刑,刭也。㓝,罚辠[zuì同罪]也。”二字义别,今经典多混用。“罚”者,《说文》云:“辠之小者也。”罚本小辠,制之以法,故亦曰罚。《周官·司救》云:“凡民之有衺恶者,三让而罚。”注:“罚,谓挞击之也。”是也。《白虎通·五刑篇》:“圣人治天下,必有刑罚何?所以佐德助治,顺天之度也。故悬爵赏者,示有所劝也;明刑罚者,明有所惧也。”

○注:“德爲道德。” ○正义曰:《注》意德属人君,即上章“爲政以德”之意。《郑注》云:“德谓智、仁、圣、义、中、和。”此本《周官·大司徒》所谓“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者也。郑彼注云:“知,明于事;仁,爱人以及物;圣,通而先识;义,能断时宜;忠,言以中心;和,不刚不柔。”此六德也。郑义与此注均通。

○注:“格,正也。” ○正义曰:《汉书·刑法志》顔师古注同。《孟子·离娄》云:“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 【〔注〕有所成也。】 四十而不惑, 【〔注〕孔曰:“不疑惑。”】 五十而知天命, 【〔注〕孔曰:“知天命之终始。”】 六十而耳顺, 【〔注〕郑曰:“耳闻其言,而知其微旨。”】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注〕马曰:“矩,法也。从心所欲无非法。”】

○正义曰:“十五”、“三十”云云者,夫子七十时追敍所历年数也。“有” 之言 “又”也。“志于学”,《汉石经》及高丽本“于”作“乎”。翟氏灏《考异》以《论语》自引《诗》、《书》外,例作“于”。此变体爲于,必“乎”之误。《尚书·大传》:“古之帝王者,必立大学小学,使王太子、王子、羣后之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十有三年始入小学,见小节焉,践小义焉。年二十入太学,见大节焉,践大义焉。”《大戴·礼保傅》云:“古者八岁而出就外傅,束髮而就大学。”卢注:“束髮谓成童。”古以年十六谓成人,则成童是十五。《戴礼》与《大传》传闻各异。《白虎通·辟雍篇》:“古者所以年十五入大学何?以爲八岁毁齿,始有识知。入学学书计。七八十五阴阳备,故十五成童志明。入大学,学经术,故《曲礼》曰:‘十年曰幼学。’《论语》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则十五者,入大学之年。《尚书·大传》言:“入大学,知君臣之义,上下之位。”《礼·小戴》有《大学》篇。始“致知格物”,终“治国平天下。”皆所谓大节大义也。夫子生知之圣,而以学知自居,故云“志于学。”“志”如“志于道”之“志”。《毛诗序》云:“志者,心之所之也。”先兄五河君《经义说略》谓“志”、“识”同,即默而识之也。亦通。“三十”,《汉石经》作“卅”。《白虎通》引“三十而立”,连上句则“立”谓学也。《汉书·艺文志》:“古之学者,且耕且养,三年而通一经,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又《吴志》吴主与孙皎书:“孔子言‘三十而立’,非但谓五经也。”足知立谓学立,乃汉人旧义,故皇疏同之。周时成均之教,春秋礼乐,冬夏诗书,无“五经”之目。班氏假“五经”以说所学之业,其谓“三年通一经”,亦是大略言之。不得过拘年数也。诸解“立”爲立于道,立于礼,皆统于学。学不外道与礼也。至三十后,则学立而德成之事。张栻《论语》解:“圣人之所以爲圣人者,以其有始有卒,常久日新。必积十年而一进者,成章而后达也。”“四十不惑”者,子曰:“知者不惑。”《礼·中庸》云:“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爲之矣。’”此即不惑之事。若孟子言“四十不动心”,则勇者之事,能养气也。“天命”者,《说文》云:“命,使也。”言天使己如此也。《书·召诰》云:“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哲与愚对,是生质之异,而皆可以爲善,则德命也。吉凶、历年,则禄命也。君子修其德命,自能安处禄命。《韩诗外传》:“子曰:‘不知命,无以爲君子。’”言天之所生,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则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谓之小人。《汉书·董仲舒传》:“对策曰:‘天令之谓命。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羣生,贵于物也。故曰:“天地之性,人爲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义礼智,安处善,乐循理,谓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无以爲君子。”此之谓也。’”二文皆主德命,意以知德命,必能知禄命矣。是故君子知命之原于天,必亦则天而行。故盛德之至,期于同天。《中庸》云:“仲尼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言圣人之德能合天也。能合天,斯爲不负天命;不负天命,斯可以云知天命。知天命者,知己爲天所命,非虚生也。盖夫子当衰周之时,贤圣不作久矣。及年至五十,得易学之,知其有得,而自谦言“无大过”。则知天之所以生己,所以命己,与己之不负乎天,故以天知命自任。“命”者,立之于己而受之于天,圣人所不敢辞也。他日桓魋之难,夫子言“天生德于予”,天之所生,是爲天命矣。惟知天命,故又言“知我者其天”,明天心与己心得相通也。孟子言“天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亦孟子知天命生德当在我也。是故知有仁义礼智之道,奉而行之,此君子之知天命也。知己有得于仁义礼智之道,而因推而行之,此圣人之知天命也。“从心所欲不逾距”者,《说文》云:“从,相听也。”“从”与“从”同。《礼乐记注》云:“从,顺也。”《中庸》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夫子至诚,合乎天道,而言“不踰距”,若爲思诚者之事。皇疏引李充曰:“自‘志学’迄于‘从心’,善始令终,贵不踰法,示之易行,而约之以礼,爲教之例,其在兹矣。”

○注:“不疑惑”。 ○正义曰:《说文》:“疑”作“{𠤕+(子/止)}”,“惑也。”“惑,乱也。”

 

○注:“知天命之始终。” ○正义曰:注意难晓。皇疏引王弼云:“天命废兴有期,知道终不行也。”孙绰云:“大易之数五十,天地万物之理究矣。以知命之年,通致命之道,穷学尽数,可以得之,不必皆生而知之也。此勉学之至言也。”案:疏列二说,不知与《注》意合否?

○注:“耳闻其言,而知其微旨”。 ○正义曰:《说文》:“恉,意也。”“旨”、“恉”同。闻人之言,而知其微意,则知言之学,可知人也。皇疏引李充云:“耳顺者,听先王之法言,则知先王之德行。从帝之则,莫逆于心。心与耳相从,故曰耳顺也。”李以“耳顺”爲闻先王之言,亦郑义所包也。焦氏循《补疏》:“耳顺即舜之察迩言。所谓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爲善也。顺者,不违也。舍己从人,故言入于耳,隐其恶,扬其善,无所违也。学者自是其学,闻他人之言,多违于耳。圣人之道,一以贯之,故耳顺也。”案:焦此义与郑异,亦通。

○注:“矩,法也。” ○正义曰:《荀子不苟篇》:“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杨倞注:“矩,正方之器也。”《说文》作“巨”,云:“规巨也。从工,象手持之。矩或从木矢。”《尔雅·释诂》:“矩,常也,法也。”皆引申之义。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注〕孔曰:“鲁大夫仲孙何忌。懿,谥也。”】 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注〕郑曰:“恐孟孙不晓无违之意,将问于樊迟,故告之。樊迟,弟子樊须。”】 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正义曰:《汉石经》作“毋违”。《论衡·问孔篇》亦作“毋违”。《士昏礼注》:“古文毋作无。”意此亦《古》、《鲁》之异。《说文》:“违,离也。”引申爲背弃之义。又:“𢾝,戾也。”义亦近。《毛诗·车攻传》:“御,御马也。”《说文》:“御,使马也。”御者居车中,惟兵车居左。樊迟弟子,当爲御者。武氏亿《羣经义证》:“《吕氏春秋尊师篇》:‘视舆马,慎驾驭。’弟子事师,古礼如是。”孟孙者,《白虎通·姓名篇》:“诸侯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称公孙,公孙之子,各以其王父字爲氏。”此孟孙本出公子庆父之后,当称孟公孙,不言公者,省词。《说文》云:“我,施身自谓也。𡭊,{𤸰@言}无方也。对、𡭊,或从士。”夫子述所告孟孙之言,故言“我𡭊”也。《说文》:“𣦸,澌也。人所离也。𦸟,臧也。从死在茻中。一,其中所以荐之。”今隶变作“死”作“葬”。夫子告樊迟言事亲当以礼,则告懿子以“无违”者,是据礼言。故《论衡》引此文,说之云:“毋违者,礼也。”考懿子爲僖子之子,尝学于孔子,故孔子即以礼训之。“无违”者,无违乎礼以事亲也。凌氏鸣喈《论语解义》:“大夫以上能备礼,生事葬祭不违乎礼,即顺乎亲矣。”案:《礼记·礼运》云:“大顺者,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常也。”孔疏:“顺,即顺礼。”左文二年传:“礼无不顺。祀,国之大事也。而逆之,可谓礼乎?”“逆”与“顺”相反。逆者,逆礼也,即违礼也。《祭统》云:“是故贤者之祭也,致其诚信,与其忠敬,参之以时,明荐之而已矣。不求其爲,此孝子之心也。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顺道即顺礼,顺礼故无违礼也。《荀子·礼论》云:“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臣之所以致重其君,子之所以致重其亲,于是尽矣。”皇疏引卫瓘曰:“三家僭侈,皆不以礼也,故以礼答之也。”方氏观旭《论语偶记》:“《檀弓》云:‘三家视桓楹。’葬僭礼也。《八佾篇》:‘三家者以雍彻。’祭僭礼也。惟是懿子之父仲孙貜[jué],《春秋》书其卒,在昭二十四年。樊迟少孔子三十六岁,是貜卒时,樊迟尚未生。今懿子问孝时,有樊迟御,而夫子备告以生事葬祭者,懿子或尚有母在与?” ○注:“鲁大夫仲孙何忌。懿,谥也。”

○正义曰:《礼·檀弓》云:“幼名,冠字,五十乃称伯仲。”《白虎通·姓名篇》:“称号所以有四何?法四时用事先后,长幼兄弟之象也。故以时长幼,号曰伯、仲、叔、季也。适长称伯,伯禽是也。庶长称孟,鲁大夫孟氏是也。”案:《说文》:“孟,长也。”鲁孟氏爲桓公子。公子庆父之后又称仲孙者,庆父本居孟,其仲无人,得兼之也。懿子受学圣门,及夫子仕鲁,堕三都,懿子梗命,致圣人之化不行,是实鲁之贼臣,《弟子传》不列其名,及此注但云“鲁大夫”,亦不云“弟子”,当爲此也。《周书谥法解》:“柔克爲懿,温和圣善曰懿。”是“懿”爲谥也。《说文》云:“谥,行之迹也。”《谥法解》:“终葬乃制谥。敍法: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若人有恶行,则亦爲之恶谥,幽、厉之属是也。天子崩,称天以谥,诸侯谥于天子,大夫谥于诸侯。春秋时,谥不如法,咸用美谥,故此孟孙得谥“懿”。

○注:“恐孟”至“樊须”。 ○正义曰:樊迟与懿子同门,故恐懿子复问樊迟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樊须,字子迟,少孔子三十六岁。”“须”与“𩓣”同。𩓣,待也,与“迟”义合。《白水碑》谓须字子达,迟字子缓,析一人爲二,不足据。郑《目录》云“齐人”,《家语·弟子解》及《左传》杜注并云“鲁人”。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注〕马曰:“武伯,懿子之子仲孙彘。武,谥也。言孝子不妄爲非,唯疾病然后使父母忧。”】

○正义曰:《尔雅·释诂》:“伯,长也。”武伯于兄弟次爲长,故称伯也。《吕览·义赏篇注》:“惟,独也。”“唯”与“惟”同。《说文》:“𢝊[yōu],愁也。忧,和之行也。”二字义别。经典多叚“忧”爲“𢝊”,又隶变作“忧”。臧氏琳《经义杂记》:“《论衡·问孔》云:‘武伯善忧父母,故曰“唯其疾之忧。”’又《淮南子·说林》:‘忧父之疾者子,治之者医。’高注云:‘《论语》曰“父母唯其疾之忧,故曰忧之者子。”则王充高诱皆以人子忧父母之疾爲孝。’‘父母’字当略读。”案:《孝经·纪孝行章》:“子曰:‘孝子之事亲也,病则致其忧。’”《礼记·曲礼》云:“父母有疾,冠者不栉[jié],行不翔,言不惰,琴瑟不御,食肉不至变味,饮酒不至变貌,笑不至矧[shěn],怒不至詈[lì]。疾止复故。”皆以人子忧父母疾爲孝。

○注:“武伯”至“母忧”。 ○正义曰:《左哀十一年传》:“孟孺子洩。”杜注:“儒子,孟懿子之子武伯彘。”疑彘是名,洩是字也。《周书·谥法解》:“刚彊直理”、“威彊睿德”、“克定祸乱”、“刑民克服”、“大志多穷”,皆曰“武”,是武爲谥也。注谓父母忧子之疾,此马用《古论》义也。《孟子》云:“守孰爲大?守身爲大。”“守身”所以事亲,故人子当知父母之所忧,自能谨疾,不妄爲非,而不失其身矣。不失其身,斯爲孝也。

子游问孝。【〔注〕孔曰:“子游,弟子,姓言名偃。”】 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注〕包曰:“犬以守御,马以代劳,皆养人者。一曰:人之所养,乃至于犬马,不敬,则无以别。’《孟子》曰:‘食而不爱,豕畜之。爱而不敬,兽畜之。’”】

○正义曰:王氏引之《经传释词》:“是谓能养,是与祇同义。故薛综注《东京赋》曰:‘祇,是也。’”《说文》:“养,供养也。”《孝经》云:“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大戴礼记·曾子本孝》云:“庶人之孝也,以力恶食。”卢辩注:“分地任力致甘美。”盖庶人能养不能敬,若语于士,则养未足爲孝。故《坊记》言:“小人皆能养其亲,君子不敬,何以辨?”“小人”即庶人,“君子”则士以上通称。又《曾子立孝》云:“君子之孝也,忠爱以敬。”又云:“尽力无礼,则小人也。”尽力,即以力致养之事,无礼,即不敬也。《孝经》又云:“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盖士之孝也。”与《曾子立孝》所言“君子之孝”同,明能敬爲士之孝。夫子告子游,正以爲士之道责之矣。《孝经》又云:“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礼·内则》:“曾子云‘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不违其志;乐其耳目,安其寑处;以其饮食忠养之。’”二文所言“养”,皆养志之道,其不废敬可知。《祭义》云:“衆之本教曰孝,其行曰养。养可能也,敬爲难;敬可能也,安爲难;安可能也,卒爲难。”是敬犹非致孝,特视祇能养者爲难耳。“犬马”,皆兽名。“别”者,分也。见《广雅·释诂》,此常训。《汉石经》无“乎”字。

○注:“子游,弟子,姓言,名偃。” ○正义曰:《仲尼弟子列传》:“言偃,吴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家语·弟子解》作“鲁人,少孔子三十五岁。”与《吴史》违异,非也。下篇子夏称“言游”,又子游答夫子“称偃之室”,是姓言名偃也。《说文》:“游,旌旗之流。从㫃[yǎn],汓[qiú]声”。《汉石经》于《子张篇》作“子斿”,“斿”即“游”省。“游”从㫃。《说文》:“㫃,旌旗之游㫃蹇之皃[mào]。从屮[chè],曲而垂下,㫃相出入也。读若偃。”是“㫃”、“偃”声同。古人名㫃字游,若晋籍偃、荀偃、郑驷偃及此言偃,皆字游,本皆作“㫃”。叚“偃”字爲之。

○注:“犬以”至“畜之”。 ○正义曰:注前后两说,前说以犬马皆能养人。养则服事之义,若人子事亲,但能养而不敬,则无以异于犬马之服养人也。毛氏奇龄《论语稽求篇》引:“唐李峤表云:‘犬马含识,乌鸟有情,宁怀反哺,岂曰能养?’马周疏云:‘臣少失父母,犬马之养,已无所施。’宋王丰甫表云:‘犬马之养未伸,风木之悲累至。’”皆用包义。以“犬马”喻人子,养爲服养也。后说以犬马喻父母,于义难通,自昔儒者多讥之。引《孟子》者,《尽心篇》文。注二说外,又有三说。包氏慎言《论语温故录》:“犬马二句,盖极言养之事。虽父母之犬马,今亦能养之也。《内则》:‘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于人乎?’此敬养兼至,故爲贵也。若今之孝者,不过能养,虽至于父母所爱敬之犬马,亦能养之,然祇能养父母,不能敬也。何以别?谓何以别乎今也。《盐铁论·孝养篇》:‘善养者,不必刍[chú]豢[huàn]也。以己之所有,尽事其亲,孝之至也。故匹夫勤劳,犹足以顺礼,歠[chuò]菽饮水,足以致敬。孔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不敬,何以别乎?”故上孝养志,其次养色,其次养体。贵其礼,不贪其养,礼顺心和,养虽不备,可也。’”此引《论语》以“不敬”句与“能养”句联文,则“别”谓乎今之孝者,此一说也。翟氏灏《考异》引《坊记》之文,谓《坊记》唯变犬马爲小人,馀悉合此章义。《荀子》云:“乳彘触虎,乳狗不远游,虽兽畜,知爱让其所生也。”束晳《补亡诗》:“养隆敬薄,惟禽之似爲人子者,毋但似禽鸟知反哺已也。”皆与《坊记》言通,此又一说也。先兄五河君《经义略说》谓《坊记》“小人”,即此章“犬马”。《公羊》何休注:“言大夫有疾称犬马,士称负薪。犬马负薪,皆贱者之称,而大夫士谦言之。”《孟子》:“子思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也。’”然则犬马谓卑贱之人,若臧获之类,此又一说也。诸说当与注前义并存。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注〕包曰:“色难者,谓承顺父母颜色乃爲难。”】 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注〕马曰:“先生,谓父兄。馔,饮食也。”】 曾是以爲孝乎?”【〔注〕马曰:“孔子喻子夏服劳先食,汝谓此爲孝乎?未孝也。承顺父母颜色,乃爲孝也。”】

○正义曰:《尔雅·释诂》:“服,事也。”《说文》作“𦨕”,云“用也”。《释诂》又云:“劳,勤也。”《说文》:“劳,剧也。从力荧省。”剧者,甚也。言甚勤也。先从叔丹徒君《骈枝》曰:“年幼者爲弟子,年长者爲先生,皆谓人子也。馔,具也。有事,幼者服其劳;有酒食,长者共具之。是皆子职之常,何足爲孝?《内则》曰:‘男女未冠笄者,味爽而朝,问何食饮矣。若已食,则退;若未食,则佐长者视具。’长者,即先生也。具,即馔也。《论语》中言弟子者七,其二皆年幼者,其五谓门人。言先生者二,皆谓年长者。《宪问》篇:‘见其与先生并行也。’包氏曰:‘先生,成人也。’皇疏云‘先生者,谓先己之生也。’”谨案:《骈枝》说是也。《说文》:“籑[zhuàn],具食也。从食,算声。馔,籑或从巽。”《礼经》凡言“馔”,注皆曰“陈也”,陈即具食之义。窃谓服劳视馔,并言庶人之孝,视馔即能养。服劳者,《尚书·大传》言:“入小学,知有父子之道,长幼之敍。”又言:“岁事既毕,馀子入学,所谓小学之教,则轻任并,重任分,班白不提挈。”皆是服劳之道。《曾子大孝》云:“小孝用力,慈爱忘劳,可谓用力矣。”孔氏广森《补注》:“庶人之孝,夫子以士之孝告子夏,故示以色难,明非士之达于学术者未能几此也。”《释文》:“馔,郑作餕。”《初学记·孝部》引郑此注云:“食馀曰餕”。与马注本作“馔”不同。陈氏鱣《论语古训》、段氏玉裁《说文》注》并以马作“馔”爲古论,郑作“餕”爲鲁论,是也。特牲馈食礼及有司彻注并云:古文籑,皆作餕。段氏玉裁谓礼经馔、籑当是各字,馔皆训陈,不言作“餕”。食馀之字皆作“籑”,未有作“馔”者。又谓“《礼记》之字,于《礼经》皆从今文,而皆作‘餕’,疑《仪礼注》当云‘今文籑作餕’。”其说并是。陈氏古训解《论语》云:“《内则》曰:‘父母在,朝夕恒食子妇佐餕,既食恒餕。’注:‘每食餕而尽之,末有原也。’正义:‘每食无所有馀而再设也。’是餕有食馀勿复进之意,故或者亦以爲孝。”段氏《说文》注》与陈略同。又云:“《论语》《鲁》‘餕’《古》‘馔’,此则古文叚‘馔’爲‘餕’。”孔氏广森《经学卮[zhī]言》:“读当以‘食先生馔’爲句,言有燕饮酒,则食长者之馀也。有酒、有事文相偶。有事,弟子服其劳,勤也。有酒食,先生馔,恭也。勤且恭,可以爲弟矣,孝则未备也。”二义皆从郑爲说,于义甚曲。《说文》:“曾,䛐[cí]之舒也。”段氏注云:曾之言乃也。《诗》“曾是不意”,“曾是在位”,“曾是在服”,“曾是莫听”,《论语》“曾是以爲孝乎”,“曾谓泰山”,《孟子》“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皆训爲乃。赵注《孟子》曰“何曾,犹何乃也”是也。

○注:“色难者,谓承顺父母颜色乃爲难。” ○正义曰:司马光家范》说此文云:“色难者,观父母之志趣,不待发言而后顺之者也。”即此《注》意。《曲礼》云:“视于无形,听于无声。”此惟承顺顔色者能之,故《盐铁论》以养色爲次孝也。郑注此云:“言和顔说色爲难也。”以色爲人子之色,与包异义,亦通。《内则》云:“柔色以温之。”《祭法》云:“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又云:“严恭俨恪,非事亲之道。”《吕氏春秋·孝行览》:“龢顔色,养志之道也。”是以色事亲,爲人子所难。皇疏引顔延之曰:“夫气色和,则情志通。善养亲之志者,必先和其色。故曰难也。”即郑义也。

○注:“馔,饮食也。” ○正义曰:《广雅·释诂》:“籑,食也。”“馔”与“籑”同,此又一义。

○注:“孔子”至“孝也”。 ○正义曰:“先食”谓先生食,不言生者,省文。《释文》引注云:“曾,则也。”盖《集解》所删脱。

子曰:“吾与囘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注〕孔曰:“囘,弟子,姓颜名回,字子渊,鲁人也。不违者,无所怪问。于孔子之言,默而识之,如愚。察其退还,与二三子说绎道义,发明大体,知其不愚。”】

○正义曰:“终日”者,竟日也。“终日”属上爲句。“违”者,有所违难也。“不违”,则似不解夫子之言,故曰“如愚”。《说文》:“愚,戆也。”顔子于夫子之言,鑽仰既久,欲罢不能,而自竭其才以学之,又且闻一知十,故能亦足以发也。皇疏引熊埋云:“既以美顔,又晓衆人未达者也。”皇本“不愚”下有“也”字。

○注:“囘弟”至“不愚”。 ○正义曰:《仲尼弟子列传》:“顔囘者,鲁人也,字子渊。”《说文》“𠬸”下云:“囘,古文回。回,渊水也。”“渊”下云:“囘水也。从水,象形,左右岸也,中象水貌。”此顔子名字所取义。“退还”者,《礼·檀弓》注:“退,去也。”《说文》作“𢓴[tuì],却也。”义皆略同。注谓“退与二三子说绎道义”,则私谓燕私,与羣弟子同居学中时也。《礼·学记》:“大学之教,退息必有居学。”“居学”非受业之所,故言私也。朱子《集注》以“私”爲燕居独处,亦通。《周书·官人解》:“省其居处,观其义方。”则省私亦观人之法。“说绎”犹“说释”。下篇云:“囘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孔彼注云:“言囘闻言即解。”解说义同。《荀子·大略》所云“善学者尽其理”是也。《释名·释言语》:“发,拨也。拨,使开也。”开有明义,故此注“发明”连文。“大体”犹言大义,凡所发明,于所言所行见之。《荀子·劝学篇》:“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则言,蝡而动,一可以爲法则。”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注〕以,用也。言视其所行用。由,经也。言观其所经从。】 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注〕孔曰:“廋,匿也。言观人终始,安所匿其情。”】

○正义曰:《说文》:“视,瞻也。”《穀梁·隐五年传》:“常视曰视,非常曰观。”《尔雅·释诂》:“察,审也。”《说文》:“察,覆审也。”视、观、察,以浅深次第爲义。“安”者,意之所止也。高诱《吕氏春秋·乐成注》:“安,习也。”《大戴礼·文王官人》云:“内观民务,察度情僞,变官民能,历其才艺。”又曰:“用有六徵:一曰观诚,二曰考志,三曰视中,四曰观色,五曰观隐,六曰揆德。”又云:“考其所爲,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此之谓视中也。视中者,诚在其中,此见于外,以其前占其后,以其见占其隐,以其小占其大。”则此“所以”、“所由”、“所安”,皆是视中,夫子取爲知人之法。盖此三语,实该六徵之用,故人无所匿情也。《汉石经》:“人焉廋哉”下句无“哉”字。当是连上爲句,与“礼乎礼”、“微乎微”同一句法。

○注:“以用”至“经从”。 ○正义曰:“以用”、“由经”,并常训。皇疏申注谓“即日所行用之事”,故《大戴》此文以作爲也。“经从”,据皇疏以爲“从来所经历之事”,则《大戴》所云“以其前占其后”者也。

○注:“廋匿”至“其情”。 ○正义曰:云“廋、匿”者,赵岐《孟子·离娄注》同。《方言》:“廋,隐也。”“隐”即“匿”。《尔雅·释诂》:“匿,微也。”微亦有隐义。“终始”者,所以,是即日所行事,终也。所由,是前日所行事,所安是意之所处,亦在平时,皆爲始也。云“安所匿其情”者,孔以焉爲安也。焉、安一声之转,安,犹何也。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爲师矣。”【〔注〕温,寻也。寻绎故者,又知新者,可以爲人师矣。】

○正义曰:《礼·中庸》云:“温故而知新。”郑注:“温读如‘燖[xún]温’之温。谓故学之孰矣,后时习之,谓之温。”“燖”或省作“寻”。案:“寻”正字当作“燅[xún]”。《说文》:“燅,于汤中瀹[yuè]肉也。”《仪礼有司彻》:“乃燅尸俎。”郑注:“燅,温也。古文‘燅’皆作‘寻’,《记》或作‘燖’。《春秋传》曰:‘若可寻也,亦可寒也。’”贾疏云:“《论语》及《左传》与此古文皆作寻。《论语》不破,至此叠古文不从彼寻者,《论语》古文通用,至此见有人作‘燅’,有火义,故从今文也。《郊特牲》云:‘血、腥、爓[yàn]祭’。注云:‘爓或爲燖。’今此义指彼记或读之,故云:‘记或作燖’也。哀十二年传:‘若可寻也。’服注云:‘寻之言重也,温也。’郑引之者,证燅尸俎是重温之义。”案:据贾疏是《古论》“温故”作“寻”,故郑不破从“燅”,则亦依“寻”释之,其义当与服虔解谊同。臧氏庸《拜经日记》以《论语》作“温故”,古文作“寻”,乃郑注文与贾疏不合,非也。《广雅·释诂》:“温,煗[nuǎn]也。”《山海经·大荒东经》:“有谷曰温源谷。”郑注:“即汤谷也”。郑注《中庸》“读温如燖温”者,“燖”有重义,言重用火爚之,即爲温也。人于所学能时习之,故曰“温故”。郑君此章注文已佚,故就《中庸》注爲引申之。“故”之爲言古也,谓旧所学也。《广雅·释言》:“新,初也。”《穀梁·庄廿九年传》:“其言新,有故也。”皇疏:“所学已得者,则温燖之,不使忘失,是月无忘其所能也。知新,则日知其所亡也。”皇疏此言,亦同郑义。《礼·王制》云:“师者,亦使人法效之者也。”《文王世子》云:“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古者家塾党庠[xiáng],师无定立。伏生《书传》谓大夫、士年七十致事,大夫爲师,士爲少师,以其爵爲之差,即是以其德爲之差也。孔子时,大夫、士不必有德,故致事后,有不爲师,或有不学而妄居师位者。今此言“温故”者,谓旧时所学,致事时犹能温寻,不使忘失。且能日知所亡,足见其进德修业,髦而好学,故可以爲人师也。刘氏逢禄《论语述何篇》:“故,古也。《六经》皆述古昔、称先王者也。知新,谓通其大义,以斟酌后世之制作,汉初经师皆是也。”案:刘说亦是。黄氏式三《论语后案》引《汉书》成帝纪诏》云:“儒林之官,宜皆明于古今,温故知新,通达国体。”《百官表》以“通古今”备“温故知新”之义。《论语谢短篇》:“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温故知新,可以爲师。古今不知,称师如何?”孔颖达《礼记·敍》:“博物通人,知今温古,攷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是汉、唐人解“知新”多如刘说。

○注:“温寻”至“师矣”。 ○正义曰:《说文》:“寻,绎理也。”谓紬绎理治之也。此“寻”读本字,故注以“寻绎”连文,然温无绎理之训。“温”爲“寻”者,“温”与“燖”同,即与“燅”同,不谓绎理也。此注盖误。

子曰:“君子不器。”【〔注〕包曰:“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

○注:“器者”至“不施”。 ○正义曰:《说文》:“器,皿也。”《周书·宝典》:“物周爲器。”孔晁[cháo]注:“周用之爲器,言器能周人之用也。”“施”,犹行也。君子道无所不行,故《礼·学记》言“大道不器”。郑注:“谓圣人之道,不如器施于一物。”如者,似也。孔疏以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解之,即包此注义也。《学记》又云:“察于此者,可以有志于本矣。”注云:“言以学爲本,则其德于民无不化,于俗无不成。”案:此则学爲修德之本。君子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故知所本,则由明明德以及亲民,由诚意、正心、脩身、以及治国、平天下,措则正,施则行,复奚役役于一才一艺爲哉?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注〕孔曰:“疾小人多言而行之不周。”】

○正义曰:《汉石经》“贡”作“赣”。下篇云:“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君子欲讷于言。”《礼·缁衣》:“子曰:‘言从而行之,则言不可饰也。行从而言之,则行不可饰也。故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大戴礼·曾子制言篇》:“君子先行后言。”又《立事篇》:“君子微言而笃行之,行必先人,言必后人。”均与此章义相发。

○注:“疾小人多言而行之不周。” ○正义曰:“疾”,恶也。“周”,合也,备也。小人言不顾行,行不顾言,故易致多言。《韩诗外传》:“学而慢其身,虽学不尊矣。不以诚立,虽立不久矣。诚未著而好言,虽言不信矣。”然则小人虽多言,奚贵乎?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注〕孔曰:“忠信爲周,阿党爲比。”】

○正义曰:经传言“小人”有二义。一谓微贱之人,一谓无德之人。此文“小人”,则无德者也。夫子恶似是而非,故于周比、和同、泰骄、及巧言、令色、足恭、乡原,皆必辨之,所以正人心。而凡知人之术,官人之方,皆必辨乎此矣。

○注:“忠信爲周,阿党爲比。” ○正义曰:郑亦有此注,孔所袭也。案:《鲁语》“忠信爲周”,《毛诗·皇华》、《都人士传》:“用之忠信,则能亲爱人。”故“周”又训爲亲、爲密、爲合。《左·哀十六年传》:“周仁之谓信。”杜注:“周,亲也。”《文十八年》“是与比周”,杜注:“周,密也。”《离骚》“虽不周于今之人兮”,王逸《章句》:“周,合也”是也。“阿党爲比”者,《尔雅·释诂》:“比,俌也。”《齐语》“谓之下比”,韦注:“比,阿党也。”《吕览达鬱注》:“阿曲媚也。”“阿党”与“忠信”相反,正君子小人性情之异。《晋语》“叔向曰:‘吾闻事君者,比而不党。夫周以举义比也,举以其私党也。’籍偃曰:‘君子有比乎?’叔向曰:‘君子比而不别。比德以赞事,比也。引党以封己,利己而忘君,别也。’”彼文之“比”,即此所谓“周”,彼文之“党”,即此所谓“比”,文各相因耳。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如兄弟,故能周也。周则忠信之谓,若非忠信,而但引党以封己,是即阿党爲比矣。王氏引之《经义述闻》谓“周比皆训爲亲,爲密,爲合是也”,而讥此注爲失。案:王氏云:“以义合者,周也,以利合者,比也。”既以义合,得非忠信耶?此注未失,无所可讥也。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注〕包曰:“学不寻思其义,则罔然无所得。”】 思而不学则殆。【〔注〕不学而思,终卒不得,徒使人精神疲殆。】

○正义曰:子夏言:“博学近思。”《中庸》言“博学慎思。”是学、思不可偏废,故此章两言其失。《释文》:“罔,本又作冈。”

○注:“学不寻思其义,则罔然无所得。” ○正义曰:《贾子·道德说》:“义者,德之理也。爲学之道,明于古人所言之义,而因以验之身心,故思足贵也。”《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不得”即此注“无所得”之义。《荀子·劝学篇》:“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入耳”、“出口”,即所谓学而不思也。注言“罔然”者,凡称“然”皆形容之辞。《少仪》云:“衣服在躬而不知其名爲罔。”郑注:罔犹罔罔,无知貌。《列子·周穆王篇》:“秦人逢氏有子,壮而有迷罔之疾。”《文选·东京赋》:“罔然若酲[chéng]。”注云:“罔然,犹惘惘然也。”义皆可证。

○注:不学而思,终卒不得,徒使人精神疲殆。 ○正义曰:夫子言“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又《韩诗外传》引:“子曰:‘不学而好思,虽知不广矣。’”是言徒思无益也。赵注《孟子》“心之官”云:“官,精神所在,是思属心。心之能思,即精神也。然思过则损脾,故精神易致疲殆。”“殆”与“怠”同。《释文》云“依义当作怠。”即本此注。王氏引之《经义述闻》谓此经“殆”字及“多见阙殆”,“殆”皆训疑,引何休《公羊襄四年注》“殆,疑也”爲据,“思而不学,则事无徴验,疑而不能定也。”其说亦通。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注〕攻,治也。善道有统,故殊涂而同归。异端不同归也。】

○正义曰:《说文》云:“耑[duān],物初生之题也。端,直也。”二字义别,今经传多叚“端”爲“耑”。《礼记·礼器》注》:“端,本也。”《孟子·公孙丑》注:“端者,首也。”《说文》:“害,伤也。”皇本“已”下有“矣”字。

○注:“攻治”至“归也”。 ○正义曰:《考工记》:“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之六,攻皮之工五。”注:“攻,犹治也。”“善道”谓正道。“统”者,统于一也。《说文》:“统,纪也。”《太宰注》:“统,犹合也。”《易·繫辞传》:“同归而殊涂。”此注本之。而倒其辞曰“殊途同归”,谓善道虽殊涂,而皆归于善,是爲有统。《孟子》言:“君子之行不同,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洁身,即是善道。归,即谓同归也。《后汉·范升传》:“天下之事所以异者,以不一本也。《易》曰:‘天下之动,贞夫一也。’又曰:‘正其本,万事理。’”“一本”,则善道之有统者也。“异端”者,其始既异,其终又异,不能同归于善道也。下篇“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爲也。’”《集解》以小道爲异端。泥者,不通也。不通,则非善道,故言“君子不爲”,则不攻治之也。《皇疏》申此注云:“善道,即五经正典也。殊涂,谓《诗》、《书》、《礼》、《乐》,爲教之途不一也。”又云:“异端,谓杂书也。言人若不学六籍正典,而杂学于诸子百家,此则爲害之深。”邢疏云:“异端之书,则或粃糠尧舜,牋毁仁义,是不同归也。”案:《范升传》:“时尚书令韩歆上疏,欲爲费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升曰:‘今费、左二学,无有本师,而多反异。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是以“异端”爲杂书,乃汉人旧义。故郑注:“子夏之言小道,亦以爲如今诸子书也。”《中庸记》云:“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爲之矣。’”“素隐行怪”,正是小道异端者之所爲,至后世有述,而其害何可胜言?夫子故弗爲以绝之也。此注“善道”云云言其理,皇、邢疏则以诸子百家实之,盖异端非仅空言也。宋氏翔凤《发微》云:“《公羊·文十二年传》:‘惟一介断断焉无他技。’何休注:‘断断,犹专一也。他技,奇巧异端也。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疏云:‘郑注《大学》云:“断断,诚一之貌也,他技,异端之技也。”是与此合。’按:断断,专一,即《中庸》之用中,《大学》之诚意。诚意而能天下平,用中而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无所倚,则平也。此释两端而用中之谓也。《中庸记》云:‘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郑注云:‘两端,过也不及。用其中于民,贤与不肖皆能行之。’按:所谓执者,度之也。执其两端而度之,斯无过不及而能用中。中则一,两则异,异端即两端。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有所治而或过或不及,即谓之异端。攻乎异端,即不能用中于民,而有害于定命。如后世杨、墨之言治国,皆有过与不及,有害于用中之道。然其爲过不及之说,其奇足以动人之听闻,其巧则有一时之近效,自圣人之道·不明不行,则一世君臣上下易惑其说,是以异端之技至战国而益炽。”又云:“孟子言:‘子莫执中,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权者,能用之之谓也。过与不及,则有轻重,必有两端,而后立其中。权两端之轻重,而后中可用。不知有两端而权之,则执中者无可用,而异端之说转胜。故异端之炽,由执中无权者致之,是以可与立者,尤贵乎可与权也。”案:宋说权两端当用其中,用中是专一,与此注“善道有统,殊途同归”之旨略合。“殊涂”,犹言两端也;“专一”犹言有统也。

自此注及宋氏外,又有二说:孙奕示儿编》:“攻,如攻人恶之攻。已,止也。谓攻其异端,使吾道明,则异端之害人者自止。孟子距杨、墨,则欲杨、墨之害止;韩子辟佛、老,则欲佛、老之害止。”此解异端与集解不殊,惟“攻”字,“已”字训释有异。焦氏循《补疏》:“《韩诗外传》云:‘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悖。’盖异端者,各爲一端,彼此互异,惟执持不能通则悖,悖则害矣。有以攻治之,即所谓序异端也。‘斯害也已’,所谓使不相悖也。攻之训治,见《考工记注》。《小雅》‘可以攻玉。’传云:‘攻,错也。’《繫辞传》:‘爱恶相攻。’虞翻云:‘攻,摩也。’彼此切磋攻错,使紊乱而害于道者悉归于义,故爲序。《韩诗》‘序’字,足以发明‘攻’字之意。已,止也。不相悖,故害止也。杨氏爲我,墨氏兼爱,端之异者也。杨氏若不执于爲我,墨子若不执于兼爱,互相切磋,自不至无父无君,是爲攻而害止也。《大学》‘断断兮无他技。’郑注云:‘他技,异端之技也。’经文自发明之云:‘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有容而若己有,则善与人同,故能保我子孙黎民而爲利。媢疾不通,则执己之一端,不能容人,故不能保我子孙黎民而至于殆。殆即害也,害止则利也。有两端则异,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则有以摩之而不异。刚柔,两端之异者也。刚柔相摩,则相观而善。孟子言杨子爲我,墨子兼爱,又特举一子莫执中,然则凡执一,皆爲贼道,不必杨、墨也。”又曰:“道衷于时而已,故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各执一见,此以异己者爲非,彼亦以异己者爲非,而害成矣。”焦氏此说,谓攻治异端,而不爲举一废百之道,则善与人同,而害自止。二说与《集解》不同,而焦说尤有至理,故并著之。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注〕孔曰:“弟子,姓仲,名由,字子路。”】

○正义曰:《说文》云:“诲,晓教也。”“女”者,平等之称。皇本“女”皆作“汝”。“诲汝知之”者,言我诲女之言,女知之否耶。俞氏樾《平议》据《荀子·子道篇》及《韩诗外传》所述此文并言“志之”,谓知与志通,亦是也。案:《荀子》云:“子路盛服见孔子,孔子曰云云。子路趋而出,改服而入,盖犹若也。孔子曰:‘志之,吾语汝。奋于言者华,奋于行者伐,色知而有能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至也。言要则知,行至则仁。既知且仁,夫恶有不足矣哉。’”据《荀子》,是此章所言在子路初见夫子时。其云“言要则知,”“知”即“智”字。此文“是知也”,《释文》云:“知也,如字,又音智。”音智当即本《荀子》。又《非十二子篇》:“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以上文言信、言仁例之。“知”当读“智”。杨倞注引《论语》此文,可见杨读“是知”之知爲智矣。又《儒效篇》:“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内不自以诬,外不自以欺。以是尊贤畏法而不敢怠傲,是雅儒者也。”此即夫子诲子路之义。皇本“不知之爲不知”,多一“之”字。

○注:“弟子,姓仲,名由,字子路。” ○正义曰:《仲尼弟子列传》:“仲由,字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

子张学干禄。【〔注〕郑曰:“弟子,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干,求也。禄,禄位也。”】 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馀,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馀,则寡悔。【〔注〕包曰:“尤,过也。疑则阙之,其馀不疑,犹慎言之,则少过。殆,危也。所见危者,阙而不行,则少悔。”】 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注〕郑曰:“言行如此,虽不得禄,亦同得禄之道。”】

○正义曰:《仲尼弟子列传》作“问干禄”,此出《古论》。《大戴记》有“子张问入官”,即问干禄之意。《鲁论》作“学”,谓学效其法也。于义并通。倪氏思宽《读书记》:“《诗》曰:‘干禄岂弟。’又曰:‘干禄百福。’自古有‘干禄’之语。子张是以请学之,犹樊迟请学爲稼、爲圃之事也。”“多闻”、“多见”,谓所学有闻有见也。《易·彖传》:“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畜者,积也,厚也。以所识言行,爲己言行之则,故凡学者,所以爲己也。言属闻、行属见者,错综之辞。“阙疑”者,《左昭二十年传注》:“阙,空也。”其义有未明、未安于心者,阙空之也。“馀”者,足也,心足乎是也。“慎言其馀,慎行其馀”者,谓于无所疑者,犹慎言之;无所殆者,犹慎行之。《中庸记》所云“有馀,不敢尽”也。“寡尤”、“寡悔”,亦互文。皇疏云:“悔,恨也。”此常训。《荀子·王霸篇》“故孔子曰:‘知者之知,固以多矣,有以守少,能无察乎?’”此即“慎言”、“慎行”之义。刘氏逢禄《论语述何篇》:“‘多闻’,如《春秋》采百二十国之宝书。‘阙疑’,史阙文也。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慎之至也。‘多见阙殆’,谓所见世也。《春秋》定、哀多微辞,上以讳尊隆恩,下以避害容身,慎之至也。”刘君以《春秋》释此文,其义亦善。“禄在其中”,谓在寡尤、寡悔之中,明禄不待外而求也。

○注:“弟子”至“位也”。 ○正义曰:《仲尼弟子列传》:“颛孙师,陈人,字子张,少孔子四十八岁。”梁氏玉绳《古今人表考》:“郑目录谓阳城人,县固属陈也。而《吕氏春秋·尊师》云:‘子张,鲁之鄙家。’考《通志氏族略》,颛孙氏出陈公子颛孙。《左·庄二十二年》:‘颛孙来奔。’张盖其后,故又爲鲁人。”“干、求”,《尔雅·释言》文。《说文》:“迁,进也。读若干。”段氏玉裁说此“干求”正字。“干,犯也。”义别。《尔雅·释诂》:“禄,福也。”《说文》同。福之爲言备也。《周官·太宰注》:“禄,若今月俸也。位,爵次也。位定然后受禄。”故注以“禄位”连文。

○注:“尤过”至“少悔”。 ○正义曰:《说文》:“訧,辠也。”引《周书》“报以庶訧”。今《吕刑》作尤。《诗·载驰》:“许人尤之。”传:“尤,过也。”“訧”、“尤”义同。“阙而不行”句下,当有“其馀不危,犹慎行之”二句。疑爲《集解》误删。

○注:“言行如此,虽不得禄,亦同得禄之道。” ○正义曰:《王制》云:“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盖古者乡举里选之法,皆择士之有贤行学业,而以举而用之,故寡尤、寡悔即是得禄之道。当春秋时,废选举之务,世卿持禄,贤者隐处,多不在位,故郑以寡尤、寡悔有不得禄,而与古者得禄之道相同,明学者干禄,当不失其道,其得之不得,则有命矣。《孟子》云:“古之人脩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亦言古选举正法。

哀公问曰:“何爲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注〕包曰:“哀公,鲁君谥。错,置也。举正直之人用之,废置邪枉之人,则民服其上。”】

○正义曰:夫子鲁人,故哀公不称鲁公者,五等之爵,鲁爵是侯。得称公者,《白虎通·号篇》谓“侯伯子男,臣子于其国中褒其君爲公,心俱欲尊其君父”是也。“何爲”者,言何所爲之也。《吕览·先己注》:“服,从也。”《淮南说林注》:“服,畏也。”《荀子王制》注:“服,谓爲之任使。”三训皆相近。称孔子者,凡卑者与尊者言,当备书也。《释文》“错,郑本作措。”《汉费凤碑》:“举直措枉。”与郑本合。《说文》云:“措,置也。”“措”正字,“错”叚借字。《广雅·释器》“铝谓之错”,义别。《郑注》云:“措,犹投也。诸,之也。言投于下位也。”案:春秋时,世卿持禄,多不称职,贤者隐处,虽有仕者,亦在下位,故此告哀公以举错之道,直者居于上,而枉者置之下位,使贤者得尽其才,而不肖者有所受治,亦且畀之以位,未甚决绝,俾知所感奋而犹可以大用。故下篇告樊迟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即此义也。

○注:“哀公”至“其上”。 ○正义曰:哀公,名将,见鲁世家。公出孙越,故谥哀。《说文》:“举,对举也。”今省作“举”。《礼记儒行注》:“举,举用也。”谓举而用之,故此注亦言用也。《说文》:“直,正见也。”《易·繫辞韩康伯注》:“直,刚正也。”《左·襄七年传》:“正曲爲直。”是直爲正也。《说文》“𣒈,衺曲也。”“枉”即“𣒈”省。《投壶》:“某有枉矢哨壶。”注:“枉哨,不正貌。”是枉爲邪也。包以邪枉之人不当复用,故以错爲废置,与上句言举言用之相反见义。此亦用人之一术,自非人君刚明有才,不克爲此。《荀子·王制篇》:“贤能不待次而举,罢不能不待须而废。”即包义也。与夫子尊贤容衆之德,似不甚合。且哀公与三桓衅隙已深,夫子必不爲此激论也。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注〕孔曰:“鲁卿季孙肥。康,谥。”】 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注〕包曰:“庄,严也。君临民以严,则民敬其上。君能上孝于亲,下慈于民,则民忠矣。举用善人而教不能者,则民劝勉。” 】

○正义曰:阎氏若璩《四书释地》说:“以劝者,以,与也。”王氏引之《经传释词》云:“以劝者,而劝也。”二训并通。《尔雅·释诂》云:“临,视也。”此常训。“孝慈”者,《荀子·大略篇》:“礼也者,老者孝焉,幼者慈焉。”《祭义》云:“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贵老爲其近于亲也。慈幼爲其近于子也。”贵老是孝,故又云:“至孝近乎王,虽天子必有父。”又《表记》曰:“威庄而安,孝慈而敬,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亲。”“孝慈”与此同义。《魏书·甄琛传》:“慈惠爱民曰孝。”彼是泛言爱民。王氏引之《经义述闻》引以说此文,义未尽也。《说文》:“教,上所施,下所效也。”顔师古《汉书》高纪注》:“能,谓材也。”“举善而教不能”爲一句。汉魏人引“举善而教”,皆是趁辞。皇本“临”下多“民”字,“敬”上、“劝”上亦有“民”字。

○注:“鲁卿季孙肥。康,谥。” ○正义曰:鲁季氏,庄公母弟公子季友之后,世爲司徒,故曰鲁卿。“肥”者,康子名。《谥法解》“丰年好乐”,“安乐抚民”,“令民安乐”,皆曰“康”。是“康”爲谥也。

○注:“庄严”至“劝勉”。 ○正义曰:“庄严”,见《声类》。“君临民以严,则民敬其上”者,包以君临民亦如此,故广言之。《左传》:“卫北宫文子曰:‘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又曰:“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是言临民当以严也。《说文》“慈,爱也。”《释名·释言语》:“慈,字也。字,爱物也。”《晋语》“其宽惠而慈于民。”是言下慈于民也。“劝勉”义见《说文》。案:此欲康子复选举之旧也。春秋时,大夫多世爵,其所辟僚佐,又皆奔走使令之私,善者不见任用,故夫子令其举之。下篇言“子游爲武城宰”,夫子询以“得人”,“仲弓爲季氏宰,问政”,夫子告以“举贤才”,皆此举善之意也。又案:汉、魏人解此文,称字又爲“称举”。包氏慎言《温故录》据《后汉书·卓茂传》、《魏志·徐邈传》,皆有此义,亦通。《尚书大传》:“古之帝王,必有命民,民能敬长、怜孤、取捨、好让、举事力者,命于其君,然后得乘饰车骈马,衣文骈锦。”此即是称举,旌异之也。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爲政?”【〔注〕包曰:“或人以爲,居位乃是爲政。”】 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爲政,奚其爲爲政?”【〔注〕包曰:“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友于兄弟,善于兄弟。施,行也。所行有政道,与爲政同。”】

○正义曰:郑注云:“或之言有人,不显其名,而略称爲或。”案:《诗·天保笺》:“或之言有也。”《广雅释诂》:“或,有也。”人无所显名,则从略称之,言有此人也。“奚”者,《苍颉篇》云“何也”。“孝于惟孝,友于兄弟”,皆《逸书》文。东晋古文采人《君陈篇》。《汉石经》及《白虎通·五经篇》所引皆作“孝于”。皇本亦作“于”。《释文》云:“孝于,一本作孝乎。”唐、宋《石经》及他传注所引,皆作“孝乎”。惠氏栋《九经古义》谓:“后儒据君陈篇改‘于’爲‘乎’。”其说良然。案:“孝于”与下句“友于”相次,字宜作“于”。《吕氏春秋·审应览》“然则先生圣于”,高诱注:“于,乎也。”《庄子·人间世》:“不爲社,且几有翦乎?”《释文》:“乎,崔本作于。”《列子·黄帝篇》:“今女之鄙至此乎?”《释文》:“乎,本又作于。”《庄》、《列》二文以“于”爲“乎”,与《吕览》同。窃谓此文“孝于”,“友于”字虽是“于”,义则“乎”也。“孝于惟孝”与《记》云“礼乎礼”,《公羊》“贱乎贱”,《尔雅》“微乎微”《素问》“形乎形,神乎神”,《汉语》“肆乎其肆”,《韩文》“醇乎其醇”相同。《法言》尤多有此句法。“施于有政”以下,及夫子语。宋氏翔凤《四书释地辩证》以上文引书作“于”,下“施于有政”作“于”,是夫子语显有“于”、“于”字爲区别。包氏慎言《论语温故録》:“《后汉书·郅恽传》郑敬曰:‘虽不从政,施之有政,是亦爲政。’玩郑敬所言,则‘施于有政,是亦爲政’皆夫子语。”其说并是。东晋古文误连“施于有政”爲《书》语,而云“克施有政”,非也。包氏又云:“《白虎通》云:‘孔子所以定五经何?孔子居周末世,王道陵迟,礼义废坏,强凌弱,衆暴寡,天子不敢诛,方伯不敢问,闵道德之不行,故周流冀行其道,自卫返鲁,知道之不行,故定《五经》以行其道。故孔子曰:“书云‘孝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爲政也。”’依《白虎通》说,则孔子之对或人,盖在哀公十一年后也。《五经》有五常之道,教人使成其德行,故曰‘施于有政,是亦爲政’”案:包说是也。夫子以司寇去鲁,故反鲁犹从大夫之后,且亦与闻国政,但不出仕居位而爲之,故或人有不爲政之问。弟子记此章,在哀公、季康子问孔子两章之后,当亦以时相次。夫子定《五经》以张治本,而首重孝、友。孝友者,齐家之要,政之所莫先焉者也。有子言“孝弟”爲“爲仁之本”,“其爲人也孝弟”,“不好犯上”,必不好作乱,故孝弟之道明,而天下后世之乱臣贼子胥受治矣。夫子表章《五经》,又述其义爲《孝经》。《孝经》者,夫子所已施之教也。故曰“行在孝经”。“奚其爲爲政”者,言何其居位乃爲政也。皇本“是亦爲政”下有“也”字。《释文》云“‘奚其爲爲政也’,一本无一‘爲’字。”

○注:“友于”至“政同。” ○正义曰:《尔雅·释训》:“善事兄弟爲友。”《诗·六月》:“张仲孝友。”毛传本《尔雅》,此注亦本之。《说文》“施,旗皃。𢻱[shī],𢾭[fū”也。读与施同。”“𢾭”者,布也,行也。经传皆叚“施”爲“𢻱”。《淮南修务训注》:“施,行也。”与此注同。《文选·閒居赋注》引包注:“政所施行也。”此逸文当在“施行也”句下。爲政之道,不外明伦,故但能明孝弟之义,即有政道,与居位爲政无异。故曰:“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爲木铎。”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注〕孔曰:“言人而无信,其馀终无可。”】 大车无輗[ní],小车无軏[yuè],其何以行之哉!”【〔注〕包曰:“大车,牛车。輗者,辕端横木以缚轭[è]。小车,驷马车。軏者,辕端上曲钩衡。”】

○正义曰:《臣轨下》引郑注云:“不知其可者,言不可行也。大车,柏车,小车,羊车。”案:下篇子张问行,夫子告以忠信、笃敬,蛮貊可行,忠信属言。《吕氏春秋·贵信篇》:“故《周书》曰:‘允哉允哉,以言非信,则百事不满也。’”又云:“君臣不信,则百姓诽谤,社稷不宁;处官不信,则少不畏长,贵贱相轻;赏罚不信,则民易犯法,不可使令;交友不信,则离散鬱怨,不能相亲;百工不信,则器械苦僞,丹漆染色不贞。”皆言不信则不可行之失也。“大车、小车”者,言人所乘车有大小也。《释名·释车》云:“车,古者曰车,声如居。言行所以居人也。”《考工记·车人》云:“柏车毂长一柯,其围二柯,其辐一柯,其渠二柯者三,五分其轮崇,以其一爲之牙围。羊车二柯,有参分柯之一。柏车二柯。”是言柏车、羊车之制。柯者,斧柄,长三尺,工人用以爲度。郑注:“柏车,山车,轮高六尺,牙围尺二寸。郑司农云:‘羊车,谓车羊门也。’玄谓羊,善也。善车若今定张车,较长七尺。柏车二柯,较六尺也。”贾疏:“羊车‘较长七尺’,下柏车‘较长六尺’,则羊车大矣。而《论语》谓‘大车爲柏车,小车爲羊车’者,以柏车皆说毂、辐、牙,惟羊车不言,惟言较而已。是知柏车较虽短,毂、辐、牙则长。羊车较虽长,毂、辐、牙则小,故得小车之名也。”案:《释名》云:“柏车,柏,伯也,大也。丁夫服任之车也。”是柏有大义。又云:“羊车,羊,祥也。祥,善也。善饰之车,今犊车是也。”用犊者,以其爲小车也。此训“羊”爲“善”,与后郑义当同。《释名》又云:“立人,象人立也。或曰:‘阳门在前’,曰阳两旁似门也。”此与前郑“车羊门”之说合。羊、阳,古通用。毛氏奇龄《四书改错》:“以鹿车輢较外向而钩以驾马,有似鹿角,故称鹿车,意车羊门。”亦是其制,其说得之。《释名》又云:“驘[luó]车、羊车,各以所驾名之也。”此谓以羊驾车,惟晋武淫氏之君一用之,不谓《释名》已先有此谬说也。又案:《车人职》别有“大车”,郑注以爲“平地载任之车”。又小车有兵车,故《诗》称小戎。此注皆不及之者,亦是举柏车、羊车以该衆车矣。

○注:“言人而无信,其馀终无可。” ○正义曰:人有五常:仁义礼智,皆须信以成之。若人而无信,其馀四德,终无可行。

○注:“大车”至“钩衡”。 ○正义曰:《攷工·輈[zhōu]人》云:“是故大车登地阤[tuó],不伏其辕,必缢其牛。及其下阤也,不援其邸,必緧其牛。”是大车驾牛也。《释名》云:“小车驾马,轻小之车也。驾马宜轻,使之局小也。”驷者,四马,所谓两服两骖也,则小车驾马矣。“辕端”者,辕之前端也。《释名》云:“辕,援也。车之大援也。”又谓之輈,《輈人注》:“輈,车辕也。”今谓之车杠。“轭”,《说文》作“槅”,云:“大车㧖 [è]”。《释名》:“槅,枙[è]也。所以扼牛头也。”辕端横木谓之衡。衡者,横也。大车谓之鬲,辕端横木以缚轭,用以解輗之制,则包以“輗”即鬲也。《说文》“軶[è],辕前也。”“钩衡”,皇本作“拘衡”。周礼“金路钩”,故书“钩”为“拘”。杜子春读爲“钩”,是“钩”、“拘”同也,《说文》:“軥,軶下曲。”“軥”、“钩”同。此注“上曲”,当是下曲之误。包以“軏”即《说文》之“軶”,亦即谓车辕也。皇疏云:“古时作牛车,先取一横木,缚著两辕头,又别取曲木爲枙,缚著横木以驾牛脰[dòu]。四马之车,中央一辕,先横一木于辕头,而缚枙著此横木。”疏申此注,至爲明憭。郑注云:“輗穿辕端著之,軏因辕端著之,车待輗軏而行,犹人之行不可无信也。”郑解“輗軏”,与包异义,郑氏是也。《说文》:“輗,大车辕端持衡者。”或体作“𨌵”,作“棿”。“軏,车辕端持衡者。”今《论语》作“軏”。张参五经文字》以爲隶省,是也。许与郑合,与包异。近世儒者,若戴氏震,阮氏元皆能言包之非,而莫详于凌氏焕所著《古今车制图考》。其略云:“据许、郑说,则輗非辕端横木,軏非辕端上曲木,自明显。戴侗《六书故》曰:‘辕端横木,即衡也。輗乃持衡者。’不爲包咸说所误,亦是卓见。戴氏震曰:‘《韩非子·外储说》:“墨子曰:‘吾不如爲车輗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爲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案:大车鬲以驾牛,小车衡以驾马,其关键则名輗軏。辕所以引车,必施輗軏而后行。信之在人,亦交接相持之关键,故以輗軏喻信。’包氏以踰丈之輈,六尺之鬲,而当咫尺之輗軏,疏矣。阮氏又引《太玄经》云:‘闲次三:关无键,盗入门也;拔我輗軏,贵以伸也。’此即子云用《论语》之义。其曰拔,则爲衡上之键可知。且与上关键同一义。焕案:衡鬲横缚辕端,则非两材相合钉杀可知。若钉杀则加挚焉,即可无事輗軏之持,又不必加缚矣。且辕端围仅九寸馀,衡鬲围亦必如之。若两材牝牡相穿凿,损当三四寸,加輗軏之横穿凿,损又二三寸,辕端之恃以能引重者,所存几何?两服马稍有左右,则辕颈与衡鬲必捩折矣。然则其制奈何?曰:今之舁棺,用独龙杠,杠端凿孔,横木爲小杠,凿孔相对,以长钉贯而缚之,其横木可随舁夫左右转折,窃意衡鬲亦当如此。《说文》:“𩎑[zuān],车衡三束也。”徐锴曰:“乘车曲辕木爲衡,别鑽孔缚之。”《说文》又云:“鞙,大车缚轭靼。”靼,柔革也。《释名》:“鞙,悬也,所以悬缚轭也。”徐氏此说,实合古制。今定辕端与横木之中,俱凿圜孔相对,以軏直贯而缚之,是爲一束。横木下左右缚轭,是爲衡三束。是《说文》之𩎑,统指衡之束辕,束轭言之。衡轭既活,服马即有转折,无伤辕端,车亦弗左右摇,《輈人》所谓“‘和则安’也。”又云:“軏之用与辖同,辖爲键,軏变爲键,键从金,则輗軏当以金爲之,事在金工,故车人不著矣。”案:凌君博通《说文》及戴、阮之说,甚确。其谓輗軏用金,与《韩非子》用木之说异,而于情事却合。窃疑当是木质用金爲裹,如车轮之制。宋氏翔凤《过庭录》云:“《尸子》云:‘文轩六駃[jué],是无四寸之键,则车不行,小者亡大者不成也。’此四寸谓小车之軏,郑《论语》注:‘軏因辕端著之。’因,就也。谓就輈衡之大小以著軏,衡围一尺二寸八分,其直径三分之一,则中穿以受軏者不过四寸,知軏之脩亦四寸也。《韩子》言‘咫尺’,爲大车之輗。郑注:‘輗穿辕端著之。’云‘穿’,当是两头穿出。《考工》不详隔围之数,意大车任重,其鬲围当倍于衡围,輗又穿出著之,故得有咫尺之度。戴东原谓‘輗軏同是咫尺’者误。”郑氏珍《轮舆私笺》亦据郑义解之云:“因者,盖軏植定在辕上,驾时但以衡中孔就而著之,若牛车两辕两輗,驾时乃旋以輗穿鬲贯辕。《太玄经》‘拔我輗軏’,足明著时是自上而下也。”宋、郑二说略同。其分别輗軏之制,亦得郑意。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注〕孔曰:“文质礼变。”】 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注〕马曰:“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 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注〕物类相召,世数相生,其变有常,故可预知。】

○正义曰:《太平御览》五百廿三引郑注云:“世谓易姓之世也,问其制度变易如何。”案:《说文》“世”作“卋”,云“三十年爲一世”。此云“易姓称世”者,引申之义。“制度”者,制犹作也;度,法也,即礼也。注言此者,明子张是问后世礼也。《释文》云:“可知也,一本作可知乎。郑本作可知。”无“也”字。夏殷周者,三代有天下之号。《论衡·正说篇》:“唐、虞、夏、殷、周,犹秦之爲秦,汉之爲汉。”则以夏、殷、周皆地名。《吕氏春秋·本味篇》:“和之美者,大夏之盐。”《水经·涑水注》:“涑水西南过安邑县西。安邑,禹所都也。”又引地理志:“盐池在安邑西南,许慎谓之盬。”此即“大夏之盐。”则夏是地名。殷本称商,在今商州,及盘庚迁殷,遂亦称殷,或殷、商并称。如诗言“殷、商之旅”是也。《书序》以盘庚治亳、殷,是殷亦地名。《诗江汉》“于周受命”,郑笺“周,岐周也。”《释名·释州国》:“周地在歧山之阳,其山四周也。”三代皆以所都地爲国号,如唐、虞之比。《白虎通》号篇》谓“夏爲大,殷爲中,周爲至。”皆望文爲义,非也。《宋石经》避讳“殷”作“商”。下放此。《汉书·杜周传》:“钦对策曰:‘殷因于夏,尚质;周因于殷,尚文。’”此读以夏、殷绝句。《汉书·董仲舒传》有“夏因于虞”之文,《史记集解》引《乐记郑注》:“殷因于夏,周因于殷。”与杜读同。则知今人以“礼”字断句者,误也。《说文》“损,减也。益,饶也。”并常训。《汉石经》“损”作“{扌页}”,隶体小变。“其或继周者”,“或”之言有也。《说文》“继,续也。从纟㡭”。一曰“反𢇍爲㡭。”𢇍即𣃔字。《御览引郑注》曰:“所损益可知也者,据时篇目可校数。自周以后,以爲变易,损益之极,极于三王,亦不是过也。”案:夫子言夏礼,殷礼皆能言之。又《中庸》言君子“考诸三王而不缪”,是夏、殷礼时尚存,当有篇目可校数也。“以爲变易”句有讹字。礼所以有损益者,如夏尚忠,而其敝则惷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殷承夏,而其敝则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承殷,而其敝则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则承周者,又当救之以质。故凡有所损益,皆是变易之道。三王爲损益之极,极则思反。《白虎通·三教篇》:“三者如顺连环,周则复始,穷则反本,此则天地之理,阴阳往来之义也。”《春秋繁露·楚庄王篇》:“谓新王必改制,欲以顺天志而明自显。”此据天道以言人事,明所变易亦天爲之矣。不及夏以前者,《汉书·董仲舒传》对策说此文云:“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尚同也。”又云:“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敝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是也。《荀子·天论篇》:“百王之无变,足以爲道贯。一废一起,应之以贯。”杨倞注:“无变,不易也。百王不易者,谓礼也。言礼可以爲道之条贯也。虽文质废起,时有不同,然其要归以礼爲条贯。”下引此文云云,是言百世其礼可知之义也。《法言五百篇》:“或问其有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秦已继周矣,不待夏礼而治者,其不验乎?曰:圣人之言,天也。天妄乎?继周者,未欲泰平也。如欲泰平也,捨之而用他道,亦无由至矣。”据《法言》此文,则百世可知,爲欲知后世有明徵矣。陈氏澧《东塾类稿》:“邢疏曰:‘国家文质礼变,设若相承,至于十世,世数既远,可得知其礼乎?’此以爲子张问后十世欲知前十世之礼,最爲得解。盖十世者,言其极远也。后世欲知前世,近则易知,远则难知,故极之十世之远。观孔子言夏、殷礼,杞宋不足徵,一二世已如此,至十世则恐不可知,故问之。”又曰:“虽百世可知,谓此后百世尚可知夏殷以来之礼也。至今周礼尚存,夏、殷礼亦有可考者,百世可知信矣。”案:如陈说“百世可知”,即损益可知,两“可知”紧相承注。《史记·孔子世家》言:“孔子追迹三代之礼,编次其事,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则可知即谓编次之事。此当是安国旧义,与《法言》所解不同。而陈君之说,适与《世家》闇合者也。故并箸之。皇本“虽百世”下有“亦”字。

○注:“文质礼变”。 ○正义曰:《礼器》云:“礼有以文爲贵者,有以素爲贵者。”素即质也。《白虎通·三正篇》:“《尚书·大传》曰:‘王者一质一文,据天地之道。’《礼·三正记》曰:‘质法天,文法地也。’”文质并是礼,所以有变易者,时异势殊,非有变易,则无所救其敝也。《礼·乐记》云:“五帝殊时,不相沿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

○注:“所因”至“三统”。 ○正义曰:“所因”谓礼之无所损益者,即《荀子》所谓“百王之无变”也。所因,所损益是三事,故董仲舒对策引此文说之云:“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是也。《白虎通·三纲六纪》云:“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故《含文嘉》曰:‘君爲臣纲,父爲子纲,夫爲妇纲。’纲者,张也。”又云:“君臣父子夫妇,六人也,所以称三纲何?一阴一阳谓之道,阳得阴而成,阴得阳而序,刚柔相配,故六人爲三纲。”又《情性》云:“五性者何?谓仁义礼智信也。仁者,不忍也,施生爱人也。义者,宜也,断决得中也。礼者,履也,履道成文也。智者,知也,独见前闻,不惑于事,见微知著也。信者,诚也,专一不移也。故人生得五气以爲常,仁义礼智信者也。”此三纲五常之义也。董仲舒对策解此文,以所因爲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董所云道,即三纲五常之道。《礼·大传》谓“亲亲、尊尊、长长,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并此马注义也。皇疏云:“‘所损益谓文质、三统’者,案:《大传》云:‘王者始起,改正朔,易服色。’夫正朔有三本,亦有三统。明王者,受命各统一正也。又《礼·三正记》云:‘正朔三而改,文质再而复。’《尚书大传》云:‘夏以孟春爲正,殷以季冬爲正,周以仲冬爲正。’又曰:‘夏以十三月为正,色尚黑,以平旦为朔;殷以十二月为正,色尚白,以鸡鸣为朔;周以十一月为正,色尚赤,以夜半爲朔也。’三统之义如此。”案:《礼大传》云:“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变革”即是损益。非祗一事,此注但言三统者,以服色等皆随三统而改,举三统,赐馀可知。

○注:“物类”至“预知”。 ○正义曰:皇疏本此注作“马曰”,又“召”作“招”。云“物类相招”者,谓三纲五常,各以类相招,因而不变者也。又“世数”作“势数”。云“势数相生”者,谓文质、三统及五行相次,各有势数也。如太昊木德,神农火德,黄帝土德,少昊金德,颛顼水德,周而复始,其势运相变生也。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注〕郑曰:“人神曰鬼。非其祖考而祭之者,是谄求福。”】 见义不爲,无勇也。”【〔注〕孔曰:“义所宜爲而不能爲,是无勇。”】

正义曰:《墨子经上》:“勇,志之所以敢也。”《礼·乐记》云:‘临事而屡断,勇也。’此章所斥,似皆有所指。邢疏言鲁哀不能讨陈恒,以爲无勇。亦举似之言。或谓季氏旅泰山,是祭非其鬼。凡鬼神,得通称也。冉有仕季氏,弗能救,是见义不爲也。说亦近理。

○注:“人神”至“求福”。 ○正义曰:《祭法》云:“人死曰鬼。”又祭义云:“衆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尔雅·释训》:“鬼之爲言归也。”《说文》训同。“鬼”本谓人死,故郑以祖考当之。《周官》:“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是鬼神义别。此注云“人神”者,散文得通称也。《释文·释亲属》:“祖,祚也,祚物先也。又谓之王父。”父死曰考,考,成也。亦言藁也。此祖考本训。其曾祖、高祖、远祖、王考、皇考、显考,俱得通称祖考。此注所言,亦其义也。祖考爲其鬼,则非其鬼爲非祖考。凌氏曙《四书典故覈》:“祖考之祭,命于天子。如任、宿、须句、颛臾司少暤之祀,蓼、六守皋陶之祀。若郑伯以璧叚许田,请祀周公,卫成梦康叔曰‘相夺予享’,乃命祀相,皆非其鬼也。又尊卑有等,如《王制》、《祭法》所云:‘庙数有定。’若鲁之不毁桓、僖,季氏之以祷而立炀宫,皆非其鬼也。”案:《公羊成六年》:“立武宫”传曰:“立者何?不宜立也。”何休注:“时衰,废人事而求福于鬼神,故重而言之。”是祭非其鬼,皆因求福。然既非礼,亦必不能获福。故《左传》云:“神不歆非类。”曲礼云:“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