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

论曰:北风本剌卫君暴虐,百姓苦之,不避风雪,相𢹂而去尔。郑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喻君政教暴酷者,非也。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者,承上𢹂手同行之路,云其可虚徐而不进乎?谓当亟去尔。皆民相招之辞。而郑谓在位之人,故时威仪宽徐,今为刻急之行者,亦非也。诗人必不前后述卫君臣,而中以民去之辞间之若此,岂成文理?莫赤匪𤞅,莫黑匪乌者,郑谓喻君臣相承为恶如一,且赤黑狐乌之自然,非其恶也。岂以喻君臣之恶?皆非诗之本义也。

本义曰:诗人剌卫君暴虐,卫人逃散之事,述其百姓相招而去之辞曰: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𢹂手同行者,民言虽风雪如此,有与我相惠好者,当与相𢹂手,冲风冒雪而去尔。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者,言无暇宽徐,当急去也。莫赤匪狐,莫黑匪乌,谓狐兔各有类也。言民各呼其同好,以类相𢹂而去也。故其下文云惠而好我,𢹂手同车是也。

静女

论曰:静女之诗,所以为剌也。毛、郑之说,皆以为美。既非陈古以剌今,又非思得贤女以配君子,直言卫国有正静之女,其德可以配人君。考序及诗,皆无此义。然则既失其大旨,而一篇之内,随事为说,训解不通者,不足怪也。诗曰: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据文求义,是言静女有所待于城隅,不见而彷徨尔。其文显而义明,灼然易见。而毛、郑乃谓正静之女自防如城隅,则是舍其一章,但取城隅二字以自申其臆说尔。彤管不知为何物,如毛、郑之说,则是女史所亲以书后妃群妾功过之笔之赤管也。以谓女史所书是妇人之典法,彤管是书典法之笔,故云遗以古人之法,何其迂也!据诗云:静女其娈,遗我彤管。所谓我者,说乎以女求意,是静女以彤管所贻之人也。𠰥彤管是王宫女史之笔,静女从何得以遗人?使静女家自有彤管,用以遗人,则因彤管自媒,何名静女?𠰥谓诗人假设以为言,是又不然。且诗人本以意有难明,故假物以见意,如彤管之说,左右不通如此,诗人假之何以明意?理必不然也。其下文云彤管有炜,说怿女美。郑既不能为说,遂攺为说释,以曲就已义,改経就注,先儒固已非之矣。荑,茅之始生而秀者,何取其有始有终。毛义既失,郑又附之,谓可以共祭祀。据诗但言其美尔,安有共祭祀之文?皆衍说也。据序言静女,剌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谓宣公与二姜淫乱,国人化之。淫风大行,君臣上下,举国之人皆可剌,而难于指名以偏举,故曰剌时者,谓时人皆可剌也。据此,乃是述卫风俗男女淫奔之诗尔。以此求诗,则本义得矣。古者针笔皆有管,乐器亦有管,不知此彤管是何物也。但彤是色之美者,盖男女相悦,用此美色之管相遗,以通情结好尔。

本义曰:卫宣公既与二夫人蒸淫为鸟兽之行。卫俗化之,礼义坏而淫风大行。男女务以色相诱,悦务𧩊自道而不知为恶,虽幽静难诱之女亦然。举静女犹如此,则其他可知。故其诗述卫人之言曰:彼姝然,静女约我而俟我于城隅。与我相失而不相见,则踌躇而不能去。又曰:彼安然,静女,赠我以彤管。此管之色,炜然甚盛,如女之美可悦怿也。其卒章曰:我自牧田而归,取彼茅之秀者,信美且异矣。然未足以比女之为美聊,贻美人以为报尔。

新台

论曰:毛传新台训诂而已,其言既简,不知其意如何,未可遽言其得失。至郑转释筥篨为口柔,戚施为面柔,然后一篇之义皆失。国语晋胥臣对文公言筥篨不可使俯,注谓筥篨偃人,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注谓戚施偻人,不可使仰。与僬侥、侏儒、蒙䏂、嚚瘖、聋聩、僮昏之类皆是人之不幸而身病者,故谓之八疾。郑既以谓筥篨、戚施并斥卫宣公。据诗,宣公淫乱,不恤国事,兵革数起,北风剌其虐政,卫人怨怒,相攜持而叛去。二子乘舟,又杀急寿,乃是卫之暴君,似非柔者。其淫于子妇鸟兽之行,最为大恶。诗人剌之,宜加以深恶音污。之言,不当但言其口柔面柔而已。郑意自谓筥篨、戚施本是病人,以口面柔者似之,故取以为言尔。使宣公口面不柔耶,诗人剌其大恶,何故委曲取此小疾以斥之?使宣公性实柔邪,不当兼此二事。盖口柔不能俯,则是仰矣,又安得戚施?面柔不能仰,则是俯矣,又安得筥篨哉?一人之身,不容兼此二事。此尤可笑者,鲜少殄绝,训释甚明。而郑解鲜为善,又攺殄为腆,以曲成已说,此尤不可取也。今以毛传训诂求诗本义,又据毛解卒章,则毛虽简略,于义为得。

本义曰:卫人恶宣公,淫其子妇,乃临河上筑高台而遂之,以求燕婉之乐。国人过其下者,多仰面视之,不少不绝,言国人仰视者多也。此恶宣公淫不避人,如鸟兽尔。卒章言齐姜本嫁其子,反与其父于此台上,共求燕婉之乐,使国人见此,又或俯面而不欲视之。得此犹遇此也。言遇此人而俯,面不欲视。据诗,公在台上,其下之人甚众,有仰而视者,有俯而不欲视者。然则不欲视者,恶之尤深。

二子乘舟

论曰: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毛谓国人伤二子涉危,遂往,如乘舟而无所薄,泛泛然迅疾而不碍也。据传言寿、急相继而往皆见杀,岂谓泛泛然不碍?引譬不类,非诗人之意也。宣公夺急妻为鸟兽之行,使急之齐而杀之,急当逃避。使宣公无杀子之事,不陷于罪,恶乃为得礼。𠰥寿者,益不当先往而就死。二子举非合理,死不得其所,圣人之所不取,但国人怜而哀其不幸,故诗人述其事,以譬夫乘舟者,泛泛然无所维制,至于覆溺,可哀而不足尚,亦犹语谓暴虎凭河,死而无悔也。诗人之意如此而已。不瑕有害,毛说是矣。

墙有茨

论曰:墙有茨,文义皆简而易明,由毛公一言之失,郑氏从而附之,遂汨诗之本义。公子顽通乎宣姜,鸟兽之行,人所共恶,当加诛戮。然宣姜是国君之母,诛公子顽则暴宣姜之罪,伤惠公子母之道,故不得而诛尔。诗人乃引蒺藜,人所恶之草,今乃生于墙,理当扫除,然欲扫除,则惧损墙。以比公子顽罪当诛戮,欲诛则惧伤惠公子母之道,其义如此而已。所谓毛公一言之失者,谓墙所以防非常也。且诗人取物比兴,本以意有难明,假物见意尔。𠰥谓墙以防非常,则虽有蒺藜生其上,何害其防非常也?且所谓墙以防非常者,为内外之限尔,𠰥上有蒺藜,则人益不可履而逾,是于墙反有助尔。此岂诗人之本意哉,诗人本意但恶公子顽当诛,惧有所伤而不得诛;如蒺藜当去,惧损墙而不得去尔。毛公言去之伤墙,则近矣。

相鼠

论曰:経义固常简直明白,而未尝不为说者迂回汨乱,而失之弥远也。相鼠之义不多,直剌卫之群臣无礼仪尔。诗之意,言人不如鼠尔,而毛、郑氏以鼠比人,此其失也。毛言居尊位,为暗昩之行。考序及诗,皆无此义,而郑氏又从而附之,谓偷食苟得,不知廉耻,皆诗所无。鼠,穴处,诗人不以譬高位也。本剌无礼仪,何取鼠之偷食!诗言鼠有皮毛以成其体,而人反无威仪容止以自饬其身,曾鼠之不如也。人不如鼠,则何不死尔!此甚嫉之之辞也。三章之意皆然,更无他意也。

考盘

论曰:考盘本述贤者退而穷处,郑解永矢弗谖,以谓誓不忘君之恶。永矢弗过,谓誓不复入君之朝。永矢弗告,谓誓不告君以善道。如郑之说,进则喜乐,退则怨怼,乃不知命之狠人尔,安得为贤者也?孔、孟常不遇矣,所居之国,其君召之以礼,无不往也。颜子常穷处矣,人不堪其忧而不攺其乐也。使诗人之意果如郑说,孔子录诗必不取也。

本义曰:考成、盘,乐也。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谓硕人居于山涧之间,不以为狭而独言,自谓不忘此乐也。硕人之宽,涧居虽狭,贤者以为宽也。永矢弗过者,谓安然乐居涧中,不复有所他之也。永矢弗告者,自得其乐,不可妄以语人也。

论曰:氓,据序是卫国淫奔之女,色衰而为其男子所弃,困而自悔之辞也。今考其诗一篇,始终皆是女责其男之语。凡言子,言尔者,皆女谓其男也。郑于尔卜,尔筮独以谓告此妇人曰:我卜汝宜为室家。且上下文初无男子之语,忽以此一句为男告女,岂成文理?据诗所述,是女被弃逐怨悔,而追序与男相得之初,殷勤之笃,而责其终始弃背之辞。云:子初来,即我谋,我既许子,而尔乃决以卜筮,于是我从子而往尔。推其文理,尔卜尔筮者,女,尔其男子也。桑之未落,其叶沃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皆是女被弃逐,困而自悔之辞。郑以为国之贤者剌此妇人见诱,故于嗟而戒之。今据上文以我贿迁,下文桑之落矣,皆是女之自语,岂于其间独此𢾗句为国之贤者之言?据序但言序其事以风,则是诗人序述女语尔。不知郑氏何从知为贤者之辞,盖臆说也。桑之沃𠰥,喻男情意盛时可爱。至黄而陨,又喻男意易得衰落尔。郑以桑未落为仲秋时,又谓鸠非时而食葚。且桑在春夏皆未落,岂独仲秋?而仲秋安得有葚?此皆其失也。盖女谓我爱彼男子情意盛时,与之耽乐而不思后患,譬如鸠爱葚而食之,过则为患也。兄弟不知,咥其笑矣。据文本谓不知而笑。郑笺云:𠰥其知之则笑我。与诗意正相反也。诗述女言,我为男子诱而奔也。兄弟不知我今被其酷暴,乃笑我尔。意谓使其知我今困于弃逐,则当哀我也。其意如此而已。

竹竿

论曰:竹竿之诗,据文求义,终篇无比兴之言,直是卫女嫁于异国,不见答而思归之诗尔。其言多述卫国风俗所安之乐,以见巳志思归而不得尔。而毛、郑曲为之说,常以淇水为比喻。诗曰:籊籊竹竿,以钓于淇。毛谓钓以得鱼,如妇人待礼以成为室家。取物比事,既非伦类?又与下文不相属。诗下文云:岂不尔思,远莫致之。且卫女嫁在夫家,但恩意不相厚尔,是所谓近而不相得也。而诗云远莫致之,故知毛说难通也。郑又以泉源小水当流入淇,大水今不入淇而相左右,喻女当归夫家而不见答。如郑此说,是以泉源喻女,而以淇水喻夫家也。𠰥然,则小水自不流入淇,是卫女自不归夫家尔,义岂得安?又其下章云淇水悠悠,桧楫松舟,谓舟楫相配,得水而备。如男女相配,得礼而备,则又以淇水喻礼也。不唯淇水喻礼,义自不伦,且上章以淇水喻夫家,下章又以淇水喻礼,诗人不必二三其意,杂乱以惑人也。

本义曰:卫女之思归者,述其国俗之乐云:有籊籊然执竿以钓于淇者,我在家时常出而见之。今我岂不思复见之乎?而远嫁异国,不得归尔。又言泉、淇二水之间,卫人之所常遊处也。今我嫁在异国,与父母兄弟皆不得相近,况此二水乎?因又思卫女之在其国者,巧笑佩玉,威仪闲暇,乐然于二水之上,念已有所不如也。又言淇水悠悠然有乘舟而遊者,亦可乐也。序言思而能以礼者,谓虽不见答,而不敢道夫家之过恶,亦不敢有欲去之心,但陈卫国之乐,以见思归之意尔。𠰥谷风及氓,则多述夫家之过恶也。

杨之水

论曰:据诗三章,周人以出戍不得更代而怨思尔。其序言不抚其民者,谓劳民以远戍也。郑氏不原其意,遂以不流束薪为恩泽不行于民。且激扬之水,本取其力弱,不能流移束薪,与恩泽不行意不类,由郑氏泥于不抚其民,而不考诗之上下文义也。

本义曰:激扬之水,其力弱,不能流移于束薪,犹东周政衰,不能召发诸侯,独使周人远戍,久而不得代尔。彼其之子,周人谓他诸侯国人之当戍者,曷月还归者,久而不得代也。

兔爰

论曰:郑氏于诗,其失非一:或不取序文,致乖诗义;或远弃诗义,专泥序文;或序与诗皆所无者,时时自为之说。兔爰之义,据序文及诗,本以桓王之时周道衰微,诸侯背叛,君子恶居乱世,不乐其生之诗也。而郑氏泥于王师伤败之言,遂以逄此百罹为军役之事,又以兔、雉喻政有缓急。且诗言欲寐而不觉,其恶时甚矣。政有缓急,未为大害也。矧夫政体自当有缓有急,就令宽猛失中,诗人未至欲寐而不觉也。

本义曰:有兔爰爰,雉离于罗者,叹物有幸不幸也。谓兔则爰爰而自得,雉则陷身于罗网,兔则幸而雉不幸也。其曰我生之初,尚无为者,谓昔时周人尚幸世无事而闲缓,如兔之爰爰也。我生之后,逄此百罹者,谓今时周人不幸遭此乱世,如雉陷于网罗,盖伤已适丁其时也。

采葛

论曰:诗人取物为比,比所剌美之事尔。至于陈已事,可以直述,不假曲取他物以为辞。采葛、采萧、采艾,皆非王臣之事,此小臣贱有司之所为也。谗人者,害贤材,离间亲信,乃大臣贤士之所惧。彼诗人不当引小臣贱有司之事以自陈,此毛、郑未得于诗而强为之说尔。故毛直以谓采葛者自惧谗,而郑觉其非,因转释以为喻臣以小事出使者。二家之说自相违异,皆由失其本义也。本义曰:诗人以采葛、采萧、采艾者,皆积少以成多,知王听谗说,积微而成惑。夫谗者,疏人之所亲,疑人之所信,夺人之所爱,非一言可效,一日可为,必须累积而后成,或渐入而日深,或多言之并进,故曰浸润之谮,又谓积毁销骨也。是以诗人剌谗,常以积少成多为患。采葛之义,如是而已。至于采苓、防有鹊巢、巷伯青蝇,其义皆然。

丘中有麻

论曰:留为姓氏,古固有之。然考诗人之意,所谓彼留子嗟者,非为大夫之姓留者也。庄王事迹略见春秋史记,当时大夫留氏亦无所闻于人,其被放逐,亦不见其事。既其事不显著,则后世何从知之?诗人但以庄王不明,贤人多被放逐,所以剌尔,必不专主留氏一家。及其云子国,则毛公又以为子嗟之父,前世诸儒皆无考据,不知毛公何从得之?𠰥以为子嗟父,则下章云彼留之子,复是何人?父子皆贤而并被放逐,在理已无𠰥泛。言留氏举族皆贤而皆被弃,则愈不近人情矣。况如毛、郑之说,留氏所以称其贤者,能治麻麦种树而已矣。夫周人众矣,能此者岂一留氏乎?况能之未足为贤矣。此诗失自毛公,而郑又从之。

本义曰:庄王之时,贤人被放逐,退处于丘壑。国人思之,以为麻麦之类生于丘中,以其有用,皆见收于人。惟彼贤如子。嗟子国者,独留于彼而不见录。其来施施,难于自进也。将其来,食,思其来而录之也。贻我佩玖,谓其有美德也。子嗟子国,当时贤士之字,泛言之也。

诗本义卷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