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二章里面,已经说明了中国先哲的宇宙观之大概;在第三章里面,又提出了他们的人性论之要点。现在应问,这种宇宙观和这种人性论可以产生如何圆满的关系。

打个比方说:宇宙是舞台及其背景,人类即是这舞台里面高贵的演员,人性之流露即是些可歌可泣的戏情。戏情如何串演,离不了舞台;舞台如何布景,要适合戏情。舞台上的戏目演来是否精彩,全看这剧情与那舞台的配合是否圆满、和谐。宇宙与人生的关系,也应该如此解释,才觉得体。

关于此层,我仍要拿中国的学说和西洋的思想对照比较,或容易引起诸位的了解。假使我们拿“天”来代表宇宙及其真相,拿人来代表人性及其德业,便可暂定下列三层说法:

(一)希腊的天人关系是部分与全体的配合和谐。

(二)欧洲的天人关系是二元或多端的敌对系统。

(三)中国的天人关系是“彼是相因”的交感和谐。

如此说来,把这个问题说得很抽象了。为便于了解起见,不妨试作几层具体的解释。现在请诸位拿着圆规,在笔记簿上接连画三个小圆圈,这便代表人。这三个小圆圈之外,请再接连画三个不大不小的圆圈,这便代表人的社会团体。最后依同样的办法,再画三个较大的圆圈,这便代表宇宙客体。

每次为什么要接连画三个圆圈,牵涉了哲学上的专门问题,现在暂时不说。

希腊哲学家认为宇宙、社会和人物是很复杂的,不能拿一种单纯的成分来表现。宇宙包括社会,社会又笼罩个人,大圈套中圈,中圈套小圈,综合看起来,成了三层连环套。这便是部分与全体互相配合的和谐。希腊哲学家说明天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近代欧洲人的看法颇不同。诸位在儿童时代,玩过跷跷板吗?跷跷板的两头,轻重不平衡。诸位现在若是分成两队,轮流坐在跷跷板的两端,使劲往下压去,因为轻重悬殊,跷跷板的两头,便一起一落,一上一下,显出对争,分别胜负。诸位又打过乒乓球吗?甲乙二人站在桌子两边,中间以网画界,打球的人彼此对敌、彼此抗衡,甲送一个球来要乙败,乙送一个球去要甲败。甲、乙二人处在这个敌对的场合里面,彼此争斗,要拼个你死我活。

欧洲人好把一个整个的人分作心灵、身体两部分,整个的国家分作统治、受治两部分,整个的宇宙分作真相、假相两部分,交相敌对。这种态度养成了习惯,再拿来解释天人关系,便把天与人看作不可调和的敌对系统。

天人的关系,由中国哲学家看起来,却非常圆满。天与人交相感应,非但不敌对、不冲突,反倒处处显出和谐的理趣。这种交感和谐很难说得恰到好处,现在不妨拿赵孟頫夫人管仲姬的情词来打个比方。她说:“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诸位请想一想,我之中有你,你之中有我,这是何等亲切!中国哲学家一向把天与人也看得同样亲切。这种思想在中国哲学上逐处皆是。谓予不信,请证以下文。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易·文言传》)

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礼记·礼运》)

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礼记·中庸》)

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孟子·滕文公上》引孔子语)

天为我所欲,我亦为天所欲。……(《墨子·天志》)

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

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荀子·性恶》篇)

人与天调,然后天地之美生。(《管子·五行》篇)

天大,地大,王亦大。(《老子》;许慎《说文解字》更引申之说: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天象人形。)

君原于德而成于天……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庄子·天地》篇)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庄子·天道》篇)

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庄子·大宗师》)

“为人者天也,人之大本于天,……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地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性情有由天者矣。”(董仲舒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又《人副天数》篇说明天人合一更是详尽而具体,其他汉儒如毛公注《诗》、班固释礼乐、郑康成注《中庸》、赵岐注《孟子》,也表显同样的思想。)

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张载西铭》)

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盎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贯四端者也。(朱子《仁说》)

中者,天地之所以立也,故曰大本;和者,化育之所以行也,故曰达道,此天命之全也。人之所受,盖亦莫非此理之全。……中和在我,天人无间,而天地之所以位,万物之所以育,其不外是矣。(朱子《中庸》首章说)

人盖未始离乎天,而天亦未始离乎人也。(朱子《太极说》)

人本与天地一般大,只为人自小了,若能自处以天地之心为心,便是与天地同体。(尹和靖《论张子西铭》)

天地之用皆我之用。(程明道语)

人受天地之气以生,则人之性亦即天地之性。(饶双峰《论西铭》)

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顺此理而无私焉耳。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极,安得自私而不顺此理哉。(陆象山《与朱济道书》)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陆象山文集》卷二十二《杂说》)

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阳明集要·理学编》卷二《语录》)

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同上)

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同上,页十六)

尔只在感应之几上看,……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心……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我的灵明便是天地……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天地……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阳明集要·理学编》卷二《语录》,页二十三至二十四)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阳明集要·大学问》,又答季明德、聂文蔚两书意亦同)

仁人之心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欣合和畅,原无间隔。(《阳明集要·黄勉之第二书》,又《答顾东桥书》意亦同,页六十六至六十七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一阴一阳,盖言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一阴一阳,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条理乎!以是见天地之顺,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以是见天地之常。三者咸得,天下之懿德也,人物之常也,故曰继之者善也。言乎人物之生,其善则与天地继承不隔者也。……明乎天地之顺者可与语道;察乎天地之常者可与语善;通乎天地之德者可与语性。(戴震原善》上)

天地之德可以一言尽也,仁而已矣!人之心其亦可以一言尽性也,仁而已矣!(同上)

我在上面引证历代哲学家的许多话,来说明中国人与中国人所认识的宇宙,处处都是和谐一致,毫无间隔。这种说法就叫作“天人合一说”,或“天人无间论”。把宇宙和人生打成一气来看,乃是中国哲学的一贯精神。

荀子虽有“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的话,后来许多儒家据以批评道家,认为这是他们的缺点,其实原始道家极言天人和谐之重要,何尝于天人之间横生隔阂。假如天与人有不相合处,这只是荀子要“明于天人之分”的一点儿微意,并非大多数中国哲学家的共同信仰,观于上面所引证的各家说法,便自毫无疑义。

天人合一说在中国哲学上产生了许多重要的效果。这些效果究竟是好是坏,本是极难遽下判断的问题,篇幅所限,只得存而不论。但是就道德的立场说来,我认为是极好的见解。假如拿这一层来和西洋思想对照比较,便显出很大的优点。

希腊人虽然也体认天人和谐,但他们的天是宇宙的全体,人只是宇宙的局部。并且,许多希腊人断定现实宇宙为物质境界,其流转运行,日即于恶。人寄生于宙宇中,便自不能浃万化而生善行,所以希腊人要想趋向至善之境,非脱离现实的物质世界不可。

再就近代欧洲人而论,天与人抗衡对争,无有已时,天的势力太大,便要压倒人类,使之屈辱;人的地位增高,便须征服天行,求为人用。这种天人对敌的形势,几乎支配着全部近代西洋思想,引起许多严重的效果。

单就道德一层说,这些效果却与人生不利。天人交胜,难得和谐,天之美德,人不能共有;人之善行,天不能同情。人生天地间,其善不能与天地继承不隔,所以西洋人的道德,只靠人去特立独行,在宇宙间是很难有客观根据的。况且,天人敌对的思想习惯一旦养成,很容易转移到人生上来,于是引起人与人的抗衡、人与人的敌对,滋生纷争,消灭同情,结果遂引发许多霸道的道德观念。欧洲人往往好行不义,强以为仁。这不是不道德的道德吗?德国哲学家尼采所谓超乎善恶的道德,其实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学说,乃是欧洲人普遍的趋势啊!

第二章里面已曾说过,中国先哲所体认的宇宙,乃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天大其生,万物资始,地广其生,万物咸亨,合天地生生之大德,遂成宇宙。其中生气盎然充满,旁通统贯,毫无窒碍。

我们托足宇宙中,与天地和谐,与人人感应,与物物均调,无一处不随顺普遍生命,与之合体同流。我们的宇宙是生生不已,新新相续的创造领域。任何生命的冲动,都无灭绝的危险;任何生命的希望,都有满足的可能;任何生命的理想,都有实现的必要。“保合大和,各正性(性训生)命”,真是我们宇宙的全体气象。这种宇宙是最伟大的、最美满的。我们民族寄托在这里面,处处可以仿效宇宙之伟大美满,而趋于至善,有时纵受危机之迫胁,过失之侵凌,我们又能取法天地生物之心,化险为夷,改过迁善。

拿我们的学说来和希腊、欧洲的比较,我们不妨确实肯定地说:“我们的宇宙是最好的宇宙,我们的生命是向善的生命。任何宗教的冥想,不能使我们舍弃宇宙的价值;任何科学的推论,也不能使我们否认人生的意义。我们自觉在宇宙中,脚跟站立得非常稳定,所以我们的人生哲学的基础,也立得非常坚实。”

中国人做人,不仅仅从做人做起,而且要遵循道本,追原天命,尚同天志,仰观俯察,取象物宜,领略了宇宙间伟大的生物气象,得其大慈至仁兼爱之心,袪除偏私锢蔽别异之见,才能恢恢旷旷,显出博厚高明的真人来。中国的大人、圣人是与天地合德,与大道周行,与兼爱同施的理想人格。

宇宙间的普遍生命有些微隳败,有些微缺失,有些微残害,便足以阻碍人道之止于至善。中国善人的同情心是博施普及,旁通统贯的,有一物损其性,有一人伤其生,即是因为我们做人未尽其善。这一层确是中国先哲的人生哲学要义之所在。

我们生而为中国人,绝不能丧失这种伟大的精神。中国人做人,不是枝枝节节地做人的这一边,做人的那一边,做一个完人的几分之几。中国伟大的哲学家最看不起小人,小人只是一个人的小数点。诸位想一想,小数点的人还像样吗?真人、至人、圣人、完人才是我们道德人格的理想。所谓真人、圣人、完人的生活,就是要摄取宇宙的生命,来充实我们自己的生命,更需推广我们自己的生命,去增进宇宙的生命。宇宙与人生交相和谐,取同样的步骤,向前创造、向前展开,以求止于至善。

这里把中国人的气魄,说得如此博大,令我联想到一件有趣的故事。相传在某一个时代,天空里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名叫“藕风”,落下一阵暴雨,叫作“梅雨”。这狂风暴雨交驰互激,在和平、宁静的海洋上引起腾天的骇浪,撼动了小人国。

那小人国里的小人,说也奇怪,居然从这阵暴风雨中取得一些奇术异能,造成许多像游鱼般的舴艋、蜻蜓般的风筝,于是乘浮凌空,来到陆地上的一个大人国。

那大人国酷似一个极美丽的公园,其中有雄壮的景致、有华贵的屋宇、有芳菲的草木、有神圣的气息、有丰富的宝藏。这时候是和煦的春天,大人先生们正呼吸天地正气,在大地上酣睡,以养精蓄锐。那些小人一来到此地,见大人酣睡未醒,忽作怪想道:“这般美丽的境界,竟被大人先生们占领着,何如趁其不备,结束了他们的生命,据为己有?”

说时迟,那时快!这些小人看见大人右肩上有一块黑斑,一个伤痕,便像一笼蜂似的钻进去侵蚀。有些小人更贪心不足,暗地里闯进大人的鼻孔,准备从那儿侵入肠胃心脏,吸取血液,制其死命。

不料大人从梦寐中忽觉鼻孔奇痒,于是醒了过来,振作精神,猛力呼吸一口正气,把那些小人都连带吸入循环系统里面去,顿时好像打了防疫针,得着一些毒素,作为抗毒素。从此以后,那大人先生的身心便坚实如金刚,小人四处环攻,都攻不进去!

诸位看了这段故事,想来不免要发笑了。这虽是故事,却隐含着一个大道理。俗语说得好:小人者大人之蠹。假使没有小人环攻凌辱,哪能显出大人之所以大?

诸位富有卫生常识,当知一切医学上的防疫剂都是毒素。健康的人要想免除疫疠,都要注射毒素,以毒攻毒,以毒防毒,才能长保健康。

中国人的生命气魄,确实伟大;中国人的道德品格,确实健全。正是因为伟大而健全,所以才引起微菌的贪心,想在上面寄生侵蚀,作为他们的生命线。哪晓得我们民族的生命力和宇宙的生命力合体同流,转运不竭,创造无已。一切险恶的危机,一旦沾着我们,都可以化为起衰救敝的生机;一切致命的毒汁,一旦注入我们,都可以变作起死回生的金丹。因为我们的生命是囊括宇宙、网罗万有、新新相续、亭毒不息的,又因为我们的精神是恢宏广大、点化众疵、步步增胜、变通不穷的。

中国人独得生生之厚,处于不死之地,努力创造,展拓前途,他人环迫,怎奈我何!老子说:“善摄生者陆行不避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这真是我们民族的生命精神。

动无死地,就是我们的安心立命处,诸位且笑向前面去,努力做修养功夫,培植伟大人格,发挥道德的大无畏精神以复兴民族。将来叫小人国里的小人,和微菌一样,只能变作我们身体内部的抗毒素和防疫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