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我想开始探讨中国的宇宙论。我之所以要谈这个题材,是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中国民族之所以能有伟大的文化,与其宇宙论是息息相关的。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永恒的自然界充满生香活意,大化流行,处处都在宣畅一种活跃创造的盎然生机。就是因为这种宇宙充满机趣,所以才促使中国人奋起效法,生生不息,创造出种种伟大的成就。像老子就一再说过,“道”可以为天下母,是宇宙之母,我们生于宇宙之中追求最高常德,就如同婴儿复归其母一样,也要返璞归真回到自然。婴儿代表纯真,看似无甚作为,却有无限潜能足堪大事,这从他们的想象力与游戏中也可以看出。平常当小孩正要工作或已经做完时,多会看看母亲,企求赞许或笑容。哲学思辨也是如此,老子说得好:“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所以,中国的思想家永远要回到自然,在宇宙慈母的怀抱中,我们才会走向正途,完成生命价值。

现在,姑且不提这些深奥玄理,我想先用平易的话指出,我们若对居住的世界没有适当的了解,将会很快毁灭。各位读了这话或许只是一笑置之,以为我在危言耸听,但这问题的确严重,我绝没有夸大其词。像各位安坐在房内专心读书,可能以为四周环境与我毫不相干,何必管它外在世界?何必管它什么化学变化在地球内部产生?什么物理变化在天空中产生?什么政治野心想以“战争贩子”的姿态奴隶世人,屠杀世人?——所有这些都和我们毫不相干。这种看法是对的吗?不!一点儿也不对。

比方说,假定有一个庞大的星球,以极快的速度划过空间,把我们的地球撞得粉碎,或者有一个地层底下的变动,引起了极热的火力,冲破地壳,把我们成千上万的房屋、城市烧成灰烬。或者,再假定有一个大规模的军事动员,恶魔般地侵略我们,刹那间,把我们可爱的国土烧焦成原子弹下的尘埃。我们仍然可以漠不关心吗?

这好像已经成了一个常规,我们平时生活在正常不变的环境里,只会看到切身的内在经验,而忽略了外在环境。有时,我们生活得很惬意、很平静,没有风波、没有危险,因此学得只注重生命内相,而忽略其必要的外缘。事实上,要是脱离了外在世界的凭借,别说生活、行动,甚至连一时一刻也不能生存。

如果对这些没有认识,那不但是生存不可能,我们甚至连做梦都做不成,以前庄子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假如在梦中没有一个梦境世界,再假如那梦境世界没有美丽的花园、可爱的草地,以及满园的花香春意,庄子即使梦为蝴蝶,又怎能栩栩然陶醉其中?一言以蔽之,宇宙就是人类借以生存的环境,而宇宙论则是对这生存环境所下的合理解释。

宇宙,在中文里原是指“空间”和“时间”,上下四方的三度空间叫作“宇”,古往今来的一系变化叫作“宙”。宇和宙一起讲,就表示时空系统的原始统会,“宇宙”两个字中间如果没有连号,就是代表一个整合的系统,只在后来分而论之的时候才称空间和时间。西方即使闵可夫斯基(Minkowski)所说的四度空间,亚历山大教授所说的“空间——时间”,都不能贴切地表达“宇宙”一词中时空的不可分割性,最接近的讲法倒是爱因斯坦所说的“统一场”。在中国哲学家看来,宇宙正是所有存在的统一场。

按照近代科学的发展,一切物体的状态,一切自然事件的过程,以及一切宇宙能量的开展,都需落在时空的间架里面讲。这讲法乍看蛮好,但若在中国哲学家看来,这种科学式的讲法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这样讲是有道理的,因为“空间”——“时间”只是物体机械存在的场合,若拿它来当作全部生命的环境就变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生命除掉物质条件外,原兼有精神意义与价值。

从中国哲学家看来,“宇宙”所包容的不只是物质世界,还有精神世界,两者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不像西方思想的二分法,彼此对立,截成互相排斥的两个片断。在中国,宇宙绝不是一个战场,借柏格森的一句话来说,不能有“生命与物质的交战”。当然,在这综合的宇宙全体中,也可以有某些分际,像我们在《易经·系辞传》中可以看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后来,宋代哲学家,像张载朱熹,也在“虚”与“气”或“理”与“气”之间有类似的分际,但他们仍然在这些分际之中,力求其一贯融通。

所有这些理论千万不能与西方形上学的二元论混为一谈,更不能矫揉削弱,曲解成偏狭的唯心论或唯物论。“宇宙”在中国人看来,是精神与物质浩然同流的生命境界,在波澜壮阔的创造过程中生生不息,宣畅一种日新又新的完满、自由,绝不受任何空间或时间所束缚。

“它全心全意地致力于一个目标,那就是跳出宿命论的束缚、扬弃阴郁、突破偏执,以求自我解放、神思驰骋,更而力振翅翼、征服空间、超越命运,臻于活力世界。”(注一)

把这一特点说明之后,我现在想把中国的宇宙观分成三层来讨论。为便于了解起见,我有时会拿中国学说和西洋思想对照来说明。

(一)宇宙在我们看来,并不只是一个机械物质活动的场合,而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这种理论可以叫作“万物有生论”。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真正是死的,一切现象里面都蕴藏着生意。

诸位如果读过中国一部有趣的小说《镜花缘》,就可以充分了解这一层。当三月的春天来临时,西方的王母娘娘在昆仑山上设宴做寿,一切自然万有,与超自然的万有,像小神仙们,半神半人的少女们,大自然的众神、妖怪,以及所有奇奇怪怪的神仙们:包括北斗宫的魁星夫人、空中的“风姨”(注二)、天上的月姐、蓬莱山上的百花仙子、百兽大仙、百鸟大仙,海中的百介大仙、百鳞大仙,和木公、金童、玉女等。所有不同类型的生物都来参加了献寿盛会。

这种文学上的幻想,直把世界上冥顽不灵的东西都看作生香活态的现象。虽然哲学不能像文学幻想一样具体描写世界的生态,但也可以假定有一种普遍流行的盎然生意贯彻于宇宙全境。古代希腊不少哲学家,以及中国历代所有大哲学家,对宇宙多持这种看法。

只有近代大多数的欧洲哲学家才是另一种想法,他们因为深受物质科学的影响,不得不认定宇宙只是一个冥顽的物质系统,照他们的讲法,宇宙只是由质与能的单位,依照刻板的机械定律,在那儿离合、变化所构成。无可讳言,这种讲法若是从科学验证的方面来看,确实能成功地引发出许多抽象、精密的思想系统。

但是,如果拿这种科学唯物论来解释人生,那就极为枯燥、困难。格格不入,所以近代欧洲哲学家为了圆满地探求人生意义与价值,便非要另起炉灶不可。麻烦的是他们在精神与物质之间永远划出一条鸿沟,壁垒分明,难以融合。在西方历史中,他们绞尽脑汁,想要建立一种哲学体系,以便世界观与人生观能够和谐并进,但是我恐怕他们的努力,即使不失败,也会产生矛盾。

对于这个问题,中国哲学家却有一套十分圆通、完满的看法。“宇宙”,在我们看来,根本就是普遍生命的大化流行,其中物质条件与精神现象融会贯通,毫无隔绝。因此,当我们生在世上,不论是以精神寄物质色相,还是以物质色相染精神,都毫无困难,物质可以表现精神意义,精神也可以贯注物质核心。简单地说,精神与物质恰如水乳之交融,圆融无碍,共同维系着宇宙与人类的生命。

中国人和希腊人的宇宙观大部分可以拿“万物有生论”来解释,这几乎成了一个通则,但在近代西方思想却不然,因为近代欧洲人往往把宇宙当作物质的机械系统,其中并不表现生命。即使有时遇着生命现象,比如说,在地球上的或是在火星上的生命现象,也会被化约成物理条件,以迎合物理、化学等科学定律的研究。这种思想的趋势,除去新近所发展出的“新唯生论”“有机论”与“物活论”以外,可以称之为“宇宙无生论”。

而中国哲学家正相反,他们不常用“宇宙”这个词,正代表他们不愿意把宇宙只看成一个空间与时间的机械系统,所以在经书子书中,我们常会遇到一些观念,像“天”“天地”“乾坤”等代表创造化育的作用,在自然创进历程中则有“道”“自然”“阴阳”和“五行”等观念,再如“虚”“理”“气”“心”等亦然。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名词也都是用来形容宇宙的特性。

所有这些观念和名词,含义虽不同,但都是用来对宇宙秩序和结构作妥帖的解释。如果我们只执着于这些差异的名词,不能会通,那中国的宇宙观就可能会被误为驳杂、纷乱,言人人殊。但是,我想这种种的理论都可以归结于一个根本要义,而表现出一种伟大的哲学见解,那就是“宇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广大生机,是一个普遍弥漫的生命活力,无一刻不在发育创造,无一处不在流动贯通”。

孔子说过:“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注三)《易经·系辞传》的作者更深知乾以大生,坤以广生,故合而言之,称颂天地之大德曰“生”。像老子、庄子和列子所说的“道”,也显然是生天育地、衣养万物的母体。(译注一)像墨子也说:“天欲其生而恶其死。”(注四)再就孟子来说,如果你能“知性”(译注二),你便能“知天”。像汉代一位有名的思想家赵岐注解《孟子》时也说:“天道荡荡乎大无私,生万物而不知所由来。”

秦汉间的思想家大多笃信阴阳五行之说,以物体为基础来论天,所以看来近似唯物,但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把积气之天与积形之地,看成是包容万物的“苍苍然生”,基本上还是采取一种“万物有生论”。

下面,我将引述各家之说,以证明我方才的说法——

“天地含情,万物化生。”(注五)

“万物非天不生,非地不载。”(注六)

“天地有合,则生气有精矣。”(注七)

“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注八)

“天者施生。”“地者元气之所生。”(注九)

“天之为言陈也……施生为本,转运精神。”(注十)

后来,宋明哲学家所继续、发挥的就是这种宇宙观,朱熹有一句话可以总括从汉朝到宋朝所有儒家对宇宙的看法。他说:“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张载所谓,“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注十一),也是融合各说,以形容宇宙间蓬勃的生命。至于程颐、朱熹、黄勉斋、薛敬轩同说的“天地以生物为心”(注十二),更是透彻之言,再像程颐、王阳明说心、说仁到精微处,也是要体察天地人类和万物的“生道”或“生意”(注十三)。

这种思想倾向可以用戴震的一句话来集大成:“气化之于品物,可以一言尽也,生生之谓欤!”(注十四)所以,我们最后可以看出,中国的哲学家不像西方思想家在科学主义的偏执下囿于“万物无生论”的偏见,而是永远在追求一种广大圆融的观点,以统摄大宇长宙中生命的创进完成,所谓“天地生物气象”即是(注十五)。

(二)宇宙,从中国人看来,是一种冷虚中和的系统。它在物质上的形式可能有限,但在观念上的功用却是无穷。我在别处也曾指出,中国的宇宙论,就“体”而言是个有限观,就“用”而言,却是个无穷观(译注三)。关于这一层,也可与西方思想作个对比。像希腊人,惯于把宇宙看成是具体的东西,所以他们从几何学上来着想,上下四方都是有限的空间,宇宙就是这种有限空间中的物理现象。在这种有限空间中,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好比是“现在”,都要落入“现在”来设想,因此过去不存在,未来也不会存在,真正实在的只是永恒的现在。

近代欧洲人则不然,自从笛卡儿发明了他的解析几何之后,“空间”已被认为根本是无限的延伸。也就是说,在极抽象的解析中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像天文学家们使用了巨大的望远镜,便如同“应邀进入无限的空间”,因此可以观察太阳系统、恒星系统和星云系统,然后“看”出——不只想象出——天外有天,永无止境,然后推论宇宙乃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空间。如果你想计算其直径长度,那天文数字将会大得吓人。再就“时间”来说,则现在之前有过去,过去之前还有过去,一直可以推到无穷的过去。同样,现在之后有未来,未来之后还有未来,也一直可以推到无穷的未来,正是华兹华斯所谓——

托命于空明,

婆娑削尘虑,

无穷翔远心,

去住有佳趣。(注十六)

上面我们看了西方两种不同的宇宙论——古代希腊的“有限说”和近代欧洲的“无限说”。中国的宇宙论则适居其中。以我们中国人看来,在某一方面是有限的,在另一方面却无限。对这一点我需要加以说明,我们中国人设想宇宙,从空间来看,多以“四海”之内,“华盖”之下,美丽的云层以下为范围,所以空间的范围事实上并不很大。

再就时间而言,从远古数到未来,如果依照邵康节(邵雍)的四个纪元“世、运、会、元”来推算天地始终之运,顶多也不过数十万年(三十年为“世”,十二世为“运”、三十运计一万八百年为“会”,十二会计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元”)。当然,这四个纪元因周期性的更迭轮转,仍可把时间延伸至无限。所以,若只就形体而言,则中国的宇宙可算是有限大,但这只是中国宇宙论的一面而已。若从另一面来看,有限的形体却能表现出功用的无穷。这中间是如何转化的呢?

中国人向来具有一种天赋:凡是遇着有形迹、有障碍的东西,并不沾滞,总是把它们点化成极空灵、极冲虚的现象。我们知道如何在物理世界掩其实体、显其虚灵,世界真相因此而展现,“真”的领域因此而显豁,“善”的提升因此而完成,“美”的创造因此而实现,这正是我们中国人在智慧上所表现的特别本领。

《易经·象传·大有》说:“大车以载,积中不败。”《老子》中也可以发现类似的话:“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注十七)换言之,世界上很多东西的功用都不在于物体之实,而在空虚之虚。杯子之所以能装酒,汽车之所以能乘客,大厦之所以能住人,就是这个道理。

就以一座大厅来说,在屋顶下各位能发现什么吗?除了一大片空间,充满空气之外,什么都没有。然而,在此我们就可以体会到中国智慧里“去其障,致其虚”的精神作用。我看各位已经有人对智慧相当能欣赏,而且能以最空灵的话表示,正像我们中国一句诗所说的:“含情无言最迷人”,如果不是多言无益,那他的无言又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我们可以再回到中国哲学的这种慧见,凡是物质一着实的,就会沾滞不化、索然乏味,凡是能去迹存象,保持精神空灵以显势用的,就会顿生芳菲蓊勃的意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永远能将实者虚之,并将物质世界以哲学心灵点化成空灵胜境。让我们再听听老子的讲法,这正是:“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注十八)“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冷,其用不穷。”(注十九)

朱子也极明白这种道理,所以他说:“盖自本体而言,如镜之未有所照,则虚而已矣……至语其用,则以其至虚,而好丑无所遁其形。”(注二十)再像老子所说的“大方无隅”,以及墨子所说的“方不障”,都是这“实者虚之”的道理。宇宙虽有形体却不生障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使有限宇宙的形体,表现无穷空灵的妙用。此中所有的秘诀就在于:“损其体,去其障,致其虚。”

我想请各位注意近代几何学一种有趣的理论,各位可以在纸片中画上一点,然后以这一点做圆心,画上一个圆圈。假使把这个圆圈当作一个球体,也就是说在理论上代表这世界两度空间的平面,那么它显然在空间上是有限大的,对不对?现在,我们可以再想象这平面上住了无数扁平的动物。也就是说,两度空间的动物,有长度与宽度而没有高度,如果让这些奇怪的动物在球体上游行,采取一种一直向前的回线。在这方式之下,它们将是周而复始、毫无止境。万一它们也有此意识,迟早便会对这两度空间的世界产生一种“无穷感”。所谓有限之体可以显无穷之用,上述的说明也是一个例证。

庄子是深知这个道理的,所以他说“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注二一),这个伟大的真理在《中庸》里也说得很透彻:“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不偏为中,相应为和,道理即在此。

或问,中国人何以能将有限的宇宙形体点化成无穷的空灵妙用呢?就是因为我们能够放旷慧眼、玄览宇宙,处处使自己对“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也就是对宇宙和悦相应,中正不偏。所以,在“德”上就能忠恕体物,使万物都能同情交感,对一切万有更充满喜悦和欣赏、赞叹。

《中庸》说得好:“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正因我们能守这“中和”的至高美德,眼光绝不偏颇、自私,心胸绝不狭窄、顽固,行动能够保持大本,生命能够遵循达道,所以,我们所了解的宇宙绝非一个封闭的系统,而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开放世界。“生命”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绝非呆滞、僵化,而是邀请我们参赞化育,与宇宙共同创进,臻于无穷,此所以孔子会说:“君子无入而不自得。”

(三)宇宙在中国的智慧看来,也充满了道德性和艺术。所以基本上来说,它是个价值领域,这一点与西方哲学大不相同。虽然希腊也有些哲学家视宇宙为价值领域,但自柏拉图以降(如果苏格拉底不算),宇宙都被截然二分了。在宇宙的底层,也就是物质世界罪恶横行、善良衰微、虚伪充斥、盖过纯美,所以当希腊人讲到尽善尽美的境界,总认为先须超脱物质世界,才能归趋上界神境。

近代欧洲人,从科学立场上看,只把宇宙当成是自然现象,所以在运转不已的历程中并无善恶、美丑可言。在他们看来,这物质世界在价值上是中性的,无所谓价值不价值。如果要谈价值,便需要先撇开这物质世界,像宗教哲学家或艺术家一样,另外再建立一个超越领域,价值观念才有所依托。像康德就显然如此,斯宾诺莎也隐含此意,唯一的例外是莱布尼茨。正因如此,到了黑格尔及其学派,才产生各种不同的学说。

我曾经一再说过,几乎所有的中国哲学都把宇宙看作普遍生命的流行,其中物质条件与精神现象融会贯通、浑然一体、毫无隔绝,一切至善至美的价值理想,皆可以随生命的流行而充分实现。

换言之,宇宙,当我们透过中国哲学来看它,乃是一个沛然的道德园地,也是一个盎然的艺术意境。《易经·系辞传》中曾经一再说过:“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乾为大生之德,以天代表,坤为广生之德,以地代表。)

“易简之善配至德。”

“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所以说,一切事情都是通过生命而达到至善。

老子虽然有时会感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注二二)但这显然是在痛斥那些假“圣人”之名,而践踏人性的伪君子。后起的道家常常误解这句话,只把宇宙看成自然的运行,而将善恶的观念撇开不论,这绝不是老子的本意,他从未反对宇宙的道德性,因为“道”与“德”乃是宇宙内在的真性实相,宇宙一切万物尊道而生、贵德而成,“莫之命而常自然”(注二三),外在的天志与天意或许没有,但一切价值仍内在于万有生命。老子只在这一点和后来的儒家与墨家不同,像后来的儒家皆相信天命之说,而墨子则极力主张人格神的天志才是价值的来源和权威。

上面我谈了很多价值问题,特别是道德的价值。至于艺术价值在中国宇宙中更是普遍,无人能否认。所谓“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注二四),当庄子说这话时,可以说充分展现了中国人的深邃灵性。中国人在成思想家之前必先是艺术家,我们对事情的观察,往往是先直透美的本质(注二五),这话并非我们自我夸张,一个民族的精神可能长于此而短于彼,我们特殊天赋就是长于艺术创造,而短于科学兴趣。当然,这个短处日后需要加以改善。

谈过这艺术价值后,且让我们回头再看看中国后来对价值的一般看法:像汉代的思想近似自然主义,甚至唯物论,因为他们多以阴阳五行之说来描述、解释自然历程。但即使如此,五行还是配合着五德来说,这种看法在董仲舒班固、郑康成和赵岐的学说中最为明显。

宋代的哲学家则是以《周易》《论语》《中庸》《孟子》之说为基础而继续发挥,比如:

“天理流行无间,为仁之体。”(注二六)

“天体物不遗,无一物而非仁也。”(注二七)

“善者,天地之性。”(注二八)

“元亨利贞仁义礼智八个字,无物不有,无时不然,充塞天地,贯彻古今。”(注二九)

“天地之间,理一而已。”

“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仁义礼智便是天理之件数。”(注三十)

以上所述,也都认为宇宙间所有的现象充满了道德价值,所以我们可以说中国人的宇宙乃是一个道德的宇宙。关于这一层,戴震说得最透彻,他在《原善》里说:

一阴一阳,盖言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一阴一阳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条理乎?以是见天地之顺,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条理之秩然,礼至着也,条理之截然,义至着也,以是见天地之常。

由此我们可得结论,中国哲学家处处要以价值的根源来说明宇宙的秩序。本质上,中国的宇宙观乃是一种以价值为中心的哲学。

以上我已说明了中国宇宙观的一般通性,总括来说,我们中国哲学所宣扬的宇宙具有三项特色:(1)是普遍生命创造不息的大化流行;(2)是一个将有限形体点化成无穷空灵妙用的系统;(3)是一个盎然大有的价值领域,足以通过人生的各种努力加以发扬光大。若要真正了解这些特色,还必须通过一系列的原理,这系列原理我曾在旁处讲过,(注三一)现在再将它们扼要说出:

一、生之理

生命包容万类,绵络大道。

变通化裁,原始要终,敦仁存爱,继善成性。

无方无体,亦刚亦柔。

趣时显用,亦动亦静。(译注四)

生命包容一切万类,并与大道交感相通,生命通过变通化裁而得完成。若是“原其始”,即知其根植于无穷的动能源头,进而发为无穷的创进历程;若是“要其终”,则知其止于至善。从“体”来看,生命是一个普遍流行的大化本体,弥漫于空间,其创造力刚劲无比,足以突破任何空间限制;若从“用”来看,则其大用在时间之流中,更是驰骤拓展、运转无穷。它在奔进中是动态的、刚性的,在本体则是静态的、柔性的。

这普遍生命具有五种要义:

(1)育种成性义:在赓续不绝的时间之流中,创造性的生机通过个体和族类的绵延,对生命不时赋予新的形式,不论从细微的观点看,还是广大的观念看,都是如此。即使是从大宇长宙的观点来看,整个宇宙发生的历程也是如此。

(2)开物成务义:生命在其奔进中创造无已,运能无穷。生命资源正是“原其始”的“始”,像一个能源大宝库,蕴藏有无穷的动能,永不枯竭。一切生命在面临挫折、困境时,就会重振大“道”,以滋润焦枯,因此,生命永远有新使命。纵然是艰苦的使命,但永远有充分的生机在期待我们,激发我们发扬创造精神,生命的意义因此越来越扩大。生命的价值,也就在这创造的过程中,越来越增进了。

(3)创进不息义:整个宇宙是一个普遍生命的拓展系统,因此整个大化流行不但充塞苍冥,而且创进无穷,在生命的流畅节拍中,前者未尝终,后者已资始,前者正是后者创造更伟大生命的跳板。如此后先相续,波澜壮阔,乃能蔚成生命的浩瀚大海,迈向无穷的完美理想。正如上面所说,“原其始”则知雄奇的生命源自无穷的上方,“要其终”,则知当下的生命迈向无穷拓展,而两者之间正是绵延不绝的创造历程。

(4)变化通几义:生命之流和时间之流相同,你不能在同一个水流中投足两次,其育孕成化乃是前后交奏、新新不停、更迭相酬、生生相续,如同在时间中有无穷变化,生命在变化中也有着无穷机趣。

(5)绵延不朽义:我所说的不朽就是指生生不息,创造无已。它是在生命历程中所展现的活力,在时间的创进中它是从不萎缩的,即使到了最后还是直奔“未济”(薪尽而火传),重新发扬新的生机。我把这“不朽”看成当下可成的,因为生命的创进并不是在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完成永恒,而是在此世的变迁发展中完成、实现,不是在彼岸,而是在此地,上可原其始,下可要其终。这段历程我们已经加以说明了,是要将至善的理想贯注在具体历程中,求其完成、实现。然而,这里所说的“不朽”不是指神的恩典所赐。如果是这种情形,那我们不能在此世得到,而是指人类靠着自己的奋发努力,激发出伟大的生命潜能,进而完成不朽的价值。人类固然是被创造的,但是人类身上却可以看出造物者的创造力,通过这种潜在而持续的创造力,人类足以开拓种种文化价值,在生生不息的创造活动中完成生命,这才是通往精神价值宝地的智能之门。

二、爱之理

生之心原本于爱,爱之情取象乎易。故易以道阴阳,建天地人物之情以成其爱。

爱者阴阳和会,继善成性之谓,所以合天地,摩刚柔,定人道,类物情,会典礼。

生命精神形于外,就是“爱”的精神。爱的感情取决于宇宙的变易,宇宙在一阴一阳之道中建立万有之情,优美的生命才能于焉实现。这里所说的“爱”,是指两性的亲切交流,就像电流通过两极而感应。它是一个普遍交感的过程,天地于焉灿然相合,在生之喜悦中推动万物,开展生命,并进而促使刚柔协然相摩,男女欣然相配,万物秩然相聚,社会怡然相通。要之,所有生命的完成,与所有价值的实现,都得通过“爱”的精神。

爱有六相四义。六相是:(1)阴阳交感;(2)雌雄和会;(3)男女媾精;(4)日月贞明。(5)天地交泰。(6)乾坤定位。

四义如下:

(1)睽通:“睽”的意义,在《易经》里曾一再被提到:“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注三二)这是因为她们都是女性,同性相斥,彼此不能吸引,但是“通”在《易经》中又指出“天地睽而其事同,男女睽而其志通,万物睽而其事类”(注三三)。即使是最有敌意的人,也能化成相爱的朋友。这就是所谓“对立中的调和”,或者“反对中的同爱”“相反而相成”。

(2)慕悦:在相反的两性中,永远有着同情的互感,或者体贴的相伴。所谓“柔进而应乎刚”(注三四),对柔而言,刚永远有吸引力,对刚而言,柔永远是诱人的,它们相互分享内在的本质而彼此悦慕(注三五),如纪尧姆·基夫斯(Guillaume Geefs)的一个塑像中,裸体美人就是优雅地在狮旁祈祷:“爱,你什么时候才来注意我们!”再像西格弗里德·萨松(Siegfreid Sasson)也是诗意盎然地说:“在我心中,连老虎都在嗅蔷薇。”我想在这方面,中国哲学最能了解这种意境了,此所谓“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注三六)。

(3)交泰:以《易经》哲学的话来说,这代表了相互的欢畅,天地和交,以示福泰,一切万有也都由衷地交流内在的生命喜悦“无往不复,天地际也”(注三七)。对于这层,老子说得更动人:“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注三八)这是一个何等酣畅快乐的景象!

(4)恒久:爱,作为幸福生命的化身,刚柔相济相应,要能恒久持续才行。此所谓“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注三九)

宇宙在运转中从未消耗其爱力冲动,这意味着爱的精神与其生命精神一样不朽,那人类何以就不能永爱不渝、永葆恒德呢?

三、化育之理

生命为元体,化育乃其行相,元体是一而不局限于一,故判为乾坤(一动一静),分别展现出天地的创造力与化育力,前者永远是动态的,后者则是静态的。这两种运作力量相并俱生,方能普遍完成生命而万象成焉。另外,生命的元体在创进中显其大用,故流为阴阳,一翕一辟,相薄交会,所以成和而万类出焉。生命乃是贯通天地人之道,以乾元的创造力引发坤元的化育力,然后浃化于万有生命之中,据以奔进无穷,直指不朽,这就是“化育”的精义。

四、原始统会之理

生命元体原是一,转而发为创造性的“元”(按指乾元、坤元之“元”)后,其用即散为万殊,以不同形式显现。老子告诉我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注四十)道是生命的根源,是最先的“能生”(begetter),能生又产生“所生”(begotten),“所生”又生“能生”,以至无穷万类,因此“道”中所含的生命正是生生不息的创进历程。这显然是“多”,但如果我们究其根本,则可发现万物都是含生以相待,形成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正如《易经》哲学所说,“天下之动贞夫一”。老子也告诉我们“抱一以为天下式”,因为宇宙全局都由生命所弥漫,而生命各自分享原始的“一”以为一,一与一又相对而成“多”,而多与多互摄,又复返于“一”,所以王弼说:“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注四一)最能深悟大易妙道。

五、中和之理

这个“中和”之理是中国精神最高深的妙谛,也是要了解中国文化最重要的标准、它寓于中国的音乐和诗歌之中,潜移默化了中国的历史和社会风俗,更进而形成修齐治平的政治理想。要之,“中”表现出“不偏”的精神,“和”展现出“相应”的关系,在下列特性中可以领悟:

(1)一往平等性:宇宙生命充满了内在价值,各种形成的个体生命都根源于此,而秉承了尊严和价值,所以必须以平等性的爱心相对待。即使是其中任何一个受到斫丧,宇宙生命的内在价值都会黯然受损,因此我们必须避免这种生命的伤害。

(2)大公无私性:生命在宇宙中是无所不在、弥漫全局的,人类也是如此,所以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包含有一个伟大的精神使命,那就是推己及人,实践广大的爱心。不仅是对我们自己的人性要完成实现,就连所有其他人的人性,以及所有其他物的物性也都要充分完成实现。真理并不是只实现自己的存在,而是要使所有形式的生命都能完成实现。这种己立而立的胸襟,不只关切自己,还关切一切万有,必须通过大公无私的精神才能达到。

(3)同情体物性:虽然宇宙是生命弥漫全局的“一”,但各个个体的生命意义与独特价值也不容抹杀,也要能从各种立场来设身处地了解,然后就会发现每一个体也自成世界。在这些自成的世界中,个体生命的形式难免有其自私性,这就需要走出自私自利的自我中心,同时能为其他每一个体着想,然后才能产生共同互惠的普遍利益。这种功夫并不容易,只有通过同情恕道才能达到。这种精神,我在以后谈到“道德观念”时将会彻底说明。

(4)空灵取象性:所有生命动力与生动气韵原都在空间展开,但“空间”由物体所占,并不是没有窒碍的,若是滞而不化,将会使生命才情难以自由驰骋,所以,为了确保生命驰情无碍,我们就必须想法子克服“空间”所造成的窒滞,此所谓“实者虚之”,借着精神空灵的妙用,来玄览物质空间的实体。这正是中国思想神妙之处,在中国伟大的艺术作品中最能看出这一点。

(5)道通为一性:大道为生命之源,无所不在,略无窒碍,所以庄子说得好: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注四二)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注四三)

“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道通为一……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道通为一。”(注四四)

“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循于道之谓备。”(注四五)

以上这些话所代表的精神与孔子思想可说极为契合,孔子就是要在生命通而为一的形式下贞观万物,这种精神正可说是中国哲学的通性。

六、旁通之理

整个宇宙大易之用,大化常道之行,只有在“旁通”的原理下才能领悟,这旁通原理又统摄了下列各特性:

(1)生生条理性。

(2)普遍相对性。

(3)通变不穷性。

(4)一贯相禅性。

要言之,大易在其普遍创进中展现“道”的历程,据此以显示天地交泰,完成万类生命。正因为它能包容一切、纤微无憾,所以易之大用堪称“广大悉备”,旁通统贯。

这种旁通原理在《易经》一书中剖析最为精辟,《易经》一书的深意限于篇幅未能在此细说,但是其中却有三个根本要义应该注意。从逻辑来看,《易经》是一个演绎系统,用一系列严谨的法则来推论易卦的构成(译注五);从语意来看,《易经》是一个完备的语言文字系统,很精细地说明卦爻辞中的变通法则(注四六);从哲学来看,《易经》又是一个动态的本体论系统,根据生生不息的原理,说明“时间之流”中的一切变迁、发展。此外,它更是一个通论价值的系统,根据广大和谐的原理讨论至善的起源与发展,所有这些要义都可以证实“旁通”这一根本原理。

【原注】

注一:Maeterlinck,Life and Flowers,pp.207-8.

注二:在此小说中,风姨为女性,与希腊神话不同。

注三:《论语‧阳货》篇,第十九章。

注四:《墨子‧天志》,梅贻宝先生英译本,第七篇,第二十六章,页一三六。

注五:《周易乾凿度》,亦见《列子‧天瑞》篇。

注六:伏生,《尚书大传》。

注七:韩婴,《韩诗外传》。

注八:许慎,《说文解字》。

注九:班固,《白虎通》。

注十:《尔雅·释文》引《礼统》。

注十一:张载,《正蒙·太和》篇。

注十二:朱熹,《仁说》。

注十三:《程氏遗书卷》,第二十一章下;王阳明,《传习录》,第一部分,卷二,《大学问》。

注十四:戴震,《原善》。

注十五:《近思录》,卷一。

注十六:华兹华斯,《序幕》,六节,页六〇四至六〇五,此依方东美先生译文。

注十七:《老子》,第十一章。

注十八:《老子》,第五章。

注十九:同上,第四十五章。

注二十:朱熹,《朱文公全集·舜典象形说》。

注二一:《庄子》,卷一,第二章。

注二二:《老子》,第五章。

注二三:《老子》,第五十一章。

注二四:《庄子》,卷十,第三十三章。

注二五:本处中国思想在第六章将再详述。

注二六:陈北溪语。

注二七:张载,《正蒙·天道》篇。

注二八:张南轩语。

注二九:薛敬轩语,《广近思录》,卷一。

注三十:朱子语,《续近思录》,卷一。

注三一:方东美,《哲学三慧》,初次发表于一九三七年南京举行之第二届中国哲学会。

注三二:《易经》,睽彖与革彖。

注三三:《易经》,睽彖。

注三四:《易经》,兑彖。

注三五:《易经》,随彖。

注三六:《易经》,咸彖。

注三七:《易经》,泰彖。

注三八:《老子》,第三十二章。

注三九:《易经》,恒彖。

注四十:《老子》,第四十二章。

注四一:王弼注《易》。

注四二:《庄子·齐物论》,卷一,第二章。

注四三:《庄子·天地》篇,卷五,第十二章。

注四四:《庄子·齐物论》。

注四五:《庄子·天地》篇。

注四六:在19世纪初叶的焦循对此曾有《易学三书》(《易图略》《易通释》《易章句》),论述甚佳。

【译注】

译注一:参考《老子》上经、《庄子·大宗师》《列子·天瑞》篇。

译注二:性即“生”的意思。

译注三:请参考方东美先生《生命情调与美感》。

译注四:此处引号内系方先生亲自英译《哲学三慧》之部分,因言简意赅,任何白话译文恐难传神达意,故先引用方先生中文原文,以资读者比较参考,然后再根据英文以语体文译出。以下各节皆同。

译注五:请参考方东美先生《易之逻辑问题》(现亦收集于黎明文化公司方东美先生全集《生生之德》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