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人类有史以来,哲学就一直众说纷纭。它常带有浓烈的意味,要不就是痛快淋漓地宣畅无穷机趣,要不就是深沉敏锐地宣泄无端悲痛。后者对人心深处纵非致命伤,也会挑起无限惆怅,这对人类精神自是一种威胁利器。然而,哲学仍然另有和平、中正的意义,足以激发人类的原创力,积健为雄,促使人类气概飞扬、创进不已,所以哲学对人类更有一种抚慰作用,足以安身立命,斡运大化,进而生生不息。

由此看来,哲学思考至少有三种途径:(一)宗教的途径,通过信仰启示而达哲学;(二)科学的途径,透过知识能力而达哲学;(三)人文的途径,通过生命创进而达哲学。

雅士培(K.Jaspers),这位德国存在主义大师,在其近作《哲学的永恒境界》(The Perennial Scope of Philosophy)中,曾指出哲学以往的两种出路:一方面,因为哲学深为关切信仰启示,而这种信仰又极具排他性,所以只能建构出一套附属于神学的观念系统,否则便会丧失信仰,走上虚无主义;另一方面,因为哲学深受欧洲科学萌芽的影响,所以必须深符科学原理,其世界观便只能相应于一套批判性的知识论,否则即会被视为虚幻的表象。这样一来,哲学便堕入两难的局面,最后只能宣告退位。雅士培为了面对这种挑战,曾经建立了他自己的一套哲学。本文所要谈的并不在此,我所想强调的是,上述哲学的两种出路,即使要认同于神学或科学,也很难摆脱种种困境。

对上述三种哲学思考的途径,若要深论,恐篇幅有限,所以本文只打算扼要地指出一些关键问题。

(一)宗教,对斯宾格勒(Spengler)来说,“自始至终,是形而上的,是另一世界的,是对另一世界的知觉(awareness),而在该世界中,所有感觉只为烘映出前景而已。宗教是在超感觉(supersensible)中的生命,是与超感觉一致的生命。在此一知觉的能力消失时,或是对它存在的信仰消失时,真正的宗教便走向了终结”。所以,基督说过“我的王国不属于这世界”(注一),此乃所有“自律宗教”(autonomic religion)的根本主义,而现实世界就被置于一旁,备受贬抑。这样一来,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便对峙而立,不能融通。前者不论它是大化流行的领域,或历史变迁的场合,或尽性力行的园地,如果没有神的恩典降临,便根本是有罪的。如果神学只是这种对超自然的启示信仰,那哲学即使想为神学服务,也只能促使人们逃避此一玷污的现世,而寄望于另一完美的他世。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为什么尼采称柏拉图为“预存的基督徒”(Pre-existent Christian),柏拉图曾使他的恩师苏格拉底说道(译注一):“我要向你证明,真正的哲学家临死之际仍有充分的理由高兴,因为死后他才可望在另一世界得到最大的善。”“经验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对任何事物想得到纯知,便必须离开肉体——因为只有精神才可以透视纯知,然后我们才能得到想要的智慧。我们是爱智者,然而得到智慧是在死后,不在生前……”“真正的哲学家,只有他们,才永远在追求精神的解脱。”所以说:“真正的哲学家……所一直萦绕于怀的,乃是在如何实践死亡。”(注二)

要如此看来,才知道莎士比亚名言的深意:“生或死:那才是个问题。”而苏格拉底还进一步说过:“死亡——不是生存——才是得到纯粹智慧的最佳途径!”对柏拉图来说,“此事虽疯狂”,却有深意在,乃是天才的表露,所以“此中有方法”。然而,就是通过这种方法,苏格拉底却是悲惨地死了!当苏格拉底因此而死时,哲学精神也一体而亡了!哲学的雄健精神一旦萎缩致死,无边的空虚、惆怅便会到处弥漫,至少在现实世界,便会更感空虚。苏格拉底便是一典型例子,他如此悲怆的哲学,只有更加速哲学的悲惨死亡。所以,如果哲学只有这种途径,我们直可说,哲学,你的架构是脆弱的,哲学,你的本质是虚无主义!

(二)现在让我们再将哲学放在科学之镜前面,看看产生的影像是什么,近代欧洲史曾出现一些伟大的名字,像笛卡儿(Descartes)、斯宾诺莎(Spinoza)、莱布尼茨(Leibniz)与康德(Kant)等。然而,我们在此主要是指“极端科学化”的哲学,如同罗素(Russell)所说的:“我相信,哲学的问题与方法一直被所有学派所误解,我们若用传统的知识方法,很多问题都无法解决,然而其他被忽略的更重要的问题,只要通过更有耐性、更为适当的方法——也就是精确与固定的科学方法,便可解决。”(注三)

这是一个很大的承诺,若是无法兑现,将会使人黯然心碎。然而,如此一种科学哲学所给予的承诺,无论如何重复,实在只是一个脆弱的承诺,因为科学哲学所宣示的能力本身就很容易被撕成碎片——或许你会问,被谁所撕?

罗素肯定的断言,哲学的本质,是逻辑,然而“逻辑的真正功能乃是……如同在经验事务中的应用一样……分析重于建设”“因此,当它想发挥想象力到‘可能’的世界,它便不能再深入,而只能自限于‘实际’的世界”(注四),这正是促使康德不安的地方,虽然康德自己在知识论也曾建树一套科学性的哲学。

尤有甚者,最可悲的是,根据罗素的讲法,“我们必须抛弃指望,不要希望哲学能对人心提供满足。它所能做的,只是在堕落的尘世中,澄清一些观念,帮助我们了解世上的一般情景,并对复杂的事务从事逻辑性的分析,如此而已……对一个真正的科学哲学你不能多存奢望,它的作用只能停在求知的层面,以避免知识性的迷惑……除此而外,它并不提供——也不想提供——有关人类命运的解决方案,更遑论宇宙前途的解决方案”(注五)。在这里,科学的哲学很轻率地宣布了伦理的中性化(ethical neutrality),它被认为只是“一种对高度净化、高度文明的追求与需要,是一种从生命本能跳脱出来的解放,甚至于有时远离所有希望与恐惧等情绪”(注六)。

因此,我们从上述讲法可以得到一个重要结论,那就是对哲学的“无能”表示俯首认罪。根据罗素的看法,“哲学在科学精神的洗礼下,必须只与干枯抽象的事体打交道,而且必不能奢望它为实际人生寻求答案”(注七),犹记罗马哲学家西塞罗(Cicero)曾经宣称:“哲学,你是人生的导师、美德的良友、罪恶的劲敌,如果没有你,人生又值得什么?”若以西塞罗这种标准来看,那今天哲学的内在意义,早已被腐蚀殆尽,荡然一空,顶多只能以科学化的形式聊备一格,成为多余的存在。奇怪的是,这种形式居然也成为罗素所谓“一个自由人的崇拜对象”,甚至他还花极大的心血来描绘。

(三)所以,总的来说,以宗教导引人生虽能发人深省,但是神学——至少某些神学的形式——为了护教而贬抑现世的人类价值,并在狂热的本能中特别强调死亡牺牲,如此出世避世的看法,却值得商榷。另外,科学追求真理虽然也是令人向往的,而一旦逾位越界,连哲学都被科学化,便深具排他性,只能处理一些干枯与抽象的事体,反把人生种种活泼、机趣都剥落殆尽,这也是同样危险的。因此,哲学一旦成为神学的婢女,作为护教之用,或者成为科学的附庸,不谈价值问题,则其昏念虚妄必会戕害理性的伟大作用,而无法形成雄健的思想体系。

所以,实在说来,人文主义便形成哲学思想中唯一可以积健为雄的途径。至少对中国思想家来说,它至今仍是不折不扣的“哲学”,诚如美国哲学家罗伊斯(Royce)所说:“哲学乃是一种向往,促使日渐严重的人生问题走向合理价值。当你对现世切实反省时,便已在从事哲学思考。当然,你的工作,第一步是求生存,然而生命另外还包括了激情、信仰、怀疑与勇气等,极其复杂诡谲。所谓哲学,就是对所有这些事体的意义与应用,从事批判性的探讨。”(注八)

整个宇宙,无论它被分割成多少领域——自然界或超自然界、现实界或理想界、世俗界或神性界,在中国人文主义看来,都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这种大化流衍,范围天地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而人类承天地之中以立,身为万物之灵,所以在本质上便是充满生机,真力弥漫,足以驰骤扬厉、创进不已。

换言之,中国的人文主义,乃是精巧而纯正的哲学系统。它明确地宣称“人”乃是宇宙间各种活动的创造者及参与者,其生命气象顶天立地,足以浩然与宇宙同流,进而参赞化育,止于至善。

所以说,宗教旨在追求“极乐”,科学则在探讨“真理”,两者皆不可偏废,然而,“人”却也不能被贬抑。只有通过人的努力,怀抱远大理想,全力促其实现,才能济润焦枯,促使生命之树根茂盛、枝叶扶疏,蔚成瑰丽雄伟的灿烂美景。

然而,人文主义对“人”并不只是一味歌颂,“人”也并不只是祈祷文中的一个名词而已。说到“人”的本性,诗人对它的赞颂充满吊诡,哲人对它的思索也充满辩证,那么,到底“人”是什么?为了表明他的价值,我们应该如何持平地看他?

“人是何等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无限的潜力!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止!在行动上多么像一位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位神明!他是宇宙的精英,万物的灵长!然而,在我看来,这样一个尘土塑成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注九)

“人是何等困惑的东西!何等新奇,又何等奇怪,何等纷乱,又何等矛盾!何等神奇、是万物之灵,却又何等低能,只能栖居一隅。他是真理的宝库,却又常常犯错;他是宇宙的荣耀,却又狂桀不驯。”(注十)

“如果他自大自夸,我就使其俯首;如果他自小自卑,我就使其提升。人就是这样一直自我矛盾,无法理解的怪物!”(注十一)

欧洲人有种习性——对人性既尊重又鄙视,若从中国的思想家来看,他们的说法相当怪异、矛盾,然而深究之下,便知也有其根由。

西方远自古希腊起,就有一种很流行的奥菲派神秘宗教,此派源自色瑞斯人(Thracian)。根据它的理论,人类是由两种神力凑和而成,一个是善的,叫作“狄俄尼索斯”,另一个是恶的,叫作“提坦”。“狄俄尼索斯”原为葡萄树神,后来引申为酒仙,因饮酒可以激发灵感,表现创造能力,所以又被视为歌舞之神,它后来被善妒的“提坦”撕成碎片,吞噬下去。天神“宙斯”(Zeus)知道后大怒,乃嘱雷神将“提坦”打得粉碎,化为灰烬。然而,事后他又觉得可惜,所以又派遣雕塑之神,将一些灰烬——“提坦”的形骸和“狄俄尼索斯”的良心团在一起,揉做人形,这就是人类的始祖。要如此说来,人类的本性便天生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成分,成为一种怪异的组合。换言之,善良的灵魂深深陷在罪恶的躯体中。因此,此世的生命如同牢狱,等待惩罚,只有灵魂从躯体解脱出来,到达他世,真正的喜悦才可能存在。这就是希腊几千年来先天性恶论的源头,后来转变成宗教上的性恶论,所以才会厌世出世、贬抑人性(译注二)。

事实上,这种看法在古希腊很普遍,像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也有如此强烈的看法,而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Euripides)更是如此。另外,如前所说,苏格拉底的人生哲学,尤其是受奥菲宗教的直接影响。

再者,众所周知,希伯来对人性的看法,也与奥菲宗教相同。根据其理论,神照自己的形象造人,所以人的灵魂本属纯善,但因后来受撒旦诱惑,才堕落犯罪。所以,《新约》中说,“因此,这就如罪是从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从罪来的,于是死就临到众人,因为众人都犯了罪”“你们若顺从肉体活着必要死,若靠着圣灵治死身体的恶行,必要活着”(注十二)。基于这种人性二分法,德国哲学家雅各布·伯麦(Jacob Boehme),甚至建立一套“神魔同在”(God-Lucifer)的形上学理论,以便使宇宙的截然二分更为突出。

同样地,在印度,佛教徒也认为阿赖耶识(Alaya)乃由“如来藏”与“藏识”合成,前者为清识之源,后者则为浊识之源,因为源头有清有浊,有如挟泥沙而俱下,所以下游自有杂染(译注三)。这种理论若与西方相互比较,将可看出是何等近似。

换言之,在上述学说里,诸位很容易看到人性中的“大裂痕”:一方面,人是神的形象;另一方面,他却又是恶魔的化身,这两者势如水火,毫不相容。所以,人不只是一种矛盾,更是一种内在的自我矛盾——此世的肉身纯为罪恶,而善良的灵魂属于他世。在两者之间,你只能看到一团毫无意义的虚无!这种学说发展到最后,诸位便会发现,整合的人性沦为一种“恶性二分法”(vicious bifurcation)。德国哲学家凯萨林(Hermann Keyserling)曾经把“西方思想”称为“西方愚昧”(western unwisdom),如此看来,确有至理在焉。

然而,中国思想却迥然不同,我称之为“东方智能”,其中绝无任何对人性的诅咒。我如此直说,并不是对基督教挑毛病——事实上,我认为基督是一个极为宝贵的真理,我所想指出的是,西方这种有问题的哲学,足以戕害人性尊严、割裂人性完整,而这在中国人文主义的光照之下,尤其看得清楚。

我们此前已经提到,西方很多宗教人士视人不是一个整体,而是一种“两极化”,像《化身博士》(Dr.Jekyll & Mr. Hyde)(译注四)一书所说,是双重人格,善恶同体。如此一来,这便使得人性分裂,不再可敬,因为有罪恶的那一半,便很难保持原来那一半的善良,以致人性时时在冲突、矛盾,不得和谐、安宁。

说来奇怪,虽然人类已从古代宗教进入现代科学与哲学,但西方对人性的看法仍然不是完整的一体,还是极端的两橛。这令我想到《爱丽丝仙游记》(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这本书的故事,爱丽丝随着兔子到一小洞门,遥望洞外是个明媚、可爱的花园。她很想进入,可惜身体太大,无法钻入。然而,吃过一瓶果露后,身躯便愈缩愈小,小得像个望远镜,甚至像个蜡烛,只有十英寸左右,但此时又因躯体太小了,连钥匙都无法够到,还是无法进入花园里。正在悲伤之际,她又吃了一小块饼干,这时开始慢慢长高,但愈长愈高,竟快冲破了屋顶。这样一来,进入花园的希望更渺茫了。如此一波三折,爱丽丝深感每个阶段都迥然不同,不禁脱口喊道:“如果每次都不是相同的我,那么,在这世界上,我到底是什么?啊,这真是个烦人的恼事!”

近代欧洲人从中世纪的宗教社会解放以来,凭借科学的思想,从天上回到地下,犹如自然界的小孩子,通过灵巧的观察与经验,急于了解大自然的秘密。这就好比爱丽丝急于想进入仙境一样,他们也很想进入大自然这个可爱的花园。所不同的是,他们果真进入了,在芳菲蓊勃的花园中徜徉赞叹。相同的是,人的地位在科学的魔力下,也缩成了一小截,恰如爱丽丝喝过果露后缩小一样。

换句话说,根据17世纪的科学传统,自然界也被二分法所割裂(注十三)。在“真实的自然”(real nature)中,只有所谓“初性”(primary qualities)才是事物的本体,但在“表面的自然”(apparent Nature)里,你却只能发现一些“次性”(secondary qualities),组成所谓的“心灵”。因此,从理论上来说,人便只是心灵与身体的组合而已。然而,身心之间到底如何连贯融通,求得谐和一致,迄今却还没有任何现代知识理论足以完满阐述。

所以,西方自从法国笛卡儿以降,有种强烈的趋势,那就是只以心灵的层次来看人,因此人便成为主观,拥有一组“次性”,而这些“次性”在客观的大自然中全非真实。因此,这种科学二分法到最后便导致人被割裂片片。若借英国休谟(David Hume)的一句话来说,人竟只成了“一束知觉”而已,毫无根本的统一。这样一来,人甚至不是一个心灵!如果种种“次性”——可称心灵的唯一成分——在世上都不是真实存在的,那如何可以凭借它建树一个可敬的人性?以此类推,其他所谓“第三性”(tertiary qualities),也就是真、善、美等价值,甚至比虚无还不如了。其风所及,人类根本不可能建构任何价值理想,因为根据科学哲学家如斯宾诺莎等人的看法,连价值也只是幻象而已。

所以,按照西方的看法,我们所看到的人,已是剥落斑斑,一切高贵的特质,一切丰赡富饶的初性、“次性”与第三性都剥落殆尽,最后,人只剩下一个虚无!此所以帕斯卡尔(Pascal)称人为妄念!为怪兽!为矛盾!而在莎士比亚的语言中,人甚至还不如尘土,因为尘土不论多渺小,毕竟还有点儿东西。

然而,要想贬抑人性终究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人类生来就有伟性,要想迫使人类向自然称臣,反会形成人对自然的征服。所以,培根(Francis Bacon)早已提到,为了了解自然,我们自应先服从它,然而他马上就指出“知识即权力”,人类通过知识的能力,先会系统地了解自然,接着就会控制自然与利用自然,一如敏捷的驯兽师先需在狮洞中忍受狮子,然后就可以毫不畏缩地驯服狮子。

当西方在16、17世纪产生了自然二分法与压抑人类的时候,不少大科学家,如开普勒(Kepler)、笛卡儿(Descartes)、伽利略(Galileo)、牛顿(Newton)等人,开始进入了欧洲文明舞台,分别展现其巨大的知识能力。而在后来的岁月里,以神奇的科技成就充分证明人类足以征服自然。因此,系统哲学家如德国的康德(Immanuel Kant),在他要证明知识的可能性与凯旋时,才能宣布:“悟性并不是由自然界先天导出定律,而是将此种定律指向自然界。”(注十四)

在后来的发展中,欧洲观念论从康德到黑格尔,包括新黑格尔学派,都强调人类的精神能够本其自身律令而创建世界,征服自然。因此,“自然”如果只被视为初性以外的孤独领域,远离精神现象而孑然存在,那便只是毫无意义的一个名词而已。在黑格尔看来,精神才是宇宙的实质,所谓自然界不过是精神世界演进的初步,而最后精神之完成、实现必须先超过这个初步,战胜其阻力(译注五),此所以黑格尔宣称在精神世界中,自然界首先能到达其目标与真理,而精神之所以为精神,正因其足以浃化自然,流衍无穷(注十五)。所以在此人类自觉之下,精神的最后凯旋才能于焉宣布。

然而,我想喜欢诡辩的帕斯卡(Blaise Pascal)恐怕又会起而争论:因为“自然”固然一方面有其完美性,足以表现其为精神的观念,但另一方面却又有其缺憾,只能代表属神的观念。

若从西方思想史的发展来看,则罗素下列的沮丧语句,颇能代表科学界对上述观念论的反动:

“人只是一些前因的后果,根本无法预见未来,他的一切根源、成长、希望与恐惧,一切爱与信,都只是偶发元素安排的结果。因此,事实上没有任何热诚、任何英雄气概或任何思想与感觉,可以在入土死亡后,还能保存生命的,所以当代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奉献、所有的启发、所有人类的天才,最后终将注定在太阳系中毁灭。而所有人类成就,更将无可避免地与宇宙残骸一起被埋葬。”“人生就是短暂与无力,就人类全体来说,其劫数终将无情地继续下坠。”(注十六)

从上面可以看出,西方思想不论哪一学派,往往都充满“恶性二分法”,把很多事物放在水火不容的两极对立中。因此,整个宇宙仿佛一个战场,很多现象在其中,纷争不已:因为恶魔与神明在互争,所以人心中的魔念与天良也一直在交战;因为自然与超自然壁垒分明,所以自然中的“次性”与初性也尖锐对峙;又因为自然与人格格不入,所以人的萎缩自我也与超越自我背道而驰。这种正反对立的关系真是不胜枚举,一言以蔽之,“和谐”的重要性要不就被忽略,要不就被无望地曲解了。

因此,我将向诸位阐述一种极其不同的哲学风格,那就是典型的中国哲学。数千年以来,我们中国人对生命问题一直是以广大和谐之道来旁通统贯,它仿佛是一种充量和谐的交响乐(译注六),在天空中、在地面上、在空气间、在水流处,到处洋溢着欢愉、丰润的生命乐章,上蒙玄天,下包灵地,无所不在,真是酣畅饱满、猗欤盛哉!而中国人的思想也一直就是以这三个主题为中心:自然、人,以及人的文化成就。

换句话说,我们对自然的了解与西方不同,“自然”对我们来说,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其真力弥满,贯注万物,因此自然是无穷的,它不被任何事物所局限,也没有什么“超自然”驾凌其上。“自然”本身就是无穷无尽的生机,其饱满生意充满一切,但又并不和上帝的神力冲突,因为在它之中正含有一切神奇的创造力。再说,人和“自然”之间也没有任何隔阂,因为人类生命与宇宙生命乃是融贯互通,浃化并进的。

不只中国如此,视自然、人与历史浑然一体,浩然同流,诸位在某些印度思想中也可看到,比如在《奥义书》中,多处都提到如下的“和平颂”:“噢,彼也充满,此也充满,充充满满,彼此互流,当此充满贯注另一充满,更能流衍互润,融成一体。”(注十七)凡此种种,都可看出东方智慧的基本精神。

因此,在这种智慧的光照之下,哲学并不是对一些琐事枝枝节节的研究,往而不返,也不是对一些与生命不相干的探讨,执而不化。所有偏执的“主义”,若只囿于边见,即使不是虚妄,也是误解。中国哲学在这种广大、和谐的原则下,以理想主义作为追求崇高价值的表现,自可与自然主义携手合作,共同肯定生命的意义——不论是宇宙生命还是人类生命。然后,在这种意义下的自然主义,也必能与人文主义密切融通,共同在文化创造中肯定人性的尊严。

根据中国哲学,整个宇宙乃由一以贯之的生命之流所旁通统贯,它从何处来,或到何处去,固然属于神秘的领域,永远隐秘难知。然而,生命本就是无限的延伸,所以无限的生命来自“无限”之上。而面对着“无限”,有限的生命又得绵延赓续,因此所有生命都在大化流行中变迁发展,生生不息,运转不已。它是一种途径、一种道路,足以循序渐进,止于至善;这创进不息的历程就是“道”,若是“原其始”,则为善之本质,由此源头而流衍出一切生命原的动力,超乎一切价值之上,所以必然是超越性的(transcendental),不只是超绝(transcendent)而已(译注七)。若是“要其终”,则为善之完成。所谓“道”也就是在此历程之中尽性践形,正己成物。又因其包容万类,扶持众妙,所以也必然是内在性的(immanent),在万有之中彰显出造物主的创造性,如此在“原始要终”之间,正是大道生生不息的创进历程,蔚成宇宙的太和次序。

这一种视“自然”为创进历程的理论在中国《易经》阐述得最精彩:“成性存存,道义之门。”(The fulfillment of Nature which is Life in perpetual creativity is the gate of Wisdom bodying forth the value of Tao and the principle of righteousness.)(注十八)由此诸位可以看出,根据中国哲学的传统,本体论也同时是价值论,一切万有存在都具有内在价值,在整个宇宙之中更没有一物缺乏意义。各物皆有其价值,是因为一切万物都参与在普遍生命之流中,与大化流衍一体并进,所以能够在继善成性、创造不息之中绵延长存,共同不朽。

现在,让我们再谈谈对人的看法,人是生于何处?凭借何物?朝向何处?又所为何来?

若问人生于何处,根据中国哲学,人生于自然之中,而自然乃是大化流行的境界,其神韵纾余蕴藉、盎然不竭,其生气浑浩流衍、畅然不滞。如果有人投身于此大化之流,正如同一滴雨水融入河流,即能一体俱融,共同奔进。“自然”与个体相遇前或会觉得个体多余,但一旦水滴融入河流浑然同体,即能变成波澜壮阔的一部分,浩然同流。这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犹如甜蜜的爱侣一般,心心相印,足以谱出共同的心声。

在中国人看来,自然全体弥漫生命,这种盎然生意化为创造冲力向前推进,即能巧运不穷,一体俱化,恰如优雅的舞蹈,劲气内转而秀势外舒。此时,一切窒碍都消、形迹不滞,原先的拘限扞格都化为同情交感。因此,中国哲学家认为,自然与人生虽是神化多方,但终能协然一致,因为“自然”乃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创进历程,而人则是这历程中参赞化育的共同创造者。所以,自然与人可以二而一,生命全体更能交融互摄,形成我所说的“广大和谐”(comprehensive harmony)。在这一贯之道中内在的生命与外在的环境流衍互润、融镕浃化,原先看似格格不入的此时均能互相涵摄,共同唱出对生命的欣赏与赞颂。

至于人生的凭借,在中国哲学看来,则在高标至善理想,融入自然的创化历程中,以追求其完成、实现。这种“善”源自无限,也迈向无限。像中国在18世纪有位名思想家戴震,他在《原善》一书中便阐述得极为中肯:

善曰仁、曰礼、曰义,斯三者,天下之大衡也。上之见乎天道,是谓顺;实之昭为明德,是谓信;循之而得其分理,是谓常。道,言乎化之不已也;德,言乎不可喻也;理,言乎其详致也;善,言乎知常体信达顺也。……性,言乎本天地之化,分而为品物者也。限于所分曰命,成其气类曰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质,而秀发于心,征于貌色声,曰才。资以养者存乎事,节于内者存乎能……呈其自然之符,可以知始,极于神明之德,可以知终。(注十九)

正因中国哲学对人性潜能充分了解,从其刚开始的鼓舞作用到最后的精神高峰,皆能深自体悟,所以能够使人善尽其责,在仁爱的意识下——尤其是泛爱众的意识下——根据智慧的引导而完成神圣有使命。换言之,宇宙之至善、纯美挟普遍生命以周行,旁通统贯于各个人,而个人之良心仁性又顺积极精神而创造,流溢扩充于宇宙。因此,他的生命感应能与大化流行协合一致,精神气象能与天地上下同其流,而其尽性成物更能与大道至善相互辉映。要之,他的创造活性源自同情仁爱,因此其人文教化足以产生理性秩序,而其根据理性秩序所产生的义行,更能彰显公义原则。所以,他的精神穆穆雍雍,足以迸发智慧的火花,终将成为一位圣贤,充分实现他生命的神圣性。这是何等壮美的存在!在现有世界中还有比这更伟大的吗?

要之,在自然的大化流行中,中国哲学认为人应善体广大和谐之道,充分实现自我,所以他(中国哲人)自己必须殚精竭虑地发挥所有潜能,以促使天赋之生命得以充分完成。正因自然与人浩然同流,一体交融,均为创造动力的一部分,所以才能形成协合一致的整体。如果有人不能充分实现自我而有缺憾,也就是自然的缺憾,宇宙生命便也因不够周遍而有裂痕。

此所以孟子指出人人有贵于己者。我们是完美的,因为我们可以尽性;我们是伟大的,因为我们可以成物。对于一切事物,我们应该友善,对于一切人们我们应该相爱,因为仁人以爱包容一切,犹如智者以知了解一切,这种广大、和谐、普遍放光,正是人人均应追求之道。如此,天与人和谐,人与人感应,人与物均调,处处都以体仁继善、集义生善为枢纽,然后天地之间,才能怡然有序,一切万物也才能盎然滋生。

我们一旦在心中有这种高贵情操,便可彻底透悟《中庸》的伟大宣示: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注二十)

换句话说,当人们凭借其创造生机臻入完美境界,即可与天地合其德,与神性同其工。如此的人即可称为理想的精神人格,儒家称之为“圣人”,尽性践形,止于至善。道家则称之为“至人”,本性高贵、行动伟大、智慧充溢。墨家则称之为“博大完人”,兼相爱而交相利。

上面讲的理想精神人格,乃就人的可能性与潜力而言。然而,就现实来看,人真是如此伟大吗?我想西方莎士比亚说过类似的话:“有些人生而伟大,有些人行而伟大,有些人则受感召才伟大。”莎士比亚或许把这些区分当作互不兼容,我却不以为然,因为宇宙的普遍生命创化不已,挟其善性以贯注于人类,使之渐渍感应,继承不隔,所以说人人生而伟大,只要能率此天命之性,人人充分发展,则不可能没有伟大的成就。

上面我们已看过人与自然的关系,现在让我们来看人与人自己的关系。根据中国哲学,人之所以伟大,乃是可以坚忍奋发,实践所有潜能,所以伟大的成就即是价值的实现,这就是人生之根本意义所在。从“自然”来看,我们可知人“能够”如何。然而,从历史来看,我们则知人“应该”如何。人与自然协和一致,意味着共同创进,然而在历史之流中,人类是自己的主人,理应集中所有原创力,确立方向,全力奔进。这不只是拓展新机,更为了在文化活动中激发精神的觉醒。因为生命之善或价值之光都不是自然礼物,必须经由新的良心、新的激发与新的天才,才能积健为雄,完成德业。唯有在文化理想光照之下,一个新的生命气象始可脱颖而出,将原始生命转化为人文生命,也唯有如此不断求新求进,生命的创化才不致偏差有误。要之,正因先天的秉赋与善性混然同体,故后天的德业更应与善性浩然同流。唯有如此,生命格局才能显示出恢宏的气宇。

当然,或有人说生命的自然本能只是时空交点下一系列的机械行动,只能表现一些粗野的原始情绪,甚至从最坏的可能来看,人类生命若未受文化熏陶,便也可能沦为莎士比亚所说的地步(译注八):

人生不过是个人行动的阴影,好比一个可怜的演员,

在台上时阔步高谈,

以后却再也听不见;

它又好比是一个故事,

由一个傻子慷慨激昂地阐释,

内容却毫无意义,百无一是。(注二一)

然而,在艺术世界中,生命却如同芭蕾,是一场舞蹈,举手投足都经过美化,把所有情绪都按照韵律纳入教化,所以终能优雅美妙、气韵生动。在悠扬、高雅的音韵中,促使人类的本能转化成高尚、芳洁的意境。即使是一个暴烈的情绪,血脉俱张,也能借着抒情歌声,总持灵性、吐纳幽情,进而寄托遥深、提高意境。如此凭借酣畅的歌舞化运神思,以情絜情,终能放旷心胸,进入高尚的精神境界。那时的言行已不再粗鲁、鄙俗,而能洁净、提升,臻于精神创造的灿然天地。

同样,语言除了是彼此沟通的基本方法,在文学上也含有神妙的点化作用,特别是诗,更有高度人文教化的妙用。不论写景或抒情,都可以陶冶波澜雄浑的情蕴,培养气脉幽深的心性,通过神妙之美而提升生命精神。在诗中,我们可以驰情入幻,求得心迹双清之解脱,将人类灵魂带入高度的精神自由。此时,所有的深意玄思、激情狂念、幻梦奇景、悲痛苦难、迷离错乱、优雅心声,乃至于雄奇生机都可以淋漓尽致地宣畅无憾。虽然历经艰难,终能陶镕美感,裁成乐趣。如此透过诗心,一切万象都能充满生香活意,蔚成绮丽美景。

在绘画中亦然,这种诗境幻美也可透过轮廓、线条、色彩等巧思独运而充分表露,特别在中国国画更可看出气韵生动,钩深致远。这在第七章我将再详述。

要之,从中国哲学看来,一切艺术文化都是从体贴生命之伟大处得来的,所以在艺术领域之中,人类无须再模仿自然。相反地,他们甚至可以挺身而出,超拔其上,因为他们的生命之流已经贯注了更大的创造力,不受任何下界所局限,故能臻于最高的精神成就。这是我为什么肯定“历史”乃是文化理想的实现历程,乃至于大化流行的优美文字。

当然,在中国文化里,科学并未得到应有的优势。这理由也不难知道,因为若把科学视为一种知识的形式,那中国人很了解其重要性,但在西方,科学却还有多重意义依附其上。如希腊人视科学为宇宙内在次序的理性说明,如果科学只指此而言,则中国确实有科学。

但是,即使如此也还有所不同,希腊思想家是将表面的现在视为永恒,面对自然界的流变只从量上来解释,视之为机械过程的分合。我们中国人却不同,“自然”充满了生机,“自然”饱含着价值,在自然界中,任何变化过程必然也蕴含着质的变化,而且在变迁发展中充满盎然生机。因此,自然界与人类生命全体交融互摄,在文化的创造过程中,自然界乃是助力,而不是阻力。

近代欧洲人则视科学为自然界的系统研究,不论自然是有机的或无机的,均把人分离隔开。因此,近代科学家从根本上就有一种“非人类学”的趋势,自然界被截然二分:初性与“次性”,使得人与自然对峙而立。完整的宇宙被劈成两半,一方面是物质及其初性,另一方面则是心灵及其“次性”。科学虽然力求纯粹、客观,但根据近代心理学与19世纪中叶以来的知识论,人类在基本上仍是主观的。所以在纯客观的领域下,科学虽尽一切力量要分析什么是抽象的、什么可以量化研究,并且要肯定什么是精确的,俾使检证对象化约成一些公式定律,但对人类却绝不可能也如此相待,因为人生是完整的、人性是活跃的。像斯宾诺莎曾想把人的行为与嗜好都化约为体、面与线,便遭到很多强力反对。

在我看来,自然科学除了轻忽人的地位外,另外也还有以下三项困境:

(一)科学至少在经验层次的发展中,必须来自可观察的感性材料(sense-data),并且以之作为依据。然而,在大科学家来看,这些却是主观与虚幻的,此中便显然有自相矛盾之处。

(二)科学宣称要纯粹、客观,要把人完全摒除其外,然而其结果,人在对自然界持久研究之后,反而成为控制自然的胜利者。所以,我们曾经引述康德的话:“悟性并不是由自然界先天导出定律,而是将此种定律指向自然界。”如此一来,客观性便建构在纯主观的基础上,严格地由“超自我”所决定,这是何等令人迷惑的结果!仿佛人与自然在捉迷藏,而最后“人”还是把“自然”捉了个正着。

(三)科学是一种符号系统的思想,它建筑在“指针的研读”(pointer readings)上(注二二)。然而,它由何而来,向何而去?这类问题对科学家来说,永远是些困窘的问题:

这个宇宙,若入乎其内,则无法辨认,

也不知它从何处流来,不论你愿不愿意,它一直潺潺流动,

若出乎其外,则如风乱吹,

也不知它向何处吹去,不论你愿不愿意,它仍一直呼呼吹动(注二三)。

在此,科学的符号系统也被证明只是一窝风而已,徒增困扰。虽然这种系统“独立于所有人类与知识个体之外”,被肯定是“要从人类学的元素中解放出来”(注二四),然而科学家们像马赫(Mach)、皮尔森(Pearson)与爱丁顿(Eddington)最后都将其化约到有秩序的感性,或者“某人心灵”的观念,仍然与其所宣示的纯客观自相抵触(注二五)。相反地,像普朗克(Planck)与其他科学家都确定这种系统“简易而单一”,是“想对一定客体的了解——虽然这是办不到的”(注二六),“这个客体并不是我们观念对知觉的相应存在”,而是一个未知也不可知的超绝世界,科学的理性于此乃完全失去其自主性。

因此,归根结底,所有这些困境乃根源自西方思想隐含的一种假定——将人与自然劈成对立的两橛。若从中国智慧看来,这个假定是错误的,诚然科学在中国文化并不像珍珠般灿烂发光,或像神明般受到膜拜、崇敬,此中自有遗憾。然而,在我国发展科学思想上,便不会陷入这种困境,导致人性被贬抑、机趣被斫丧。因为我们充分相信人的生命及工作与外在世界必须和谐一致、内外相孚,所以我们中国文化可称“妙性文化”(译注九),贵在挈幻归真,人与自然彼是相因,流衍互润,蔚成同情交感的中道。只有这大方无隅大道不滞之中,始能淋漓宣畅生命的灿溢精神。

这种人我两忘、物我均调的“妙性文化”在西方很难找到,但在中国却是个特色。如前所说,这是因为西方有个恶性二分法,对万物的整全性与活跃性斫丧太甚。在西方,全体宇宙被强劈为自然与超自然,便很难重新融合,整体自然界又被割裂成初性与次性,也很难再一体统贯,而整合性的人格再被分化成两橛,更是只有不断交战,永难和谐一致。

让我们在此再引述帕斯卡的话:“本能与理性,乃是两种自然的不同标志。”“但若两者兼具,便不能不彼此纷争,因为不可能只与一面和平相处,而与另一面没有纷争,所以它永远只能自相分裂、彼此矛盾。”“我们在各方面已经能力有限,而这种内在的对立与交战,更助长了我们的无力。”(注二七)一个人若自己都会与自己交战,便不可能期望他与别人和平相处。长此以往,整个社会生命要想幸福也绝无可能,这种欲振乏力的西方思想落在实际人生中便成了不幸的困境。

此中困境,为了长话短说,我只想举出两个权威性的例证来说明。

首先以歌德为例,歌德深悉少年维特的烦恼,恶魔的骚扰使其一刻也不能安宁,他说道:“这似乎是一幅幕帘,垂挂在我眼前,还有一座永久开放的坟墓,在我面前张着大口,取代了人生的无穷期望。”“没有一刻不损坏你和你的四周一切——没有一刻你自己不变成一个破坏者……”“我的心沉沦于这种看法:自然的各部分,都有它的破坏力,自然不曾建一种东西而不把自己和接近它的一切都毁灭。所以,在地球、空气以及一切活力的环绕之中,我仍悲痛地彷徨着,因为宇宙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可怕的恶魔,一直在自我吞噬。”(注二八)(一七七一年八月十八日)

“我真烦闷得要撕裂胸口了,因为常想到,能够互通心声的竟是这么少,而且没人能给我爱意、欢乐、狂喜或欣悦。在我的心灵中,虽然有最活泼的浓情,却也不能使缺乏它的人得到幸福。”(十月二十七日)

“那人,自称为半神的,到底是什么?在他极端需要力量的时候,他不是很乏力吗?不管他是得意、欢乐,或是失意、烦闷,他的一生不是都无可奈何地被拘限、束缚吗?而且,当他梦想正攫住‘无穷’的时候,他不也同时感觉非回复冷静、单调的存在意识不可吗?”(一七七二年十二月六日)

“是的,这确是人的弱点。有些地方,他在爱慕者的心灵中留有最强烈的印象,然而在同一地方,他却也一定会毁灭,而且很快地消失。”(一七七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另外一个著名例子便是印度诗哲泰戈尔,他在访问法国古战场时,正是一次大战后不久。他面对着一片废墟,写下了如此悲痛的句子:“这一片可怕、荒凉的安静,仍然带着痛苦的皱纹——死亡的挣扎仍然浓粘在丑陋的山脊上——在我眼前好比有一个大怪魔,没有形状,也没有意义,却有两只大胳臂,足以捶击、打碎与撕裂。有一个大缝隙好比大口,可以吞噬。一个高地好比脑袋,可以钩心斗角。这整个景象好比一个血肉之躯,野心勃勃,却全无人文教化。正因它只是一团激情——属于生命,却又没有生命的完整性——这才是生命最可怕的敌人。”(注二九)

任何有识之士看到上述这些语句,必会憣然警惕。如果戕害自然的恶魔来到人间社会,势必将造成极大的恐怖,沿途吞噬人类。事实上,这正代表一种庞大的权力意志,本性残酷,流毒甚广。就人类来说,这就是军事上、经济上、政治上——尤其最坏的是,文化上的恶魔,凡此种种,均足以导致全世界陷入恐慌。

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我们说中国文化乃是唯一不曾受此恶魔吞噬的文化生命,或许听来奇怪,然而这却是一个历史上的事实。它往后能否再保持下去是另一个问题,然而中国的民族文化,确是一向充满了“如实慧”。此乃因为中国人深悟大化流衍生生不息,宇宙全局弥漫生命,故能顶天立地,受“中”以立,然后履中蹈和、正己成物,完成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的至德!

换言之,我们深知如何浃化于大道的生意,浑然一体,浩然同流,正如老子所说:“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注三十)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注三一)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夫唯道,善贷且成。”(注三二)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久。”(注三三)“无狎其所居,无压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注三四)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注三五)“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注三六)“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注三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注三八)“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注三九)

孔子的卓越看法更值得重视:“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注四十)

我上面引述了很多老子与孔子的话,以显示在各种文化发展中,中国哲学的智慧乃在允执厥中,保全大和,故能尽生灵之本性,合内外之圣道,赞天地之化育,参天地之神工,充分完成道德自我的最高境界!在比较研究其他文化类型之后,我们更可看出这种伦理文化最具积健为雄的精神,对追求人生幸福之途实有莫大的重要性。总括此中的根本精神,千言万语一句话,便是“广大和谐”的基本原则。在这种广大和谐的光照之下,普遍流行于其他文化的邪魔力量终将被完全克服。因为在此同情交感之中,一切万物毫无仇隙,所有矛盾的偏见、所有割裂的昏念、所有杀戮的狞态、所有死亡的悲慨,要之,所有顽劣的破坏,都会在此穆穆雍雍之中化为太和意境,一体俱融。

以前,孔子欲居九夷,有人问:“陋:如之何?”孔子回答:“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注四一)同样的信心也可用于此地,当创造性超越破坏性时,和谐也同时盖过了纷争,那时所存的,乃是根据高贵人性而完成生命理想的精神大凯旋。

【原注】

注一: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卷二,页二一七。

注二:柏拉图《斐多篇》,63e-64a;66e;67d-e。

注三:罗素,《哲学中之科学方法》,页三。

注四:同上,页八。

注五:同上,页十七至十八。

注六:同上,页二六至二七。

注七:同上,页二九。

注八:罗易士,《近代哲学的精神》,页一。

注九: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幕二,景二。

注十:巴士卡,《深思录》,八节,页四三,二二八。

注十一:同上,六节,页二一四,四二〇。

注十二:《圣经·新约·罗马书》,第五章,十二节,及第八章,十三节。

注十三:参阅笛卡儿《沉思录》三与六章,洛克《人类悟性文集》册二,第八章,七至十节,十五至十七节,二十三到二十四节,二十六节,及册四,第三章,十二至十四节,二十八节;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页六至十二;埃德温·阿瑟·伯特,《近代物理科学之形上基础》,页五六至五七,七三至八〇;特别参阅怀德海,《自然的观念》,页三〇至三二。

注十四:康德,《道德形而上学》,三十六节。

注十五:黑格尔,《哲学科学百科全书》,第一部分,“逻辑科学”,九十六节。

注十六:罗素,《一个自由人对神秘主义与逻辑的崇拜》,页四七至四八,五六。

注十七:《奥义书》,卷一,页二〇〇,二一七;另参Brihad-Āranuyaka,“Upanishad, 5th Adhyāya,”in R. E. Hume,The Thirteen Principal Upanishads,页一四九。

注十八:语见《易经·系辞上传》。《易经》此伟大的经典包含两部分:一、符号与符号运作,也就是根据严谨逻辑系统所构成的易卦系统;二、文字说明的系统。文字说的系统其次序如下:1.卦辞——对各卦的直接详述;2.爻辞——分述各爻之辞;3.彖传——各卦辞之总合;4.象传——各爻辞之总和;5.专论乾坤二元之文言传;6.7.系辞上下传,为《易经》哲学之通论;8.说卦传;9.序卦传;10.杂卦传。

注十九:戴震,《原善》,卷一,页一。

注二十:《中庸》,第二十章。

注二一:莎士比亚,《麦克白》,幕五,景四。

注二二:艾丁顿,《物理世界的本性》,第十二章。

注二三:The Rubáiyát of Omar Khyayám, xxix. Eng. tr. E. Fitz Gerald.

注二四:布朗克,《物理学之检视》,页三九。

注二五:马赫,《感性的分析》,页三至三六,九九,三一〇;另见威尔逊《科学的文法》,第二章。

注二六:布朗克,《物理学之检视》,页三八至三九,“近代物理学中之宇宙”,页八至十五,六九至七〇。

注二七:巴斯卡,《深思录》,页一九四、二一二、七三。

注二八: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选自《德国伟大短篇小说选》。

注二九:泰戈尔,《创造的统一》,页九七至九八。

注三十:《老子》,第三十四、第三十五章。

注三一:《老子》,第二十五章。

注三二:同上,第四十一章,另参第七十六章。

注三三:同上,第七章。

注三四:同上,第七十二章。

注三五:同上,第五十五章。

注三六:同上,第十章。

注三七:同上,第五十五章。

注三八:同上,第十六章。

注三九:同上,第五十二章。

注四十:参见《中庸》。

注四一:参见《论语·子罕》篇。

【译注】

译注一:因为苏格拉底述而不作,其主要思想均由其弟子柏拉图在语录中记载,故后人很难区分何者系由苏格拉底亲述,或何者系由柏拉图假托而发挥,是以当今学者多将“苏格拉底——柏拉图”一体通称,方先生在此处称柏拉图“使”他的恩师慨言,意即在此。

译注二:原文对此希腊神话叙述很简略,唯恐读者难懂,故特稍加说明,详情亦可参考方先生著《中国人生哲学概要》第三章。

译注三:原文叙述亦很简略,故特稍加说明,亦可参考印度佛学唯识论有关经典。

译注四:《化身博士》为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名著,意指一位“化身博士”善恶同体,兼具双重性格。

译注五:本文在此言简意赅,唯恐读者难读,故亦略加说明,详情可参考方先生著《科学哲学与人生》第三章。

译注六:方先生在《哲学三慧》中曾比较希腊文化、欧洲文化与中国文化,而称中国慧体为一种“充量和谐,交响和谐”,而希腊慧体为一种“实质和谐,比如主重音乐中之主调和谐”,欧洲慧体则为一种“凌空系统,比如复音音乐中之复调对谱”。该文言简意赅,寄意深远。

译注七:“超绝”(transcendent)系指“超”虽超矣,却与人世隔“绝”,二元对立。“超越”(transcendental)则指浩然同流、一体融贯,既能超越,又不排斥内在。在西方哲学容易混淆不清。

译注八:方先生曾以“调笑令”中译此句,雄浑古朴,极具韵味,亦可参见方先生《坚白精舍诗集》(黎明公司出版):

生命!

生命!

谲幻真如优孟!

狂情热意当前,

无端化入冥烟,

烟冥,

烟冥,

杳渺空虚难。

译注九:方先生在《哲学三慧》中,亦曾比喻希腊文化为“契理文化”,要在援理证真;欧洲文化为“尚能文化”,要在驰情入幻;中国文化则为“妙性文化”,要在挈幻归真,值得细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