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事迹,散见其门人柏拉图之《问答篇》,与芝诺芬(今译色诺芬,约公元前430—前354) 之《纪念录》(今译《回忆苏格拉底》) 。顾二书所载间有不同。如柏拉图言,则苏格拉底重思想者也,理想的之人物也;如芝诺芬言,则苏格拉底重实事者也,平民的之道德家也。柏拉图常自以其理想,假其师之名而出之,故其说或不如芝诺芬之得真。然芝诺芬历史家也,非哲学家也,故亦有不善解其师说者,未可尽为训。今以芝书为主,以柏书为助,而略传苏氏梗概,其庶无大误乎!若夫苏氏一生之性行学问,固非读全书不足以尽之矣。

苏格拉底,希腊之雅典人,纪元前四百六十八年生,或云纪元前四百七十年生。父曰锁福罗尼斯哥,业雕刻术,为人诚实,颇有贤声于时。母曰法讷烈底,业产婆。家贫。苏格拉底幼时,受普通教育于家庭,亦尝学雕刻术,冀绍父业,然非其所好,稍习即弃去。其学哲学也,说者不一,或言曾师事巴穆尼底(今译巴门尼德,约公元前540—前470) 。巴穆尼底者,以转变之理说万物者也。然苏氏似仅读巴氏之书,未尝亲受业于其门。又当时诡辩派诸名儒,如普罗达哥拉斯(今译普罗塔哥拉,约公元前481—前411,希腊哲学家) 、葛高斯、普罗底戈等,苏氏亦未尝师事之。苏之所以为学,实恃一己之力所得之者也。大抵苏氏幼年曾学自然哲学,然以其说之不完全,遂辍而不讲。斯说固信而有征者矣。

苏娶克商琪培为妻。克商琪培性悍,而苏善忍受之。一日,其妻盛怒,倾水泼苏,自顶至踵俱湿。苏坦然语曰:“迅雷之后,必有急雨。”其天性之温和盖如此。或问苏:“何故娶悍妇?”曰:“御马者先御悍马,然后善其术。吾欲御人,是以娶之也。能忍而御其妻,则亦处世而无怨尤矣。”

苏格拉底壮年尝三从军(纪元前四百三十一年波奇达亚之役,纪元前四百二十二年狄里匈之役,纪元前四百二十四年安福婆利之役) ,以武勇著。体坚实,善耐劳苦,他人叹弗及。军中粮绝,经日不食,不自知其饥渴也。严寒之日,他人非袭重裘,以毛蔽踝,未敢外出,而苏则单衣跣足,行于疾风大雪之中,见者至自愧无勇。其居军中也,多异闻逸事。一日盛暑,苏自朝立于庭中,若有所沉思,自作问答状;及午,兵卒有携枕簟眠于树阴者,见苏仍鹄立不动,窃异之,曰:“苏格拉底非自晨既立于此者乎?”如是至暮不去,入[衣](夜)亦不去,及其去也,朝暾已在林间矣。有少年曰阿克毕第者,苏之友而后年之门弟子也,尝负伤,苏救之。阿克毕第感其义,及论功,为言于上官,乞赏苏格拉底,苏辞不受,卒归功于阿克毕第。其后七年,雅典军败,退向狄里匈,苏格拉底殿,毅然不稍却。柏拉图假阿克毕第之言以记其事曰:“其时予(阿克毕第自谓) 为骑兵,而苏为步兵。及退军,予犹见彼,与为礼,观其从容指挥,慎思周虑,觉英迈之色转有过于临战者。”

苏格拉底之勇毅匪独于战阵见之也,其为评议官、为司法官,亦持正不阿,守义不屈,所言者必躬行之,所既行者,虽强之而不改。纪元前四百六年,为元老院议长时,曾以事与众议全戾,卒不为之下。其丰裁之峻厉可想见矣。

苏氏中年以后,始集弟子讲学。雅典之人闻之,相引以为异,观者如堵。盖苏氏面目奇陋,鼻低而上向,睛凸唇厚,腹大如五石瓠。见者辄目笑之,故居民争欲瞻其丑状也。然苏氏貌虽不扬,而其思想之高尚,其行为之坚固,其辞令之明达而条理,实有出人意表者,此所以[趁](趋)聆其教者若水之就壑欤?苏氏教人不索酬,故犹有议其所教为无足取者。

苏格拉底有子三人,其恃何者以资生,今不可考。然观于苏之居家日少,又观于其妻权势之强,则意者衣食之费皆其妻任之。苏氏所自以为职者,[破](则)在力破当时学者之妄,而教导后进,纳之于智德之轨耳。一言以蔽之,曰:意在改良雅典之道德是也。

苏格拉底巧于立言,故有误以诡辩派目之者。虽然,苏格拉底非诡辩派,且当时之诡辩派正彼之所深恶而痛绝之者也。初,诡辩派之肇兴也,本以崇尚德义为旨,教后进以持身涉世之道。其所讲者,道德也,哲学也,雄辩学与修辞法也。其所以增长人知而为功于希腊者,良非浅鲜。然以承其流者之不善,至苏格拉底时,而名实已相远矣。若辈以口给自夸,以修饰自喜,以好名射利为主义,党同伐异,傲然往来于雅典之市,此所谓俗儒也。苏格拉底独以救时济世为怀抱,乐育英才,匡扶真理,至以身殉之。视彼诡辩派,夫固日月之于爝火,江河之于沟浍矣!

苏格拉底之教人也,和易可亲,不示人以矜岸之概,其所言者又皆切实易行之事,浅近可解之理。微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有愿学者,未尝拒之也。阛阓之中,通衢之间,皆其设教之地也。其所教者有宗教,有教育,有政治,有军事,有美术,有论辩法,有处世之术、摄生之方,要在使国民得为国民之道而已。其教法纯以问答出之,大抵先消极法而继以积极法。其始也,佯为不知而诘之;其既答也,则迎而导之,转其向而叩之;及言者悟所说之矛盾,则虚骄之气以挫,而自耻其无学;知耻则知奋,知奋则向学殷;于斯时也,醒之以知识,有心悦诚服以去者矣。人以苏氏之母之术喻苏氏之教法,曰“产婆法”。盖不自外而注之,而自内而导之,其助人以生产思想,与助孕归之产子无异也。苏格拉底以一种实验论为主义者,故其法纯用归纳。苏氏之归纳法固不如后世柏庚(今译培根) 之精确,且其范围亦专于人事而不及于自然,虽然,未可以是咎二千余年前之先哲也。

苏氏诰诫门人之言多新颖可喜者,试举一二事以见例焉。一日,苏格拉底与门人欧几第穆论判断正邪之法。苏曰:“人能无诈乎?”欧曰:“人固多诈。”曰:“行诈者正乎?”曰:“不正。”曰:“为恶而害人者正乎?”曰:“不正。”曰:“鬻公民为奴隶则如何?”曰:“是亦不正。”曰:“为大将者攻敌国而取其土地,虏其人民,则如何?”曰:“是则正也。”曰:“为将者而欺敌,正乎?”曰:“正。”曰:“蹂躏敌军,掠粮糒牲畜,亦可谓之正乎?”曰:“是亦正,然加之于朋友则为恶。”曰:“然,吾知之矣!行为之正者,亦有时而不正。正邪之所以变,由于对敌人与对朋友之不同也。且问子:‘假如师败气馁,而为将者诈称寇至以鼓舞军心,正乎?’”曰:“正。”曰:“婴儿畏药,其父母欺之,以为羹也,然服之而疾愈。其亲之伪言,正乎?”曰:“正。”曰:“有友恚而欲自戕者,夺其刀,俾不至于死,正乎?”曰:“是亦正。”曰:“吾子自思之,从子之论,则人之交友,不必常守直道。而有时可用诈术。”于是欧几第穆颇自觉其说之不安也,心为之皇惑。苏格拉底更问之曰:“以故意欺人者与无意欺人者,孰最不正?”欧几第穆惊所问之出于意表,谢不能答。苏格拉底晓之曰:“吾子数易其意见,此所以自穷也。今有教人以真理者而前后殊其词,子谓之何?告迷途者而既曰‘之东’,又曰‘之西’,子谓之何?”曰:“此愚妄无知之徒也。”“愚妄无知”是欧几第穆之自白也。

格罗坤者有为之士也,而性轻躁,年未弱冠,欲以一己之力左右雅典政府,所至演说,痛诋政府,意气逼人。有以持重之说谏者,勿听也。苏格拉底惜其才,而谆谆教之,卒以悛其行。问于格罗坤曰:“吾子有统治雅典共和国之意乎?”曰:“有之。”曰:“子所志远矣大矣!他日功成,则令名且遍于国中而及于海外。”格罗坤闻之,适中其自负之心,则岸然以喜也。苏格拉底继语之曰:“欲见敬于众者必不可不有利于国,吾子欲有利于国,将谓以(何)事始?”格罗坤默思有项,未及答。苏谓之曰:“非欲富其国乎?”曰:“然。”曰:“国何以富?其增岁入之谓乎?”曰:“然。”曰:“然则吾国之岁入几何?其取之也何自?物价之骤变,操何道[之](以)救之?吾子其究心有年矣,盍以语我?”曰:“未能知也。”曰:“子向主节流说者,然则岁出之额必知之。”曰:“亦未能知也。”曰:“不知岁出入者,是未可与言富国之术也。”曰:“富国亦自有术矣,不如灭人之国而夺其利。”曰:“是固善也;虽然,必其强于敌而后能之,不然,则未有所得而反有所失。今欲用兵,必较两国之兵力,而决胜负进退之谋。盍语我以吾国海陆兵士之数?”曰:“是不能答。”曰:“忘之乎?平日必为表以记之,且视之。”曰:“未有也。”曰:“不知国之兵力者,是未可与言用兵也。且不与子言战而言守。今吾国之堡垒孰扼形胜耶?守卒几何人耶?其有待于增设者耶?”曰:“不然,余欲毁其垒而尽去其兵,是假口国防而徒剥削土地者也。”曰:“寇至何以御之?且子谓其剥削土地,目击之耶?”曰:“想当然耳。”曰:“想当然者未可据以立论,俟精察而得之,而后言之政府未晚也。”又转语而诘格罗坤曰:“吾意子必未尝身至银矿,故不知产银所由以减之故,然乎?”曰:“然。”曰:“银矿之间不宜摄生,故吾子不得往,不然,必既勘究之矣。虽然,若谷食,则吾子之所知也。今雅典之产谷以供民食,盈绌若何?苟欲储所盈者以备干潦,则其数若何而后足一年之食?”曰:“至其时自知之,今无暇留意及此。”曰:“不知供求之率者,不能治一家也。吾雅典之民万有余家,一旦而留意察之,诚不易易。虽然,子之叔父,其家业非日就衰敝欤?是正吾子觇试长才之日也,不能治一家者何以治一国?而子顾欲握雅典之政权,岂未能任舆薪之载者而能举千钧之重欤?”曰:“使吾叔父从吾言,则家政既治矣,其如彼不从何?”曰:“子不能见信于其叔,而谓欲见信于国民欤?吾子善思之!愿大而力不逮,则人蔑视之;己所不知,不如不言;轻举妄动贻后世羞者,古今比比然也。子之欲尽瘁于国家则善矣,然不可不有实力,有实力则功成名遂矣。”

苏格拉底之教法如此。是以能使辩者口塞,慢者气沮。故其时名流硕士殆无不与辩论,而未有能胜之者。然苏氏非徒以攻击他人为旨,其折人也,亦非徒以善词令故。盖其意诚而情笃有以使之然也。阿克毕第尝赞其师于宴会之际,时苏亦在座。阿曰:

吾欲赞苏格拉底,而若无以拟之,则以雕像拟之。苏格拉底其将以吾言为谑也。苏格拉底,其市所鬻之瑟立洛耶?瑟立洛者滑稽之像也,而神也;其弄笛之玛西亚耶?玛西亚者半人半兽之像也,其弄笛也,天地为之动容,万物为之变色。苏格拉底所为笛,则言语而非器械也。闻其声者,或不自闻而得自他人者,皆若醉若狂,若自快若不自快。吾尝欲充耳而去其前矣,而其言语之吸力制我而不使动也。吾闻言而内疚,忽忽焉若此身之自九天而坠九渊。然攻其说,而不自知己为其说之奴隶也。吾一日不见苏格拉底,则人世功名之念浡然兴焉,故吾不欲见苏格拉底,见则欲遁。吾不能从其命而为之,故见之则神志瞀乱也。吾尝闻辩论于培里噶利之徒矣,然感动之力至微。培里噶利,可拟之鼐斯特安德诺耳。伯刺希达,可拟之亚希列武耳。若苏格拉底,则人无得而拟焉,拟之者惟瑟立洛与玛西亚也。

从苏格拉底讲学者,其人不一:有老者幼者,有工有商有兵,有文士,有处女。其性行亦不一:有气骄者,有志决者,有严谨自持者,有放诞行乐者,有热心时事者,有冲淡寡营者,有天真烂漫如婴儿者。其中如柏拉图,则孔门之有颜渊也。今略举诸弟子事实,亦以见苏格拉底之伟大已。

欧克勒的者,美加拿人,性好哲学,诸家之书多所流览。慕苏格拉底之名,将负笈而从游焉。会雅典与美加拿不睦,禁美加拿人至雅典,违者锢之终身。欧克勒的不以禁令为畏,伪为女装,日跋涉二十英里之遥而叩苏氏之门。及有所得,归而思之,遂创美加拿学派。后苏格拉底遇难后,诸弟子多避难美加拿者,欧克勒的厚遇之,盖以报之也。又有阿里斯奇博者,富人也,性躁急,其学说以求乐为旨归,世称克猷列奈学派。克猷列奈(即埃及) 者,阿里斯奇博之故里也。苏格拉底戒之曰:“吾辈教育少年,而欲其成就伟业,则莫如授之以艰难辛苦,以养其坚忍克己之性质。吾闻诸海希鄂德(按,公元前8—前7世纪,希腊哲学家) 矣,曰:‘为恶之道,近而平坦,故人多就之。为善之道,高而远,故非劳其力者不能至,非造其极者不得食报。此天之所定也。’又尝闻诸哀比赫穆矣,曰:‘神视下民苦劳之度,以定其赏之厚薄。’”

安齐斯迭鼐者,初师事葛高斯,后设帐授徒。及闻苏氏之名,遂撤皋比,自请为弟子,又命其门人亦从学焉。安齐斯迭鼐之为学,主于坚苦自克,其初谒苏氏也,衣敝衣,有自矜色。苏讽之曰:“吾自汝衣之破绽中,而窥见汝之好伪矣!”安齐斯迭鼐之弟子中,有曰狄鄂格奈者,奇人也,尝白昼携灯,徘徊于市;又尝蹲踞盆中,傲然与亚历山[德](大)大王相语。一日为海寇所虏,将鬻为奴。寇问何能,曰:“吾能治人。如鬻我,必择诸欲得主人之家。”柏拉图招之饮,则昂然入室,以污足践华裀,曰:“吾以足压柏拉图之骄慢也。”柏拉图曰:“子之骄慢乃倍于我。”其人天性诡异如此,后亦从安齐斯迭鼐而受业于苏。

芝诺芬未师事苏氏时,一浊世美少年也。偶逅苏氏于途,苏问之曰:“欲沽美食,于何求之?”芝告以其所。又曰:“欲为善人,于何求之?”芝踌躇不能答。曰:“然则从我而学耳。”于是芝诺芬遂执贽请业焉。

苏格拉底主知德合一之说,其言曰:“夫人未有不欲其身之善者。人之欲善,无异其好乐而恶苦也。人惟欲善,是以能善;既曰能之,则可求而得之。故欲实行道德者,在知道德之于人之为善。其为不善者,以不知善之为善也。”或问于苏格拉底曰:“何以有明知善恶而行戾于言者?”曰:“是未可谓真知也。知己之利,而不求其利,吾未见其人也。”虽然,自今世言之,则苏氏此言,义犹有未尽者。夫道德上之所谓善,与人身之所谓善,不必其同。人非必知道德之善而好之乐之也。故有知之而不能行之者矣。必道德上之善与人身之善一致,而后能如苏氏之言耳(原按:苏格拉底之知德合一论与阳明之知行合一论,似同实异) 。

“知己”一语,苏格拉底格言中之最置重者也。欧几第穆问苏格拉底以善知事物之道,苏移地福义神社之榜语以告之,曰:“在知我。”且曰:“知我者,非仅仅自知姓氏之谓也,返求诸身,而知其宜于何事,夫如是之谓知己。知己则知所以利己者,而推己及人,则又知所以利人者。己利人利而功成矣。治国者亦然,不自知其国力者,自亡之道也。”

苏格拉底信神者也,以意匠论证明神之存在。尝谓雅里斯德第穆曰:“谁为子所赞美者?”雅举诗家鄂谟尔(今译荷马) 、雕刻家濮留克立特、画家瑞武格希以对。曰:“子谓技术(按,指艺术) 中何者价值最贵?其能造无精神无动作之雕像者乎?抑有能造有精神有智力有运动之动物者乎?”曰:“不待言而知其为后者也。”又问曰:“于此有不知目的而为之者,与能合目的而为利于人世者,孰为偶然之结果?而孰为睿智之结果乎?”曰:“亦不待言而为后者也。”曰:“始作人者,授之以五官,又随其目的而备物以应其求,是故目有可得而视之色,耳有可得而闻之声,皆与人为利焉。此非为人世谋,而出意匠以作之者乎?”

苏格拉底尝说天地万物之善美,与人间身体之构造,而推论造物主宰。又尝说其善与爱,然所以为证明者固不完全,仅由事实之半面立论,而与世间事物之矛盾、冲突、害恶等,未思及之也。苏格拉底信灵魂不死之说,又以为世有一种灵体,不可见,不可闻,不可思议,名之曰:“太蒙。”“太蒙”者所以呵止不善之言行之声也。

苏格拉底之说固亦近于宗教,虽然,非欲攻事物之深奥,而窥宇宙之秘密也。彼嘲当时之理学家,目之为狂,曰:“研究自然现象者,岂其能行云施雨变化气候乎?”要之,苏氏所究者人事,所尚者道德,是故希腊哲学之向以探讨外象为主者,至苏氏一变而求诸内,遂以开柏拉图及雅里大德勒(今译亚里士多德) 之先声,而为希腊哲学之祖。基开禄论之曰:“若苏格拉底者,是挈天上之哲学而致之地上,以分馈于人者也。”

苏格拉底之学主在实用,故尝教人以孝弟友义。为其长子兰普禄克烈谆谆说事亲之道。有兄弟不睦者,苏氏和解之,告以兄弟为不可求之宝。又尝说益友之义。其待人也诚挚,过则规之,善则劝之,有不幸者慰藉之。其教人也,重体育,以为勇健之精神必栖于强壮之身体,曰:“由运动以强其身者,对国家之本务也。”苏每晨必散策于外,或至运动场习体操。天性活泼,五十岁,犹舞蹈以自娱。又常学琴(雅典名琴曰:“利拉”) 于昆洛云。

或问苏格拉底:“奚不为政?”曰:“吾之责既重于为政矣,教导少年自尽其责,非所以致力于国家乎?”教育家之自任为自重,盖当如此。虽然,苏氏非有卑视为政之意也,观其与小培里噶利所言,多涉军旅之事,治民之道,知其悲祖国之陵迟,而忧时济世之怀,有未尝一日去者矣。

方是时,雅典国政日非,奸党专恣,怒苏格拉底之直言攻讦也,遂诬以乱俗惑众,且指其倡导“太蒙”之说为倾覆国教者,拘之,论以死罪。苏格拉底昂然立于大廷,自明所说之为真理,不肯枉意求免,谓人曰:

呜呼!邦人兄弟!吾实爱汝敬汝。虽然,吾与其从时人之命,毋宁从神之命,一息尚存,吾必昌言吾说,而不懈其实行也。且夫我雅典,文明之邦而智识之渊薮也。居是邦者乃徒锢心于名利,不顾真理,不求知识与精神之进步,岂不以为耻辱乎!邦人兄弟!德义者不可以财帛求之,而公私诸善之源泉也。吾之教人如是。说者必以是为败坏人心之道,则余滋罪矣!呜呼!邦人兄弟!尽汝辈以阿纽德斯等之所欲,待我苦我,骨碎肌裂,而我不枉正道也。死亦何所畏!苟无未来世界则已,有之,则我至其间,得与古之英雄握手对语,其快也奚若哉!神必不舍善人,吾深知死之优于生,故“太蒙”不阻我之死也。吾所望于诸君者,苟吾子孙不遵吾教,不尚德义,而惟贪黩与虚伪之是事,则邦人其以罪我者罪之。今也,余与诸君永诀之时至矣!死生异路,孰优孰劣,惟神知之。

观于苏氏此言,其伟大而不可逾,坚卓而不可拔,虽千载以下,犹觉万丈光芒,直射人目也!

苏格拉底定罪之翌日,律当行刑,会翌日为垤罗斯祭期,须停刑三十日,故苏格拉底系狱以待死。此三十日中举止如常,神情静肃,其谆谆劝戒他人,未尝倦也。距行刑之前二日,克里敦劝其脱狱,且云:“易为计。”克里敦者盖苏之老友,又其门人也。苏不纳,曰:“未得许于雅典人而逃狱者,可谓之为正乎?以为正,则从命;不然,则死于此耳。昨日以前,犹自谓循真理,一朝背道而驰,所不忍也。克里敦君!今将示子以真理之不变矣!”至行刑日,其友人与弟子等皆入狱吊之,独柏拉图以病不能至。及妻孥来与之永诀,涕泣不能仰,苏嘱人劝之归。盖以是强制情怀,不愿见家人之悲痛也。是时苏格拉底既脱桎梏,心身畅然,抚创痕而说乐生于苦之理。其次更论德义、讲哲学,无异于平日。克里敦问家人后事,苏答之曰:“吾子善守德义,如顷所语于子者,而身体力行之,则所以惠于吾与吾家人者多矣。若夫悖德义之道,则其他非所望于子也。”

已而狱吏告时至,以毒进。苏格拉底神色自若,举药一饮而尽。诸客各以衣掩面,哭失声,举室营扰。苏格拉底徐谓客曰:“公等何为如是?将德义之谓何!始吾命妻孥归家,正虑此耳!吾闻之,神命人以从容就死,故当从其言。愿公等勿作妇女子态!”自是未几,渐觉体不能支,以布掩面而卧。忽复揭布谓克里敦曰:“吾鬻一鸡于阿士克列比俄神社,未偿其值,愿子为偿之,勿忘!”语次,目瞑。时则纪元前三百九十九年某日之夕也,年七十二岁。

芝诺芬曰:“世有以坚确不拔之精神,为真理而死,如吾师苏格拉底者乎!吾师死,而其名垂于天壤,争光于两曜矣!然则吾师之死,其幸也夫!”芝氏《纪念录》之终篇又论之曰:“苏格拉底敬天[威](畏)神者也,非神所命者不为;义人也,故不利于人者不为之;仁人也,故利于人者无不为之;勇者也,故能自制而屏嗜欲;智者也,故不假人力而别善恶。处事则断,知人则明,劝善规过,数十年不稍辍。是故苏格拉底实诸德具备之人物也。故吾谓苏格拉底,人世之最有幸福者也!谓予阿所好,盍以他人之行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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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4年12月《教育世界》8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