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楚望先生行狀

先生諱澤,字楚望,其先長安人,唐末有官於蜀者,知資州内江縣曰舒藝,卒葬資州。次子師明留居,後遂爲資州人。師明長子知權知丹山縣事。知權長子延節,宋初以德行道藝聞,拜宣德郎通判渠州,討寇有功,召入面奏當世利害剴切,太祖太悦,除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以子德潤、德全官稍顯,累贈金紫光禄大夫。季曰德柔,先生十世祖也。五世祖拂與二兄播、揆同年登進士第,蜀人榮之,爲賦詩,稱美其事。考某字儀可,以孝友聞,累舉不第,隨兄驥子官九江。蜀亂不復能歸,因留家九江,而貧日甚矣。先生生有異質,日誦數千言。年十二三,即盡通當代進士經義論策之學。内附。[1]

國朝年十六矣,慨然以明經學古、篤志力行自勵,好爲苦思,屢以成疾,疾止,則復苦思如故。嘗見邵子論天地自相依附,即以此思之。因及河圖、洛書,渾天、蓋天,吾道異端不同之故,以爲格物致知之端,孰有大於此者?晝夜思之,弗得弗措也。年二十餘,始旁通古今史志、别集、詩文,皆不習而能,詩尤超邁清美。久之於周、程、張、朱之書有得,作顔淵仰高鑽堅論以自勉。是時,行省鉅公猶有尊賢敬學者,屢以書院山長之禄起先生教授江之景星、洪之東湖。考滿即歸,閉門授徒以爲養,悉取六經百氏傳注疑義千餘條,離析辯難,以致其思,不復言仕矣。始,先生嘗夢見夫子,以爲適然。既而,屢夢見之。最後乃夢夫子親授所校六經,字畫如新。其家無一畝之殖,而决意歸休,以六經絶學爲己任,蓋深有所感發也。時大德甲辰,先生年四十五矣,自是以來十餘年間,屢悟聖經隱賾之義凡數十處,而失傳之旨,以漸可通,乃作思古吟十章,極言聖人德容之盛。上達於文王、周公,以致其寤寐不忘之意。時郡守寓公猶有能敬重先生者,待先生以學校賓師之禮,月致米六斛,鈔三十千。蓋國初賢守設此以奉前代寓公之無歸者。方二親高年,陋巷破窗,不蔽風雨,先生敬共奉持,菽水驩然,如有三牲之養也。又十餘年,而二親相繼終,先生年近六十矣。數經歲大侵,家人采木實草根療。行部有蔡副使者,考學糧之籍,謂先生一耆儒爾,月廪太豐,削其三之二。時先生老,不復能教授,而家人輩寒飢自此始矣。當其絶食相視,默默不知所出,而先生瞑目端居,涵泳優游,未嘗少變,或與客談論終日,揖讓如平時,客不知先生未飯也。然終不爲一日降志以謀温飽,唯以聖人之心不明,經學失傳若己有罪,用是爲大戚。蓋自昔所聞儒學之士,貧窶空乏,以終其身,未有若斯甚者,而先生晏然,曾不少動其意,非有高明卓絶之見、堅苦特立之操,其孰能與於此?先生卒於至正六年,丙戌,某月某日,得年八十有七,以郡人王儀甫所歸棺斂。九江學者蓋少,先生又深自韜晦,不求聞知,唯待人接物,則無貴賤長幼[2],一致其誠,故死之日,遠近聞者,莫不哀之。娶某氏子,男二,聖、予幼者早夭、女二,劉齊賢、徐可久其婿也。孫男二女一。

先生於經學,以積思自悟爲主,以自然的當不可移易爲則,故其悟也,或得諸幽閒寂寞之餘,或得諸顛沛流離之頃,或得諸疾病無聊之日,或得諸道途風雨之中。及其久也,則豁然無不貫通。自天地定位、人物未生以前,沿而下之,凡邃古之初,萬化之原,載籍所不能具者,皆昭若發蒙,如示諸掌,然後由伏羲、神農、五帝、三王以及春秋之末。其人倫之端,禮樂之本,皇道帝德、神化宜民之妙,井田區畫之初,封建自然之勢,鬼神祭祀之始,神物前民之用,起數立象之機,聲教文治之原,制作因革之漸,忠質文異尚之體,世變禮失之由,以力假仁之習,皆若身在其間,而目擊其事者。於是易、春秋傳注之失,詩、書未决之疑,周禮非聖人書之謗,凡歷代聚訟不决,數十年苦思而未通者,皆冰解凍釋,怡然各就條理。蓋由專精積久而後得之,每自以爲天開其愚,神啓其秘也。

其於易以明象爲先,以因孔子之言,上求文王、周公之意爲主,而其機括則盡在十翼,作十翼舉要。以爲「易起於數,因數設卦,因卦立象,因象起意,因意生辭,故孔子曰:“易者,象也。立象以盡意。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聖人言易之爲教如此,易不可廢象,明矣。由象學失傳,漢儒區區掇拾凡陋,不足以得聖人之意,而王輔嗣忘象之説興,至邢和叔則遂欲忘卦棄畫。雖以近代鉅儒繼作,理學大明,而莫能奪也」。作忘象辯。「有一卦之象,有一爻之象。或近取諸身,或遠取諸物,或以六爻相推,或以陰陽消長,而爲象者學者,猶可求也。然有象外之象,則非思慮意識所能及矣,而况於立例以求之乎?李鼎祚綴輯於王氏棄擲之餘,朱子發後出而加密,丁易東繼之而愈詳,聖人立象之妙終不可見。」作象略。「象學既明,則因象以得意,因意以得辭。陰陽消長,有一定之幾。上下貴賤,有一定之分。善惡吉凶,有一定之則。位之當者,孔子無由獨言,其非,卦與爻之小者,文王、周公固不謂之大,然後知三聖人之易,一而已矣。若舍象而求,則人自爲易,不期於異而自異。」作辯同論。嘗曰:「易有八卦,有六十四卦,有三百八十四爻,有大象,有小象,有大傳繫辭,有説卦,有序卦,有雜卦,有河圖、洛書、蓍策之數。學者當隨處用工,各詣其極。至於一以貫之,而後全易見矣。」

其於春秋,以事實爲先,以通書法爲主。其大要則在考覈三傳,以求向上之工,而其脉絡則盡在左傳,作三傳義例考。以爲「春秋有魯史書法,有聖人書法,而近代乃有夏時冠周月之説,是史法與聖法俱失也」。作元年春王正月辯。又以爲「説春秋有實義,有虚辭,不舍史以論事,不離傳以求經,不純以褒貶泥聖人,酌時宜以取中,此實義也。貴王賤霸,尊君卑臣,内夏外夷,皆古今通義。然人自爲學,家自爲書,而春秋迄無定論,故一切斷以虚辭」。作筆削本旨。又作諸侯取女立子通考、魯隱公不書即位義、殷周諸侯禘祫考、周廟太廟單祭合食説、丘作甲辯。凡如是者十餘通,以明古今禮俗不同,見虚辭説經之無益。嘗曰:「説春秋,須先識聖人氣象。識得聖人氣象,則一切刻削煩碎之説,自然退聽矣。其但以爲實録而已者,則春秋乃一直史可脩,亦未爲知聖人也。」其説易有常變,而春秋則有經、有權。易雖萬變而必復於常,春秋雖用權而不遠於經,各以二義貫一經之旨。嘗曰:「易象與春秋書法廢失之由,大略相似。苟通其一,則可觸機而悟矣。蓋古者占筮之書,即卦爻取物類象,懸虚其義,以斷吉凶,皆自然之理,乃上古聖神之所爲也。文王、周公作易時,取一二立辭以明教。自九筮之法亡,凡筮人所掌者,皆不可復見,而象義隱微,遂爲歷世不通之學矣。魯史記事之法,實有周公遺制,與他國不同,觀韓宣子之言,可見聖人因魯史脩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不能贊一辭,則必有與史法大異者。然曰其文則史,是經固不出於史也。今魯史舊文,亦不可復見,故子朱子以爲不知孰爲聖人所筆,孰爲聖人所削,而春秋書法亦爲歷世不通之義矣。」先生所謂廢失之由有相似者蓋如此。又懼夫學者得於創聞,不復致思,故所著書目雖多,皆引而不發,乃作易學濫觴、春秋指要、經旨舉略、稽古管見示人,以求端用力之方,而易春秋全解則終身未嘗脱藁示人也。其辯釋諸經要旨,則有六經補注。詆排百家異義,則取杜牧之不當言而言之意,作翼經罪言。

其論周禮,以爲「六官所掌,皆循唐、虞、夏、商已行之事。雖有因革損益,或加詳密,而大體不能相遠,非周公創爲之制也。古今風俗,事體不同,學者不深考世變,而輒指其一二古遠可疑者[3],以爲非聖人之書,此不難辯。獨其封國之制,與孟子不合,則所當論。蓋孟子所言,因殷之制,周官乃周家之制也。計武王之興,殷諸侯尚千有餘國。既無功益地,亦無罪削邑。此當仍其舊封,百里之下爲三等。如孟子之説,乃若周公、太公有大勳勞,及其餘功臣,當封爵,與夫並建宗親,以爲藩屏,豈可限以百里之法哉!自當用周制耳。諸侯惡其害己而去其籍,是書當世學者鮮得見之,則周家一代之制,雖孟子亦有不能詳也」。其於官屬多寡之由,職掌交互之故,錯亂之説,發義尤精,其祭祀之法,則兼戴記而考之。作二禮祭祀述略、禮經復古正言。

其辯王肅混郊丘,廢五天帝,併崑崙、神州爲一祭之説,曰:「祭法,虞、夏、殷、周皆以禘郊祖宗爲四重祭。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禘祭天地,以嚳配,即圜丘、方澤是也。郊祀上帝,以后稷配。建寅之月,南郊祀感生帝以祈穀也,四時祀五天帝於四郊以迎氣也。祖帝 [4] 嚳以后稷配,尊始祖之所自出也。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總配五天帝也。其後則祖文王於明堂以配五帝,宗武王於明堂以配五神。凡此皆鄭氏義也,故周禮大司樂注以圜丘、方澤、宗廟爲三禘。蓋天神、地示並始祖之所自出爲三大祭,皆五年之禘也。郊次圜丘,社次方澤,宗次祖,皆常歲所舉之祭也。東遷,土蹙、財匱,大禮遂廢,所脩唯郊社二祭,故圜丘、方澤二禘,傳記亦罕言之,非淺聞所及矣。周禮有“祀天旅上帝,祀地旅四望”之文。天地主于一,故稱祀。上帝、四望非一神,故稱旅。肅欲以圜丘爲郊,可乎?司服:王“祀昊天上帝,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既曰“亦如之”,則五帝之祀與昊天上帝非一祭矣。肅欲混之,可乎?孝經稱“嚴父配天”,又稱:“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易豫卦曰:“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上帝亦天神也。肅欲廢五天帝,而以五人帝當之,可乎?崑崙者,地之頂;神州者,地之中,皆天地之所交也。地示主崑崙、神州,非是設此二祭,乃求神於二處,大地神靈莫測,不知神之在彼乎?在此乎?故求之於彼,亦求之於此也。康成以方澤主崑崙,北郊主神州。北郊不見于經,誤分爲二。王氏由此并崑崙、神州爲一祭,而遂謂北郊爲方澤,可乎?若鄭氏知樂九變之祭爲禘,而不言及嚳,又以爲禘小於祫,此則其失也,故斷之曰:“鄭氏深而未完,王肅明而實淺。”晉武帝,肅外孫也,故用其説,並方、圜二丘而祀南郊,歷代無所因襲,而周禮天神地示人鬼極盛之祭,遂爲古今不决之疑矣。」

其辯感生帝之説,曰:「姜嫄履帝武敏歆而生后稷,周人特爲立廟而祭,謂之閟宫。君子以爲,聖人之生異於常人,無異義也。况乎生民之初,氣化之始,五天之精,感而爲帝王之祖,亦何疑乎?五帝感生之祀,上世流傳既久,非緯書創爲之説也。且河圖、洛書蓍策之數,皆緯文也,其可盡廢乎?」

其辯胡仁仲以社爲祭地,曰:「二社以享水土穀之神,而配以勾、龍,稷非祭地也。禮:天子、諸侯、群姓百姓、大夫及庶民皆立社,故有王社、侯社、大社、國社、置社之名,其名義高下不同,如此而謂之大示之祭,可乎?殷革夏,周革殷,皆屋其社是辱之也。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是責之也。王者,父事天,母事地,而可責可辱乎?周禮:王“祭社稷、五祀則希冕”。以社稷下同五祀,而用第五等之服,不得與先王、先公、四望、山川比,則社非祭地,明矣。傳曰:“戴皇天,履后土。”是后土即地也。周禮大祝、大封先告后土,大師旅、大會同宜于社,又建國先告后土,則后土非社矣。舜典:“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六宗者,上下四方之神,即五天帝及地也,故其祀在上帝之次、山川之前。周禮四望與五帝同兆于郊,又與祀地同玉,又與山川同祭服,則四望者,祀地之四方也。又有分樂所祭五土之示。祭地之禮,不止於方澤矣,而欲以社當之,可乎?周禮以圜丘對方澤,以天神對地示,以蒼璧禮天對黄琮禮地,以祀天旅上帝對祀地旅四望,書及禮記乃多以郊對社,蓋郊祀上帝,社祭水土之神,其禮專圜丘、方澤,徧祭天神地示,其意廣遠,分爲四祀,明矣。天地之道,高深玄遠,大神大示,不可煩瀆,故歲事祈之於郊,而水土之變則責之於社,此古人立祀深意也。胡氏家學,不信周禮,故率意立説如此。」大抵先生之意,以爲聖人制禮,遠近親疏,高下貴賤,皆有自然之序,必通其本原,而後禮意可得。蓋圜丘所祭者,全體圓轉之天,總南北極、黄赤道、日月星辰所麗者而言,故主北辰,而曰天神皆降,是總祀天神也。上帝者,高高在上之天。以其在上而爲主宰,故曰上帝;分主五方,故曰五帝;合上下四方而言,則曰六宗,皆天神之分祀者也。方澤所祭者,全體承天之地,總山陵川澤極天所覆者而言,故主崑崙,而曰地示皆出,是總祀地示也。地有四方,望其方而祀曰四望。五嶽、四瀆之祀曰山川,川澤、山林、丘陵、墳衍、原隰之祀曰五土,水土之祀曰社,皆地示之分祀者也。所謂自然之序蓋如此。

其辯趙伯循「王者禘其始祖所自出之帝於始祖之廟,以始祖配之,而不及群廟之主」。曰:「大傳:“王者禘其始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諸侯及其太祖,大夫士有善省於其君,干祫及其高祖。”此以禘與祫對言,則禘、祫皆合祭,通上下文見之也。蓋諸侯之祫,猶天子之禘。諸侯及其大祖,大夫士及其高祖,是有廟、無廟之主皆在,而又上及其太祖、高祖,故謂之祫。天子則於七廟及祧廟之上,更及所自出之帝,故謂之禘也。若曰禘其祖之所自出而反不及有廟、無廟之主,寂寥簡短,非人情矣。故程子曰:“天子曰禘,諸侯曰祫,其禮皆合祭也。”爾雅:“禘,大祭也。”非大合昭穆,何以謂之大祭乎?字書訓釋曰:“禘者,諦也。審諦昭穆也。”若非合祭,何以有昭穆乎?蓋后稷有廟,郊既配帝,嚳雖配天而無廟,不可闕人鬼之享,故五年一禘,則后稷率有廟、無廟之主以共享於嚳,所以使子孫皆得見其祖。又以世次久遠,見始祖之功德爲尤盛也,况后稷之廟毁。廟,數十世之主皆藏焉,豈可當享嚳之時而屏置之乎?蓋禘、祫所以相亂者,由天子諸侯之制不明。先儒或推天子之禮以説諸侯,或推諸侯之禮以説天子,不知諸侯之禮有祫無禘,天子之禘禮必兼祫。雖其意不主合食,而率子孫以共尊一帝,自然當合食矣。禮曰:“天子犆礿、祫禘、祫嘗、祫烝。”則是天子祫祭隨時皆用也。」

其辯成王賜魯天子禮樂曰:「周公相成王,制禮作樂,爲天子諸侯不易之大法。身没,而王與伯禽躬爲非禮,以享周公,成王賢王,魯公賢君,必不至是。以魯頌“白牡騂剛”推之,則記禮者之過也。禘者,殷諸侯之盛祭,周公定爲不王不禘之法,故以禴代之。成王以周公有大勳勞於王室,故命魯以殷諸侯之盛禮祀周公,以示不臣周公之意,故牲用白牡。白牡者,殷牲也;騂剛者,魯公之牲也,又可見魯公以下,皆合食於大廟,而禮秩初未嘗敢同於周公。又以春秋推之,則亦非常歲之祀。成王斟酌禮意蓋如此,而非有祭文王爲所自出之禮,如或者之云也。其禘于群公之廟,則後世始僭之。然晉亦有禘,蓋文公有勳勞于王室,欲效魯禘祭而請于天子,故得用之也。若夫東周諸侯,爲所自出之王立廟,稱“周廟”,如魯與鄭是也,然止謂之“周廟”,不敢以祖廟稱之,諸侯不敢祖天子也。然則子孫亦不敢與享於廟,單祭所自出而已。祭用生者之禄,則亦用諸侯之禮而已。若魯既得禘於周公之廟,則周廟亦應用禘,禘必有配,則固宜於文王廟以周公配也。若據趙氏,則魯本無文王廟,止於周公廟祭文王,臨期立文王主與尸而祭之。此於禮意實不相似。若以爲有文王廟,則是於文王廟迎尸以入周公廟,以父就子,以尊就卑,必不然也。魯之郊大雩,則平王之世,惠公請之,是矣然[5]郊祀蒼帝,而三望雖僭,而猶未敢盡同於王室也。」蓋以魯有天子禮樂爲成王賜者,本明堂位、祭統。以爲惠公所請者,出吕氏春秋。魯、鄭周廟,晉有禘祀見左傳。先生以經證經,而折衷百氏之説多如此。

其辯説詩之失,以爲「古者重聲教,故采詩以觀所被之淺深。然今三百篇,有出於大師所采者,周南、召南是也。有録於史官,而非大師所采者,豳風及周大夫所作是也。其餘諸國風,多是東遷以後之作,率皆諸國史官所自記録。方周之盛,美刺不興,漢廣、江沱諸詩,雖足見諸侯之美,而風化之原實繫於周。其後天子不能統一諸侯,諸侯善惡皆無與於周,故不以美刺,皆謂之變風,以其不繫於二南,而各自爲風也。周禮,王巡守,則大史、大師同車。又其官屬所掌,皆有世奠繫之説。方采詩之時,大師掌其事而大史録其時世。及巡守禮廢,大師不復采詩。而後諸國之詩,皆其國史所自記録,以考見風俗盛衰、政治得失。若左傳於高克之事則曰“鄭人爲之賦清人”,莊姜之事則曰“衛人爲之賦碩人”,必有所據矣。故大序曰:“國史明乎得失之迹,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諷其上,逹於事變,而懷其舊俗。”是説詩者不可不辯采詩之時世也。黍離降爲國風,此時王澤猶未竭也,故人民忠愛其君,猶能若此。其後聽者既玩,而言者亦厭,遂與之相忘,則雖國風,亦不可復見。至此,則書契以來文治之迹始剗絶矣。以時考之,國風止於澤陂,在頃王之世,當魯文公之時,故曰“王者之迹熄而詩亡”」。故説詩者尚論其世也,先生經學自得之説爲多,以其書不大傳,故掇其關於體要者著之。當是時,唯臨川吴文正公辯學正誼,盡通諸經,最爲知先生者,嘗拜集賢之命,至揚而還,養疾九江濓谿書院,見先生所著易學濫觴、春秋指要,心大善之,題其卷端曰:「楚望父之著經也,其志可謂苦矣。易欲明象,春秋欲明書法,蓋將前無古而後無今。」又得六經辨釋補注,觀之,謂學者曰:「今人無能知黄楚望者。孟子曰:“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楚望其人乎!」亦爲序以歸之。其略曰:「楚望貧而力學,讀易、春秋、周官、禮記,爲之辯釋補注,弘綱要義,昭揭其大而不遺其小,究竟謹審,灼有真見。先儒舊説可信者,拳拳尊信,不敢輕肆臆説以相是非。用工深,用意厚。以予所見明經之士,未有能及之者也。晩年見此,寧不爲之大快乎?予歎美之不足,因以諗于學者。」蓋必於諸經沈潜反覆,然後有以見其用工之不易,用意之不苟云。然先生雅自慎重,其學未嘗輕與人言,以爲其人學不足以明聖人之心志,不以六經明晦爲己任,則雖與之言終日,無益也。學士李公溉之使還過九江,請先生於濂谿書院,會寓公縉紳之士,躬定師弟子禮,假舘廬山,受一經之學,又將經紀先生家,爲子孫計。先生謝曰:「以君之才,輟期歲之功,何經不可明?然亦不過筆授其義而已。若予,則於艱苦之餘,乃能有見。吾非邵子,不敢以二十年林下期君也。」李學士爲之歎息而去。或謂先生:「幸經道已明於己,而又閟於人,如此豈無不傳之懼乎?」先生曰:「聖經興廢,上關天運。子以爲區區人力所致乎?」德化縣令王君子翼,請刊補注,藏先生家,先生猶慎重之,非其人不傳也。荐經寇亂,故宅爲墟,遺書之存者,鮮矣。悲夫!先生寧使其學不傳於後,終不肯自枉以授諸人,是故能以數十年之勤,盡究諸經於闕塞之餘,而不能使聖人之心大明於天下後世,蓋其道若是也,豈非天乎?昔者吾夫子贊易,删詩,定書,正禮、樂,脩春秋,將以爲百王大典,遭秦焚書滅學,帝王經世之法遂斬然湣絶於斯時。蓋自開闢以來,宇宙横分一大變也。鄭康成當專門固陋之世,以一家之學,纂釋群經,具著成説。孔穎逹考覈百家,大明鄭義,雖於聖人之道無聞,而博古窮經,斯以勤矣。自是四百餘年,習爲定論。至宋,清江劉原父始以聰明博洽之資,據經考禮,欲盡排周秦以來傳注之失。宋代經學之盛,劉公實張之,而説者日新矣。及子朱子出,而群言有所折衷,遂定于一,猶吾夫子之志也,然朱子於易,簡其辭,微其義,將使學者皆得自致於經。晩歲猶拳拳禮學而弗克論著。其成書貴闕疑,而又深疑古今文之異體。春秋獨得書法廢失之由,折衷諸傳,各極其當矣。而門人學者,於二經師説,不能有所發明,故君子論古今經注,以爲自朱子詩集傳之外,俱不無遺憾也。先生乃欲以近代理明義精之學,用漢儒博物考古之功,加以精思没身而止,此蓋吴公所謂前無古而後無今者也。嗚呼!其遂不傳也與。

汸始拜先生于其門,請問治經之要。先生念其遠來,不以爲不可教,告之曰:「在致思而已。然不盡悟傳注之失,則亦不知所以爲思也。」請問致思之道,先生曰:「當以一事爲例。禮:“女有五不娶,其一爲喪父長子。”注曰:“無所受命。”近代説者曰:“蓋喪父而無兄者也。”女之喪父無兄者多矣,何罪而見絶於人如此?其非先王之意,明矣。姑以此思之,或二三年,或七八年,倘得其説,則知先儒説經,其已通者,未必皆當,其未通者,未嘗不可致思也。」汸退而思之,女之喪父無兄者,誠不當與逆、亂、刑、疾之子同棄于世,久之,乃得其説,曰:「此蓋宋桓夫人、許穆夫人之類爾。故曰無所受命。」注猶未失也。若喪父而無兄,則期功之親皆得爲之主矣。嘗以質于先生,先生曰:「子能如是求之,甚善。然六經疑義若此者,衆矣。當務完養而慎思之,毋輕發也。」遂授以求春秋之要,曰:「楚殺其大夫得臣,此書法也,當求之於二百四十二年之内。夫人姜氏如齊師,此書法也,當求之於二百四十二年之外。」汸思之經歲,不得其説,先生爲易置其語曰:「夫人姜氏如齊師,此書法也,當求之於二百四十二年之内。楚殺其大夫得臣,此書法也,當求之於二百四十二年之外。」汸蓋自是始逹春秋筆削之權,乃知先生於六經之學,以其所自得而教人者蓋如此,惟易所謂象外之象,則有不可得而盡聞者。嗚呼!悲夫!有遺恨矣,謹述先生世家文行大,與其經學復古之功如右,伏惟立言君子,以當世斯文爲己任者,尚克表章之。

至正十有二年,十有一月,朔,學生新安趙汸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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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段以下内容爲点校者分段。

[2] 「長幼」,四庫本闕。

[3] 通志堂本、四庫本此處多一「者」字。

[4] 「帝」,元刻本作「禘」,誤。據通志堂本、四庫本改。

[5] 「是矣然」,趙汸東山存稿卷四所引作「是以得」。

春秋師説跋[1]

春秋趙氏集傳十五卷,屬辭十五卷,左氏傳補注十卷,師説三卷,皆居敬所校定。始,資中黄先生以六經復古之説設教九江,嘗謂近代大儒繼出,而後朱子四書之教大行,然周易、春秋二經,實夫子手筆,聖人精神心術所存,必盡得其不傳之旨,然後孔門之教乃備。每患二經,學者各以才識所及求之,苟非其人,雖問弗答。其所告語,亦皆引而不發,姑使自思,是以及門之士,鮮能信從領會者,而當世君子,亦莫克知之。唯臨川吴文正公獨敬異焉。趙先生始就外傅受四書,即多疑問,師答以「初學毋過求」,意殊不釋。夜歸别室,取朱子大全集、語類等書讀之,如是者數年,覺所疑漸解,慨然有負笈四方之意,乃往九江見黄先生,禀學焉,盡得其所舉六經疑義千餘條以歸,所輯春秋師説蓋始於此。嘗往淳安質諸教授夏公,夏公殊不謂然,乃爲言其先君子安正先生爲學本末甚悉。久之,先生復念黄先生高年,平生精力所到,一旦不傳,可惜也。復如九江。黄公乃授以學春秋之要。居二歲,請受易,得口授六十四卦卦辭大義。後夏公教授洪都,先生再往見焉。夏公問:「易象、春秋書法如何?」先生以所聞對。夏公猶以枉用心力爲戒,特出其夏氏先天易書曰:「此羲易一大象也。」又曰:「吾先人遺書當悉付子矣。」先生敬起謝之。然於二經舊説,訪求考索,未嘗少後也。遂如臨川,見學士雍郡虞公。公與黄先生有世契,一見,首問黄公起居。先生問日爲言黄先生著書大意,與夏公所以不然者。時江西憲私試請題,虞公即擬策,問江右先賢名節、文章、經學及朱陸二氏立教所以異同。先生識其意,即具對,卒言劉侍讀有功聖經,及舉朱子去短集長之説。虞公大善之,授館於家,以所藏書資其玩索。袁公誠夫,吴文正公高第弟子也,集其師説爲四書日録,義多與朱子異,求先生校正其書,先生悉擿其新意,極論得失異同,與誠夫[2]袁公多所更定。至論春秋,則確守師説不變,先生亦以所得未完,非口舌可辨,自是絶不與人談。嘗以爲春秋名家數十,求其論筆削有據依,無出陳氏右者,遂合杜氏考之,悉悟傳注得失之由,而後筆削義例觸類貫通,縱横錯綜,各有條理,此左氏傳補注所由作也。既歸故山,始集諸家説有合於經者爲春秋傳,又恐學者梏於舊聞,因陋就簡於交互之義,未能遽悉,乃離經析義,分爲八類,辨而釋之,名曰春秋屬辭。蓋集傳以明聖人經世之志,屬辭乃詳著筆削之權。二書相爲表裏,而春秋本旨焕然復明,然後知六經失傳之旨,未嘗不可更通。黄先生有志而未就者,庶可以無憾!惜乎,書成而黄先生與諸公皆謝世久矣。雖然,習實生常,雖賢者不能自免,黄先生力排衆説,創爲復古之論,使人思而得之,其見卓矣!使非先生早有立志,公聽並觀,潜思默識,自任不回,則亦豈能卒就其業也哉?

當先生避地古朗山時,居敬與妻姪倪尚誼實從,山在星谿上游,高寒深阻,人迹幾絶,故雖疾病隱約,而覃思之功日益超詣。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者,因得竊聞纂述之意,與先難後獲之由,乃備述其説于末簡,庶有志是經者,毋忽焉。其夏氏先天易説,先生嘗以質諸虞公,虞公復以得於前軰者授之,於是遂契先天、内外之旨,而後天上下經卦序,未易知也。嘗得廬陵蕭漢中氏易説,以八卦分體論上下經,所由分與序卦之意如示諸掌。然上無徵於羲皇成卦之序,下無考於三聖彖象之辭,則猶有未然者。及春秋本旨既明,乃悟文王據羲皇之圖以爲後天卦序,采夏商之易以成一代之經,蓋與孔子因魯史作春秋無異,然後知黄先生所謂周易、春秋經旨廢失之由有相似者,蓋如此,故以思古吟等篇,及行狀附于師説之後,庶幾方來學者有所感發云爾。學生金居敬謹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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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題目爲整理者所加。

[2] 「異同與誠夫」,元刻本、通志堂本闕,據四庫本補。

[3] 「學生金居敬謹識」,元刻本無,據四庫本、通志堂本補。

跋[1]

海寧商山義塾承。

總製官和陽王公命以趙子常先生春秋集傳、屬辭等書,能發聖經不傳之秘,下本塾刻梓以廣其傳。自庚子迄癸卯,會計廪膳賦輸之餘,謄本鳩工。甲辰春,縣主簿張君復奉命勾考出入而督其竣事,於是春秋屬辭十有五卷與序目俱完,可模印乃若。

總製公尊經敬學之意宜與是書俱傳云。商山諸生汪文拜手謹識。

海寧趙月卿刊

胡仲永重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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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题目爲整理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