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天地也,朱子日月也,二程子嗣天地而开日月之先者也。非天地则日月无安顿处,非日月则天地亦何以灿然于天下万世哉。

今之学道者,须自梁溪登考亭,自考亭登尼山,纔不差却路径。

仁义礼智之德,配乎元亨利贞,故曰天德。教养刑赏之道,根乎仁义礼智,故曰王道。

远而言之,天下之事何莫非一身之事也,须是件件处置停妥,纔了却一身事情。奈权柄不到手,则亦莫如之何也已矣。近而言之,一家之事何莫非一身之事也,仔细检点起来,大段不可人意,则亦莫如之何也已矣。然而委之权柄不到手,可乎?

若立朝须是要做直臣,若牧民须是要做循吏。今居家居乡,却不曾感动的一人,虽日夜为学,果何用?

春秋于鲁君见弒,只书公薨,个中用意甚妙,胡传可谓传神;再取孔子对陈司败一章,两相参看,其意愈觉分明,而圣人气象亦从此见得。程子曰:学者不学圣人则已,欲举之,须熟玩圣人之气象。我辈从此处玩味起来,然后推之以及其余,则几矣。

学者须是小心把心来收敛在方寸间,不着驰骛了些子,是谓小心。否则大,又须是大心。把天地万物都汇归在心里,不着遮蔽了些子,是谓大心。否则小。心未有不小而能大者也,亦未有不大而能小者也。

言欲谨,以不及人之过失为第一义。不非其大夫,尤为紧要。

视时心在目上,听时心在耳上,言时心在口上,动时心在几上。不视不听不言不动,心只在心上。如是则四者一一合礼,而无非几之可乘矣。或曰:心为主,而四者奉命焉,不亦可乎?曰:此用力而自然之事也。夫我则不能。

朱子曰:四子,六经之阶梯也。近思录,四子之阶梯也。余极佩服此言,泾阳顾先生又续以一言曰:小学,近思录之阶梯也。善哉!此当与朱子之言并炳日星,学者不可只作寻常话头看过。

或曰:心如何只在心上?曰:须用书册收摄他,或做文写字亦好。若一意把捉,究竟无用。

顾泾阳推朱子三大功,而不及集注,非也。余谓朱子之功,当推集注为第一。小学、近思录次之,纲目又次之。太极图、西铭批注,直与三大功鼎立,未易轩轾也。

天不崩地不裂人道不至灭绝者,六经四子之力也。惜也有其名而未有其实耳,若实能有六经四子,则小学近思录纲目一时并兴,而天地位而万物育矣。

人不知而不愠,未能也。以愠为忿而惩之,久之渐觉心旷,则不愠矣。不见是而无闷,未能也。以闷为己而克之,久之渐觉神怡,则无闷矣。

泾阳先生既知朱子表章太极为元功,则子静力诋无极,比诸老氏,可不谓过乎?既知朱子与孔子同为万世师,直配享孔庙,则阳明诬以支离,比诸杨墨,可不谓过乎?明于朱子之功、陆王之过,然后正闰异同之辨,可得而言矣。

泾阳先生曰:性即理也,恐人诬认气质之性为性也。心即理也,恐人诬认血气之心为心也。余请续以一言,曰:天即理也,恐人诬认形气之天为天也。

泾阳引南华经,直与虞书人心道心二语并称,是何道理?甚哉,一言不可不慎也!

古之人虽卓尔自立,尚不肯轻以权许之。今之人往往以不能立为权。视汉儒所谓反经合道者,抑又下矣。

一时行止,千秋荣辱,如之何其可忽也!曰:若是其重与?曰:殆有甚焉!圣狂之界,人禽之关也。

无欲之谓静,无妄之谓诚,主一无适之谓敬。此吾儒之所谓无,异乎二氏之无矣。

周元公似颜子,请从纯粹处学之;张明公似曾子,请从艰苦处学之;程纯公似子思,请从精微处学之;程正公似孟子,请从严毅处学之。

纯粹和平整齐严肃八字,一时不可忘却。

许鲁斋于小学一书,信之如神明,敬之如父母。余于近思录亦然。

性者志学之源头也,源头不了,当学从何处着力?故泾阳曰:惟知性然后可与言学。学者,尽性之路头也。路头不真,正性从何处得力?故泾阳曰:惟知学然后可与言性。

惟知性然后可与言学,此句从近思录第一卷悟来。惟知学然后可与言性,此句从近思录第二卷悟来。

文章之士,自谓力学,而不可与言学,以其未尝知性也;佛老之家,自谓见性,而不可与言性,以其未尝知学也。

地平天成,万世永赖,惟孔子足以当之,元公然乎哉;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惟孟子足以当之,文成然乎哉。规模有大小,识见有偏全,平心衡量,当自得之,泾阳之言其过矣。

顾季时在仪部,拟疏请周子朱子配享孔庙,诚为快举。惟是二程不与焉,则非余之所敢知矣。此疏虽上,度不能行,以其别二程于周朱,无以服天下万世之心也。

或曰:圣人之言,恐不可以浅近看他。正公曰:圣人之言自有近处,自有远处,自有浅近处,怎生强要凿教深远的?善哉言乎,可谓万世读四子之法程矣!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自是为世间一等含糊鹌突人下药。阅周海门语录云:突然说起,旨元机峻,待人领略后来。孟子之思,濂溪之寻,延平之观,皆是如之何如之何者处。呜呼,是非所谓近处强要凿教深远者耶?如此看书,孔孟之言尽成悬幻,使后学茫无着眼处,其为吾道之蠹,岂浅鲜哉!

独对时能无胡思乱想否?其御之,御之当如御寇;共对时能无胡言乱语否?其防之,防之当如防川。虽然,御其外矣,而无以清其内;防其流矣,而无以杜其源,恐御寇防川亦徒劳罔功耳。

纯公云:自舜发于畎亩之中,至孙叔敖举于海,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予也险阻艰难,备尝之矣。人之情伪,尽知之矣。可谓从这里一过,而学不加进,德业无闻,熟与否,每引古镜一照,殊觉面目难施。

泾阳谓二程未足以尽,元公过矣。明道之去孔子及颜孟千有余岁也,而描写其气象,各各如画,岂其越数代如同室者;于元公,反觌面而失之乎?必不然矣。叔子之识不减伯子,其亦可类推而知也夫。

念台刘先生为儒,醇乎其醇者也。考其语类,亦袭无善之说,所谓习矣而不察焉,非欤?高、顾、冯诸君子,生平同心一德,相与讲明斯道,其于无善之说,盖尝深非而力斥之矣。岂其未之前闻耶?抑胸有成见,虽言犹在耳,而不之信耶?此则非余之所敢知也。

读太极图,识性之原焉;读西铭,识性之量焉;读定性书,识性之体焉;读颜子好学论,识性之所以复焉;读敬斋箴,识性之所以养焉。自孔孟殁而圣学晦,上下千四百年,无见性者,是以无见道者。至五篇文字出,然后天之所以命人,与人之所以合天者,一一描出而无复余蕴,使学者确然有所持循矣。

浑身是性,刻刻要复他;满目是易,件件要用他。不见易不可与言性,不见性不可与言易,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王介甫之政事也;真为性命人,被恶名埋没,一世不得出头,亦无分毫挂带,此王龙溪之道学也。上下二王,其有殊途同归者耶。嗟乎,介甫之政事,仅足以祸宋;龙溪之道学,且将贻祸于天下万世。言之不可不惧也如是哉!

朱子之教学者,曰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景逸先生益之曰:静坐以思所读之书,读书以考所思之要。余不揣又益之曰:静坐以思所读之书与禅学之寂灭异矣,庶几日有所得,而不至于殆;读书以考所思之要与俗学之记诵异矣,庶几日有所得,而不至于罔。然则孔朱之教,岂有异指耶?阳明愿学孔子者也而力诋朱,吾不知之矣。

所谓学者,性焉而已矣;所谓性者,理焉而已矣。穷理以尽性,然后为学。

释氏以心为性,老子以气为性,众人以情为性,皆得其偏而失其全也。圣人则不然,以性尽心,故心为精义入神之心;以性养气,故气为配义与道之气;以性摄情,故情为胞民与物之情。

欲为儒宗者宗朱而已矣,宗朱所以宗孔也。锐意宗孔而不宗朱,非真能宗孔者也。

读曲礼上下,而不能修身者,吾不谓之学礼也。读周召二南,而不能齐家者,吾不谓之学诗也。读尧舜二典,而不能治国者,吾不谓之学书也。

吾日三省吾身:心有妄想与否,言有妄发与否,事有妄做与否。

孔明、曾子,大贤也。孔明卧隆中,非三聘不出,既而鱼水投欢,鞠躬尽瘁,惓惓乎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为念,看他是何等胸次!曾子一生强勉,铢铢而积之,寸寸而累之,卒传大学十义,以惠天下后世,原其得力处,要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三句,看他是何等功夫!

曾子天分未能大过人,而潜心圣道,吃尽多少辛苦,纔了悟到一贯处。有志圣学者,三道以学其容貌、辞气、颜色,三省以学其谋人、交友、传师,养志以学其事亲,敬身以学其全父母之遗体,直养自反之缩,以学其大勇。绳趋矩步,何多让焉?

知爱知敬,自然之良知也,须以推广为致;知食知色,人欲之良知也,须以节检为致。良知同,而所以致之者异,不可不察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以此为良知是也。然而舜之父母应何如爱?闵子之父母应何如爱?申生、伯奇之父母应何如爱?此四人者,良知非不同,而或为圣人之孝,或为贤人之孝,或不圣不贤而杀身以贼孝,何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以此为良知是也,然而周公之兄弟应何如敬?司马牛之兄弟应何如敬?公子伋公子寿之兄弟应何如敬?此四人者,良知非不同,而或为圣人之友,或为贤人之友,或不圣不贤而杀身以贼友,何也?舜与周公,皆明于庶物者也;闵子司马牛,则得圣贤为师友,夙娴格物之训者也;若申生伯奇公子伋公子寿,助无师无友而不学,未尝格物以致其知者也。假使四人者与闵子司马牛同门,岂至身陷大恶也哉?格物不格物之相去远矣。

志孔明之所志,当从二表志去。学会子之所学,当从十传学来。

圣人教人,只说下学人事,而天理自在其中。二氏专言上达天理,而不及人事,天下岂有人事外之天理哉?

圣贤之书,原为天下后世谋身心也。而天下后世读圣贤书者,只取以资其笔舌,与身心全无干涉,辜负垂训立教之意多矣!

四书者,吾人之布帛粟菽,不可一日无者也。使非考亭为之注,谁知其为古今第一要典也?虽然,考亭注四书,盖欲使字字句句皆可见诸行也。今之学者,类言遵朱矣,遵之训诂而为文,非遵之以步趋而为人也。然则四书之行于世,为古今第一要典,亦徒以其名焉云尔,有能信其为布帛而衣被之、信其为菽粟而饮食之者乎?我未之见也。

自古言治道者,莫备于书。窃意不迩声色、不殖货利两言,其源本也;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两言,其枢要也。明乎四言而力行之,其于治道也何有?

敬之一字,千古传心之要典也,其说详于书而着于礼。余谓易与诗亦然,何也?干之九三曰:君子终日干干夕惕若,此三百八十四爻之纲领也,进而求焉,敬以直内敬慎不败,皆此义也。雅之文曰: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此三百篇之纲领也,进而求焉,敬之敬之于缉熙敬止,皆此义也。若曰详于书礼而略于易诗,当不其然。

君子亦未尝无利心,但名节念重,是以舍利而即义,盖所见分明,故所守牢固也。小人亦未尝无义心,但身家念重,是以舍义而即利,盖所见含糊,而所守濡忍也。[此言君子小人义利之心]

君子以道义为性而正其情,小人以货利为情而伤其性。君子之心不胜其小,而器量函盖一世;小人之心不胜其大,而志意拘守一膜。

君子时时戒慎,惟恐有拂于天理;小人事事张皇,惟恐有拂于人欲。

在人身上都有一个太极,圣人全焉,贤人勉焉。若愚者,则冒昧而不知为何物矣。

朱子曰:太极图一圈便是一画,只是撒开了引教长一画。窃意伏羲一画,原是直的,直则无回曲,古若今万物万事都贯彻的去,未有遗乎其外者也。撒开了教长一画,便是圆的,圆则无剩漏,古若今万物万事,都包括的去,未有遗乎其内者也。直的也是这一画,圆的也是这一画,非有两画也。

离阴阳无所谓太极也,离太极亦无所谓阴阳,不即不离之间太极在焉。此朱子说太极最吃紧处。我辈正不必向古圣问太极也,冥心而会之,反身而求之,跃跃参前矣。

只是一个太极,上极于天,下极于地,中极于人,无之而不在也。昼夜存养,昼夜省察,但使此心无时不在腔子里,则心为太极之心;但使此身无处不在天理上,则身为太极之身。身心浑然一太极,真与天地合德矣。

论学便是要明理,格物之谓也。论治便须识体,修身之谓也。格物者以知心知性为先务,心即理也,性即理也。明乎心性,而后可以言明理也。修身者以动容貌、出辞气、正颜色为要图,暴慢鄙倍远而信近,出身加民者有其本矣,治道所由立,治法所由施也。

阳明师弟动云颜子没而圣学亡,夫颜子没而圣人之学在曾子,曾子没而圣人之学在子思,子思没而圣人之学在孟子,胡为其亡也?

文公说书,以理会圣人立言之旨为主,即偶有不合圣人之旨处,却无不合圣人之理处。文成及慈湖龙溪诸公,往往不得圣人之理,又安望其得圣人之旨哉?

存心谨言之道,一言以蔽之,曰定其心而后语。

孔孟之道,至程朱而明;程朱之道,至文成而晦。学者有志斯道,须去其所以晦程朱者,而后得其所以明孔孟者。不然含糊两可,终无入处。

孔子以克己复礼为仁告颜子,此虞庭十六字嫡传也。克己者,克去其人心也;复礼者,复还其道心也。人心克而道心复,则无不精、无不一也。惟精惟一,是仁者纯粹不杂、贞固不贰之本体也。允执厥中,执此而已矣。

或曰:圣人不轻言心,惟自叙其所学曰从心,嘉颜子之不违仁曰其心。此外无闻焉。曰:圣人不轻言心,善观圣人之言者,所言无非心也。试以子张问行一言观之:言忠信以心言也,行笃敬以心行也,立则见其参于前也,见其心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见其心于衡也。夫然后行州里蛮貊,莫不见吾心也。若夫言不忠信,则违其心而言矣;行不笃敬,则肆其心而行矣。圣人不轻言心,而所言无非心。善观者盍触类通之。

只见自家不是,不见他人不是,君子也。只见他人不是,不见自家不是,小人也。

尝试反之一己,心者,身之天也;身者,心之地也。心载身,身载心,一己之天地也。心正而身修,一己之天地位也。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己之万物也,内而七情各当其则,外而九窍各举其职,一己之万物育也。尝试近视一家,有严君焉,有慈母焉,一家之天地也;膝下承欢,父母其顺,一家之天地位也;自兄弟妻子奴婢以及堂室田园禽兽花木诸般器用之类,一家之万物也。一切偕之大道,莫不有以尽其性、协其情而时措咸宜,一家之万物育也。我辈有志圣贤之道,正从此处见得。若曰位天地、育万物非吾事也,岂其然?岂其然?

日知其所亡,格物也;月无忘其所能,物格也。可谓好学也已,可谓格物而物格也已。

格物者多学而识,物格者一以贯之。

天地正气,大率为利名二字坏尽,反躬内省,果此一无系累,纔是真丈夫。

以心发言,言斯不妄矣;以言印心,心斯不放矣。二者交摄互益,易谓忠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者,俱于斯焉得之矣。

张子曰:学至不尤人,学之至也。薛子曰:学至不责人,则其德进矣。不尤人,又何责人之有?不责人,又何尤人之有?文清之言原本横渠,吾辈读之,窃以自愧,又窃以自勉也。

子谓颜渊曰:惟我与尔有是夫。又曰: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正所谓不见是而无闷者也。

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胸中饶有自得处,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非甘心枯寂一流也。

吾心时时要整齐,不敢些子怠慢,这便是礼。吾心时时要和平,不敢些子躁戾,这便是乐。礼乐不可斯须去身也与哉,礼乐不可斯须去心也。

吴康斋曰:心是活物,涵养不熟,不免摇动。这时时安顿在书上,庶不为外物所胜。梁溪先生曰:安顿二字大有害,儒者不彻性由此。信然哉,盖安顿工夫,于本体自然处尚隔一层,是以梁溪云云。然在初学者,似亦无妨。先生不云乎?初入之心,妄念胶结,若不安顿,如何便会浑合?或勉强而行之,须索如此。

孔颜之乐有二种:胸中无物则乐,胸中有得则乐。惟无物而后能有得,惟有得而后能无物。二者相因,而其为受用也,则一而已矣。

泰州辈厌薄闻见,至谓六经亦可废,何异于舍布帛而求其暖,舍菽粟而求其饱乎?其不至于冻馁而殒命者几希。知仁勇三达德,缺一不可。何也?人而不知,是非当前,一切判断不开,这是混帐;人而不仁,私欲满腔,视同体如胡越,定要刻薄起来;人而不勇,终日委靡,没个希圣希贤的志气,如何会长进?大都这三德,原是天与我的,少了一件,便把那两件也连累了,岂不是德之贼,岂不辜负在天地间做个人?

博我以文,从性之着见处诱之也,以言乎远,则不御也;约我以礼,从性之凝固处诱之也,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也。此孔子所以教,而颜子所以学也。

天下之治也,理教昌明,为君子者在上位,为小人者在下位,小人耻其下,而以功名矢志,亦将勉力为君子。天下之乱也,理教晦昧,为小人者在上位,为君子者在下位,君子耻其下,而以富贵动心,亦将失身为小人。

君子之富贵,所以崇广德业也,故孜孜焉进修而不足。小人之富贵,所以跨跃闾里也,故盈盈焉温饱而有余。

乐经吾不得而见之矣,故六经虚其一而称五,此六经一大缺典也。虽然,有四子之书在,粹然自成一家,合而成六,谁曰不宜?后儒又从而附益之,至有十三经,于是乎加多矣。窃意孝经而外,若左氏,若公羊,若谷梁,若尔雅,恐俱不得以经名也。甚至二氏之书,纷见迭出,俨然以经自居,其为僭窃也甚矣。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朝廷之名器且然,而况于圣贤之名器乎!声其僭窃,一举而改正之,伊谁之任与!文清先生曰:大圣人作,予将有厚望焉。

论人于战国,吾必以鲁仲连为巨擘焉。仲连之辞富贵、甘贫贱也,曰轻世肆志。此四字者,如何当的他起?假使权柄到手,恐误天下苍生矣。呜呼,不知学之弊,至此哉!

朱子立主敬三法,高子从而先后之。上蔡常惺惺,和靖其心收敛不容一物,总之以伊川整齐严肃为入门。整齐严肃,从衣冠瞻视上见得,功夫似在外面,而其实则本之于心也。何也?整者此心无敢散乱也,齐者此心无敢参差也,严者此心无敢宽放也,肃者此心无敢怠慢也。分之则四,合之则一而已矣。所谓敬也,上蔡之惺惺,和靖之收敛,一以贯之矣。

吾于高子遗书,尊之如天地,亲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吾师乎,吾师乎!由孔子而来,见而知之者,得四人焉:颜曾思孟是也;闻而知之者,得五人焉:周程张朱是也;以闻知上遡见知,使孔子之道灿然复明于世者,于今又得高子其人,故予尝有语云,早岁服膺惟庭训,晚年北面在梁溪,盖不忘此身生成所自也。

老子阴符经,从未睹全书,只于薛子读书录中得其一二。薛子述程子之言曰:老子甚杂,如阴符经却不杂。及阅之,杂甚,且多怪诞不经之语,如以仁义礼智信为五贼,及天地万物之盗之类,是何话说?薛子录之,殊不可晓。

孔子以四勿教颜子,而老子言三勿,曰:耳、目、口,天下之三要也。此其言之近理者。惟是少却一物,所动一差,并视、听、言亦未能皆合于理矣。乌所语于克己之功乎?

许鲁斋曰:责己者可以成人之善,责人者适以成己之恶。此言是身心良剂,我辈宜时时刻刻服之。

薛子曰:一念之欲不能制,而祸流于滔天。余曰:一时之怒不能制,而祸流于滔天。

薛文清极力推许鲁斋,犹王文成极力推陆象山也。各以其学之所近者言之,故见瑜而不见瑕。毕竟是格物未到至极处。

人心惟危,则道心惟安矣。道心惟微,则人心惟显矣。显者省察而自克之,安者优游而自得之。则人心皆道心,浑然为一,无所分别矣。

文清先生曰:大舜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莫之能御也,是即感而通天下之故也。予谓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岂非为寂然不动传神乎?合孟子一节,恰好是系辞两句之义。

养气者自无暴其气始,然必喜怒哀乐发皆中节,而后可言无暴。何也?喜怒哀乐,气之验也。

言语轻浮浅露无涵蓄,躁率急遽无伦序,皆所以暴其气也。养气者须沈潜和缓始得。

文清先生曰:忠臣事君,视天下犹一家,非为身谋也。余谓不特事君为然,虽隐居乡里,视天下犹一身,非为家谋也。又曰:圣贤之言皆平易易知,后儒有作禅语以见于文辞者,虽曰明理,失平易之意矣。余谓:作禅语以见于文辞者,便是理不明,岂特失平易之意哉?

汉末诸贤,天资甚高,极力砥躬砺行,但于道学一路,未有理会处,故不免沦胥以亡。惜哉!若使得程朱为师友,或免于难。其所以进德修业者,度亦不至如当年而遂已也。

梁溪之于河津,犹颜子之于曾子也。

梁溪先生课程,每夜卧不解衣,乍醒即起。余未能也,解衣而卧,纔醒便默记一日所读之书,或思索义理。有所得,即于次日记之,觉得此心在腔子里。但不能常耳。

薛文清先生读书录,蔡文庄先生四书蒙引,才是圣门格物,功夫卓绝。诸儒孰得而加诸?

一念不妄起,一言不妄发,一事不妄做,一人不妄与。书此甫毕,阅读书录文清先生语云:一言不可妄发,一事不可妄动,与予中间二句全合。此心之同然如此哉!

杨龟山曰:人性上不容添一物。余谓:人性上不容减一物。仁义礼智天理也,富贵功名人欲也,仁义礼智中,稍以富贵功名之念容之,天理流为人欲;富贵功名中纯以仁义礼智之意行之,人欲转为天理。

几善恶都从念头上见得,念头纔动,便须查考:某是善,即引伸之使日长;某是恶,即遏绝之使日消。所谓知几之学也。

书曰:无教逸欲有邦。余引伸之曰:无教逸欲有家,无教逸欲有身。

无轻日用惟难,无安屋漏惟危。

人皆知奉承此身,而不知奉承此心。如宫室之美、妻妾之奉、衣服饮食器用玩好之类,皆所以奉承此身也。目不敢妄视、耳不敢妄听、手足不敢妄持行,懔懔焉如对上帝、如临师保,皆所以奉承此心也。奉承此心者无不至,则不宫室而美,不妻妾而欢,不膏粱而腴,不文绣而华,不彝鼎金玉而随取辄给。凡所以奉承此身者,无不至矣。

人之吉与凶,征诸言。躁其言,人未有能吉者也;言之讱与否,征诸气。暴其气,言未有能讱者也。

文清曰:性也者,其小学之枢纽也与。余谓:性也者,其大学之枢纽也与。岂特大学然哉?自论语中庸孟子以遍观六经而尽识,皆此物此志也。

文清曰:顽不仁也,有以订之则仁矣。西铭一篇,皆勉人为仁之意。余曰:愚不知也,有以砭之则知矣。东铭一篇,皆勉人为知之意。

文清曰:人之动静语默寤寐,皆易也。尝试反躬而求之,一动一静一语一默一寤一寐,其对待之易乎?所谓交易为体也。动而静静而动,语而默默而语,寤而寐寐而寤,循环无端,其流行之易乎?所谓变易为用也。动静必以礼,语默必以义,寤寐必以敬,则太极之理真实在我,而浑身于是乎见易矣。

允执厥中一言,万世心学之宗,亦万世经学之宗也。如易只是要刚柔得中,书只是要政事得中,诗只是要性情得中,礼只是要名分得中,春秋只是要赏罚得中。中之一字,便该尽五经大义矣。

永乐二年,饶州处士朱友季诣阙,献所著书,专诋毁周程张朱之说。上览而怒曰:此儒之贼也。特遣行人押友季还饶州,令有司声罪杖遣,悉焚其所著书,曰毋误后人。息邪说、放淫辞,此三代后王者第一盛举,有功吾道大矣。尔公张氏独微示不满之意,且惓惓焉,惜其书之无存也。意者欲自为地乎?阅其四书大全辨,恐亦有拾友季余唾处。

秦焚诗书,学问一道扫地矣;继以汉高嫚骂,故开国之初,知学者绝少。历文景间,文学之士始稍稍出,贾谊之文博大昌明,而或失则浮;晁错之文典雅精练,而或失则刻。以言乎知道,均未也。至董子出,然后知道之大原出于天,纔说性,纔说命,是吾道一大开山也。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董子之学度越诸子处。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咸绝其道,勿使并进,是董子之教度越诸子处。由周迄宋,可与适道者得三人焉:文清推昌黎,文成推河汾。然河汾以西方之教为圣人,昌黎以墨翟臧孙辰与孔子并称,要之醇正不杂,俱逊广川一席也。

君子修之吉,蔽以戒慎恐惧四字,说的恁地严重;小人悖之凶,蔽以放僻邪侈四字,说的恁地丑恶。似乎霄壤悬殊矣。岂知一不戒慎恐惧,便做到放僻邪侈;要免放僻邪侈,须是戒慎恐惧。出此入彼,中间更无站立处。避凶趋吉者慎之哉!

今人讲天文,都在躔度上推算,余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便是孔子的天文。今人讲地理,都在疆域上查考,余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便是孔子的地理。把两大象实体到身上来,即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也,区区谶纬阴阳之术云乎哉?

二氏专言空,吾儒亦岂讳言空?但吾儒所空者欲也,二氏所空者理也。空其欲则人欲净尽,而天理盎然现前,性命皆归实地;空其理则枯槁寂灭,生意索然,空而顽矣。然则天理流行活活泼泼,如何可空?

昼间功夫在言语上查考,言语不慎密,吾心未有能存者也;夜间功夫在梦寐上查考,梦寐不真正,吾心未有能存者也。昼夜孜孜,只是要保护这一个心。然心不是悬空守的,须要时时读书,纔得翕聚;书又不是草率读的,须要时时静坐,纔得沈潜。静坐以读书,读书以存心,心存而昼间言语自然慎密,夜间梦寐自然真正矣。

梁溪先生言:功夫以择执二字尽之,曰无一毫搀和之为择,无一毫渗漏之为执。予今曰:惟时时刻刻觉其搀和渗漏而已,如此方是真功夫。愚谓从功夫觅本体,以心之虚灵二字尽之,无一物填塞之谓虚,无一物遮蔽之谓灵。予今曰:惟时时刻刻觉其填塞遮蔽而已,不知何日可见本体也。

舍程朱经验良方而自制金针,自矜妙诀,律所谓违本方,杀人者也。

梁溪先生曰:孔子之道至程朱而阐明殆尽,学孔子而不由程朱,是入室而不由户也。愚谓:程朱之道至高子而阐明殆尽,学程朱而不由高子,是入室而不由户也。

梁溪于端文为后生观其答格物诸书,直舒胸臆,罄所欲言。端文亦欣然受之,不少芥蒂。如此正见两公高明光大处,我辈相与若无这段意思,便不成朋友,并不成学问。

儒者言无物,又言有物,何也?无物之物,指人欲言也,梁溪曰:所谓人欲,亦岂独声色势利?只服食器用纔有牵恋处,皆是也。须是克己闲邪,打扫的洁洁净净,然后本色豁露,无少污染。故曰无物。有物之物,指天理言也,白沙曰:静中养出个端倪,方有商量处。端倪者,跃然于方寸,了然于日用,不言而喻者也。须是存心养气,发见的活活泼泼,然后本性凝成,无少渗漏,故曰有物。惟无物所以能有物,惟有物所以能无物,盖合一而交资也。

性之一字,彷佛似有所见,尚未是其头面。惟时时静坐读书,以庶几一日之遇云尔。

易有太极,心有太极,不见吾心之太极,则无以见易也。

寻常思维,将太极来做我身的骨子,则阴阳动静必有与时咸宜者矣。梁溪先生却不然,其言曰:吾辈学问,以藐尔六尺为太极作个骨子,则阴阳动静又不足言也。余所言是后天而奉天时,先生所言,直是先天而天弗违。看他何等眼界,何等愿力!

梁溪先生曰:恶念易除,杂念难除。今试内省此心,易除者果是除了,难除者毕竟未之除也。

梁溪述少墟之言曰:内存戒慎恐惧,外守规矩准绳。二语当终身行之。余谓内存戒慎恐惧便是敬以直内,外守规矩准绳便是义以方外,终身行同人之言也与哉,终身行坤之六二也。

君子守身之道三:一曰言语不苟,一曰取与不苟,一曰出处不苟。

昼之所读,夜必思之。夜之所得,昼必书之。昼不读则夜无所思,夜不思则昼无所书。无所思,则正念弛而私欲生矣;无所书,则正功废而宴安成矣。私欲生于内,宴安成于外,则身心日污坏,而性命日沦丧。此岂等闲事,而可不惕然深省乎?

心也者一身之主宰也,故从来称心者必曰君,身有五官百骸,皆一心之服役也,有臣道焉。心牵于物,则纷乱杂扰,不能为官骸之主宰,而心为昏君;五官百骸各牵于物,则陷溺汨没,不肯为心之服役,而五官百骸皆叛臣矣。外以察吾君臣大义何存何亡,不可逃也,吾惟日尽吾职分之所当为者而已;内以察吾君臣至理惟微惟危,不可忽也,吾惟日尽吾性命之所当为者而已。

回想向来病痛,正在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人之田原不要芸,我强要芸之,究竟无下手处,是以人之田未必治,而己之田荒芜甚矣。自兹以往,务要把那根莠荆棘一切斩除了,将一片田地修治的洁洁净净,布以嘉种,朝夕灌溉滋培,生生不已,万宝告成,庶不负我祖宗基业耳。

读书非占毕,求复吾性焉耳;静坐非禅定,求见吾性焉尔。性何以复?由失而得也;性何以见?由昧而明也。失而得、昧而明,则气质变化,而天地之性盎然现前矣。

梁溪先生曰:世局如此,正是玉成,不可不知也。信然哉!然非曰知其玉成而遂已也,须将天地间第一件事,以只身挺然担荷其间,万万莫要失了脚,万万莫要脱了肩,好好的交与那个人,方不负彼苍玉成之意。

文清曰:爱流为淫,溺仁之过也。余则曰:不仁之过也。盖淫溺之爱,全是一团私心了,如何说得仁?

以系恋之私恩而曰待小人女子之道,余曰未然。既曰道矣,岂有系恋,亦岂有私恩乎?

治天下者在得人,固矣。余谓治身心亦然。学者屏弃外物,孜孜然用其力于身若心也,非得良朋好友切磋之,有日损无日益矣;无已,姑借憎疾之人诽谤之口以自励,可乎?畏其人察其言,反观内省,务求改过以自新,彼憎疾而诽谤之者,何必非良朋好友也?

于人也无问贵贱,于事也无问大小,于地也无问明暗,于时也无问久暂,皆当提醒此心,而不敢萌怠慢之意,久之自行得处。

心诚色温,气和辞婉。此八字者不可顷刻忘也。

寿亲一举而四方垂存,自公卿以至布衣,未识面而来者指不胜屈也。余不肖,何德以堪之哉?图报无能,惟有益孜孜于身心性命之学而已。

敬以直内,心乎道也;义以方外,身乎道也。心乎道,道凝其心也;身乎道,道淑其身也。内凝其心而身益淑,外淑其身而心益凝,此之谓内外交相养者也。

心以不动为主者也,而反曰动心,盖震动其心,使之有所警惕,而不敢即安,庶可不沦于冥顽也;性以不忍为主者也,而反曰忍性,盖坚忍其性,使之有所创艾,而罔敢或易,庶可不囿于气质也。故孟子曰:增益其所不能。薛子曰:则日新矣,然则动心者,正所以不动其心也;忍性者,正所以不忍其性也。

每日外考吾所言,字字句句务期核实而后已。实矣,若未能有行焉,虽实言亦虚也。每日内省吾所知,事事物物务期认真而后已,真矣,若未能有行焉,虽真知亦假也。虚者实之,假者真之,吾其可以日进有功也夫!

我行其野,适当立冬前二日,利于是终,贞于是始矣。仰观俯察,满目皆肃杀景象,使人怆然。然天地一团生意,却都收藏在里面,翕聚者正其发散者也,专一者正其直遂者也。因而内省吾心,翕聚乎否也,专一乎否也。不翕聚不专一,吾心一团生意,与天地悬隔矣。天道方以利终,而吾心无所谓义;天道方以贞始,而吾心无所谓知,天命之性安在?此不可以不勉也。

梁溪先生曰:财色二字,一落脚便是禽兽。读之悚然危惧。又曰:圣门之学主于求仁,人心常收敛则常仁矣。只此二句,道尽吾辈本体功夫。学者要觅本体,须从此觅;要做功夫,须从此做。

陈惕龙先生曰:一生三事:一事收心、一事慎行、一事守口;一日三分:一分应物、一分静坐、一分读书。只此一联,说尽希贤希圣希天功夫,此外若添一件,便觉重复。此中若减一件,便觉欠缺。无添也,无减也,远而言之,终身毕世少他不得;近而言之,一时一刻少他不得。包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每当临卧时,抚心自问曰:刁包,汝今年五十有八矣,德还不加进,业还不加修,将来作何结果?无乃甘心禽兽矣乎?今日话是如何说,心是如何求,书是如何读,事是如何应付,逐件查考起来。若一件不着实去做,仰便愧天,俯便怍人,次早清晨,在我先府君、先梁溪夫子前叩头服罪,务求改过自新。

汉高祖贵为天子,过赵一箕踞,遂来贯高之谋,几至杀身亡天下。而况自天子以下者,可不敬与?然则希贤希圣是此敬,保身保家亦是此敬。

从古圣人,未有言格物者。言格物自孔门始,孟子七篇,皆格物之书,而于二字曾未着解。嗣是而后千四百年,茫然不知格物为何事。故虽有绝世文章、绝世德业,而律以圣人之学,槩乎其未有闻也。至程朱出,然后以易穷理二字释之,或详为训诂,或发为论议,莫不有以曲尽其义类,虽圣人复起,岂能易其言哉!又三百余年,姚江学兴,直以为善去恶四字了却此案,而格物之学晦矣。入手一差,便难得手。不百年,复生我梁溪先生其人者,首以表章格物为学,微辞奥义,如日中天,即谓程朱复生可也,即谓孔孟复生可也。噫,吾无间然矣!

无物不有,以性之充塞者言也;无时不然,以性之流行者言也。随时随物,莫不有以见吾性焉。斯真能格物者也。

书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兹,不啻不敢含怒。此予三十年前书壁间以自勉者。近见文清读书亦录之,故再记于此。

孔子于易系辞曰穷理,于大学曰格物。程朱释格物曰穷理,以夫子之言发明夫子之言,故确不可易也。博而言之,万物有万物之理;约而言之,一物有一物之理。无巨细无精粗,皆有理,则皆在所当格也。

心即理也,故格物者格心;性即理也,故格物者格性;天即理也,故格物者格天。心也性也天也,分言之则三,合言之则浑然一物也。推而极之,上下古今,何莫非此物,则何莫非此理也。故格物者一以贯之。

学圣人者,巧力二字缺一不可。然必以孔子为标的。若阳明之力,讵曰非孔子之力,但其教人处则未免省力耳。自古无见成圣人,圣人无见成说话,如何要省力?阳明之巧讵曰非孔子之巧,但其教人处则未免伤巧耳。大匠必有规矩,羿射必有彀率,如何可伤巧?

温公大贤也,生平不甚满孟子。阳明大儒也,生平不甚满朱子。二者病则一般。

为人作应付文字,须要满心奉承他,不是修辞立诚,不是忠信进德,是亦招损一端也。

使汲长儒游孔子之门,当是子路一流。使陶渊明游孔子之门,当自曾点一流。

梁溪先生曰:如某人见他极好,与人言之亦相入,但考之躬行,便内外不合,以是知虚见无益。余读之爽然自失,曰:先生其为我发蒙乎?夙昔反观,似有见地,且于先生之言无不入者;试考躬行内外合一否,奈何安于虚见,不勉勉于实地也。言念及此,无地可容矣。

偶然做的一事,原为义助起,既而熟思之,却是大不义所在。名则利人,实则害己。急急回头,庶无大悔。

日来反观内省,口内依旧说长道短,读书依旧操三歇五,应事依旧随行逐队,大不长进。急向我父师前叩头谢罪,万勿因循,甘此下流也。

先儒云:父母震怒,声色异常;人子祇栗危惧,思所以平格,不当指为性情所发而遂已也。此语原以喻天变,欲人修德正事反灾为祥也。然谨书屋漏,固可作事亲良箴矣。

孔子从心不踰矩之学,只凭一志字做去,故曰发愤忘食,正见其矢志处;曰乐以忘忧,正见其适志处;曰不知老之将至,正见其贞志处。及门中,惟以不惰许颜子,三月不违仁,其志立也。其余或日至或月至,则所志有间断矣。

孟子持志,阳明责志,正是顶门一针。后来人或为物欲牵引,或为科名汨没,惜哉!

朱子五岁读孝经,便书八字于其上,曰:若不如此便不成人。看他是何等志愿!

周子说希贤希圣,直说到希天处。莫高于天,故莫高于周子之志。

高子曰:人只有一个念头最可畏,即所谓独也。又曰:精察天理,令这念头只在兢业中行,即所谓慎独也。又曰:久之纯熟,此个念头都是天理,即所谓矩也。虽七十方到此地位,其实吾辈纔志学,便奉此以周旋矣。但从心所欲,则究竟未可几及耳,故曰:吾辈安敢说大话也。

高子曰:所谓收回放心者,纔觉便已,更别无收。说的恁地见成,学者服膺此语,省却多少气力。

天之心不可见,于其生物有常见之。人心常提醒,使生理油然恶可已。则吾之心浑是仁,而心之仁浑是天矣。

高子问答书两卷,上卷大段言理学,粹然吾性吾命至宝。下卷大段言政事,蔼然吾君吾民良剂。至哉言乎,不作一时套语,不作一情面语,不作一假借语,直欲使天下学者尽跻圣贤之域、天下民生尽享康阜之乐而后已。自有书柬以来,若先生其弗可及也已!

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此孔门教学定本也。孟子而后千四百年,一切从事于词章训诂之学,只浮慕得博我以文半截,至约我以礼便茫然矣。有宋周程张朱五夫子出,然后推其博文之诱,而一意穷理;推其约礼之诱,而一意居敬,举孔门所谓循循善诱之定本而着明之,殆无余蕴矣。又四百年,姚江良知直接江西顿悟,只坚守得约我以礼半截,语及博我以文,便以为影响、以为支离、厌弃而不屑道矣。幸高子崛起梁溪,以五夫子之穷理为孔门之博文,以五夫子之居敬为孔门之约礼,举濂洛关闽所谓服膺孔门之定本,表章而着明之,又岂有余蕴乎!夫人而无志于圣贤之道也则已,夫人而有志于圣贤之道也,断断乎当从高子入。

不读高子遗书,真是虚过一生。

高子曰:吾生平不以三公为荣,而以洁净二字为愿。然愿学先生者,学先生之所愿而已。先生愿洁净二字,岂非合身与心而为言乎?心挂一丝则其心不洁不净矣,身染一尘则其身不洁不净,一丝不挂、一尘不染,所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者,举在吾身、心中矣,夫然后可与言洁净矣。即洁净即精微,内观吾心一易之秘藏也,外观吾身一易之流行也,心也身也易也,一而已。此之谓真学易,此之谓真学高子。

高子曰:莫轻视此身,三才在此六尺;莫轻视此生,千古在此一日。反复此言,便觉有壁立万仞气象,然非曰讽咏其言而遂已。尝试进而求之:三才在此六尺,此六尺者,岂不巍然与天地同体乎?今夫天终日生、地终日成,吾于其中生成若何矣;今夫天地之生成在两间,而吾之生成在一心,心有所放失则不生,心有所缺欠则不成,不生不成,则此心顽空矣。吾惟孜孜求易简于干知坤能,强而不息,然后可与言生矣;厚而能载,然后可与言成矣。生生成成,即六尺即三才也。千古在此一日,此一日者,岂不悠然与古今同运乎?前而古终日往,后而今终日来,吾于其中往来若何矣;今夫古今之往来在二气,而吾心之往来在一心,心有所系缚则不往,心有所障碍则不来,不往不来,则此心间断矣。吾惟日孜孜求符节于先圣后圣,考而不谬,然后可与言往矣;俟而不惑,然后可与言来矣。往往来来,即一日即千古也。

仁者人也,人者心也。天下未有离心之仁,则未有离仁之心。故高子曰:心本仁,如目本明、耳本聪,目本明而失其明焉则瞽,不可以为目也已;耳本聪而失其聪焉则聋,不可以为聪也已;心本仁而失其仁,则目虽明而心已瞽矣,耳虽聪而心已聋矣。聋瞽之心,尚可以为心乎哉?不可以为心,尚可以为人乎哉?今之人有亡耳亡目者,则已怜之,而人亦共怜之;至于亡心,视亡耳亡目何如?乃己既瞆然,人亦相视为固然,其失轻重也抑甚矣!

程子曰:人只为此形体,便隔一层。除却形体,浑是天也。此孔子克己复礼之说也。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以言乎形体之无所障碍也,无所障碍则人体即天体矣。愚曰:人正为此形体,与天不隔一层。践却形体,浑是天也。此孟子形色天性之说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以言乎形体之无所亏欠也,无所亏欠则人体即天体矣。内省吾身,耳目形也,其能明能聪,则耳目之性也。吾惟尽吾聪明之性,而耳目之形践矣;手足形也,其能恭能重,则手足之性也。吾惟尽吾恭重之性,而手足之形践矣;外省吾身,父子形也,其有亲,则父子之性也。吾惟尽吾亲之性,而父子之形践矣;君臣形也,其有义,则君臣之性也。吾惟尽吾义之性,而君臣之形践矣;兄弟朋友夫妇形也,其有序有信有别,则兄弟朋友夫妇之性也。吾惟尽吾序别信之性,而兄弟朋友夫妇之形践矣。践其形,然后可与言性也;尽其性,然后可与言形也。天命之谓性,赋性之谓形,践形之谓人。

天地间无一物而非阴阳也,则无一物而非太极。形形色色,盈眸而是也。天地间无一事而非阴阳也,则无一事而非太极,巨巨细细,盈眸而是也。天地间无一时而非阴阳也,则无一时而非太极,往往来来,盈眸而是也。此处放过,便是行不着、习不察、物自物、事自事、时自时,与吾无与也。此处果识得无一物而非太极,无一物而非心也,无一物而非心,而心有一物濡染,则非太极矣;无一事而非太极,无一事而非心也,无一事而非心,而心有一事系恋,则非太极矣;无一时而非太极,无一时而非心也,无一时而非心,而心有一时间断,则非太极矣。无濡染、无系恋、无间断之谓心,无濡染、无系恋、无间断之谓心之太极,无濡染、无系恋、无间断之谓太极之无极。吾儒只说太极,太极便无极。故孔子专言之,而周子统言之,非有二也。若二氏,只说无极,却遗了太极,是以谈元说妙,都在静里寻觅,至于动中纷至杂投,未免厌烦,遂思屏绝事物。不知事物如何屏绝得?惟有一一还他太极本色而已。

一日五件事:曰事母、曰课儿、曰著书、曰谨言、曰省场圃。五件事都合并一字上去,曰敬。

古今道理都在四书里面,故薛文清公曰:四书不可一日不读。四书道理都在集注里面,故愚又曰:集注不可一日不读。读集注所以读四书也,于集注无所得,而漫言四书,说梦也;于四书无所得,而漫言古今道理,说梦也。

孔子于伯夷,曰古之贤人也。而孟子则以为圣之清;于柳下惠,曰臧文仲知其贤而不与立。而孟子则以为圣之和;周子于伊尹,曰大贤也。而孟子则以为圣之任。岂一人之身可贤可圣,固若是悬殊耶?非也。贤,希圣者也,贤而以大名,则几几乎圣矣。是故颜曾思孟俱称大贤,及其从祀孔庙,一则曰宗圣,一则曰述圣,一则曰亚圣,俨然配孔子,而迥异乎十贤。盖皇帝王以降,圣人不世出,天纵孔子出类拔萃,古今绝响矣。嗣此以往,或有媲美颜曾思孟者,则天下第一流也。以余观于周程张朱,殆其人与?五子俱称大贤,当以四子之例处之,此数百年旷典,而未之举也。愚尝从而私拟之曰,周元公见圣、程纯公悟圣、程正公修圣、张明公勉圣、朱文公会圣,以此言公诸天下万世,使学道者知宋五子即周四子。孔子而后此九人者,其弗可几及也已!

圣人著书,一言一药。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譬药之有补有泻也。在人视脉色而用之,文成法专于泻,而元气转虚;朱子补泻兼施,为药中王道。若之何其废之?文成学得之象山,朱子所熟闻深知,而不敢教,若曰天下有高明者自能得引而不发之蕴,必以敬修维持之,使持循规矩,犹得寡过。非知不及文成也。其虑深于文成也,而目之为影响,比之于杨墨,其可乎哉?

尧舜以来相传之道,孔子开而孟子继,非开则无以为继也,开之之功大于继。若夫颜子曾子子思,则同有功于继。孔子以来相传之道,程子开而朱子继,非继则无以为开也,继之之功大于开。若夫周子张子,则同有功于开。

孔子之后知言者,孟子而已。孟子之后知言者,程朱而已。程朱之后知言其谁哉?愚谓本乎程朱之言,以致其知者,知言也;背乎程朱之言以侈其知者,非知言也。如此操券,岂有爽焉者乎?

检点日用,有两个念头不好:一则曰昏,昏,不明也,不明不敬也。敬则不昏,虽愚必明矣;一曰怠,怠不强也,不强不敬也,敬则不怠。虽柔必强也。

心不存则言不能无妄发,何谨之有?言不谨则心不能无外驰,何存之有?存心谨言,向来作两段工夫去做,由今验之,只是一事,非有二也。

存心时便以谨言为心,谨言时须是存其心而后言,两者打成一片,久则心无妄作,而发言自然中节矣。天即理也,此语最尽。尝试考诸圣贤之言,天命之谓性,命此理也;上天之载,载此理也;顾諟天之明命,顾諟此理也。四时行焉,此理行之也;百物生焉,此理生之也;尽其心、知其性所以知天也,知此理也;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事此理也。乐天者乐其理之所以然也,畏天者畏其理之所当然也。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昭事此理也;不显亦临,奉此理也;无斁亦保,守此理也;日监在兹,不敢一刻昧此理也;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不敢一刻慢此理也;敬天之怒,无敢戏豫,罔或恣肆于理之中也;敬天之渝,无敢驰驱,罔或放逸于理之外也。昊天曰明,昊天曰旦,言此理之光昭也;及尔游衍,言此理之充塞也。理之时义大矣哉!举目见理,举目见天也;举步见理,举步见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