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别鄭寒村〔一〕

闌風伏雨兼旬卧〔二〕,晴路一鈎新月破。簾前暑退得新涼,門外泥深成埳坷〔三〕。此時有客過言别,躄躠毛驢壓歸馱〔四〕。囊空隣酒賒不來,醒眼相看但愁坐。一篇削藳辱佳序〔五〕,七字留詩慚屬和。余才弇陋非爾敵〔六〕,强似珠璣承咳唾〔七〕。甬東同學屈指論〔八〕,往往傳經接師座〔九〕。故人再與瀛洲選〔一〇〕,一鄭滎陽尚摧挫〔一一〕。失群行李獨淹泊〔一二〕,有價文章久傳播〔一三〕。燕山此度六往來〔一四〕,未免征衫被塵涴〔一五〕。干時少術非爾病〔一六〕,當路無援是誰過。向來人盡棄所長,遠到君能見其大。古人可作乃殊代〔一七〕,同調相求凡幾箇〔一八〕。勿將時命較窮通〔一九〕,祇許才名出寒餓〔二〇〕。羨君有志成果決,笑我無端逐游惰。偶逢知己私自嘆,每送歸人輒相賀。荆榛滿地羊觸藩〔二一〕,日月周天蟻旋磨〔二二〕。故鄉樂事殊可憶,欲往從之正無那〔二三〕。秋風一騎不可留,八月江田熟香糯〔二四〕。

〔一〕鄭寒村:鄭梁(一六三六—一七一三),字禹門,一字禹梅,號寒村。浙江慈溪人。曾受學於黄宗羲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進士,改庶吉士。官刑部主事,出爲廣東高州知府。歸里,以風痺右體竟廢,改名風,號半人,吟詠如故。著有《寒村集》三十六卷。

〔二〕闌風伏雨:謂夏秋之際的風雨。後亦泛指風雨不已。

〔三〕埳坷:同“坎坷”、“坎軻”。

〔四〕躄躠(bì xiè):行動遲緩貌。唐李賀《感諷》詩:“奇俊無少年,日車何躄躠!”

〔五〕“削藳”句:初白自注:“寒村臨行爲余序《慎旃二集》。”又,《敬業堂詩集》鄭梁序文云:“暑退秋來,襆被南返,查子過别,索序此編,長吟低諷,慨然喜其與余有合也。”削藳,同“削稿”。謂删改定稿。《北史·封隆之傳》:“隆之首參神武,經略奇謀,皆密以啓聞手書削藳,罕知於外。”

〔六〕弇(yǎn)陋:淺薄。

〔七〕“强似”句:意謂鄭梁序文之彌足珍貴。珠璣,喻珍貴。咳唾,喻言論。《莊子·秋水篇》:“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乃此句所本。

〔八〕甬東同學:凡二十餘人。據清黄炳垕《黄宗羲年譜》卷中:“康熙四年春,甬上萬充宗斯大、季野斯同、陳介眉錫嘏、夔獻赤衷、董在中允瑫、巽子道權、吴仲允璘、仇滄柱兆鰲等二十餘人,咸來受業,信宿南樓而返。……六年五月,慈邑鄭禹梅梁始見公,公授以《子劉子學言》、《聖學宗要》諸書。禹梅聞公之論,自焚其稿,不留一字,而名是年後之稿曰《見黄稿》。”甬東,甬江之東。此指浙東地區。

〔九〕“往往”句:初白自注:“余與寒村俱出黄門。”

〔一〇〕“故人”句:初白自注:“謂介眉、滄柱兩太史。”按:“再與瀛洲選”,意謂入選文學學士。《新唐書·褚亮傳》:“武德四年,太宗爲天策上將軍,寇亂稍平,乃鄉儒,宫城西作文學館,收聘賢才……命閻立本圖像,使亮爲之贊,題名字爵里,號‘十八學士’,藏之書府,以章禮賢之重。方是時,在選中者,天下所慕向,謂之‘登瀛洲’。”

〔一一〕“一鄭”句:意謂鄭梁赴試未售。按:鄭梁曾五上春官,落魄科場,失意之極。滎陽,郡名。爲鄭姓郡望。鄭梁亦鄭姓,初白按例稱其郡望。  摧挫,謂科舉不順,遭受挫折。

〔一二〕淹泊:漂泊。唐皇甫冉《江草歌送盧判官》詩:“問君行邁將何之,淹泊沿洄風日遲。”

〔一三〕“有價”句:《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三:“梁受學於黄宗羲。其文得之宗羲者爲多,而根柢較宗羲少薄。詩則旁門别徑,殆所謂有韻之語録。”

〔一四〕燕山:山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七《順天府》二:“燕山,在薊州東南五十五里,高千仞,陡絶不可攀。與遵化州及玉田縣接界。”此以山指地,代北京。

〔一五〕涴(wò):同“污”。污染;弄髒。《廣韻》:“涴,泥著物也。亦作‘污’。”

〔一六〕干時:求合於當時。干,求取。《管子·小匡篇》:“寡人欲修政以干時於天下,其可乎?”  病:耻辱。《儀禮·士冠禮》:“某不敏,恐不能共事,以病吾子,敢辭。”鄭玄注:“病,猶辱也。”一説,病即毛病;缺點。《莊子·讓王》:“學而不能行謂之病。”

〔一七〕可作:復生;再生。即“九原可作”之省詞。語本《國語·晉語》八:“趙文子與叔向遊於九原,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誰與歸?’”韋昭注:“作,起也。”  殊代:時代不同。

〔一八〕同調:聲調相同。喻志趣相合。南朝宋謝靈運《七里瀨》詩:“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

〔一九〕窮通:困厄與顯達。《莊子·讓王篇》:“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

〔二〇〕寒餓:謂貧困窘迫。蘇軾《病中大雪數日未嘗起觀虢令張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韵答之》詩:“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

〔二一〕荆榛滿地:喻舉步維艱。  觸藩:用角抵撞籬垣。喻所至碰壁,進退兩難。《易·大壯》:“羝羊觸藩,羸其角。”

〔二二〕蟻旋磨:喻勞碌終生,不由自主。語本《晉書·天文志》上:“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天旁轉如推磨而左行,日月右行,隨天左轉,故日月實東行,而天牽之以西没。譬之於蟻行磨石之上,磨左轉而蟻右行,磨疾而蟻遲,故不得不隨磨以左迴焉。”

〔二三〕無那:無可奈何。

〔二四〕香糯:一種味香的糯米。

詩作於康熙二十四年秋,時秋闈被放,逗留京師,應兵部左侍郎楊雍建之邀,暫寓其邸舍。鄭梁爲初白同學,在詩歌創作上,二人均瓣香東坡,堪稱同調。此番二人又同應秋試,一并下第,故贈别詩中大有惺惺相惜之意。詩之首十句點明“酬别”之時令氣候,周圍環境,竭力爲切入正題醖釀一種孤寂凄清之氛圍,以作鋪墊。“余才弇陋非爾敵”以下十八句,正面叙寫“酬别”之情,惜别之意,爲鄭梁的懷才不遇甚感惋惜。詩末十句由送人而及己,由惜人而自惜,過渡自然,了無痕跡。全詩意隨筆至,酣暢淋漓,辭意並工,絶無生澀率易之病。趙翼列其爲初白七言古體之“上乘”之作。清查奕照評是詩曰:“一結有江上峯青之韻。”

永安寺頻婆花下〔一〕

啼鴂聲中日向斜〔二〕,閉門春盡似村家。黄蜂飛過短牆去,零落頻婆兩樹花。

〔一〕永安寺:即卧佛寺。詳參前《卧佛寺》詩注〔一〕。  頻婆花:即柰花。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三〇:“柰,梵言謂之頻婆,今北人亦稱之。與林檎一類二種也。”按:柰,即今之花紅,亦稱沙果。明文震亨《長物志》卷一一:“花紅,西北稱柰,家以爲脯,即今之蘋婆果是也。”

〔二〕啼鴂(jué)聲:杜鵑啼聲。鴂:鴂,一作“鵜鴂”,即杜鵑鳥。東漢張衡《思玄賦》:“恃己知而華予兮,鴂鳴而不芳。”注:“《臨海異物志》曰:‘鴂,一名杜鵑,至三月鳴,晝夜不止,夏末乃止。’”

詩作於康熙二十五年(一六八六)初夏,時居京師,仍暫寓兵部左侍郎楊雍建邸舍,年三十七歲。全詩以動顯静,自然超逸,表現了一種清幽閒寂的意象與情趣。

飛蝗行和少司馬楊公〔一〕

去冬臘雪不蓋土,今歲天行旱畿輔〔二〕。門前有客來故鄉,爲言千里皆飛蝗。緑陂青野一時失〔三〕,但見黄雲蔽白日。我聞此語方長嘆,愁坐不知天宇寬。有聲蔌蔌自南至〔四〕,驟聽乍疑風雨勢。舉頭杲杲燒火輪〔五〕,中庭過影何紛繽〔六〕。蜻蜓蚱蜢亦群舞〔七〕,倏度宫城齊振羽〔八〕。宫城十丈高巍巍,誰能禁爾漫天飛?

〔一〕少司馬:即兵部侍郎。  楊公:謂楊雍建。字自西,號以齋。浙江海寧人。順治甲午(一六五四)舉順天鄉試,乙未成進士。知高要縣,召授兵科給事中,晉通政使,歷太僕寺卿,擢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巡撫貴州,入爲兵部左侍郎。歷三垣三載,疏前後三十上,嘗一日而上九疏,直聲振朝野。著有《黄門疏稿》二卷、《撫黔奏疏》八卷、《景疏樓詩文》十卷、《自怡集》一卷等。

〔二〕天行:天體的運行。《易·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荀子·天論》:“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  畿輔:舊稱王都所在,泛指京城地區。

〔三〕緑陂青野:謂緑色的田野。

〔四〕蔌(sù)蔌:風聲勁急貌。此喻蝗蟲齊集群飛的聲響。

〔五〕杲(gǎo)杲:喻太陽的明亮。《詩經·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火輪:喻太陽。唐蔣防《登天台山望海日初出》賦:“火輪上碾,燒碧落之氛埃;金汁下融,躍紅爐之波浪。”

〔六〕紛繽:繽紛的倒置,雜亂衆多貌。

〔七〕蚱蜢:蝗蟲,似螽而小,爲危害禾苗與豆類之害蟲。《本草綱目》卷四十一:“蛗螽,總名也,江東呼爲蚱蜢。謂其瘦長善跳,窄而猛也。”

〔八〕倏(shū):疾速、忽然。

詩作於康熙二十五年夏,時居京師,仍暫寓兵部左侍郎楊雍建邸舍。詩寫京師已遭遇旱災,不意又逢着特大的蟲災。大災之後,必有凶年。一貫有着仁民愛物思想的作者,不能不爲國計民生而擔憂生愁,坐立不安。可是面對作惡千里的蝗蟲,詩人却無可奈何,一籌莫展。清查奕照評是詩末句云:“詩中有刺。”

武陵楊長蒼重來都下感舊有贈〔一〕

建業相逢記一樽〔二〕,飛蓬心跡感重論〔三〕。舊家春燕烏衣巷〔四〕,故國秋瓜覆盎門〔五〕。愁倚白頭絲減鬢,閒繙青史淚交痕〔六〕。可堪潦倒風塵際,還見元和一品孫〔七〕。

〔一〕武陵:郡名。參前《武陵送春》詩注〔一〕。  楊長蒼:明兵部尚書楊嗣昌長子。名山松,字長蒼,一字龍髯,别號忍古頭陀。以蔭襲錦衣衛指揮軍監紀同知,才略明敏。從父督師,贊畫軍務,每至達旦。嗣昌卒,廷臣交章疏劾其病國事,山松撰《孤兒籲天録》以上,爲父辯白。吴三桂反,欲授以職事,山松避隱江南得免。

〔二〕建業:古縣名,治所在今南京市。後改“業”爲“鄴”,爲三國時吴國都城。晉建興元年,因避愍帝司馬鄴諱,改名建康。按:初白《敬業堂詩集》中,與楊長蒼交往詩僅此一首,其“建業相逢”時,或在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夏初白赴荆州途經南京時,或在康熙二十一(一六八二)年秋由貴陽返歸家園道經南京時。

〔三〕飛蓬:飄蕩不定之蓬草。後因以喻人生之飄忽無定。  心跡:存心與行事。唐杜甫《屏跡》詩之一:“杖藜從白首,心跡喜雙清。”

〔四〕烏衣巷:地名。在今南京市東南。三國吴時曾於此置烏衣營,以兵士服烏衣而名。東晉時,王謝諸望族居此。唐劉禹錫《烏衣巷》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此用其意,意謂楊山松昔日門楣高貴,如今却家道衰落了。

〔五〕故國秋瓜:用秦召(一作“邵”)平種瓜長安城青門外事。《史記·蕭相國世家》:“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爲布衣,貧,種瓜於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爲名也。”  覆盎門:《漢書·劉屈氂傳》:“太子軍敗,南奔覆盎門得出。”注:“長安城南出東頭第一門曰覆盎門,一號杜門。”唐杜牧《憶游朱坡四韵》詩:“秋草樊川路,斜陽覆盎門。”

〔六〕繙:同“翻”。

〔七〕元和:唐憲宗李純年號(八〇六—八二〇)。  一品孫:尊貴人家的後裔。唐賈島《贈杜悰駙馬》詩:“妻是九重天子女,身爲一品令公孫。”

詩作於康熙二十五年夏秋之際,時居京師,仍暫寓兵部左侍郎楊雍建邸舍。兵部侍郎楊嗣昌是明思宗朱由檢的臺閣重臣,曾官“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仍掌兵部事”(《明史》本傳)。作爲他的後人,楊山松在父親亡故後未再爲官從政,而是明智地抽身退步,就此從“一品孫”而變成了一個普通百姓。初白與他在京師重逢,想起他的顯赫家世,聯繫彼此的“潦倒風塵”,不由感慨萬端。一結“還見”二字,不盡今昔之慨,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之中。

王甥漢皐南歸詩以示别二首〔一〕(選其二)

汝去真長策〔二〕,吾留轉寂寥〔三〕。雪燈分袂影〔四〕,風柳斷腸條。客久人情覺,春寒酒力消。自今長短夢,無夜不河橋〔五〕。

〔一〕王漢皐:初白外甥,生平未詳。

〔二〕長策:考慮長遠的謀略。唐鄭嚴《送韋員外赴朔方》詩:“坐聞長策利,終見勒銘迴。”

〔三〕寂寥:空虚。《老子》上:“寂兮寥兮。”

〔四〕分袂:離别。梁何遜《贈從兄與寧寘南》詩:“當憐此分袂,脈脈淚沾衣。”

〔五〕河橋:蒲津橋,始建於戰國秦昭襄王,在山西臨晉縣東黄河上。此泛指一般道路橋梁,亦用以指代歸途。

詩作於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春,時年三十八歲。其《人海集·序》曰:“故人吴漢槎殁後,有以不肖姓名達於明相國左右者,遂延置門館,令子若孫受業焉。下榻府西偏,去南城十里而遥,人事罕接,間有吟詠,率出傳題酬應。自丙寅仲冬迄戊辰初春,凡十五月。”是詩即作於授館相國明珠府邸時。詩雖送别親人,却委婉而傷感地道出了自己獨留京師的寂寞虚空,作客他鄉的無聊乏味及對故鄉親友的眷戀懷念之情。詩之頷聯、頸聯,不唯對仗精致工巧,而且如繪如畫,親切可感,給人一種身臨其境、親歷其事的深切感受。“百念因君多撥觸,最愁人是望鄉時”(《送叔毅南歸即次留别原韵三首》之三),可視爲此詩注腳。清查奕照評曰:“情至之語,讀之淚落。”

北城寒食有懷南郊舊遊寄呈朱大司空並索玉友荆州和二首〔一〕(選其一)

早桃開後倦游情,春事無端閲鳳城〔二〕。忽聽賣花聲到耳,始知明日又清明。

〔一〕寒食:節令名。在農曆清明前一或二日。南朝梁宗懍《荆楚歲時記》:“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餳大麥粥。”  朱大司空:謂工部尚書朱之弼,參前《人日和朱大司空作》注〔一〕。  玉友:錢良擇,字玉友,一字木庵。江南常熟人,錢陸燦族孫。一生游歷遍天下,爲詩豪放,著有《撫雲集》。清沈德潛《清詩别裁集》卷二六:“玉友隨大吏出使海外,又同朝貴使塞外絶域。爲詩感激豪宕,不主故常。而所選唐詩,又兢兢規格,如出二人。議論不可一律拘也。”  荆州:初白族兄查嗣韓(一六四五—一七一〇),字荆州,號皐亭,别號師退。據《浙江通志》卷一七八引陳廷敬《查嗣韓傳》:“家赤貧。過時而學,初不知有司尺度,其族叔繼佐獨嘆爲未易才。補錢塘諸生,旋入監,肄業十三年,不拆家信,埋頭誦習。夜分欲睡,輒舉火灼兩臂,至無完膚。康熙丁卯(一六八七),以五經應順天鄉試。……戊辰(一六八八)捷南宫,廷試一甲第二,授編修。辛未(一六九一)充會試同考。嘗主順天武鄉試,未改官而卒。”

〔二〕鳳城:謂京都。相傳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簫引鳳,鳳皇降於京都,故曰丹鳳城。後因稱京都爲鳳城。唐杜甫《夜》詩:“步蟾倚仗看牛斗,銀漢遥應接鳳城。”注:“鳳城,言長安也。”

詩作於康熙二十六年三月。時居京城,館於相國明珠家。兩年前的花朝、春分,工部尚書朱之弼曾招初白等遊春京郊南莊,如今時臨寒食清明,不由勾起詩人對昔日遊會歡悦的美好回憶。人事碌碌,歲月怱怱。詩中“忽聽”、“始知”四字,言情婉曲,吐屬藴藉,正是這一情景的生動寫照。

送宋牧仲提刑山東〔一〕

名封十二接關城〔二〕,繡斧前頭父老迎〔三〕。問俗潛移齊右姓〔四〕,下車先揖魯諸生〔五〕。天開島日三更白〔六〕,濟入河流一道清〔七〕。歷下亭邊名士會〔八〕,騷壇行見續詩盟〔九〕。

〔一〕宋牧仲:宋犖(一六三四—一七一三),字牧仲,號漫堂,又號西陂、綿津山人。河南商丘人。順治四年(一六四七),應詔以大臣之子列侍衛。逾歲,試授通判。康熙中歷官理藩院院判,遷刑部員外郎。二十六年(一六八七)遷山東按察使。累官至吏部尚書,加太子少師。犖精于鑒藏,能詩善畫,淹通典籍,熟習掌故。論詩尊杜甫,創作仿蘇軾。清沈德潛《清詩别裁集》卷一三云:“(犖)所作詩古體主奔放,近體立生新,意在規仿東坡。時宗之者,非蘇不學矣。”著有《漫堂説詩》、《西陂類稿》、《滄浪小志》、《漫堂墨品》、《筠廊偶筆》等,並編有《江左十五子詩選》,以提倡後學。  提刑:官名,即提刑按察使,掌管一省司法。

〔二〕名封:著名的疆域。封,疆界;界域。  十二:指代山東。語本《史記·高祖本紀》:“夫齊,東有琅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萬,縣隔千里之外,齊得十二焉,故此東西秦也。”《索隱》:“言餘諸侯十萬,齊地形勝亦倍於他國,當二十萬人也。”

〔三〕繡斧:執法大吏之别稱,此謂宋犖。據《漢書》卷六:武帝天漢二年(前九九)秋,“泰山、琅邪群盜徐买等阻山攻城,道路不通。遣直指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杖斧分部逐捕。刺史郡守以下皆伏誅。”後因以“繡斧”指皇帝特遣的執法大吏。宋楊萬里《送周元吉顯謨左司將漕湖北》詩之一:“繡斧光華誰不羨,一賢去國欠人留。”

〔四〕“問俗”句:意謂宋犖榮遷山東按察使將會逐步改變齊地不良風俗。  右姓,大姓。《後漢書·郭汲傳》:“强宗右姓,各擁衆保營,莫肯先附。”

〔五〕“下車”句:意謂宋犖身爲山東按察使,下車伊始,必先尊重山東儒生。  魯諸生,《漢書·叔孫通傳》:“劉邦定天下,叔孫通爲制帝王之禮,徵魯地諸生三十餘人。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爲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汙我!’”

〔六〕“天開”句:意謂山東爲臨近東海之半島,每天朝日初升,三更即可見天光明亮。

〔七〕濟:濟水,古四瀆之一。《尚書·禹貢》:“導沇水,東流爲濟,入於河。”按:春秋時濟水經曹魏齊魯之界,在齊界爲齊濟,在魯界爲魯濟,亦稱沇水,源出河南濟源縣西王屋山,東南流爲豬龍河,入黄河。  河:黄河。

〔八〕歷下亭:一稱古歷亭,亦名客亭。在今濟南市大明湖中小島上。唐天寶四載(七四五),著名大詩人杜甫與著名大書法家北海太守李邕相會濟南,杜甫作有《陪李北海宴歷下亭》詩,詩云:“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原亭已廢,今亭乃清代重建之物。

〔九〕騷壇:猶言詩界;詩壇。語本唐杜牧《雪晴訪趙嘏街西所居三韻》:“命代風騷將,誰登李杜壇?”又,宋衛宗武《和張菊存寄》詩:“騷壇新領袖,上國舊衣冠。”  行見:將見。行,將要。  詩盟:詩酒盟會。宋余靖《贈慧照大師》詩:“士林傳字法,僧國主詩盟。”

詩作於康熙二十六年,時居京師自怡園,授業相國明珠子揆叙。宋犖爲初白在京師所結交的新雨,從集中所作看,彼此雖有交往,但關係並不密切。五年後,宋犖由江西巡撫調任江蘇巡撫時,曾邀請初白入幕,初白却以“敢謂山林便野性,倦飛無分借秋風”婉謝之。此後,除了宋犖八十壽辰時初白曾寫了一首賀詩外,二人間再無什麽聯繫。就此詩而言,首聯搭額,緊扣詩題,“名封十二”用典極爲貼切。頷聯承上“繡斧”句,順勢而下,就“提刑”申足詩意,既是對宋犖爲官行政的合理推想,也是對他新官上任的誠摯企望。頸聯承上“名封”句,就“山東”續寫地望,不唯對仗工穩,而且一語雙關,以天白水清切爲官清正,意深語妙。尾聯聯繫山東乃孔子故鄉,文化素稱發達的歷史,表現了對其未來文風盛行的展望。此詩雖屬應酬,但寫得大度得體,不卑不亢。

送周青士南歸〔一〕

人間不是少知音,愛爾蕭然抱素襟〔二〕。潮似歸期還有信〔三〕,雲雖出岫本無心〔四〕。戰回酒敵黄花老〔五〕,收取詩名白髮深〔六〕。此去浮家烟水際,五湖一葉許誰尋〔七〕?

〔一〕周青士:周篔(一六二二—一六八七),初名筠,字公貞,更字青士,號簹谷。浙江嘉興人。少遭亂,棄舉業,布衣以終,有《采山堂詩》八卷。阮元《兩浙輶軒録》引《視昔編》:“簹谷少嗜學,學成去,學賈,且賈且讀,身雖在市闤中,未嘗一日無詩也。與竹垞、藍村、秋錦最友善,相唱酬,詩日工,名日著,遠近英流樂造簹焉。至則具酒肴,聚晨夕。有貧乏者,周之傾橐。不少惜其有才名而未獲謀面者,冀一得見爲快。或輕帆一葉,或徒步重繭,興至即行,雖家人莫知其踪迹也。”

〔二〕蕭然:冷落,淒清。此謂胸懷落寞,與世無争。  素襟:素懷;素心。

〔三〕信:潮水漲落有定時,因云。唐劉長卿《奉送裴員外赴上都》詩:“獨過潯陽去,空憐潮信迴。”

〔四〕“雲雖”句:語本晉陶潛《歸去來兮辭》:“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岫(xiù),山洞。

〔五〕黄花:菊花。秋令屬金,菊花盛開,以黄爲正,故稱黄花。唐杜甫詩:“伊昔黄花酒,如今白髮翁。”

〔六〕“收取”句:清許燦《梅里詩輯》:“周布衣古文出入歐、曾,惜其散佚,世無知者。詩篇真趣流行,清超樸淡,五言尤勝。”

〔七〕五湖:太湖。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二九:“五湖,謂長蕩湖、太湖、射湖、貴湖、滆湖也。郭景純《江賦》曰:‘注五湖以漫漭。’蓋言江水經緯五湖而苞注太湖也。是以左丘明述《國語》曰‘越伐吴,戰于五湖’是也。又云:‘范蠡滅吴,返至五湖而辭越。’斯乃太湖之兼攝通稱也。虞翻曰:‘是湖有五道,故曰五湖。’韋昭曰:‘五湖,今太湖也。’”  一葉:謂小船。唐雍陶《峽中行》詩:“兩崖開盡水回環,一葉才通石罅間。”

詩作於康熙二十六年秋,時居京師自怡園。周篔與初白表兄朱彝尊是同鄉,又是至交,故與初白亦交好,唯周篔此次南歸尚未到家即半途客死淮南,是此詩可視爲二人之訣别詩。詩之首聯直接切入詩題,視送客爲知音。詩之中間二聯承上“素襟”而來,叙寫周篔之詩才人品,淡泊胸襟及彼此詩酒酬唱之深厚交誼。尾聯則表現了作者對周篔飄忽無定、浪跡天涯的無比關心。全詩情真意切,質樸雅淡,其頸聯意警句新,格調蒼老,爲傳世名句。

舟夜書所見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簇浪〔一〕,散作滿河星。

〔一〕簇:簇擁;堆積。宋王安石《桂枝香》詞:“翠峯如簇。”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春,時年三十九歲。其《春帆集·序》云:“客京師忽四年,戊辰二月以外舅陸翁(嘉淑)抱恙,扶侍南歸。水程濡滯,凡四閲月,舟中多暇,以詩送日。”此詩即作于扶侍岳丈陸射山一起乘船返鄉途中。全詩一不着色,二不敷彩,全用白描。其寫黑夜、漁燈及燈影在風浪中的變化,層次分明,静中有動。而浪簇光散,尤顯得意境優美,極富情致。

亂鴉

白項非無種〔一〕,烏頭亦有名〔二〕。野田留點點,古墓去程程。陣忽遮天暗,貪因得食争。君看稻粱雁〔三〕,失次敢先行〔四〕?

〔一〕“白項”句:晉郭義恭《廣志》:“烏有白頸烏。”

〔二〕“烏頭”句:《本草集解》:“烏有四種。《禽經》云:‘慈烏反哺,白脰不祥,大嘴善警,黑烏吟夜。’”又,《格物論》:“烏鴉之别名種類亦繁,有小而多群、腹下白者爲鴉烏,有小觜而白、比他烏微小,長而反哺其母者爲慈烏。大喙及白頸而不能反哺者,南人謂之鬼雀,又謂之鶷務。”

〔三〕稻粱雁:北周庾信《趙王惠酒》詩:“未知稻粱雁,何時能報恩?”

〔四〕失次:失去秩序。晉羊祜《雁賦》云:“鳴則相和,行則接武;前不絶貫,後不越序;齊力不期而並至,同趣不要而自聚。”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春,時扶侍其抱病之岳丈陸射山由京城乘舟返歸鄉里。詩賦亂鴉,故除首聯外,餘皆緊扣一“亂”字作文章,尤其是中間兩聯,寫群鴉齊飛覓食情狀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尾聯以行有隊形、“後不越序”的大雁與其喧噪争食相對比,表現了詩人重君子而輕小人的政治傾向。

泊頭鎮見杏花〔一〕

澹烟消處日初銜,酒斾微風到布帆〔二〕。我自偶從花底過,不勞蝴蝶上春衫。

〔一〕泊頭鎮:《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二:“泊頭鎮,在(河間府)交河縣東五十里衛河西岸,有城,商賈環集。有管河通判及主簿駐此,舊設巡司,今裁。”

〔二〕酒斾(pèi):酒旗;酒帘。斾,同“旆”,大旗。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二三月間,時扶侍其岳丈陸射山由京城返歸鄉里道經交河縣。詩之前兩句交待時間、地點:“日初銜”,分明是早上;“酒斾微風”,自是小鎮風光。“我自偶從花底過”切入正題“見杏花”,“不勞蝴蝶上春衫”則略帶幽默與喜悦。全詩明快灑脱,意趣盎然;風調清逸,疏宕超爽。

夾馬營〔一〕

櫪馬驚嘶嘶不止〔二〕,紅光夜半熊熊起〔三〕。男兒墮地稱英雄,檢校還朝作天子〔四〕。陳橋草草被冕旒〔五〕,版籍不登十六州〔六〕。却將玉斧畫大渡〔七〕,肯遣金戈踰白溝〔八〕。隔河便是遼家地,鄉社枌榆委邊鄙〔九〕。當時已少廓清功〔一〇〕,莫怪孱孫主和議〔一一〕。君不見蛇分鹿死闢西京〔一二〕,豐沛歸來燕代平〔一三〕。至今芒碭連雲氣〔一四〕,不似蕭蕭夾馬營。

〔一〕夾馬營:宋太祖趙匡胤生地。《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〇六:“夾馬營,在洛陽縣(清屬河南府)東北二十里。”又,清趙翼《甌北集》卷三:“德州南有地名夾馬營,查初白詩謂即宋祖所生地,而以不能克復燕雲,致鄉社抛落邊鄙,曾不如漢高之統有燕代,詩中有微詞焉。按《宋紀》,太祖生洛陽夾馬營,張淏《雲谷雜記》及孫公《談圃》亦云,而釋文瑩《玉壺清話》並載夾馬營在西京,太祖兒時埋一石馬于巷内,登極後還鄉掘得之,登臺發矢,矢落處即營爲永昌陵,而以石馬預誌其地。是夾馬營在洛陽,此地特名偶同,未可牽合。又,楊誠齋《揮麈録》謂南京應天寺,本後唐夾馬營。大中祥符二年,以太祖所生地建寺錫名云云,其説稍岐。然宋南京,乃今歸德府,亦非德州地也,詩以正之。”

〔二〕“櫪馬”句:意謂夾馬營之馬匹,因見宋太祖出生時的異兆而長嘶驚叫不已。櫪,馬槽。

〔三〕“紅光”句:《宋史·太祖本紀》一:“後唐天成二年(九二七),生於洛陽夾馬營,赤光繞屋,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既長,容貌雄偉,器度豁如,識者知其非常人。”

〔四〕“檢校”句:謂趙匡胤代後周立宋之事。詳見注〔五〕。據《宋史·太祖本紀》一:後周顯德六年(九五九),“世宗北征,爲水陸都部署。及莫州,先至瓦橋關,降其守將姚内斌,戰却數千騎,關南平。世宗在道,閲四方文書,得韋囊,中有木三尺餘,題云‘點檢作天子’,異之。時張永德爲點檢,世宗不豫,還京師,拜太祖檢校太傅、殿前都點檢,以代永德。恭帝即位,改歸德軍節度、檢校太尉。”

〔五〕陳橋:陳橋鎮,亦名陳橋驛,在今河南開封縣東北四十里,宋太祖爲軍士擁立於此。據《宋史·太祖本紀》一:後周顯德七年(九六〇)春,“北漢結契丹入寇,命出師禦之。次陳橋驛,軍中知星者苗訓引門吏楚昭輔視日下復有一日,黑光摩盪者久之。夜五鼓,軍士集驛門,宣言策點檢爲天子,或止之,衆不聽。遲明,逼寢所,太宗入白,太祖起。諸校露刃列于庭,曰:‘諸軍無主,願策太尉爲天子。’未及對,有以黄衣加太祖身,衆皆羅拜,呼萬歲,即掖太祖乘馬”,返朝即皇帝位。  冕旒:古代禮冠之最爲尊貴者,其制玄表朱裏,冠頂有版,後高前低,其形若俯,故曰冕。其頂上之版,謂之綖,綖之前後兩端,有組纓下垂,謂之旒。天子之冕十有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宋後臣下不用冕。

〔六〕“版籍”句:意謂宋興後仍未能收復石敬瑭割讓給契丹的十六州國土。版籍,圖籍,記載國家疆域、户籍之書。據《新五代史》卷八:後晉天福元年(九三六)九月,“契丹耶律德光入自雁門,與唐兵戰,(張)敬達大敗。(石)敬塘夜出北門見耶律德光,約爲父子。十一月丁酉,皇帝即位,國號晉。以幽、涿、薊、檀、順、瀛、莫、蔚、朔、雲、應、新、嬀、儒、武、寰州入于契丹。”

〔七〕“却將”句:清馮甦《滇考》云:“宋王全斌平蜀,以滇圖進,太祖鑒唐之禍,起於南詔,以玉斧畫大渡河曰:‘外此非吾有也。’由是雲南不通中國。”玉斧,亦名劈正斧,以蒼水玉碾造單刃,高兩尺餘,爲古代帝王儀仗之一。大渡,大渡河,源出四川西北之大雪山,至峨眉縣,合於岷江。

〔八〕白溝:白溝河。《廣輿記》:“白溝河在直隸新城縣。”注:“宋與遼分界於此。”

〔九〕鄉社:村社。  枌(fén)榆:《史記集解》引張晏曰:“或曰枌榆,鄉名,(漢)高祖里社也。”後因稱故鄉爲枌榆。  邊鄙:近邊界的地方。按,宋太祖爲涿郡人,故云“委邊鄙”。

〔一〇〕廓清:肅清;掃清。

〔一一〕孱(chán)孫:懦弱的兒孫。按,北宋對遼、夏,南宋對金,均取屈辱求和政策,因云。

〔一二〕蛇分:謂漢高祖斬蛇起義。《漢書·高帝紀》:“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前行。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願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斬蛇。蛇分爲兩,道開。”  鹿死:謂得天下。《漢書·蒯通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晉書·石勒載記》:“并驅于中原,未知鹿死誰手。”  西京:謂西漢都城長安(今陝西西安)。

〔一三〕“豐沛”句:漢高祖爲沛之豐邑人,故其故鄉爲豐沛。即位後,討平英布反叛,回軍過沛,嘗置酒沛宫,歌《大風歌》。又先後平定燕王盧綰和代相國陳豨謀反。均見《漢書·高帝紀》。

〔一四〕芒碭:皆山名。《漢書·高帝紀》:“秦始皇帝嘗曰‘東南有天子氣’,於是東游以猒當之。高祖隱於芒、碭山澤間,吕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雲氣,故從往常得季。’高祖又喜。”應劭注:“芒屬沛國,碭屬梁國,二縣之界有山澤之固,故隱其間。”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春夏間,時由京城南下道經河南洛陽夾馬營。詩歌慨嘆宋太祖之軟弱無能,立國伊始,不敢收復十六州失地,以至造成千年積弱之勢。與漢高祖劉邦之雄才大略相比,二者高下優劣立判。全詩起首雄健,結尾冷雋,中間鋪陳,堪稱和諧工麗。清唐孫華評曰:“‘當時’二句,名論不磨。”又,清王文濡《清詩評注讀本》云:“有宋立國,不尚武功,遂致國勢孱弱不振。詩中自具至理,末以漢高作結,兩兩相形,倍覺宋祖貽謀之不善。”

閘口觀罾魚者〔一〕

牐河一綫纔如溝〔二〕,戢戢魚聚針千頭〔三〕。其中巨者長二寸,領隊已足稱豪酋。爾生亦覺太局促,漂漚散沫沈還浮〔四〕。不知世有海江闊,長養何異蒙拘囚。縱教族類繁鰍魭〔五〕,變化詎得同蛟虬〔六〕。居民活計乃在此,勞不撒網逸不鈎。竹竿綳罾密作眼,駕以一葉無篷舟。朝來暮去尋丈内,細細黏取銀花稠〔七〕。庖廚却緣瑣碎棄,曝向風日乾初收。微腥苟適飼貍用〔八〕,性命肯爲纖毫留。吾聞王政雖無澤梁禁〔九〕,鯤鮞尚有洿池游〔一〇〕。人窮微物必盡取,此事隱繫蒼生憂。一錢亦徵入市税,末世往往多窮搜!

〔一〕罾魚:以網捕魚。罾,魚網。宋蘇軾《觀大水望朝陽巖作》詩:“遥望横盃不敢濟,巖口正有人罾魚。”

〔二〕牐:同“閘”。

〔三〕戢(jí)戢:魚動口貌。唐杜甫《又觀打魚》詩:“小魚脱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

〔四〕漂漚散沫:魚吐水泡狀。

〔五〕鰍魭(yuán):泥鰍與黿魚之類。魭,黿也。亦稱“緑團魚”,俗稱“癩頭黿”。

〔六〕蛟虬:龍類。《楚辭·九思·守志》:“乘六蛟兮蜿蟬。”王逸注:“龍無角曰蛟。”又,《楚辭·離騷》:“駟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王逸注:“有角曰龍,無角曰虬。”

〔七〕銀花:喻魚。唐杜甫《白小》詩:“入肆銀花亂,傾箱雪片虚。”

〔八〕貍:貍貓。貓亦稱貍奴,宋陸游《贈貓》詩:“裹鹽迎得小狸奴,盡護山房萬卷書。”

〔九〕澤梁:在沼澤河流中攔水捕魚之設施。《禮記·王制》:“獺祭魚,然後虞人入澤梁。”注:“梁,絶水取魚者。”

〔一〇〕鯤鮞(ér):魚秧;魚苗。《國語·魯語》上:“魚禁鯤鮞。”注:“鮞,未成魚也。”鯤,魚子。  洿(wū)池:池塘。洿,低窪地。《孟子·梁惠王》上:“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春夏間由京城扶侍岳丈陸嘉淑南歸途中。詩由“罾魚者”的爲“生計”所逼迫,不得不無分巨細,竭澤而漁,窮取盡收,進而聯想到“物必盡取”的時政,從而滿懷對“末世往往多窮搜”的隱憂與不安,意在戒諫統治者減輕人民負擔。詩學白居易之諷諫詩,一事一詠,篇末“卒章顯志”,揭出本旨。沈德潛《清詩别裁》卷二〇評曰:“主意在貪殘盡取,末路一點,知通體全注於此。”清查奕照評曰:“一結議論正大。”

入牐〔一〕

萬派東南傾〔二〕,水勢本趨下。何年迴地脈〔三〕,一股西北瀉。自從燕建都〔四〕,饋餫吴楚藉〔五〕。千艘萬艘尾,重載接春夏。黄河故道移〔六〕,東向海門射〔七〕。如彀水犀弩,潮汐俱退舍〔八〕。支流導不得,脈絡乃近借。沂泗濟汶洸〔九〕,横洿孰分汊〔一〇〕。九十七名泉〔一一〕,扼吭走一罅〔一二〕。綿綿數百里,寸寸阻成壩。層層板堵束,宛宛巨綆架〔一三〕。通透蟻穴穿,點滴糟床醡〔一四〕。一牐守一官,役夫供咄咤〔一五〕。幺堲成鬼怪〔一六〕,有若腐鼠嚇〔一七〕。毫釐日主進〔一八〕,傲慢禮無迓〔一九〕。糧船排幫來〔二〇〕,客棹何從駕。汴堤鄭國渠〔二一〕,事往役隨罷。豈惟滋禾黍,兼可活桑柘〔二二〕。不聞溝洫成〔二三〕,止用通艋舴〔二四〕。奈何并梗塞,行旅見來乍。我生昧時向,永與捷徑謝〔二五〕。所遇總紆途,濡遲復奚訝〔二六〕。

〔一〕牐:同“閘”。此謂京杭大運河上之閘口。初白此番返歸鄉里乃乘舟沿運河南下。

〔二〕萬派:萬條河流。派,支流。唐釋皎然《南樓望月》詩:“漸映千峯出,遥分萬派流。”又,《宋史·藝文志》:“萬派歸海,四瀆可分。”

〔三〕地脈:地下水流,以其形似人身血脈,故稱地脈。《周禮·天官·瘍醫》:“以鹹養脈。”鄭注:“鹹,水味。水之流行地中似脈。”

〔四〕燕:古國名,戰國時爲七雄之一。在今河北北部和遼寧西端,建都薊(今北京西南隅)。公元前二二二年爲秦所滅。

〔五〕饋餫(yùn):運輸糧食。唐盧仝《冬行》詩:“蹋盡天子土,饋餫無由通。”  吴楚:指代江南。  藉:憑藉。

〔六〕黄河故道:歷史上黄河曾改道二十六次,故其故道非一。

〔七〕海門:入海口。

〔八〕“如彀”二句:宋蘇軾《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絶》之五。“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自注:“吴越王嘗以弓弩射潮頭,與海神戰,自爾水不近城。”參前《連下銅鼓魚梁龍門諸灘》詩注〔六〕、〔七〕。按吴王夫差有衣水犀甲之兵士“億有三千”,見《國語·越語上》。

〔九〕沂:沂河。在今山東南部和江蘇北部,源出沂源縣魯山,部分河水入大運河和駱馬湖,東注入黄海。《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〇〇:“沂河,在邳州東。自山東沂州府南流入境,至州東分爲二支:西南流入運河,其正流南入駱馬湖。”  泗:泗水。在今山東中部。源出山東泗水縣東蒙山南麓,四源并發,因名。西流經泗水、曲阜、兗州,南折至濟寧東南魯橋鎮入運河。古泗水復自魯橋以下南循運河經江蘇沛縣,南至徐州東北,過清江西南注入淮河。濟:濟水,參《送宋牧仲提刑山東》注〔七〕。  汶:汶水。《嘉慶重修一統志》:“汶水,源出萊蕪縣東北八十里原山之陽,西南流經泰安縣東,左合牟汶、嬴汶水西流,又北合柴汶水經泰安縣東南,泮河水自北來注之,南流至大汶口,與小汶水會,合流而西,……又西南流入兗州府汶上縣,俗呼爲大汶河。”  洸(guāng):洸水,亦名洸河。乃汶水之分流,元明清時代爲濟州河、會通河及山東境内運河之重要水源之一。清末漕運停止,運河失修,遂漸枯涸。

〔一〇〕横洿:横向挖掘。洿,挖;掘。

〔一一〕“九十”句:作者原注:“會通河在濟寧州城南,南抵徐州,達清河入淮北經臨清州,合衛河入海,沂、泗、洸、汶入漕之泉,九十有七。”

〔一二〕扼吭(háng):扼住喉嚨。吭,頸項;咽喉。  罅(xià):縫隙。

〔一三〕宛宛:迴旋屈曲狀。《史記·司馬相如傳》:“宛宛黄龍,興德而升。”《索隱》:“胡廣曰:屈伸也。”  巨綆:巨大的繩索。以上四句謂數百里河面上水閘衆多。

〔一四〕糟床:榨酒器具。此喻近牐之河床。

〔一五〕咄咤:呵叱;指責。

〔一六〕幺堲(mó):同“幺麼”。此謂微小,微賤。《漢書》卷一〇〇所引班彪《王命論》:“又況幺堲,尚不及數子,而欲闇奸天位者虖!”注:“幺、堲,皆微小之稱也。”

〔一七〕腐鼠嚇:典出《莊子·秋水》:“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一八〕毫釐:喻細微之物或微小數量。古制:十絲爲毫,十毫爲釐。進:收繳。

〔一九〕迓:迎接。

〔二〇〕排幫:謂船靠着船。幫,鞋之邊緣部分。《集韻》:“幫,治履邊也。”此指船沿。

〔二一〕汴堤:唐無名氏《開河記》:“隋大業年間開汴河築堤,自大梁至灌口,龍舟所過,香聞百里。既過雍丘,漸達寧陵,水勢緊急,龍舟阻礙。虞世基請爲鐵腳木鵝,驗水深淺,自雍州至灌口得一百二十九淺處。今亦名隋堤。”  鄭國渠:古代關中平原之人工灌溉渠道。始鑿於秦王政十年(前二三七),灌溉面積相當于今二百八十萬畝。湮廢于唐代。《史記》卷二十九:“韓聞秦之好興事,欲罷之,毋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閒説秦,令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爲渠,並北山東注洛三百餘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覺,秦欲殺鄭國。鄭國曰:‘始臣爲閒,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爲然,卒使就渠。渠成,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餘頃,收皆畝一鍾。於是關中爲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彊,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

〔二二〕桑柘(zhè):桑樹與柘樹,此用以指代經濟類植物。柘亦桑科類植物,葉可飼蠶;果可食,並可釀酒;莖皮爲造紙原料,亦可製人造棉;根皮均可入藥。

〔二三〕溝洫(xù):田間溝渠水道。《論語·泰伯》:“卑宫室而盡力乎溝洫。”

〔二四〕艋舴(měng zé):常作“舴艋”,小船。李賀《南園》之九:“泉沙耎卧鴛鴦暖,曲岸迴篙舴艋遲。”

〔二五〕謝:辭;别。

〔二六〕濡遲:遲緩而不通暢。明袁宗道《岳陽紀行》:“雖行甚駛,祇覺濡遲耳。”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春夏間,時扶侍岳丈陸嘉淑乘舟沿大運河南下歸里途經山東臨清州境。全詩借事抒懷,由運河多閘,舟行梗塞,濡滯不暢,進而聯想到自身多昧時向,捷徑難登,人生之舟每每紆徐曲折,抒發了對運乖命蹇的慨嘆。同時亦對沿途守閘官的自以爲貴、傲慢無禮,表示鄙夷,予以嘲弄鞭笞。詩之前半篇氣派宏大,設想奇特,比喻超妙。詩之結尾語淺意深,耐人尋味。由雲龍《定厂詩話》評云:“查夏重《中山尼》一篇爲宋荔裳女存真,《王文成紀功碑》、《洪武銅炮歌》、《漢口》、《三月三日寒食舟中》、《夾馬營》、《入牐》、《閘口觀罾魚》諸篇,皆洋洋灑灑,詩意兼工。”

自雄縣至白溝河感遼宋舊事慨然作〔一〕

已割燕雲十六州〔二〕,雄關形勢笑空留。兩河地與中原陷〔三〕,三鎮兵誰一戰收〔四〕。細草鳴駝非故壘〔五〕,夕陽飲馬又中流。長江南北天難限,一綫何煩指白溝。

〔一〕雄縣:在今河北省中部、大清河中游、白洋淀以北。始置于秦,唐改設歸義縣,宋改歸信縣,明入雄州。清屬直隸保定府。  白溝河:宋遼界河,詳前《夾馬營》詩注〔八〕。

〔二〕燕雲十六州:詳前《夾馬營》詩注〔六〕。

〔三〕兩河:宋代之河北、河東地區。陸游《感憤》詩:“四海一家天歷數,兩河百郡宋山河。”

〔四〕三鎮:謂太原、中山、河間三鎮。《宋史·李棁傳》:“棁使金軍,時金使來索金帛,且求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並宰相、親王爲質,乃退師。”

〔五〕“細草”句:意謂昔日的邊防工事上但見細草駱駝。故壘,舊時營壘。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一六八九)三月赴京途中,時年四十歲。詩旨在於慨嘆有宋懦弱,無力收復失地。“長江南北天難限,一綫何煩指白溝。”長江尚難限南北,區區白溝又有何用。詩人怒其不争之忠憤溢於言表。清查奕照評是詩曰:“通體壯麗。”

曉過平原〔一〕

宿醉兼殘夢,朦朧過幾村。明星天一角,紅日縣東門。四面柳陰合,千家烟氣昏。朝來好風色,躍馬過平原。

〔一〕平原:縣名。始置於漢,故城在今山東平原縣南二十五里,清屬山東濟南府。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春赴京途經平原時。詩寫旅途景色,緊扣“曉”字落筆。頷聯、頸聯隽逸新麗,壯色沉聲,悉見工力。

次韻送梁藥亭庶常請假歸南海〔一〕

但使官情澹,何妨老耐貧。忍抛同醉伴,還對獨吟人。草色留書帶〔二〕,槐陰借比隣。荔枝紅過嶺〔三〕,一騎是歸塵。

〔一〕梁藥亭:梁佩蘭(一六二九—一七〇五),字芝五,號藥亭,南海(今屬廣東)人。康熙二十七年戊辰(一六八八)進士,官翰林院庶吉士。次年請假歸,周游名山。著有《六瑩堂集》十七卷。其詩早年不脱七子窠臼,後漸參以宋詩。諸體之中,以七古最爲擅長。朱庭珍《筱園詩話》:“國初江左三家,錢(謙益)、吴(偉業)、龔(鼎孽)並稱於世;嶺南三家,屈(大均)、梁(佩蘭)、陳(恭尹)亦齊名當代。”按,藥亭於初白爲前輩詩人,彼此交好,還在初白貴州從軍歸來時,其詩已得藥亭贊賞。前年初白送岳丈南歸,藥亭又以端溪紫玉硯贈行。後藥亭下世,初白曾以“詩社前遊頓少人”哀悼之。庶常:官名。明洪武初取《尚書·立政》“庶常吉士”之義,置庶吉士,六科及中書皆有之,後專隸於翰林院。清因之,設庶常館,進士殿試後朝考前列者,得選用爲庶吉士。庶,衆;常,祥。意謂在官者皆有德善人。  南海:縣名。秦置番禺縣,隋改置南海縣,明清時與番禺並爲廣州府治,民國初廢府,移南海治佛山。

〔二〕“草色”句:東漢鄭玄教授不其山,山下生草大如忥,葉長一尺餘,因其門人用以束書,土人名曰康成書帶。後人稱之書帶草。見《後漢書·郡國志》四注所引《三齊記》。

〔三〕嶺:五嶺。具體説法不一。《漢書·張耳傳》:“秦爲亂政虐刑,殘滅天下,北爲長城之役,南有五領之戍。”顔師古注:“領者,西自衡山之南,東窮於海,一山之限耳。而别標名,則有五焉。裴氏《廣州記》云:‘大庾、始安、臨賀、桂陽、揭陽,是爲五領。’鄧德明《南康記》曰:‘大庾領一也,桂陽騎田領二也,九真都龐領三也,臨賀萌渚領四也,始安越城領五也。’裴説是也。”領,通“嶺”。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四月,時居京師,寓上斜街。梁佩蘭是最早賞識初白詩才的前輩詩人,初白於他自頗有知遇之感。詩之首聯對藥亭之所以離官返居鄉里(此後即里居十五載)表示理解,頷聯則示依依惜别之意。其頸聯寫眼前景,尾聯則超越時空,由眼前景推想二月後藥亭到家之情狀,神清氣暢,明麗俊爽。

牵牛花十二韻同竹垞兄賦〔一〕

添得新秋意,幽芳艷一庭。開長先七夕,名許拆雙星〔二〕。宿露涼初洗,朝陽夢乍醒。籬頭從點綴,竹尾借娉婷〔三〕。徑淺疑妨帽,窗疏愛拂櫺〔四〕。蜘蛛簷角網,蟋蟀草邊亭。垂處梢梢碧,分來朵朵青。有人簪緑鬢,無分插花瓶。輕較春天蝶,微黏雨夜螢。肖形嫌鼓子〔五〕,妒鳥啄金鈴〔六〕。榮落誰相惜,涼暄爾慣經。寫生煩妙手,渲染上圍屏〔七〕。

〔一〕竹垞:朱彝尊(一六二九—一七〇九),字錫鬯,號竹垞,晚號小長蘆釣魚師,又號金風亭長。浙江秀水(今嘉興)人。順治末年,竹垞因曹溶薦入山陰(今浙江紹興)寧紹道參政宋琬幕,曾與屈大均、魏耕等積極參與抗清活動。桂王遇害、魯王病卒後,先後游幕十餘載,長驅萬里,數易其主,歷盡艱辛。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一改初衷,舉博學鴻儒,除翰林院檢討,充《明史》纂修官。繼而典試江南,復入值南書房。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被劾謫官,六年後復官,不久再度罷官。此後歸田,遂放情山水,殫心著述。有《日下舊聞》四十二卷、《經義考》三百卷、《明詩綜》一百卷、《曝書亭集》八十卷等傳世。其詩與王士禛齊名,時稱“南朱北王”,王專擅風神,朱兼騁才藻,一爲康熙詩壇正宗,一爲浙派詩之初祖。按,初白與竹垞“幸託中表稱兄弟”(《曝書亭集序》)。又,詩題云“同竹垞兄賦”,而《曝書亭集》卷十四同年作品中,却並無題詠牽牛花者。

〔二〕雙星:謂牽牛織女二星。杜甫《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詩:“相如才調逸,銀漢會雙星。”《杜工部草堂詩箋》注:“雙星,謂牛郎織女也。”

〔三〕娉婷:姿態美好貌。漢辛延年《羽林郎》詩:“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四〕櫺:雕有花紋之窗格。

〔五〕鼓子:鼓子花,一名旋花。葉狹長,花紅白色,其形似鼓,因名。清吴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卷二十二:“旋花,《救荒本草》謂之葍子根,根可煮食。有赤白二種,赤者以飼豬,亦曰鼓子花。……生平澤中,今處處有之,延蔓而生,葉似山藥葉而狹小,開花狀似牽牛花,微短而圓,粉紅色。”

〔六〕金鈴:花名。清吴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卷七:“秋金鈴,出西京,開以九月中,深黄,雙紋重葉,花中細蕊皆出小鈴萼中,其萼亦如鈴。葉但比花葉短,礦而青,故譜中謂‘鈴葉’、‘鈴萼’者,以此有如蜂鈴狀。”

〔七〕圍屏:可環繞障蔽之屏風。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秋,時居京師,寓上斜街。詩中分别從花時、花名、習性、形態、品格等,對牽牛花作了多角度、全方位地描摹刻畫,意隨筆至,生動傳神,務求窮形盡相。“榮落誰相惜,涼暄爾慣經”,字面雖爲題詠之辭,實則藴含了作者飽嘗人世酸甜苦辣之種種體驗。

初冬拜朱大司空墓感賦〔一〕

城南舊是陪遊地,一片蒼涼野哭中。宿草墓門黄葉雨〔二〕,亂鴉祠宇白楊風。餘生削迹誰知己〔三〕,往事傷心我負公。肯信九原還有路〔四〕,人間何處不途窮!

〔一〕朱大司空:工部尚書朱之弼,詳前《人日和朱大司空作》注〔一〕。

〔二〕宿草:隔年之草。《禮記·檀弓上》:“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

〔三〕削迹:滅絶車輾之迹。引申爲匿迹、隱居。後漢繁欽《甪里先生詞》:“吕尚垂翼北海,以待鷹揚之任;黄綺削跡南山,以集神器之贊。”

〔四〕九原:猶言墓地。《禮記·檀弓》下:“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又:“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注:“晉卿大夫之墓地在九原,‘京’蓋字之誤,當爲‘原’。”故稱。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初冬,時居京師。是年八月,初白首次卷入政治漩渦“《長生殿》事件”,於“國忌”(孝懿皇后之喪)日在洪昇寓所參與觀劇《長生殿》,“擇日治具,大會於生公園,名流之在都下者悉爲羅致,而不及吾邑趙□□□□。時趙館給諫王某所,乃言於王,促之入奏,謂是日係皇后忌辰,設樂張宴爲大不敬,請按律治罪。上覽其奏,命下刑部獄,凡士大夫及諸生除名者幾五十人。益都趙贊善伸符執信,海寧查太學夏重嗣璉,其最著者也。”(清王應奎《柳南隨筆》卷六)由是,初白始改名慎行,而伸符竟至“斷送功名到白頭”。本詩即作於初白被革除太學生名分且不得不改名之後不久。在這樣的背景下,詩人拜謁平生知己已故工部尚書朱之弼之墓,不由萬感聚集,悲從中來,詩云“肯信九原還有路,人間何處不途窮”,正是他含冤負屈、前途挫折之後所發出的哀嘆。

善果寺〔一〕

高林鳴枯風,院浄如潑水。時有杖藜僧〔二〕,下階拾槐子〔三〕。

〔一〕善果寺:清吴長元《宸垣識略》卷一〇:“善果寺,在宣武門外西南二里白紙坊,舊名唐安寺。創於南梁,明天順間復建,有修撰嚴安理、太常卿張天瑞、禮部尚書周洪謨、光禄少卿李紳四碑。考按:善果寺在廣寧門大街北巷内。”

〔二〕杖藜:以藜莖爲杖,意謂扶杖而行。杜甫《漫興九絶》:“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三〕槐子:槐樹子實。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冬,時居京師上斜街。詩寫游覽善果寺之見聞感受,其攝取物象由遠到近,由上到下,由大到小,步步推移,以動顯静,給人以清幽静謐的審美感受。

夜飲槐樹斜街花下酬别竹垞水村〔一〕

丁子香邊欄檻〔二〕,小桃花底杯槃。廚燈隔院人静,社雨添衣夜寒。殊方賦别最苦,失路還家又難。燠惱鶯啼時節〔三〕,相思多在春殘〔四〕。

〔一〕槐樹斜街:即下斜街,朱彝尊住所在此。清朱一新《京師坊巷志稿》卷下:“下斜街,亦稱槐樹斜街,俗稱土地廟斜街。”初白《人海記》:“槐樹斜街舊時古樹夾路,今每月逢一二日爲市集,槐亦僅有存者。馮勗《六街花事》:‘豐臺種花人,都中目爲花兒匠,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日,以車載雜花至槐樹斜街市之’。”  竹垞:朱彝尊,詳前《牽牛花十二韻同竹垞兄賦》注〔一〕。  水村:魏坤,字禹平,號水村。浙江嘉善人,明著名直臣魏大中後人。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舉人。少負才名,工詩善文,交滿宇内而遇合獨艱。詩體研摩宋人,才情茂密。著有《倚晴閣詩鈔》七卷等。

〔二〕丁子香邊:猶丁香花下。丁香,屬木犀科灌木,北地極多,樹高丈餘,葉如茉莉而色深緑。二月開小喇叭花,有紫白兩種,百十朵攢簇。白者香清,花罷結實如連翹。

〔三〕燠惱:同“懊惱”。

〔四〕“相思”句:作者原注:“時余將南歸。”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一六九〇)二月,時居京師,因觀《長生殿》事件被革除太學生名分後,即將南歸返里。時年四十一歲。詩之前半寫景,竭力渲染一種花好夜深的氣氛;詩之後半因景傳情,直抒離愁别緒及前途失意之苦,俊雅醇静,閒淡柔曼;語淺意深,情意真切。

琉璃河次湯西厓壁間韻〔一〕

日痕紅曙露初晞〔二〕,草色迎人欲上衣。頓覺水鄉風景好,一群野鴨踏波飛。

〔一〕琉璃河:據《嘉慶一統志》卷七《順天府》二:“琉璃河源出房山縣西北,東南逕良鄉縣西南,又東南逕涿州東,又南入保定府新城縣界,即古聖水也。”按,琉璃河,宋敏求《入蕃録》作“六里河”,《金史》作“劉季河”,源出房山縣西北黑龍潭,俗稱蘆村河,東流經縣東南二十里,入良鄉界始名琉璃河。  湯西厓:湯右曾,字西厓,浙江仁和人。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戊辰進士,官至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有《懷清堂集》二十卷。清沈德潛《國朝詩别裁集》卷一六:“浙中詩派前推竹垞,後推西崖。竹垞學博,每能變化;西崖才大,每能恢張。變化者較耐尋味也。後有作者,幾莫越兩家之外。”

〔二〕日痕:猶言日輪。  紅曙:露出紅光。曙,明;顯露。  晞(xī):乾燥。《詩經·蒹葭》:“蒹葭淒淒,白露未晞。”

詩作于康熙二十九年春。由于無意中卷入了《長生殿》演出事件,作者與洪昇一樣,遭到革斥監生驅逐回籍的處罰。其《題壁集·序》云:“玉峯大司寇徐公(乾學)予告南歸,奉旨仍領書局。出都時邀姜西溟及余偕行,兩人日有唱和,旗亭堠館,汙壁書牆,率多口占之作。本不足存,存之所以記行迹也。”是詩即爲出都歸途之“汙壁書牆”之作。全詩寫景新麗,輕倩清真,生動傳神,以和婉流暢的輕快筆調,描繪出北京郊縣初春一派生機勃勃的水鄉景色。

清明新城道中〔一〕

縣南風颭酒簾多〔二〕,澹澹新烟瑟瑟波〔三〕。一路人家齊上塚,紙錢飛過白溝河〔四〕。

〔一〕新城:縣名,清屬保定府。《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二:“漢置新昌侯國,屬涿郡,後漢省。唐大曆四年,分固安縣地,後置新昌縣。太和六年,又析置新城縣,皆屬涿州。”

〔二〕颭:風吹動物。  酒簾:酒家用以招徠顧客的招子,俗稱酒望子。多以布綴竿,懸於門首。宋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一六《酒肆旗望》:“今都城與郡縣酒務及凡鬻酒之肆,皆揭大簾於外,以青白布數幅爲之。唐人多詠於詩。”

〔三〕瑟瑟:河水碧緑貌。白居易《暮江吟》詩:“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四〕紙錢:《封氏聞見記》:“紙錢,後漢蔡倫所造,魏晉以來始有其事。凡鬼神之物,其象似亦涂車芻靈之類。古埋帛,今則燒之,所以不知示鬼神之所在也。”  白溝河:詳前《夾馬營》詩注〔八〕。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清明,時由京都南下返里道經今河北新城縣。酒簾風動,淡淡烟波,踏青上墳,紙錢飛舞,作者所攝下的就是這樣一幅清明時俗圖。

冉家橋〔一〕

楊椿夾岸草抽芽〔二〕,一綫枯河萬斛沙〔三〕。記得去年鞭馬渡,滿渠春漲拍桃花〔四〕。

〔一〕冉家橋:未詳。

〔二〕楊:楊樹。落葉喬木,屬楊柳科。  椿:椿樹,亦稱“香椿”,落葉喬木,屬楝科。

〔三〕斛(hú):量器名。古代十斗爲一斛,南宋末年改爲五斗一斛。

〔四〕春漲:謂春雨後漲起的潮水。蘇軾《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詩:“相逢爲我話留滯,桃花春漲孤舟起。”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春,時由京師南下返里道經河間府境内。詩以“記得”爲轉柁,將今昔渡河景況兩相對比,對人間滄桑幾多惆悵。末句“滿渠春漲拍桃花”,景色優美,生意盎然,清麗隽永。

大清橋〔一〕

風柔自覺輕衫便,山近微嫌濕翠多〔二〕。日暮大清橋畔望,一叢春樹擁齊河〔三〕。

〔一〕大清橋:據《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六三《濟南府》二:“大清橋在齊河縣東半里,跨大清河,爲南北通衢。明嘉靖二十七年羽士張演昇修,數年告成。橋凡九洞,石皆鈐鐵,上置狻猊檻柱,結構最工。東西立二坊:一曰‘大清橋’,一曰‘濟水朝宗’。本朝順治八年重修。”

〔二〕濕翠:帶着雨露的樹葉。金高士談《風雨宿江上》詩:“殘紅一抹沈天日,濕翠千重隔璄山。”

〔三〕齊河:縣名。始置於金,清屬山東濟南府。位於濟南西北四十里。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春,時由京師南下返里道經山東齊河縣。詩寫行旅之見聞感受,雖係口占,無暇精雕細刻,然詞意暢達,一氣呵成,末句隽偉蒼秀,尤饒詩情畫意。

羊流店〔一〕

峴首沉碑事渺茫〔二〕,空傳有淚墮襄陽〔三〕。居人自重羊公里,未必英雄戀故鄉。

〔一〕羊流店:《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七九《泰安府》一:“羊流店,在新泰縣西北六十里,南北孔道也,以羊祜故里爲名。後裔猶有存者。”

〔二〕峴首:峴山。在今湖北襄陽縣南。《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四六:“峴山,在襄陽縣南九里,一名峴首山。《水經注》:‘峴山上有桓宣所築城,又有桓宣碑。’”  沉碑:《襄陽記》:“杜元凱(預)好爲身後名,常自言:‘百年後必高岸爲谷,深谷爲陵。’作二碑叙其平吴勳,一沉萬山下,一沉峴山下,謂參佐曰:‘何知後代不在山頭乎?’”

〔三〕“空傳”句:《晉書·羊祜傳》:“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祜後病卒,“襄陽百姓於峴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爲墮淚碑。”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春夏間,時由京師返歸鄉里道經山東泰安。詩爲吊古傷今之作,全篇均以議論行之。前半慨嘆江山依舊,人事渺茫;後半尋思地雖以人名,而丈夫有四方志,却並非定然以故里爲重。詩言“空傳”、“自重”、“未必”,蒼涼頓挫,神理澂明。詩之末二句陡然反跌,頗得風人之旨。故清查奕照評曰:“十四字抵人千百言。”

新泰城南望蒙山〔一〕

翠岱孤抽碧玉簪〔二〕,群山餘勢失嶄嶄〔三〕。晴雲忽斷東南角,又露東蒙一兩尖。

〔一〕新泰:縣名。春秋時屬魯平陽邑,漢置東平陽縣,三國魏始改置新泰縣,清屬山東泰安府。在府東南一百五十里,地近沂州府。  蒙山:在山東蒙陰縣南,小沂水之北。《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七七《沂州府》一:“蒙山,在蒙陰縣南,接費縣界。劉方《徐州記》:‘蒙山高四十里,長六十九里,西北接新泰縣界。’……明公鼐《蒙山辨》:‘蒙山高峯數處,俗以在西者爲龜蒙,中央者爲雲蒙,在東者爲東蒙,其實一山,未嘗中斷。’《舊志》:‘蒙山綿亘百二十里,有七十二峯,三十六洞,古刹七十餘所。龜蒙頂爲最勝;其次曰白雲巖,産雲芝茶。其東有平仙頂、卧仙橛、玉皇頂,皆秀插雲表。’”

〔二〕岱:岱嶽,泰山之别稱。《淮南子·地形篇》:“中央之美者,有岱嶽,以生五穀桑麻,魚鹽出焉。”注:“岱嶽,泰山也。王者禪代所祠,因曰岱嶽也。”

〔三〕嶄(zhǎn)嶄:陡峭險峻貌。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春夏間,時由京師南歸鄉里道經山東泰安府新泰縣境。遠望泰山,孤峯獨立,如豎玉簪;周圍山陵,漸趨平易而失險峻。詩人原以爲將入一馬平川,誰知雲開一角,不遠處又隱隱露出蒙山的山尖。詩中緊扣一“望”字落筆,首二句秀麗恢奇,生動形象;末二句别開生面,尖巧清新。全詩構思工巧,耐人尋味。

月下渡揚子江次西溟韻〔一〕

妙高峯下曉鐘撞〔二〕,隔岸吴船正發幫〔三〕。風露一天人擁被,櫓枝摇夢過春江。

〔一〕揚子江:唐代曾於丹徒、江都一帶置揚子縣,遂稱今揚州一段江面爲揚子江,後又因以通稱長江爲揚子江。  西溟:姜宸英,字西溟,號湛園,浙江慈溪人。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進士,授編修。著有《姜先生全集》三十三卷。清董沛《四明清詩略》引《慈溪縣志》:“宸英善詩古文詞,屢躓於有司而名聞當世,與秀水朱彝尊、無錫嚴繩孫有江南三布衣之目。生平讀書以經爲根本,於注疏務窮精藴。史子百家靡弗披閲,故其文閎博雅健,有北宋人意。詩兀奡旁魄,宗杜而參之蘇,以盡其變。書法鍾、王,尤入神品。”

〔二〕妙高峯:在江蘇丹徒縣金山上,爲金山最高處。于峯上可東望焦山,西瞰金陵,南俯京口,北對瓜洲。山頂有妙高臺,宋僧了元所建。

〔三〕發幫:指啓航;開船。幫,鞋的邊緣部分。因船形似履,故喻啓航爲發幫。

詩作于康熙二十九年春夏間出都還鄉途經瓜洲擺渡過江時。詩寫其清晨過江時的情形,前兩句寫景,三、四兩句因景傳情,意態蕭然,神韵悠遠。

吴門喜遇田間先生〔一〕

髮光如葆氣如虹〔二〕,崛强人間八十翁。最喜塵埃經歲别,還看筋力舊時同。文章有品傳方遠,風雨《藏山》業未終〔三〕。指與一星人盡識,少微今日客吴中〔四〕。

〔一〕吴門:古吴縣(今蘇州市)之别稱。吴縣爲春秋吴都,後因稱吴縣城爲吴門。  田間先生:錢澄之(一六一二—一六九三),原名秉鐙,字幼光,後改今名,字飲光,一字斂光,號田間。安徽桐城人。明末諸生。早年參加社盟活動,逐詆閹黨,有名當時。唐王時,授漳州府推官。桂王時,授禮部儀制司主事,考授翰林院庶吉士,晉編修,知制誥。後托病乞休,還歸故里。曾避禍削髮爲僧,法名西頑,名幻光。歸里後務農治學四十餘年,終老于家。著有《田間詩集》二十八卷、《田間文集》三十卷及《藏山閣集》二十卷。徐世昌《晚晴簃詩匯》:“田間詩五古近陶,他體出入白(居易)、陸(游)。原本忠孝,冲和淡雅中,時有沈至語。”

〔二〕葆:隱藏。葆光即隱蔽其光,喻才智不外露。《莊子·齊物論》:“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唐成玄英疏:“葆,蔽也。至忘而照,即照而亡,故能韜蔽其光,其光彌朗。”

〔三〕《藏山》:《藏山閣集》。作者自注:“《藏山集》,先生未刻詩文也。”清蕭穆《藏山閣集·跋》:“田間先生所著《詩學》、《易學》、《莊屈合詁》及詩集二十八卷、文集三十卷,均康熙二、三十年間,崑山徐氏助資雕板蘇州,先生躬自督工讎校,皆行于世。惟《藏山閣集》二十卷,據先生《與廖明府書》,亦曾付梓,然未見人間藏有印本。惟二十年前,於先生族裔香圃茂才家見之,乃其大父白渠先生手抄也。前十四卷爲古今體詩,内分《過江集》二卷,《生還集》七卷,《行朝集》三卷,《失路吟》、《行腳詩》各一卷,起崇禎十一年戊寅,迄順治八年辛卯,凡一千零五十六首。卷十五至二十,爲書疏議論及記事雜文,共二十五篇。是集諸詩,皆記出處時事,無意求工,而聲調流美,詞彩焕發,自中繩墨。錢宗伯撰《吾炙集》,特多著録。”

〔四〕少微:星名,一名處士星。凡四星,在太微西南,今屬獅子座。《史記·天官書》:“廷藩西有隋星五,曰少微,士大夫。”《正義》:“少微四星,在太微西,南北列:第一星,處士也;第二星,議士也;第三星,博士也;第四星,大夫也。”後因以少微喻處士。杜甫《嚴中丞枉駕見過》詩:“寂寞江天雲霧裏,何人道有少微星。”  吴中:亦吴縣之古稱。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夏,時由京師返故里家居而偶遊吴縣。錢澄之與屈大均一樣,爲清初著名遺民詩人,富於民族氣節,初白早年曾向他學過詩法,對這位長他近四十歲的風骨凜然的前輩詩人,一向懷有景仰之情。“文章有品傳方遠”,詩中不僅表達了彼此會晤的欣喜及對田間“氣吞湖海豪猶健,老閲滄桑骨已仙”(《送田間先生歸桐城》)的贊賞,而且,確信田間之詩文必傳無疑,可謂目光深遠。全詩平易曉鬯,流利順達,詩風頗近香山。

曉發胥口〔一〕

半浮半没樹頭樹,乍合乍離山外山。借取日光磨一鏡〔二〕,吴孃船上看烟鬟〔三〕。

〔一〕胥口:在江蘇吴縣西南。《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七七《蘇州府》一:“《寰宇記》:‘姑蘇山西北十二里有胥口。’《姑蘇志》:‘胥口塘,在縣西南太湖口,自胥口東流九里入木瀆,香水溪匯焉。’”又,宋范成大吴郡志》卷一八:“胥口,在木瀆西十里,出太湖之口也,上有胥山,舟出口,則水光接天,洞庭東西山峙銀濤中,景物絶勝。”

〔二〕一鏡:喻太湖水在初日照射下明亮如鏡。

〔三〕吴孃:吴地女子,猶言“吴娃”、“吴姬”。白居易《對酒自勉》詩:“夜舞吴娘袖,春歌蠻子詞。”孃,同“娘”。  烟鬟:喻峯巒。蘇軾《送程七表弟知泗州》詩:“淮山相媚好,曉鏡開烟鬟。”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秋,時因原刑部尚書徐乾學之邀,由家鄉海寧赴太湖東山之洞庭書局與修《大清一統志》。詩中所寫,乃乘舟朝發胥口入太湖而往東山所見之景:樹浮烟霧,群山忽隱忽現。霎時,朝陽破霧而出,湖水清亮平静猶如明鏡,詩人站立船頭,盡情欣賞倒映湖中的峯巒。詩之首二句對仗工穩,意象迷濛;後二句比喻貼切,設想新奇,全詩幽清秀美,情韻超然悠遠。

微香閣次敬可韻〔一〕

蘚徑碧侵遊子屐,楓林紅上羽人衣〔二〕。一聲清磬落何處,坐看香烟成翠微〔三〕。

〔一〕微香閣:洞庭東山翠峯寺中閣名,今已無存。據《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七九引《姑蘇志》:“翠峯寺,在莫釐山之陰。雪竇禪師嘗居此。其遺跡有降龍井、羅漢樹、悟道泉。”  敬可:徐善,字敬可,浙江嘉興人。棄諸生,講求致知格物之學,著有《易論》、《徐氏四易》及《春秋地名考》、《藟谷遺稿》等。按,敬可與竹垞同鄉,康熙己巳(一六八九)夏與初白初識於京城槐樹斜街,彼此互有唱和。先後共來洞庭東山參與《一統志》編纂工作。

〔二〕羽人:仙人著羽衣,故稱羽人。而道家學仙,故亦稱道士爲羽人。唐李中《竹》詩:“閑約羽人同賞處,安排棋局就清凉。”

〔三〕翠微:輕淡青葱的山色。晉左思《蜀都賦》:“鬱葐蒀以翠微,崛巍巍以峨峨。”《文選》注:“翠微,山氣之輕縹也。”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秋,時在太湖東山洞庭書局與修《大清一統志》。詩之首句寫苔蘚映碧,寺中人跡罕到;次句狀楓樹飄紅,以明深秋時序。兩句色彩絢麗,景象鮮明,意境清幽。第三句以“一聲清磬”振起,以聽覺之響反襯感覺之静。末句以裊裊香烟無聲而化入翠微,從正面續寫微香閣周邊之幽深清静。

山樓曉起

枕上秋風疑有雨,覺來已是日高時。拓窗簌簌墮黄葉〔一〕,蒼鼠驚人竄别枝〔二〕。

〔一〕拓窗:開窗。

〔二〕蒼鼠:謂松鼠。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秋,時在太湖東山洞庭書局與修《大清一統志》。詩寫曉起之見聞感受,有聲有色,如繪如畫;以動顯静,自然天成。

食橘二首〔一〕(選其一)

樹樹垂垂顆顆匀〔二〕,山家生計不愁貧。若教朱實仍包貢〔三〕,那得分甘到野人〔四〕!

〔一〕食橘:宋范成大《吴郡志》卷三〇:“緑橘,出洞庭東西山,比常橘特大,未霜深緑色,臍間一點先黄,味已全可啖。韋蘇州《寄橘》詩云:‘書後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

〔二〕“樹樹”句:唐韋應物《洞庭獻新橘賦》:“枇杷落而將盡,荔枝摘而不待。然後浮香外散,美味中成。照斜暉而金色,滴曉潤而霜清。圓甚垂珠,琪樹方而向熟;味可適口,玉果比而全輕。”

〔三〕“若教”句:作者自注:“洞庭貢橘,唐、宋時有之,至明始罷。瞿佑宗吉詩有‘玉食無緣進上方’之句。”唐韋應物《洞庭獻新橘賦》:“獨擅美於當今,及歲時而入貢。”又,宋梅摯《新橘》詩:“千頭霜熟摘來新,包貢虔修望紫辰。”

〔四〕野人:庶民百姓。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秋,時在太湖東山洞庭書局與修《大清一統志》。詩就食橘而聯想到貢橘,並由貢橘抒發感慨,義藴言中,韻流弦外。

雪後曉渡太湖〔一〕

黄蘆吹斷黑頭風〔二〕,寒日初生血樣紅。一片湖山新着色,萬螺浮白碧壺中〔三〕。

〔一〕太湖:在江蘇吴縣南。《禹貢》謂之震澤;《周官》、《爾雅》謂之具區;《史記》、《國語》謂之五湖,其實一也。《吴郡圖經續記》:“(太湖)吐吸江海,包絡丹陽、義興、吴郡之境,其所容者大,故以‘太’稱焉。”又,《吴縣志》:“(太湖)東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五百里,廣三萬六千頃”,“襟帶蘇、常、湖三郡”,爲“東南水都”。

〔二〕黄蘆:蘆葦,别稱葦、葭、蒹葭,水邊植物。明解镏《發池口》詩:“雪流翠巘春寒在,日落黄蘆暝色催。”  黑頭風:喻凜冽之北風。

〔三〕萬螺:喻群山。  碧壺:喻太湖。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冬,時在太湖東山洞庭書局與修《大清一統志》。詩寫雪後太湖四周晨景,詩筆清新,色彩明麗,意態幽冷,氣韻生動。

雪夜泊胥門與蒙泉抵足卧〔一〕

野泊五湖東〔二〕,迷漫雪滿空。水明千雉白〔三〕,人静一燈紅。亂鷄聲外〔四〕,輕寒酒力中〔五〕。殘年歸夢闊〔六〕,惆悵兩心同〔七〕。

〔一〕胥門:蘇州城西門,以姑胥山爲名。盧熊《蘇州府志》:“胥門,西門也,在閶門南。一曰姑胥門。宋紹興中作驛館,其上亦號姑蘇臺。”  蒙泉:趙俞,字文饒,號蒙泉。嘉定(今屬上海市)人。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進士,官山東定陶知縣。著有《紺寒亭詩》八卷,文三卷。  抵足:足掌相對。此謂對頭而卧。

〔二〕五湖:太湖之别稱。

〔三〕千雉(zhì):指城牆。城高一丈曰堵,三堵曰雉。宋范成大《賞心亭》詩:“拂雲千雉壯。”

〔四〕(tuò):同“柝”,舊時巡夜打更時用的木梆。此指柝聲。

〔五〕“輕寒”句:此句意謂:因爲晚上飲了酒,所以大雪之夜並不感到十分寒冷。

〔六〕殘年:指時近歲尾年末。

〔七〕惆悵:哀傷失意貌。《楚辭·九辯》:“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

康熙二十九年秋,初白應原刑部尚書徐乾學的邀請,參加了《一統志》的編纂工作,時過不久,未知何故,突然半道離去。本詩即作于離開洞庭東山書局歸途經蘇州時。詩之前四句以白描手法繪寫雪夜景色,頸聯因景入情,尾聯直寫惆悵心境,揭出題旨。全詩即冬景抒歸思,密合無間。

初夏園居十二絶句(選其四)

方池一畝萍初合,四月中旬未有蛙。簇簇銀針齊上水〔一〕,緑楊影動散魚花。

〔一〕銀針:喻小魚。清陸鳳藻《小知録》卷一二:“銀魚,一曰銀刀。出脰鶯湖者,眼圍金色。鵝毛魚出恩州,其細如針。”

詩作於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四月中旬,時居海寧故里,年四十二歲。詩爲即興之作,寫家居閒適情事。三、四兩句所捕捉描繪的畫面,生動傳神,令人興趣盎然,於不經意之中正見其經意之筆。

橘薪

生意千頭盡〔一〕,園租五畝荒。子孫貧敢計,奴婢價誰償〔二〕?入室鈎衣破,爲薪刺眼傷。更愁秋冷澹,屋角少青黄。

〔一〕千頭:千頭木奴,謂衆多柑橘樹。《三國志·吴書·孫休傳》引《襄陽記》:“(丹楊太守李衡)每欲治家,妻輒不聽,後密遣客十人於武陵龍陽汜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株。臨死,敕兒曰:‘汝母惡我治家,故窮如是。然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吴末,衡甘橘成,歲得絹數千匹,家道殷足。”

〔二〕奴婢:喻橘,參見上注。

詩作於康熙三十年夏,時家居海寧故里。橘園五畝,枉作柴薪,這可能是初白不善經營的結果,因爲他一向“力不任菑畬”,與乃父一樣,“不以家人生産爲念”(《查氏族譜》卷一《列傳》引朱奇齡《與三文集》)。但縱然如此,眼看橘枝成爲柴火,作者仍然爲之心痛不已,且爲日後生計而隱隱擔憂。全詩自言自語,自傷自嘆,語言質樸,情感悲涼,讀之令人惆悵無限。

舟曉次德尹韻二首〔一〕(選其一)

螢尾孤光合復開,灣頭風急却飛回。菰蒲深處一枝櫓〔二〕,摇入漁人夢裏來。

〔一〕德尹:查嗣瑮,初白胞弟。參前《老僕東歸寄慰德尹兼示潤木》詩注〔一〕。

〔二〕菰蒲:均水生植物。菰,同“苽”,亦名蔣。俗稱茭白,蔬菜之一。其實如米,稱雕胡米,可以作飯,古時爲六穀之一。蒲,香蒲,可供食用。葉供編織,可以作席、扇、簍等用具。

詩作於康熙三十年夏,時居海寧故里。螢火明滅,夜曉風清,菰蒲摇曳,櫓聲吱呀,孤舟安卧,好夢驚回,詩人筆下的江南水鄉舟曉圖饒富詩情畫意。詩之末兩句情景交融,情韻悠然深遠。

長水塘夜泊〔一〕

高埭接長橋〔二〕,橋形落蝃蝀〔三〕。市喧夜微息,犬吠船猶動。可憐一川月〔四〕,細碎如潑汞〔五〕。忍負好秋光,推篷兀殘夢〔六〕。

〔一〕長水塘:《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八七《嘉興府》一:“長水塘在嘉興縣南三里,源出海寧州硤石諸山,流經桐鄉縣東南,又東北入嘉興縣界,東接練浦塘,又東北合秀水縣鴛鴦湖東派及海鹽塘諸水,會爲滮湖。”

〔二〕高埭(dài):高的土壩。埭,以土堵水。古時於河流水淺而難以行船處,築一土壩堵水,中留航道,兩岸樹立轉軸。船過時,船頭繫一粗繩連結轉軸,再以人或牛推動轉軸,將船牽引過去。俗名之曰土壩。

〔三〕蝃蝀(dì dōng):虹之别稱。《詩經·鄘風·蝃蝀》:“蝃蝀在東,莫之敢指。”毛傳:“蝃蝀,虹也。”此喻指橋在長水塘中之倒影。

〔四〕可憐:可愛。李白《清平調》:“借問漢宫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粧。”

〔五〕汞:水銀。此喻月光明白清亮。

〔六〕兀:動摇。《後漢書·袁紹傳》:“未有棄親即異,兀其根本而能全於長世者也。”

詩作於康熙三十年秋,時居海寧,偶過嘉興。詩之前六句寫月夜泊舟長水塘所見景色,次聯體察細緻,狀物入微,傳神生動,頗見才力。末兩句因景傳情,表現了詩人憐惜秋光夜月,不忍驟入夢鄉的情調。

夾浦橋阻風〔一〕

夾浦橋南客棹孤,雨聲連夜洗平蕪〔二〕。東風吹淺吴江水〔三〕,半作春潮漲太湖。

〔一〕夾浦橋:《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七八《蘇州府》二:“夾浦橋,在元和縣婁門外。《府志》:東屬吴江。宋紹興初建石橋,水勢迅疾,明宣德間傾圮。巡撫周忱創船十六艘,以鐵繩架爲浮橋。嘉靖間重建石橋。”

〔二〕平蕪:雜草繁茂之原野。唐高適《田家春望》詩:“出門何所見?春色滿平蕪。”

〔三〕吴江:即吴淞江。一名笠澤,一名松陵江,亦稱松江,又名吴江,俗名蘇州河。太湖之最大支流,自湖東北流,經吴江、吴縣、崑山、青浦、松江、上海、嘉定,會合黄浦江入海。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一六九二)春。其《湓城集·序》云:“庚午(一六九〇)春,朱恆齋由刑部郎出守九江,枉書見招。踰年始往踐約。既爲輯《廬山志》,復遂廬山之遊,賢地主貺我良厚也。”此詩即作於赴九江途經蘇州時,時年四十三歲。詩之前半叙事,寫風狂雨驟之夜,詩人不得不停棹吴江夾浦橋下。次句一“洗”字落筆有聲,極富氣韻聲勢。詩之後半長於寫景,工於描繪,畫面宏麗,秀語雅健。

曉渡西氿回望宜興縣郭〔一〕

櫓聲西入蝦籠嘴〔二〕,波面微微過氿風。濃日吐烟烟吐樹,浮圖一角是城東〔三〕。

〔一〕西氿(guǐ):據初白遊程所歷,當爲荆溪下游水名。  宜興:縣名,清屬常州府。始置于秦,舊名陽羨。

〔二〕蝦籠嘴:初白自注:“蝦籠嘴,西氿港名。”

〔三〕浮圖:亦名浮屠、佛圖,指塔。《魏書·釋老志》:“凡宫塔制度,猶依天竺舊狀而重構之,從一級至三、五、七、九,世人相承謂之浮圖,或云佛圖。”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一六九二)春赴九江朱儼幕途經宜興時。是詩寫舟行荆溪上溯高淳時所見景色,起承兩句似平平,然轉筆奇妙生花,臻入佳境。清唐孫華評曰:“色極濃,味極淡,思極曲,筆極真。七絶若此,妄謂古人未之有也。”

荻港人家杏花〔一〕

輕舠細雨江村路〔二〕,過眼東風見杏花。略似小車逢綺陌〔三〕,不知紅艷屬誰家〔四〕?

〔一〕荻港:鎮名,因水而得名。在今安徽省銅陵市東北順安河入長江之口。《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二〇:“荻港,在(太平府)繁昌縣西五十里。自池州府銅陵縣流入,北入大江。”清置巡司戍守于此。

〔二〕輕舠:輕快的小船。舠,小舟。

〔三〕綺陌:風景美麗的郊野道路。唐劉滄《及第後宴曲江》詩:“綺陌香車似水流。”

〔四〕紅艷:指杏花。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春赴九江途經太平府繁昌縣西之荻港鎮。是詩情韻高絶,直闖唐人藩籬。清唐孫華評曰:“好風致。”查奕照亦曰:“絶妙風致。”

大風至劉婆磯〔一〕

江豚忽掉頭〔二〕,微動青玻璃〔三〕。俄看黑雲起,遥指天南陲〔四〕。須臾墜我前,横截江兩涯。拔江噴作雨,白日潛光輝。初疑鰲山傾〔五〕,又若鱷窟移〔六〕。舉舟向空擲,綆斷誰能縻〔七〕?長年束手嘆〔八〕,有力不得施。而我於中流,高枕故詠詩。明知怖無益,聊復忍少時。男兒可憐蟲,造物終見慈〔九〕。既濟乃思痛,嗒焉中心脾〔一〇〕。投文訴江神,略陳危苦辭。水從西南來,風亦西南吹。誰歟激使怒〔一一〕,若是不可磯〔一二〕。自我涉江湖,十三年于兹。南浮及北渡,履險間有之。此胡太酷烈,性命輕嶮巇〔一三〕。仕宦涉江來,揚帆若揚鬐〔一四〕。船尾點畫鼓,船頭插黄旗。大賈涉江來,滿載居贏奇〔一五〕。放溜如放馬〔一六〕,控縱從人馳。我船何所載,載書載鴟夷〔一七〕。壓浪一葉輕〔一八〕,疾行固其宜。如何强弓彎,寸進恆苦遲。神於我乎薄,厚彼寧獨私〔一九〕。咄哉窮旅人〔二〇〕,初受俗眼嗤〔二一〕。揶揄到五鬼〔二二〕,漸漸伺路歧〔二三〕。惟神實正直,倚賴相扶持。今朝大戲劇,漂泊將誰依。禱罷似有感,撫枕魂依稀。神來入我夢,責我大有詞。風水涣成文〔二四〕,變化豈汝知。滔天初濫觴〔二五〕,至險出坦迤〔二六〕。汝以耳目料,何異握管窺〔二七〕。汝又好遠遊,遠遊計終癡。萬里走從軍,還家仍布衣〔二八〕。十年就場屋〔二九〕,逐衆趨京師。人皆取巍科〔三〇〕,三黜名獨遺〔三一〕。謂宜自揣量,息影甘荆扉〔三二〕。兹來非宦遊〔三三〕,又非競刀錐〔三四〕。皇皇義奚取,放浪形骸爲〔三五〕。汝居頗有園,園中頗有池。好風皺池面,浮花舞漣漪〔三六〕。此豈有驚波,來溷汝息機〔三七〕。汝自捨之出,去安而即危。不聞南山隮,下有季女饑〔三八〕。不見東海畔,中有踏浪兒〔三九〕。兩者聽自取,決擇休然疑。叩頭謝江神,痼疾神所治〔四〇〕。大夢唤初覺,行當早旋歸!

〔一〕劉婆磯:長江邊巖石名,在貴池縣附近江邊。磯,露出水面之巖石或石灘。

〔二〕江豚:俗稱“江豬”,産於長江及印度大河中,鯨類動物。唐許渾《金陵懷古》詩:“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

〔三〕青玻璃:喻江水。

〔四〕陲:邊緣。唐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詩:“安有巢中鷇,插翅飛天陲。”

〔五〕鰲山:形容巨鰲形狀。此喻巨浪。

〔六〕鱷窟:鱷魚出没之所。

〔七〕縻:索繫。《廣雅》:“縻,繫也。”

〔八〕長年:船工。杜甫《夔州歌》:“長年三老長歌裏。”宋郭知達注:“峽人以船頭把篙相水道者曰長年。”

〔九〕造物:即“造物者”,謂創造萬物之神祇。《莊子·大宗師》:“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爲此拘拘也。”

〔一〇〕嗒(tà)焉:喪氣或失魂落魄之意。《莊子·齊物論》:“仰天而嘘,嗒焉似喪其耦。”《釋文》:“荅焉,本又作嗒。解體貌。”

〔一一〕歟:句末或句中語氣詞。無義。

〔一二〕若是:若此。  磯:激怒;觸犯。《孟子·告天》下:“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趙岐注:“磯,激也。”

〔一三〕嶮巇(xiǎn xì):險要高峻貌。此喻危險。唐秦韜玉《釣翁》詩:“世上無窮嶮巇事,算應難入釣船來。”

〔一四〕鬐(qí):亦作“鰭”。《字彙補》:“鬐,魚脊也。”《莊子·外物篇》:“揚而奮鬐。”成玄英疏:“揚其頭尾,奮其鱗鬐。”

〔一五〕居:積儲。《書·益稷》:“懋遷有無化居。”孔傳:“居,謂所宜居積者。”  贏奇:謂貨物多而稀罕。贏,盈滿;多。

〔一六〕放溜:任船順流行駛。南朝梁元帝蕭繹《早發龍巢》詩:“征人喜放溜,曉發晨陽隈。”

〔一七〕鴟(chī)夷:亦作“鴟彝”。盛酒器。《藝文類聚》卷七二引漢揚雄《酒賦》:“鴟夷滑稽,腹如大壺,盡日盛酒,人復藉酤。”

〔一八〕一葉:謂一葉扁舟,指小船。宋蘇軾《贈邵道士》詩:“相將乘一葉,夜下蒼梧灘。”

〔一九〕私:偏愛。《儀禮·燕禮》:“寡君,君之私也。”鄭玄注:“私,謂獨受恩厚也。”

〔二〇〕咄哉:表示嗟嘆。

〔二一〕嗤:譏笑鄙視。

〔二二〕揶揄:嘲弄;耍笑。《世説新語·任誕篇》:“襄陽羅友有大韻。”注引《晉陽秋》:“出門於中路逢一鬼,大見揶揄。”  五鬼:亦曰“五窮”。喻境遇不順。語本唐韓愈《送窮文》:窮鬼之名有五:曰智窮、學窮、文窮、命窮、交窮。

〔二三〕伺:伺候;等候。

〔二四〕“風水”句:《周易·涣卦》:“風行水上,涣。”清朱駿聲《六十四卦經解》:“涣,流散也;又文貌,風行水上,而文成焉。”

〔二五〕滔天:謂大水。《尚書·益稷》:“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  濫觴:指水源之水極少,僅能浮起酒杯。《荀子·子道》:“昔者江出於堚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濫觴。”

〔二六〕坦迤(yǐ):形容山勢平緩而連綿不斷。《世説新語·言語篇》:“林公見東陽長山曰:何其坦迤。”劉孝標注引《會稽土地志》:“山靡迤而長,縣因山得名。”

〔二七〕握管窺:即“管闚蠡測”義。喻識見狹小淺薄。《漢書》卷六五《東方朔答客難》:“語曰:以筦闚天,以蠡測海。”筦,同“管”。闚,同“窺”。

〔二八〕布衣:庶人之服。代稱平民。《吕氏春秋·行論》:“人主之行與布衣異。”

〔二九〕場屋:舊時科舉考試之場所。故指代科場。《資治通鑑·唐武宗會昌六年》:“景莊老於場屋,每被黜,母輒撻景讓。”胡三省注:“唐人謂貢院爲場屋,至今猶然。”

〔三〇〕巍科:猶高第。即科舉考試名列前茅者。清趙翼《錢茶山司寇以大集見示捧誦之餘敬題于後》詩:“已擅巍科最,兼期不朽垂。”

〔三一〕黜:罷黜。此謂考試落榜。

〔三二〕荆扉:柴門。喻指平民百姓的簡陋居室。晉陶潛《歸園田居》詩之二:“白日掩荆扉,虚室絶塵想。”

〔三三〕宦遊:外出求官。唐韓愈《此日足可惜贈張籍》詩:“我友二三子,宦遊在西京。”

〔三四〕刀錐:喻微末小利。唐陳子昂《感遇》詩之十:“務光讓天下,商賈競刀錐。”

〔三五〕放浪形骸:謂言行放縱,不拘形迹。《晉書·王羲之傳》:“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

〔三六〕漣漪:細小的水波。南朝宋謝靈運《發歸瀨三瀑布望兩溪》詩:“沫江免風濤,涉清弄漪漣。”

〔三七〕溷(hùn):累;擾亂。《漢書·陸賈傳》:“毋久溷女爲也。”顔師古注:“溷,亂也。”  息機:息滅機心。《楞嚴經》卷六:“息機歸寂然,諸幻成無性。”

〔三八〕“不聞”二句:語本《詩·國風·候人》:“薈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孌兮,季女斯饑。”注:“薈蔚,雲興貌。南山,曹南山也。隮,升雲也。”鄭箋:“薈蔚之小雲,朝升于南山,不能爲大雨,以喻小人雖見任於君,終不能成其德教。”又注:“婉,少貌。孌,好貌。季,人之少子也。女,民之弱者。”鄭箋:“天無大雨則歲不熟,而幼弱者饑。猶國之無政令則下民困病矣。”

〔三九〕踏浪兒:弄潮兒。宋蘇軾《讀孟郊詩》之二:“嫁與踏浪兒,不識離别苦。”

〔四〇〕痼疾:喻不易克服之習慣或嗜好。《舊唐書·田遊巖傳》:“臣所謂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春,時應九江太守朱儼之邀赴九江,途經安徽池州。詩之起首十二句寫行舟劉婆磯突遇大風情狀,氣勢磅礴,生動形象。至此,題面已足。“而我于中流”以下十句一筆蕩開,以祈禱江神另闢詩境,開啓下文,可視爲過渡。“水從西南來”以下三十四句爲祈禱神明内容,巧妙地將旅途艱難與世路艱難兩相結合,以求上天公斷。“禱罷似有感”以下三十八句爲江神答詞,實即反映詩人對隱、仕矛盾的思考與解脱。詩末四句爲小結:既然世路維艱多險,詩人最終決定早日“旋歸”,選擇歸隱之路,以“江神”回扣江風,首尾照應。全詩平易而似口語,構思巧妙,略帶詼諧,詩風追步韓、柳、白、蘇而影響趙翼,爲初白五古上乘之作之一。清唐孫華評曰:“韓、柳之匹。”又評曰:“香山神境。”

雨中過銅陵〔一〕

沙尾沿流曲作堤〔二〕,青山一半吐城低。洲空亂雁争歸北,路轉千帆盡向西。正剪渡時風乍漲〔三〕,最含烟處柳初齊。客程已厭連朝雨,不要春鳩更苦啼〔四〕。

〔一〕銅陵:縣名。漢陵陽、春穀二縣地,三國吴春穀縣地,梁爲南陵縣地,唐末分置義安縣,尋廢,五代南唐保大九年(九五一)置銅陵縣,清屬安徽池州府。

〔二〕沙尾:沙灘邊緣。杜甫《春水》詩:“朝來没沙尾,碧色動柴門。”

〔三〕剪渡:謂船破浪而行。

〔四〕春鳩:鳩鴿類動物,種類不一,常指山斑鳩及珠頸斑鳩兩種。俗謂鳩鳴爲雨候,因云“不要春鳩更苦啼”。陸游《喜晴》詩:“正厭鳩呼雨,俄聞鵲噪晴。”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春,時應九江太守朱儼之邀游廬山,途經安徽銅陵。詩寫烟雨霏霏中渡江情景,迷濛春色,如繪如畫,氣象生新,意味雋永,格調輕靈綿至,詩筆研精熟練,亦漁洋之勁敵。清查奕照評是詩曰:“健筆。”

三江口苦雨〔一〕

那刹磯頭雨殺風〔二〕,千檣烟氣濕濛濛。楚天低壓平蕪外〔三〕,何處青山認皖公〔四〕?

〔一〕三江口:凡三江匯流處均稱三江口。此疑即皖口,在今懷寧縣西十五里,爲皖水入長江口處。

〔二〕那刹磯:長江中石磯名,具體所在未詳。或即在皖口附近。

〔三〕楚天:楚地天空。杜甫《暮春》詩:“楚天不斷四時雨,巫峽常吹千里風。”  平蕪:詳前《夾浦橋阻風》詩注〔二〕。

〔四〕皖公:皖公山,即皖山,一名潛山。在今安徽潛山縣西北,綿亘深遠,與霍山相接界。最高峯峭拔如柱,故稱天柱。《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〇九《安慶府》一引《寰宇記》:“潛山在懷寧縣西北二十里,高三千七百丈,周二百五十里。山有三峯,一曰天柱山,一曰潛山,一曰皖山。三山峯巒相去隔越。”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春,時由家鄉海寧赴九江途經安徽皖口。狂風暴雨,水氣濛濛,雲天低壓,名山隱踪匿跡,詩人心緒不免低落。全詩前三句寫景,雖造語平淡,却形象傳真。末句半是議論,半是抒情,表達了一種對陰雨連綿而難識名山真容的遺憾。

楊花同恆齋賦〔一〕

散作輕埃滾作團,不成花片但漫漫〔二〕。春如短夢初離影,人在東風正倚欄。微雨乍黏還有態,柔條欲戀已無端。祇應老眼憐輕薄〔三〕,長自摩挲霧裏看〔四〕。

〔一〕恆齋:朱儼,字恆齋,一字敬如。順天大興(今屬河北)人。已故原工部尚書朱之弼之子。《江西通志·宦績》:“(儼)任九江知府,至官即絶苞苴,革陋例,捐俸修理學宫,葺濂溪書院,改創公署。以盜案詿誤,將罷官,士庶合詞乞留,得復任。旋值歲饑,請米賑濟,民多賴之。儼清廉慈惠,深識大體。在九江二十三年,以老病罷。及卒,歸櫬無資,士民痛哭爲之助。”按,初白與朱氏父子兩代均交誼深厚,終始不渝。初白因兩度留戀朱幕,詩酒酬答,頗極綢繆,爾後復與儼結成兒女親家。

〔二〕漫漫:遍佈貌。《尚書大傳·卿雲歌》:“卿雲爛兮,糺漫漫兮。”亦作“縵縵”。

〔三〕輕薄:放蕩。此喻指楊花之飄蕩無根。

〔四〕摩挲:撫摸。韓愈《石鼓歌》:“牧童敲火牛礪角,誰復著手爲摩挲。”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三月,時客九江太守朱儼幕中。詩詠楊花,傳神入態,輕蒨婉約,風姿艷逸。趙翼曾於《甌北詩話》卷一〇云:“以初白律詩與放翁相較,放翁使事精工,寫景新麗,固遠勝初白。然放翁多自寫胸膈,非因人因地,曲折以赴,往往先得佳句,而足成之。初白則隨事隨人,各如其量,肖物能工,用意必切。其不如放翁之大在此,而較放翁更難亦在此。”若以此詩觀之,固非虚言。故清唐孫華評是詩曰:“工秀之至。第二聯元相所謂‘細膩風光’也。”

江州雜詠四首〔一〕(選其一)

依舊江關俯麗譙〔二〕,居人指點説天橋〔三〕。戰迴左蠡軍容壯〔四〕,鑿斷殘岡霸氣銷〔五〕。鎮將南朝偏跋扈,部兵西楚最輕剽〔六〕。自從血洗孤城後〔七〕,九派空迴寂莫潮〔八〕。

〔一〕江州:州名。始置於西晉元康元年(二九一),治所在豫章(今南昌市)。其後或治柴桑(今九江市西南),或治半洲城(今九江市西),或治湓口城(今九江市)。元至元中改爲路;至正二十一年(一三六一),朱元璋改爲九江府。後因稱九江爲江州。

〔二〕麗譙:壯美之高樓。《莊子·徐無鬼》:“君亦必無盛鶴列于麗譙之間。”晉郭象注:“麗譙,高樓也。”又,《漢書·陳勝傳》:“獨守丞與戰譙門中。”唐顔師古注:“樓一名譙,故謂美麗之樓爲麗譙。”

〔三〕“居人”句:初白自注:“明太祖破江州事。”按江州爲陳友諒巢穴,元至正二十三年(一三六三),“太祖自將伐之,復安慶,長驅至江州。友諒戰敗,夜挈妻子奔武昌。”(《明史·陳友諒傳》)天橋,古代作戰用以攻城之橋形木架。

〔四〕左蠡:山名。在今江西都昌縣西北,以臨彭蠡湖東而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一六《南康府》一:“左蠡山,在都昌縣西北五十里,一名藍車。山勢逶迤,爲縣西北之襟喉,以臨彭蠡湖東而名。其下舊有左蠡城。”至正二十三年夏,明太祖親自將兵援救洪都,曾與陳友諒戰於左蠡山,友諒敗走。

〔五〕“鑿斷”句:初白自注:“(江州)東門外有天子堂,相傳劉誠意惡陳友諒都此得勝地,故鑿之。”

〔六〕“鎮將”二句:初白自注:“指左良玉、袁繼咸事。”按左良玉,字崑山,南明弘光朝封寧南侯,鎮守荆襄,後引師兵諫以清君側,病死于九江。袁繼咸,字季通,明末官兵部右侍郎、右僉都御史,總督江西湖廣軍務,曾勸阻左良玉興師東下。後以不降於清見殺。南朝,明思宗崇禎十七年,李自成率農民起義軍攻破北京城,朱由檢吊死景山。五月,福王朱由崧即位於南京,建立南明政權,年號弘光,世稱南朝。  西楚:古三楚之一,即今淮北一帶。《史記·貨殖傳》:“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正義》:“言從沛郡西至荆州,並西楚也。”  輕剽:猶“剽輕”,强悍輕捷,驍勇能戰。《史記·周勃世家》:“楚兵剽輕,難與争鋒。”

〔七〕“自從”句:用明弘光元年春左良玉移師九江縱兵屠城事。據《明史·袁繼咸傳》:“初,繼咸聞李自成兵敗南下,命部將郝效忠、陳麟、鄧林奇守九江,自統副將汪碩畫、李士元等援袁州,防賊由岳州、長沙入江西境。既已登舟,聞良玉反,復還九江。……集諸將於城樓而灑泣曰:‘兵諫非正。晉陽之甲,《春秋》惡之,可同亂乎?’遂約與俱拒守。而效忠及部將張世勳等,則已出與良玉合兵,入(九江)城殺掠。”又,初白《余作江州雜詩灌園既垂和續爲潯陽行感慨淋漓讀之使我心惻因推本意再成長律四十韻》詩,其注文言“血洗孤城”亦詳,唯與正史所載不盡一致:“初,良玉發武昌,挾楚督袁繼咸以往,至是與繼咸標將郝二連營九江城外。四月初四日,遂縱兵焚掠,殺男女二十餘萬。”

〔八〕九派:原指江西九江市北的一段長江。這裏江水有九個支流,故稱九派。唐皇甫冉《送李録事赴饒州》詩:“山從建業千峯遠,江到潯陽九派分。”後因以泛指長江。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春,時客九江太守朱儼幕。詩之首兩句正面切入詩題,由江山依舊,人事盡非,引起對九江歷史的回顧。詩之頷、頸兩聯承上啓下,申足首聯詩意,以明太祖破江州及左良玉焚江州故事,突出江州地當要衝,爲兵家必争之歷史地位,爲尾聯發抒感慨留下餘地。“自從血洗孤城後,九派空回寂莫潮。”末句結以景語,詩之云“空”、云“寂莫”,可見詩人吊古傷今,無限傷感之心曲。清唐孫華評是詩曰:“氣味在劉中山(禹錫)、杜樊川(牧)之間。”又,清趙翼《甌北詩話》卷一〇云:“初白好議論,而專用白描,則宜短節促調,以遒緊見工。……初白詩又嫌其白描太多,稍覺寒儉。一遇使典處,即清切深穩,詞意兼工。”

石鐘山〔一〕

鄱陽吞天來〔二〕,噴薄南出口〔三〕。江流不能敵,抵北乃東走。懸崖峙西灣,水勢掃如帚。孤城艮其背〔四〕,外捍賴兩肘。靈區聚神奸〔五〕,石狀雜妍醜。平鋪理横截,旁罅中劈剖〔六〕。熊羆饑攫人〔七〕,奇鬼起援手〔八〕。蜂窠掛篙眼〔九〕,鳥卵破甕缶〔一〇〕。一一皆下垂,中空無一有。有時應鞺鞳〔一一〕,照影見星斗。忽然風喧豗〔一二〕,聲作蒲牢吼〔一三〕。年深追蠡壞〔一四〕,兼恐石斷紐。惜哉坡公記〔一五〕,石刻泐已久〔一六〕。茫茫宇宙間,孰是真不朽?

〔一〕石鐘山:在今江西省湖口縣。山有二:一在縣治南,曰上鐘山;一在縣治北,曰下鐘山。各距縣一里,皆高五、六百尺,周十里許。《水經》:“彭蠡之口有石鐘山。”注:“石鐘山西枕彭蠡,連峯疊嶂,壁立峭削,其西南北皆水,四時如一,白波撼山,響如洪鐘,因名。”

〔二〕鄱陽:湖名。古稱彭蠡、彭澤、彭湖,在今江西省北部。《方輿勝覽》卷一七《江東路·南康軍》:“彭蠡湖,在城東南五里。《禹貢》:‘彭蠡既潴。’”

〔三〕噴薄:激蕩;湧出。李白《瑩禪師房觀山海圖》詩:“烟濤争噴薄,島嶼相凌亂。”

〔四〕孤城:謂湖口縣城。《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一八《九江府》一:“湖口縣城周五里二十步,門五,負山面湖,東西爲濠,明嘉靖三十七年創築。”  艮:止;限。《易》:“艮其限。”傳:“艮,止也。”

〔五〕靈區:對一方地域之美稱。  神奸:謂鬼神怪異之物。

〔六〕罅(xià):開裂。《説文·缶部》:“罅,裂也。缶燒善裂也。”段玉裁注:“罅,引伸爲凡裂之稱。”

〔七〕攫:抓取。

〔八〕援手:執手而救之。《孟子·離婁》上:“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

〔九〕篙眼:猶篙痕。以篙撑船時在岸上留下的孔穴。蘇軾《百步洪》詩之一:“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窩。”

〔一〇〕甕缶:均陶製之盛器。

〔一一〕“有時”句:清翁方綱評此句曰:“插此句以見筆力。”  鞺鞳:形容波濤或水浪拍擊物體的聲響。蘇軾《石鐘山記》:“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鎝之聲。”

〔一二〕喧豗:喻轟響。李白《蜀道難》詩:“飛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

〔一三〕蒲牢:獸名。漢班固《東都賦》:“於是發鯨魚,鏗華鐘。”唐李善注:“薛綜《西京賦》注曰:海中有大魚曰鯨,海邊又有獸名蒲牢。蒲牢素畏鯨,鯨魚擊蒲牢,輒大鳴。凡鐘欲令聲大者,故作蒲牢於上,所以撞之者爲鯨魚。”後因以蒲牢爲鐘之别名。

〔一四〕追蠡壞:鐘鈕壞蝕。《孟子·盡心》下:“以追蠡。”注:“追,鐘鈕也。鈕磨嚙處深矣。蠡,欲絶之貌也。”

〔一五〕坡公記:謂蘇軾所作《石鐘山記》。

〔一六〕泐(lè):通“勒”。銘刻,引申爲書寫。初白自注:“蘇公《石鐘山記》,舊刻于南鐘石上,明正統己巳石裂,仆于水,今失其處矣。”又,清翁方綱批曰:“山依湖口縣城。予近爲重書坡公記,勒于石。”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三月,時客居九江。全詩未就石鐘山之得名及由來多費筆墨,而是抓住石鐘山之地理形勢及其外貌特徵,加以流暢形象的描摹。詩首八句氣勢雄偉,大筆如椽。詩末二句以情結,寓人事易朽、山水永在之意,富於哲理意味。清唐孫華評是詩曰:“刻畫直逼韓、蘇。”又,清朱庭珍《筱園詩話》云:“查初白詩宗蘇、陸,以白描爲主,氣求條暢,詞貴清新,工於比喻,善於形容,意婉而能曲達,筆超而能空行,入深出淺,時見巧妙,卓然成一家言。”若以此詩觀之,其條暢曲達處,似更近坡公。

魚苗船

幾片紅旗報販鮮,魚苗百斛楚人船〔一〕。憐他性命如針細,也與官家辦税錢!

〔一〕斛(hú):量器名。清制,一斛爲五斗。  楚人:古時長江中下游一帶屬楚國,因稱當地居民爲楚人。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春,時客九江太守朱儼幕。詩以魚苗雖微,難逃官税,揭露官府對漁民的盤剥,發語沉痛,小中見大。

曉吟

江聲入户竹風急,樹影過窗山月斜。誰共此時留此景,殘更煞後未啼鴉〔一〕。

〔一〕更:古代夜間計時單位。一更約二小時,一夜爲五更。  煞:結束;停止。宋周密《齊東野語·降仙》:“年年此際一相逢,未審是甚時結煞。”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夏,時客九江太守朱儼幕。詩寫江城夜曉時情景,通過聽覺與視覺的互相補充和轉换,不着一句帶有主觀情感色彩的話語,全憑形象鮮明生動的畫面,傳送出一種淒清孤獨的氣氛。詩之第二句静謐清幽,意態蕭寥,歷歷如繪,無愧白描聖手。

蟬蜕和灌園韻〔一〕

不應已蜕尚名蟬,彈指難留過去緣〔二〕。枯比老僧初入定〔三〕,輕如羽客乍登仙〔四〕。誰云解脱非生理〔五〕,始信飛鳴是後天。從此螗螂無攫意〔六〕,機心不上七條弦〔七〕。

〔一〕蟬蜕:蟬從殼中蜕出,也指蟬殼。  灌園:吕灌園,名錫九,吴江人。時與初白皆客九江朱儼幕中。乃初白康熙己巳(一六八九)第二次入京時所交詩友,亦世家子,年長初白十七歲。初白《次灌園潯陽唱和賦感見贈二十四韻》詩自注:“灌園爲吴江大司馬之子,甲申以後因亂破家。”

〔二〕彈指:捻彈手指作聲,佛家語。喻時間短暫。《翻譯名義集·時分》:“二十念爲一瞬,二十瞬名一彈指。”唐司空圖《偶書》詩之四:“平生多少事,彈指一時休。”  過去:過去世,佛家語。佛教分時間過程爲三世,即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

〔三〕入定:佛家語。謂佛教徒閉目安心,不起雜念,聚精神於一處。多取趺坐式。唐玄奘《大唐西域記·曲女城》:“棲神入定,經數萬歲,形如枯木。”又,白居易《在家出家》詩:“中宵入定跏趺坐,女唤妻呼多不應。”

〔四〕羽客:猶言羽人、羽士,謂道士。道家學仙,因稱。唐宋之問《送司馬道士遊天台》詩:“羽客笙歌此地違,離筵數處白雲飛。”

〔五〕解脱:佛家語。謂解除煩惱,復歸自在。《維摩詰經·佛國品》:“衆生隨類,各得解脱。”又,《翻譯名義集》卷七:“解脱,縱任無礙,塵累不能拘。”  生理:生存之理。明徐光啓《農政全書》卷一〇:“時至氣至,生理因之。”

〔六〕“從此”句:螗螂,即螳螂。漢劉向《説苑·正諫》:“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又,《莊子·山木》:“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

〔七〕機心:智巧變詐而有心計。《莊子·天地》:“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  七條弦:即七弦,借指七弦琴。據《後漢書》卷六〇:“初,(蔡)邕在陳留也,其鄰人有以酒食召邕者,比往而酒以酣焉。客有彈琴於屏,邕至門試潛聽之,曰:‘憘!以樂召我而有殺心,何也?’遂反。將命者告主人曰:‘蔡君向來,至門而去。’邕素爲邦鄉所宗,主人遽自追而問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憮然。彈琴者曰:‘我向鼓弦,見螳蜋方向鳴蟬,蟬將去而未飛,螳蜋爲之一前一却。吾心聳然,惟恐螳蜋之失之也,此豈爲殺心而形於聲者乎?’邕莞然而笑曰:‘此足以當之矣。’”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夏,時客九江太守朱儼幕。詩詠蟬蜕,多用佛語,皆以議論行之,全守宋人家法。詩之前半寫物象,後半用蔡邕聞琴聲而感機心故事,借題發揮,引愆義理,頗耐人尋味。清唐孫華評是詩曰:“工絶又新奇。”

立秋夜彭澤舟中〔一〕

斗柄轉城頭〔二〕,江聲健入秋〔三〕。若逢明月夜,應作小孤遊〔四〕。水栅依茅屋〔五〕,風帆帶荻洲〔六〕。半年遷客夢〔七〕,星露警扁舟〔八〕。

〔一〕彭澤:縣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一八《九江府》一:“彭澤縣在府東少北一百四十里。漢彭澤縣地;晉陽和城,屬豫章郡。隋開皇初改置龍城縣於此,屬江州;十八年改曰彭澤。大業初,屬九江郡。唐武德五年,屬浩州;八年,屬江州。宋因之,元屬江州路,明屬九江府,本朝因之。”故城在今江西湖口縣東三十里。縣因山爲城,俯瞰小孤山,爲采石以上江路之阨塞處。

〔二〕斗柄:北斗柄。謂北斗之五至七星,即衡、開泰、摇光。北斗七星之一至四星其形像斗,五至七星其形像柄。唐韋應物《擬古》詩之六:“天河横未落,斗柄當西南。”

〔三〕江:長江。

〔四〕小孤:小孤山。《小孤山志》:“宿松縣東有山,在水中央,爲小孤山,鄰彭澤間。突兀巑岏,一柱直插天半,舊云髻山。相沿日久,遂指小孤謂‘小姑’,非也。山以特立不倚,故得名。其云小者,則從彭澤之大孤别言之耳。”

〔五〕水栅:以竹、木等做成之栅欄,置于水中以作攔阻堵截之用。唐張籍《江南行》詩:“娼樓兩岸臨水栅,夜唱《竹枝》留北客。”

〔六〕荻洲:長有蘆荻之水中陸地。北周庾信《奉和泛江》詩:“錦纜迴沙磧,蘭橈避荻洲。”

〔七〕遷客:遭貶斥放逐之人,此謂失意文人。李白《與史郎中飲聽黄鶴樓上吹笛》詩:“一爲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

〔八〕星露:星辰霜露。宋李孝先《久客寄劉弘度》詩:“月明星露墜,慎莫倚欄干。”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秋,時客九江太守朱儼幕。詩寫月夜泊舟彭澤江面之見聞感受,首、頷兩聯狀景,頸、尾兩聯因景生情,抒發了詩人作客他鄉、孤單無依的閑愁。星繁月朗,逗人遐想;輕愁淡恨,飄逸筆端。詩人的心境是悠閒寧静的,却又隱含着幾分躁動與憂愁。末句一個“警”字,正是這一情緒的自我感受。全詩結體嚴緊,風格健朗蒼勁,寫景簡練生動,抒情含蓄不露。

秋暑

大火初流暑未清〔一〕,長川落日正西傾〔二〕。氣蒸遠水浮天動,血染殘霞照夜明。蟋蟀豈知催雨意,蒹葭祇慣報風聲。故鄉消息經時斷,白髮無端一夕生。

〔一〕大火初流:謂時當七月。語本《詩經·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火(古讀如“毁”),或稱大火,星名,即心宿。每年夏曆五月黄昏,此星正當南方,位置正中也最高。爾後過了六月,即偏西向下,謂之流火。  暑:暑氣。

〔二〕長川:謂長江。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秋,時客九江太守朱儼幕。詩寫悲秋傷老之情及故鄉縈懷之思。前半寫景,物象壯闊,氣魄宏大,色彩鮮明,頷聯尤其出色,爲傳世名句。後半情景相融,詩旨顯彰無隱。全詩局陣寬展,清真流麗,頗具蘇、陸風味。

洪武御碑歌〔一〕

昇仙臺前白玉碑〔二〕,柱石拏攫龍之而〔三〕。鴻文載在御製集,初不假手詞臣爲。我來摩挲一再讀〔四〕,顛者蹤跡大可疑〔五〕。憶昔元人失其鹿,群雄角逐争驅馳〔六〕。濠州布衣人未識〔七〕,芒碭雲氣常隨之〔八〕。金陵一朝定九鼎〔九〕,六合不足煩鞭笞〔一〇〕。是時楚兵最剽焊〔一一〕,不自量力來交綏〔一二〕。國家將興有先兆,天遣來告貞元期〔一三〕。明明天眼識王氣〔一四〕,故以險怪驚愚蚩〔一五〕。英君往往謀略秘,計大不許尋常窺。亦如田單破燕騎〔一六〕,神道設教尊軍師〔一七〕。不然兹事乃近誕〔一八〕,小數何足誇權奇〔一九〕。白旄一麾江漢靖〔二〇〕,軍前長揖從此辭〔二一〕。留侯自伴赤松去〔二二〕,穀城空立黄石祠〔二三〕。天池之山高巍巍〔二四〕,竹林仙馭杳莫追〔二五〕。鶴歸倘記石華表〔二六〕,世代已逐滄桑移〔二七〕。百年雨露在山澤,惟有松柏參天枝。

〔一〕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在位年號(一三六八—一三九八)。

〔二〕昇仙臺:白鹿昇仙臺,臺在廬山牯嶺西北錦繡峯頂。相傳明初周顛由此乘坐白鹿升天而去,因名。  白玉碑:即詩題所謂“御碑”,乃明太祖朱元璋在廬山訪周顛不遇所立,上勒《周顛仙人傳》,文長二〇八〇字。背面鐫《祭天眼尊者周顛仙人徐道人赤腳僧文》並詩二首,均朱元璋親筆撰寫。

〔三〕拏攫:搏鬥。漢揚雄《羽獵賦》:“犀兕之抵觸,熊羆之拏攫。”  之而:鬚毛。《考工記·梓人》:“作其鱗之而。”

〔四〕“我來”句:初白《廬山紀遊》:“自大林(寺)而西,北面一峯獨起,御碑亭踞其巔,豐碑一道,勒明太祖御製周顛仙詩文,附載官員寺僧名凡六十三人,規制堂皇,亭亦堅緻壯麗,廬山一大觀也。”摩挲,撫摸。

〔五〕顛者:周顛,傳爲元明間得道仙者。《明史》卷二九九載:周顛,建昌(今四川西昌)人,無名字。年十四,得狂疾,走南昌市中乞食,語言無恆,皆呼之曰顛。及長有異狀,數謁長官,曰“告太平”。太祖厭,命覆以巨缸,積薪煅之。薪盡啓視,則無恙。絶其粒一月,比往視,如故。至馬當,投諸江,師次湖口,顛復來。友諒既平,太祖遣使往廬山求之,不得,疑其仙去。

〔六〕“憶昔”二句:典出《史記·淮陰侯列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裴駰《集解》引張晏曰:“以鹿喻帝位也。”參前《夾馬營》詩注〔一二〕。

〔七〕濠州布衣:謂明太祖朱元璋。《明史·太祖本紀》:“太祖高皇帝,諱元璋,字國瑞,姓朱氏。先世家沛,徙句容,再徙泗州。父世珍,始徙濠州之鍾離。”

〔八〕“芒碭”句:詳前《夾馬營》詩注〔一四〕。

〔九〕九鼎:《史記·武帝紀》:“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象九州。”後遂以九鼎喻指國柄。

〔一〇〕六合:天下;人世間。漢賈誼《過秦論》:“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鞭笞(chī):鞭打;杖擊。此謂討伐。

〔一一〕楚兵:謂明末陳友諒割據勢力。陳友諒始治江州爲都,自稱漢王,繼殺徐壽輝,即皇帝位,國號漢,盡有江西、湖廣之地。

〔一二〕交綏:謂交戰。《梁書·武帝紀》上:“接距交綏,電激風掃。”

〔一三〕貞元:謂天道人事之轉换。意指元滅明興,改朝换代。語本《易·乾》:“元亨利貞。”尚秉和注:“元亨利貞,即春夏秋冬,即東南西北,震元離亨,兑利坎貞,往來循環,不忒不窮。”後因以“貞下起元”表示天道人事之循環往復,周流不息。據朱元璋《周顛仙人傳》:“俄有異詞,凡新官到任,必謁見而訴之。其詞曰:告太平。此異言也,何以見?當是時,元天下承平,將亂在邇,其顛者故發此言,乃曰異詞。”

〔一四〕天眼:亦稱天趣眼,佛教所説五眼之一,能透視六道、遠近、上下、前後、内外及未來等。《大智度論》卷五:“於眼,得色界四大造清浄色,是名天眼。天眼所見,自地及下地六道中衆生諸物,若近若遠,若粗若細,諸色無不能照。”

〔一五〕愚蚩:愚昧之人。

〔一六〕田單:戰國時齊將,臨淄(今屬山東)人。據《史記·田單列傳》:燕將樂毅破齊時,他堅守即墨(在今山東平度東南),收(即墨)城中得千餘牛,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葦於尾,燒其端。牛尾熱怒而奔,燕軍大敗,齊七十餘城皆復爲齊。

〔一七〕“神道”句:《史記·田單列傳》:“樂毅因歸趙,燕人士卒忿。而田單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於庭,飛鳥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單因宣言曰:‘神來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當有神人爲我師。’有一卒曰:‘臣可以爲師乎?’因反走。田單乃起,引還,東鄉坐,師事之。卒曰:‘臣欺君,誠無能也。’田單曰:‘子勿言也!’因師之,每出約束,必稱神師。”

〔一八〕誕:虚妄。《國語·楚語上》:“是言誕也。”韋昭注:“誕,虚也。”

〔一九〕小數:小道;小的技能。《孟子·告子》上:“今夫弈之爲數,小數也。”朱熹《集注》:“數,技也。”  權奇:智謀出衆,奇譎非凡。《漢書·禮樂志》二:“志俶儻,精權奇。”王先謙《補注》:“權奇者,奇譎非常之意。”

〔二〇〕白旄:古代軍旗之一。竿頭飾以牦牛尾,用以指揮全軍。《尚書·牧誓》:“王左杖黄鉞,右秉白旄以麾。”後因以喻出師征伐。白居易《七德舞》:“白旄黄鉞定兩京,擒充戮竇四海清。”  一麾:猶一揮,有發令調遣意。漢王充《論衡·感虚》:“襄公志在戰,爲日暮一麾,安能令日反?”  江漢靖:謂消滅陳友諒部,平定江漢地區。江漢,長江、漢水之間及其附近地區。此指古荆楚之地,在今湖北省境内。

〔二一〕“軍前”句:朱元璋《周顛仙人傳》:“至湖口,去久而歸,顛者同來。食既,顛者整頓精神衣服之類,若遠行之狀,至朕前鞠躬舒項謂朕曰:‘你殺之。’朕謂曰:‘被你煩多,殺且未敢,且縱你行。’遂糗糧而往,去後莫知所之。”

〔二二〕留侯:謂漢高祖劉邦謀臣張良,漢六年正月,封爲留侯。  赤松:赤松子,上古時神仙。宋羅泌《路史·餘論二·赤松石室》:“赤松子者,炎帝之諸侯也,既耄,移老襄城,家于石室。……《神仙傳》云:‘赤松子者,服水玉,神農時爲雨師,教神農入火。’……而《列仙傳》有赤松子輿者,在黄帝時啖百草華,不穀,至堯時爲木工。”《史記·留侯世家》:“留侯乃稱曰:‘……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辟穀,道引輕身。”

〔二三〕穀城:穀城山。《史記》卷五五《正義》引《括地志》:“穀城山,一名黄山,在濟州東阿縣東。”  黄石祠:黄石公祠。《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七九《泰安府》一:“漢黄石公祠,在東阿縣北三里穀城山下。宋元時嘗設山長奉祀。”《史記·留侯世家》載張良曾“于下邳圯上遇一老人,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爲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後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穀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黄石。每上冢伏臘,祠黄石。”

〔二四〕天池:天池寺,寺内有天池,寺以池名,在廬山錦綉峯頂。初白《廬山紀遊》:“天池寺,舊名峯頂寺,晉慧持建寺池上,始名天池。宋曰天池院,明太祖勅建天池護國寺以寓祀四仙,成祖重勅曰天池萬壽寺,宣宗再勅曰天池妙吉禪寺,故曰三勅天池寺。”

〔二五〕“竹林”句:竹林,謂竹林寺,傳爲周顛隱修處。明徐霞客《徐霞客遊記》:“竹林爲匡廬幻境,可望不可即,臺前風雨中,時時聞鐘梵聲。”  仙馭:仙人騎乘之物。通常指鶴。唐薛能《答賈支使騎鶴》詩:“瑞羽奇姿踉蹌形,稱爲仙馭過清冥。”

〔二六〕“鶴歸”句:典出託名陶淵明《捜神後記》卷一:“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於靈虚山。後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廓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壘壘。’”華表,古代設在橋梁、宫殿、城垣或陵墓前用作裝飾的巨大石柱。

〔二七〕滄桑:見《黔陽雜詩四首》注〔四〕。以上二句意謂人事自變遷,朝代已更迭。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八月,時客九江太守朱儼幕。其《雲霧窟集·序》云:“壬申二月杪抵九江,即擬作匡廬之遊。因循至秋仲,恆齋爲余聚半月糧,遂策杖往。自化城北登山,南下含鄱口,循麓而歸。”詩詠廬山頂上的御碑亭,前六句爲第一部分,開門見山,由碑及人,言周顛蹤跡大可疑問。“憶昔”至“穀城空立黄石祠”爲第二部分,回顧元末群雄逐鹿歷史,以田單破燕騎故事爲例,言顛仙事跡出於“英君謀略”,是故弄玄虚,以顯示自己是承天應運的真命天子。詩之末六句爲第三部分,因景抒情,表達了一種江山依舊,人事俱非的吊古傷今之意。全詩脈絡清楚,排奡矯健,獨具隻眼,發人深思。故沈德潛《清詩别裁集》卷二〇有云:“張三豐事本近詭譎,明祖製碑文以表之,即斷白蛇、赤伏符等意也。篇中點破‘神道設教’,正論不磨。”查奕照亦評是詩曰:“論顛仙事在渺茫有無之間,破後世誕妄不經之談,可仿少陵詩史。”

五老峯觀海綿歌〔一〕

峭帆昔上鄱陽船〔二〕,我與五老曾周旋〔三〕。兩塵相隔骨不仙,蹉跎負約十四年〔四〕。近來稍知厭世纏,筋力大不如從前〔五〕。扶行須杖坐要箯〔六〕,絶境敢與人争先?山神手握造化權〔七〕,走入南極分炎躔〔八〕。鞭羊欲從後者鞭〔九〕,假以半日登高緣。風清氣爽秋景妍,芙蓉千丈開娟娟〔一〇〕。長江帶沙黄可憐,湖光浄洗顔色鮮。背負碧落蓋地圓〔一一〕,尺吴寸楚飛鳥邊〔一二〕。初看白縷生棲賢〔一三〕,樹杪薄罥兜羅綿〔一四〕。移時騰湧覆八埏〔一五〕,四傍六幕一氣連〔一六〕。滔滔滾滾浩浩然,渾沌何處分坤乾〔一七〕。近身扁石履一拳,性命危寄不測淵〔一八〕。陽烏翅撲光倏穿,饑蛟倒吸無留涎〔一九〕。以山還山川自川,五老依舊排蒼巔。來如幅巾裹華顛,去如解衣袒兩肩〔二〇〕。酒星明明飛上天〔二一〕,人間那得留青蓮〔二二〕。此時此景幻莫傳,頃刻變滅隨雲烟。

〔一〕五老峯:廬山著名山峯。《太平御覽》引《潯陽記》:“廬山北有五老峯,於廬山最爲峻極。横隱蒼穹,積石巉巖,迥壓彭蠡。其形勢如河中虞鄉縣前五老之形,故名。”又引《太平寰宇記》:“五老峯在廬山東,懸崖突出,如五人相逐羅列之狀。”  海綿:喻廬山瀑布雲。初白《廬山紀遊》:“直上約六七里,至(五老峯)頭峯,小憩以蘇喘息,俯瞰南康,遥見棲賢寺前一縷炊烟稍出林杪。正指顧間,俄而白氣從大地升騰而上,勃窣周匝上下,四旁山川城廓,頓失所在,一身之外,瞀無所見,觀者不能自持,皆怖而踞石,若孤舟在大海中,恐爲波濤漂没者,即王季重所謂海綿也。”

〔二〕峭帆:聳立的船帆。亦借指駕船。李白《横江詞》:“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風愁殺峭帆人。”  鄱陽:鄱陽湖。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八三:“鄱陽湖即彭蠡湖。……自隋以前,概謂之彭蠡,煬帝時,以鄱陽山所接,兼有鄱陽之稱。”

〔三〕周旋:打交道。

〔四〕“兩塵”二句:意謂自己當時(按:康熙十八年夏,初白入楊雍建軍幕曾沿江上溯,舟過九江。)未有遊山之仙風道骨,以至空過了十四年。兩塵相隔,謂再過兩世才能得道。道家稱一世爲一塵。南唐沈汾《續仙傳》:“丁約謂韋子威曰:‘郎君得道,尚隔兩塵。’子威問其故,答曰:‘儒謂之世,釋謂之劫,道謂之塵。’”

〔五〕“近來”二句:意謂近來稍知厭棄纏身的俗事,意欲游山,却苦於筋力衰退。

〔六〕箯(biān):竹轎。

〔七〕造化:創造化育自然的能力。晉葛洪抱朴子·對俗》:“夫陶冶造化,莫靈於人。”

〔八〕南極:謂南方。  炎躔(chán):南方星辰運行的度次。初白《謁南海神廟》詩:“祝融分位當炎躔。”

〔九〕“鞭羊”句:語本《莊子·達生篇》:“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

〔一〇〕芙蓉:蓮花名,此喻五老峯。唐李白《望廬山五老峯》詩:“廬山東南五老峯,青天削出金芙蓉。”  娟娟:姿態柔美貌。

〔一一〕碧落:謂青天。唐白居易《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黄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一二〕尺吴寸楚:謂峯頂俯視吴楚之地,大小僅在尺寸之間。長江中下游一帶在春秋戰國時地屬吴、楚,因云。

〔一三〕白縷:謂白色瀑布雲。  棲賢:棲賢寺。《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一七《南康府》二:“棲賢寺,在星子縣五老峯下,南齊參軍張希之建。唐李渤嘗讀書於此。本朝康熙六年重修。”

〔一四〕罥(juàn):掛。  兜羅綿:亦名“兜羅璆”,佛經中所稱草木花絮。此喻雲氣。《翻譯名義集·沙門服相》:“兜羅,此云細香,……或云妬羅綿。妬羅,樹名。綿從樹生,因而立稱如柳絮也。亦翻楊華。”又,明曹昭《格古要論·古錦論》:“兜羅綿,出南番、西番、雲南。莎羅樹子内綿纖者,與剪絨相似,闊五六尺,多作被,亦可作衣服。”

〔一五〕移時:過了一會兒。  八埏(yán):八方邊緣之地。漢司馬相如《封禪書》:“上暢九垓,下泝八埏。”

〔一六〕四傍:四邊。  六幕:猶六合,天地四方。《漢書·禮樂志·郊祀歌》:“紛紜六幕浮大海。”

〔一七〕渾沌:清濁不分模糊不清貌。《鶡冠子·泰鴻》:“無鈎無繩,渾沌不分。”

〔一八〕“近身”二句:意謂站在山頭猶如站在小如拳頭之一片扁石上,生命依託在危不可測的深淵邊。詳參注〔一〕“海綿”條注文。

〔一九〕“陽烏”二句:意謂太陽光忽然穿透雲氣,照射出來,猶如饑餓的蛟龍吸乾海水,不留點滴。陽烏,神話傳説日中之大烏,後因以指稱太陽。晉左思《蜀都賦》:“羲和假道於峻歧,陽烏迴翼乎高標。”《文選》注:“《春秋元命苞》曰:陽城於三,故日中有三足烏。烏者,陽精。”倏(shū),疾速。涎(xiǎn),唾沫。

〔二〇〕“來如”二句:意謂雲來時,五老峯像裹着一幅頭巾;雲去時,又像脱去了衣服,袒露着肩膀一樣。華顛,白頭。

〔二一〕酒星:古星名,亦稱酒旗星。此指代李白。漢孔融《與曹操論酒禁書》:“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唐裴説《懷素臺歌》:“杜甫李白與懷素,文星酒星草書星。”又,唐皮日休《七愛詩》:“吾愛李太白,身是酒星魄。”

〔二二〕青蓮:李白,號青蓮居士。又廬山五老峯下有青蓮寺,故詩以及之。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八月,時客居九江,遊廬山。詩分三部分。頭十二句爲第一部分,從側面落筆,言久慕廬山五老峯大名,一直無緣登攀遊覽,今日終於如願以償,以竭力創造出一種神秘莫測的氣氛。接下來六句爲第二部分,轉接過渡,主要寫登五老峯頂所見之雄偉壯麗景觀。“初看白縷生棲賢”至篇末爲第三部分,正式切入正題,寫五老峯雲氣之洶涌澎湃,變幻無窮。本詩爲初白七古代表作,想象豐富,比喻貼切新奇,寫得氣勢磅礴,揮灑自如,趙翼贊之曰:“氣力沛然有餘。”此前唐孫華評曰:“此詩乃太白、少陵、昌黎、東坡四人合手爲之,乃在先生集中耶?”此後翁方綱亦評曰:“歲辛未(一八一一)初,與嘉禾宫博錢先生(大昕)論詩,先生首舉初白此作。今再三讀之,固是集中七古第一傑作也。”

自題廬山紀遊集後

半生讀書不得力,浪走風塵嗟暮色〔一〕。名山五嶽杳無期〔二〕,此日匡廬面初識〔三〕。千秋物象遞顯晦〔四〕,幾輩閒人肯登陟〔五〕?謫仙頭白倘歸來〔六〕,白石清泉聞太息〔七〕。獨移瘦杖扣石鏡〔八〕,雙眼快對晴空拭。已知絶境少豺狼,那怕荒蹊犯荆棘〔九〕。鴉飛不到力有限,龍起無時神莫測〔一〇〕。橋邊聽瀑雨淙淙,峯頂看雲松畟畟〔一一〕。三秋忽變候寒暑〔一二〕,半月略盡山南北。偶然興至或留題〔一三〕,聊藉微吟豁胸臆〔一四〕。詩成直述目所睹,老矣焉能事文飾。仙靈幽秘苦雕劖〔一五〕,雲霧蒼茫每深匿。忽逢生客一呈露,可惜無才收不得。歸途鹵莽方自嗤〔一六〕,遊況匆忙誰見逼?人間涉歷多梗滯〔一七〕,祇此一途猶未塞。皇天亦似憫汝窮,恣爾窮探無吝嗇〔一八〕。如何汲汲向城市〔一九〕,若赴嚴程拘漏刻〔二〇〕。他年終伴採芝翁〔二一〕,臨别有言吾敢食?

〔一〕浪走:四處奔走。蘇軾《送安惇秀才失解西歸》詩:“萬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寧非癡。”  暮色:傍晚昏暗天色。此喻晚年。

〔二〕五嶽:五大名山,古籍所載不盡相同。《周禮·春官·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嶽。”鄭玄注:“五嶽,東曰岱宗,南曰衡山,西曰華山,北曰恆山,中曰嵩高山。”又,《爾雅·釋山》:“泰山爲東嶽,華山爲西嶽,霍山爲南嶽,恆山爲北嶽,嵩高爲中嶽。”郭璞注:“(霍山)即天柱山。”嶽,同“岳”。

〔三〕匡廬:廬山别名。相傳殷周之際有匡俗(一作“裕”)兄弟七人結廬于此,故稱。南朝宋慧遠《廬山記略》:“有匡俗先生者,出殷周之際,隱遯潛居其下,受道於仙人而共嶺,時謂所止爲仙人之廬而命焉。”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八三:“《豫章古今志》:‘山本名南嶂,殷周時有匡俗兄弟七人結廬于此,故曰廬山。’俗字君平,一作匡續,字子孝,秦漢間人。或謂之靖廬山,亦曰輔山。相傳周武王時,有方輔先生於此山得道仙去,惟廬存,因名。世皆謂匡俗所居,亦曰匡山,亦曰匡廬,亦曰匡阜,亦曰康廬。”

〔四〕遞:交替;交相。

〔五〕登陟(zhì):登上。唐賈島《易州登龍興寺樓望郡北高峯》詩:“何時一登陟,萬物皆下顧。”

〔六〕謫仙:謂李白。唐孟棨《本事詩·高逸》:“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於逆旅。賀監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請所爲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四,號爲‘謫仙’。”

〔七〕太息:深深嘆息。《楚辭·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八〕石鏡:廬山有石鏡峯,峯因有一石鏡得名。《水經注》卷三九:“(廬)山東有石鏡,照水之所出。有一圓石,懸崖明浄,照見人形。晨光初散,則延曜入石,豪細必察,故名石鏡焉。”李白《廬山謡寄盧侍御虚舟》詩:“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没。”

〔九〕荒蹊:荒遠小路。

〔一〇〕“鴉飛”二句:極言廬山之幽深高峻。

〔一一〕畟(cè)畟:鋒利貌。此處爲象聲詞,狀松濤。

〔一二〕三秋:秋季的第三個月。唐王勃《滕王閣詩·序》:“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一三〕留題:遊覽風景名勝時即興所題詠的詩歌。宋陸游《客懷》:“壁間閑看舊留題。”

〔一四〕胸臆:心懷。漢焦延壽《易林·臨·大有》:“心勞未得,憂在胸臆。”

〔一五〕雕劖(chán):雕鑿。

〔一六〕鹵莽:粗疏。唐杜甫《空囊》詩:“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

〔一七〕梗滯:梗澀,阻塞不通。

〔一八〕恣:聽任。

〔一九〕汲汲:急切貌。《禮記·問喪》:“其送往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

〔二〇〕嚴程:期限緊迫的路程。唐杜審言《贈崔融二十韵》詩:“高選俄遷職,嚴程已飭裝。”  漏刻:古代計時儀器之一。漏,即漏壺。刻,指箭刻。壺上刻符號以表示時間,晝夜百刻,因稱漏刻。别名挈壺、銅漏、刻漏、浮漏。《隋書·天文志》上:“昔黄帝創觀漏水,製器取則,以分晝夜。”

〔二一〕採芝翁:猶言採芝皓,指秦末商山四皓。《樂府詩集》卷五八《採芝操》序:“《琴集》曰:‘《採芝操》,四皓所作也。’《古今樂録》曰:‘南山四皓隱居,高祖聘之,四皓不甘,仰天嘆而作歌。’按《漢書》曰:‘四皓皆八十餘,鬚眉皓白,故謂之四皓,即東園公、綺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也。’”後因以“採芝”指代遁隱。陸游《對酒》詩:“寄謝採芝翁,無爲老青壁。”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八月,時客居九江,方遊罷廬山。據《雲霧窟集·序》,初白初遊廬山“凡十餘日,得詩七十首”,自嘆“身在雲霧中,仍恐未識廬山真面目也”。是詩即抒寫此番遊歷之總體感受:一嘆自己“半生讀書不得力”,浪迹風塵,無能盡遊名山;二笑自己遊況匆匆,未能充分領略廬山之奇妙風光;三願“他年終伴採芝翁”,決心有朝一日學商山四皓遁隱林下,親近自然。全詩分上下兩部分,前半回顧遊程,後半叙述遊感,“豪健爽勁,氣足神完”,與《送王阮亭祭告南海》、《朱仙鎮岳忠武祠》等一樣,被趙翼譽爲“宋以來無此作也”(《甌北詩話》卷一〇)。

早過大通驛〔一〕

夙霧纔醒後〔二〕,朝陽未吐間。翠烟遥辨市,紅樹忽移灣。風軟一江水,雲輕九子山〔三〕。畫家濃淡意,斟酌在荆關〔四〕。

〔一〕大通驛:在安徽銅陵縣西南四十里之大通鎮。《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一八《池州府》一:“大通驛,在銅陵縣西關。《縣志》:‘初在大通鎮,後遷縣治西關。明末廢。’”

〔二〕夙霧:前夜留下的霧。夙,通“宿”。

〔三〕九子山:九華山。《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一八《池州府》一:“九華山,在青陽縣西南四十里。《寰宇記》:‘舊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峯如蓮花削成,改爲九華山,今山中有李白書堂,基址存焉。’”

〔四〕荆關:五代後梁畫家荆浩、關同。荆浩,字浩然,隱於太行山之洪谷,因號洪谷子。河南沁水(今屬山西)人。博通經史,善屬文,書法學柳公權,工畫佛像,尤妙畫山水,爲唐末之冠。著有《筆法記》一卷行世。關同(一作“仝”、“童”、“幢”、“穜”),長安(今陝西西安)人。山水畫初師荆浩,刻意力學,寢食都廢,有青出於藍之譽。擅寫關河之勢,筆簡氣壯,石體堅凝,山峯峭拔,雜木豐茂,有枝無幹,俗稱“關家山水”。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九月由九江乘舟返歸海寧途經池州府銅陵縣大通鎮時。朝霧初散,旭日未升,青烟裊裊,秋樹摇丹,風輕水軟,遠山雲繞。詩人所攝取的物象充滿了詩情畫意,其所采取的手法,仍是他所擅長的白描勾勒。首聯扣一“早”字,頷、頸二聯契一“過”字,尾聯以情作結。詩旨輕鬆愉悦,格調輕約明麗。清查奕照評是詩曰:“五六一聯,其妙處在‘軟’、‘輕’二字。凡一句内有一煉字,則通篇皆振,此法不可不知。”

留守瞿相國春暉園〔一〕

不知頽廢自何年,一片傷心到目前。戰後河山非故國,記中花石尚平泉〔二〕。煙埋平碧迷芳草,血染春紅化杜鵑〔三〕。狼藉南雲憑欄外,愁看白日下虞淵〔四〕。

〔一〕留守:舊時帝王出巡或親征,每以親王或重臣鎮守京師,稱京城留守。其後若有陪都,亦置留守。《文獻通考》卷六三《職官考》一七:“留守司掌宫鑰及京城守衛修葺彈壓之事,畿内錢穀兵民之政。”  瞿相國:謂瞿式耜(一五九〇—一六五〇),字伯略,又字起田,别號稼軒,江蘇常熟人。明萬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進士,崇禎時任户科給事中,爲彈劾漏網閹黨事,受誣下獄。清兵入關,福王立,任應天府丞,升廣西巡撫。福、魯、唐三王覆滅,擁立桂王朱由榔稱帝廣東肇慶,任吏、兵兩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留守桂林。永曆四年,清兵圍桂林,城破被俘,壯烈殉國。  春暉園:故址在今常熟市,原爲瞿氏私人花園,早已傾圮無存。據《常昭合志》卷五:“春暉園在阜成門外拂水橋之左,亦瞿忠宣之别墅。亭館邱壑,并饒佳致。今曹節婦祠,其故址也。”

〔二〕尚:超過。  平泉:平泉莊,在河南洛陽南二十里,唐宰相李德裕的别墅。李德裕曾爲之作《平泉山居記》。

〔三〕杜鵑:鳥名,又稱“子規”。相傳蜀望帝怨魂所化。

〔四〕虞淵:神話傳説爲日入之處。《淮南子·天文訓》:“日入於虞淵之汜,曙於蒙谷之浦。”

詩作於康熙三十二年(一六九三)春第三次入都應試北闈途經常熟時。時年四十四歲。詩人借荒園景色,哀悼明社覆亡,忠魂的德音不遠,無限悲慟,湧溢流注於字裏行間,催人淚下。清龐樹柏《龍禪室摭談》云:“吾邑前明錢氏,固喜廣營園宅,而瞿氏亦有東皋草堂、春暉園諸别墅。國變後,盡鞠爲茂草,吴梅村爲賦《後東皋草堂歌》也,海寧查初白則有《留守瞿相國春暉園》之作,詩云云。讀之不勝荆棘銅駝之感。”又,清姜宸英評是詩曰:“通首穩稱。”

拂水山莊三首〔一〕(選其三)

松圓爲友河東婦〔二〕,集裏多編唱和詩。生不並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三〕。峥嶸怪石苔封洞,曲折虚廊水瀉池。惆悵柳圍今合抱,攀條人去幾何時〔四〕!

〔一〕拂水山莊:錢謙益之私人莊園。清金叔遠《錢牧齋先生年譜》:“拂水山莊,在(常熟)虞山拂水巖下。牧翁得之瞿氏而築耦耕堂,後徙耦耕于丙舍。其旁有聞詠亭,東南爲朝陽榭,極南爲花信樓,極北爲明發堂。明發東爲山樓,樓有東軒、西軒;明發西爲别館,有泉曰‘歸來’。東軒者,牧翁與陳夫人、河東君皆嘗停柩焉。西南爲秋水閣,河東君葬秋水閣後;牧翁葬父墓旁,在明發堂前。吴梅村云:‘拂水山莊,張南垣爲之疊石。’今則墓門之石馬,園中之曲水斜橋,皆泯焉無迹矣。”

〔二〕松圓:程嘉燧(一五六五—一六四四),字孟陽,號松圓,一號偈庵。休寧(今屬安徽)人。初寓武陵(今杭州),後僑嘉定(今屬上海),與唐時升、婁堅、李流芳合稱“嘉定四先生”。晚居虞山之拂水山莊,題其室曰“耦耕”。善畫山水,爲詩風流典雅,爲晚明一大家。著有《浪淘集》。葛萬里《牧翁先生年譜》:“崇禎三年庚午,四十九歲,卜築(拂水)山莊。先生序孟陽詩,罷官里居,構耦耕堂於拂水,要與偕隱,後先十年。”  河東:河東君,謂柳如是(一六一八—一六六四)。本姓楊,名愛,改姓柳,名隱雯,又改名是,字如是,號河東君,又號蘼蕪君。吴江(今屬江蘇)人(一説嘉興人)。明末名妓,後爲錢謙益妾。能詩善畫,著有《戊寅草》、《柳如是詩》等。崇禎辛巳(一六四一)六月歸錢謙益,錢爲築絳雲樓、我聞室。

〔三〕“死無”句:明南都傾覆,錢謙益迎降清兵,隨例北遷,大節有虧,青史遂留污名。顧苓《河東君傳》:“乙酉五月之變,君勸宗伯死,宗伯謝不能。君奮身欲沈池水中,持之不得入。……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尋謝病歸。”又,顧公燮《消夏閑記選存·柳如是》:“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君叱曰:‘公不死於乙酉而死於今日,不已晚乎?’”又,清葛昌楣《蘼蕪紀聞》引《掃軌閑談》:“乙酉王師東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勸宗伯死,宗伯佯應之。於是載酒尚湖,遍語親知,謂將效屈子沈淵之高節。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風景,探手水中曰:‘冷極,奈何?’遂不死。”

〔四〕攀條人:謂錢謙益。

詩作於康熙三十二年春北上京師途經常熟時。詩前半作一曲筆,不直接入題,未及其地,先寫其人,謂牧齋雖有良友賢婦,却未能在國家危亡之秋勇於死節,爲此深感遺憾痛惜。後半即景抒情,寫山水依舊,斯人已去之慨。全詩語意平和,深曲委婉,表達了作者對錢氏這一特定歷史人物敬恨交加、褒貶共有的複雜情感。沈德潛《清詩别裁集》卷二〇評是詩曰:“重其積學,惜其失身,諷刺以和婉出之,得風人之旨也。”清姜宸英評是詩曰:“淋漓俯抑,此老(謂牧齋)心服。”又,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亦云:“國初以來,詠拂水山莊詩者多矣,總弗如查初白先生‘生不並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二句,爲得温柔孰厚之旨。昔虞山之入我朝也,思欲秉鈞衡,專史席,乃二者皆違其願,故率多感憤之辭。陳卧子題壁詩云:‘黑頭已自羞江總,青史何曾借蔡邕。’真詩史也。”

瓜洲大觀樓張見陽郡丞屬題〔一〕

柳梢城角影毿毿〔二〕,烟放桃紅水放藍。到此忽驚身是客,捲簾江北望江南。

〔一〕瓜洲:鎮名。在今江蘇江都縣南四十里江濱,地當運河之口,斜對鎮江。《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九七《揚州府》二:“《元和志》:‘昔爲瓜洲邨,蓋揚子江中之沙磧也。沙漸漲出,狀如瓜字,遥接揚子渡口。自唐開元以來,漸爲南北襟喉之處。’”  大觀樓:《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九七《揚州府》二:“大觀樓在江都縣瓜洲南門城上,息浪庵西。”  張見陽:張純修,字子敏,號見陽,一號敬齋。河北豐潤人,隸漢軍正白旗。由貢生官廬州知府。工書擅畫,家富收藏,故尤妙臨摹。亦善倚聲,與納蘭性德相唱和。  郡丞:官名。郡守的副貳。

〔二〕毿(sān)毿:枝條細長、紛披垂拂貌。唐施肩吾《春日錢塘雜興》詩之一:“酒老溪頭桑裊裊,錢塘郭外柳毿毿。”

詩作於康熙三十二年春北上京師途經瓜洲時。詩之前兩句寫景,風神摇曳,絢麗多姿。第三句忽然一個反跌,由樂景而生悲涼之意。末句則揭示鄉思之旨,用筆曲折,頗見匠心。

鷹坊歌同實君愷功作〔一〕

風林蕭蕭夏脱木〔二〕,坊以鷹名似牛屋。其中最大名海青〔三〕,戴角森然異凡畜〔四〕。我初識名自《遼史》〔五〕,特産曾傳女真獨〔六〕。楛矢同來肅慎庭〔七〕,初時底貢猶臣服。屢求難厭禍旋結〔八〕,兩國興亡手翻覆。天教此物雄海東〔九〕,自長窠雛成一族。康熙天子神聖姿,駕馭英雄兵不黷〔一〇〕。每因纘武勤校獵〔一一〕,遠致奇毛比臣僕〔一二〕。紫荆關外秋氣高〔一三〕,狐兔寧容草間伏?腥風霍霍滿天地〔一四〕,白日無光散原陸〔一五〕。揚旜表貉出從禽〔一六〕,王用三驅力争戮〔一七〕。是時海青更精悍,臂出緑鞲調養熟〔一八〕。翻身一去高没雲,注目秋空走馬逐。蹄間十丈莽開闊,驀過林巒躍坑谷〔一九〕。忽看天半挾天鵝,奔電流星下投速。羽林健兒拍手笑〔二〇〕,奏凱不煩遺矢鏃〔二一〕。却來歛翮復依人〔二二〕,仍以黄縧掣雙足〔二三〕。三時飼養一朝用〔二四〕,如許恩波等休沐〔二五〕。奉先性在饑附人〔二六〕,定遠功成飛食肉〔二七〕。不知給俸視幾品,肥瘦論斤常量腹〔二八〕。生牛乍割血猶紅,小鳥一吹毛盡秃〔二九〕。見人作勢俄聳肩,獨立有時還側目。無端對此我心惻,相向移時額顰蹙〔三〇〕。獅兒噉虎魚食蝦〔三一〕,吞噬成風傷末俗〔三二〕。生意漸微真可嘆,殺機欲動休輕觸。以仁易暴古所云〔三三〕,恃猛争强非汝福。我願皇天仁百物,常産鳳皇生鸑鷟〔三四〕。自然郊藪萃禎祥〔三五〕,盛世多珍四靈畜〔三六〕。

〔一〕鷹坊:古代宫廷畜飼獵鷹的官署,始於唐代。《新唐書·百官志》二:“閑廏使押五坊,以供時狩:一曰雕坊,二曰鶻坊,三曰鷂坊,四曰鷹坊,五曰狗坊。”  實君:唐孫華(一六三二—一七二三),字實君,號東江。江蘇太倉人。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進士,選朝邑知縣,以薦試改禮部主事調吏部。應大學士明珠聘教授揆方、揆叙讀。三十五年,典試浙江,以罣誤解職。中年告歸,優遊林下幾三十年。沈德潛《清詩别裁集》卷一六:“東江勤於學殖,不重紱冕。歸田後與二三老友登臨讌飲,有香山洛下之風,至九十餘乃辭世,生平故天爵自尊者也。論詩謂:‘詩必有爲作,每與史事相表裏。’故其詩不趨高超,專崇質實,皆其言有物者。”愷功:揆叙(一六七四—一七一七),字愷功,號惟實居士,滿洲正黄旗人。明珠子,納蘭性德胞弟。蔭生。康熙三十五年由二等侍衛特授翰林院侍讀,官至左都御史。著有《益戒堂詩集》二十四卷。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揆叙少師吴兆騫、查慎行、唐孫華,詩筆通敏,篇翰甚富。二十年間,謁陵游幸,南巡出塞,無役不從。詩皆編年,于山川道里、産物風俗,紀載特詳。域外見聞,多可徵信。屬辭巽雅,多作恬退語。世宗獨深惡之,謂大臣中居心奸險,結黨行私,唯阿靈阿揆叙爲甚。”查慎行和唐孫華、揆叙三人同作《鷹坊歌》,唐孫華詩題爲《鷹坊歌同夏重愷功同賦》,揆叙詩題爲《鷹坊歌和他山夫子》。

〔二〕蕭蕭:象聲詞,狀脱葉聲。杜甫《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

〔三〕海青:海東青,省稱海青,雕類猛禽。産於黑龍江下游及附近海島。明葉子奇《草木子》卷四下《雜俎篇》:“海東青,鶻之至俊者也。出於女真,在遼國已極重之,因是起變而契丹以亡。其物善擒天鵝,飛放時,旋風羊角而上,直入雲際。”

〔四〕戴角:頭頂長有毛角,因云戴角。《本草綱目》卷四九:“鷹以膺擊,故謂之鷹。其頂有毛角,故曰角鷹。”

〔五〕“我初”句:遼帝喜觀鷹鶻搏擊鵝雁,每以此爲樂。遼人向以鵝雁爲珍品,《遼史》中多處提及“海東青”,如卷三二:“五坊擎進‘海東青’鶻,拜授皇帝放之。鶻擒鵝墜,勢力不加,排立近者,舉錐刺鵝,取腦以飼鶻,放鶻人例賞銀絹。故春日皇帝至水濱,放海東青以捕鵝雁。得頭鵝則開宴相慶之制度遼代有專名,稱之曰‘春水’。”

〔六〕“特産”句:《金史》卷二《太祖本紀》:“初,遼每歲遣使市名鷹‘海東青’于海上,道出境内,使者貪縱,徵索無藝,公私厭苦之。”

〔七〕楛(kǔ)矢:以楛木爲桿而製成的箭。  肅慎:古民族名,居於我國東北地區。漢以後之挹婁、勿吉、靺鞨、女真族據考均與其有淵源關係。周武王、成王時,肅慎氏曾來貢楛矢、石砮。《國語·魯語下》:“此肅慎氏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於是肅慎氏貢楛矢、石砮,其長尺有咫。”

〔八〕“屢求”句:遼太祖至道宗八朝間,屢遣使向生女真人索海東青以捕天鵝、貢北珠,稱“捕鷹使者”或“銀牌使者”,捕鷹使者至處,至令大酋之女伴寢,遂構怨釁,生女真人每起兵反抗,史稱“鷹路之争”。故詩云“禍旋結”。參見注〔六〕。

〔九〕海東:海以東地帶,即黑龍江下游及其附近海島,亦指朝鮮。《金史·太宗本紀》:“往者歲捕海狗、海東青、鴉、鶻於高麗之境。”歐陽修《奉使道中五言長韻》詩:“駿足來山北,輕禽出海東。”

〔一〇〕黷(dú):黷武,謂濫用兵力。

〔一一〕纘(zuǎn)武:繼承武功。  校獵:遮攔禽獸以獵取之。亦泛指打獵。《漢書·成帝紀》:“冬,行幸長楊宫,從胡客大校獵。”唐顔師古注:“此校謂以木自相貫穿爲闌校耳。……校獵者,大爲闌校以遮禽獸而獵取也。”按:清代自康熙始,向以校獵作爲習武或保持祖先騎射傳統、操練士卒、加强武備、提高八旗官兵軍事素質之重要手段。據統計,康熙在位期間曾四十八次親率八旗官兵出塞行圍習武。

〔一二〕比:比較;考校。

〔一三〕紫荆關:在今河北易縣西紫荆嶺上。亦曰子莊關、金陂關,或即古之五阮關。向爲京師西偏防禦重地。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一〇:“紫荆關在保定府易州西八十里,山西廣昌縣東北百里。路通宣府、大同,山谷崎嶇,易於控扼,自昔爲戍守處。即太行蒲陰陘也。”

〔一四〕霍霍:象聲詞。

〔一五〕原陸:原野;田地。漢張衡《東京賦》:“勸稼穡於原陸。”

〔一六〕揚旜(zhān):旗幟飄揚。旜,同“旃”,赤色曲柄之旗。《儀禮·聘禮》:“使者載旜,帥以受命於朝。”鄭玄注:“旜,旌旗屬也。載之者所以表識其事也。”  表貉(mà):“亦作“表璇”。古代田獵或出征,于陣前或營前立望表以祭神,謂之表貉。《周禮·春官·肆師》:“凡四時之大甸獵祭表貉,則爲位。”鄭玄注:“貉,師祭也。”

〔一七〕王用三驅:語本《易·比》:“王用三驅,失前禽。”唐孔穎達疏:“褚氏諸儒皆以爲三面著人驅禽。必知三面者,禽唯有背己、向己、趣己,故左右及於後,皆有驅之。”按,三驅乃古時王者田臘之制,謂田臘時須讓開一面,三面驅趕,以示好生之德。一説,田臘一年以三次爲度。

〔一八〕緑鞲(gōu):緑色臂衣。鞲,革製臂衣,打獵時用以停立獵鷹。

〔一九〕驀(mù):猝然;突然。此喻疾速。

〔二〇〕羽林健兒:謂皇家衛隊禁衛軍人。羽林,禁衛軍名。漢武帝時選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良家子宿衛建章宫,稱建章營騎。後改名羽林騎,取爲國羽翼,如林之盛意。隋以左右屯衛所領兵爲羽林。唐置左右羽林軍。

〔二一〕矢鏃:箭頭。此謂弓箭等獵具。

〔二二〕歛翮:收攏羽翅。翮,鳥類羽軸下段不生羽瓣而中空的部分。

〔二三〕黄縧:黄色絲帶或黄色絲繩。

〔二四〕三時:春、夏、秋三季。《國語·周語》上:“三時務農而一時講武。”注:“三時,春、夏、秋。”

〔二五〕恩波:謂帝王恩澤。南朝梁丘遲《侍宴樂遊苑送張徐州應詔》詩:“參差别念舉,肅穆恩波被。”  等:如同。  休沐:官吏休息沐浴,指例假。唐徐堅《初學記》卷二〇:“休假亦曰休沐。漢律:吏五日得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

〔二六〕奉先:三國時驍將吕布,字奉先。  饑附人:謂布事人以利,或附或叛,反覆無常。《三國志·吕布傳》:“始,(吕)布因(陳)登求徐州牧,登還,布怒,拔好斫几曰:‘卿父勸吾協同曹公,絶婚公路,今吾所求無一獲,而卿父子並顯重,爲卿所賣耳!卿爲吾言,其説云何?’登不爲動容,徐喻之曰:‘登見曹公言:“待將軍譬如養虎,當飽其肉,不飽則將噬人。”公曰:“不如卿言也。譬如養鷹,饑則爲用,飽則揚去。”其言如此。’布意乃解。”

〔二七〕定遠:東漢名將班超,曾封定遠侯。超自永平年間從竇憲北擊匈奴,旋奉命率吏士三十六人赴西域,爲鞏固漢對西域的統治,一直在那裏活動達三十一年。  飛食肉:《後漢書·班超傳》:“永平五年,(超)兄固被召詣校書郎,超與母隨至洛陽。家貧,常爲官傭書以供養。久勞苦,嘗輟業投筆歎曰:‘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壯士志哉!’其後行詣相者,曰:‘祭酒,布衣諸生耳,而當封侯萬里之外。’超問其狀,相者指曰:‘生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以上兩句以吕布、班超事作譬,喻鷹由人飼,復爲人飛攫獵物。

〔二八〕量腹:量腹而食。謂自加節制,不予飽食。《淮南子·俶真》:“夫聖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節於己而已,貪污之心,奚由生哉?”

〔二九〕“生牛”二句:意謂飼鷹以牛肉與小鳥。

〔三〇〕顰蹙(pín cù):皺眉蹙額,心裏不快活。北齊顔之推《顔氏家訓·治家》:“聞之顰蹙,卒無一言。”

〔三一〕噉(dàn):同“啖”、“啗”,食。

〔三二〕末俗:末世的衰敗習俗。漢董仲舒《士不遇賦》:“生不丁三代之隆盛兮,而丁三季之末俗。”

〔三三〕以仁易暴:未詳出處。或爲“以暴易暴”之變言。《史記·伯夷列傳》:“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或即“以聖易暴”意。晉摯虞《周文王贊》:“東鄰之昏,西鄰之曜;九有既集,以聖易暴。”

〔三四〕鸑鷟(yuè zhúo):鳳之别稱。《國語·周語上》:“周之興也,鸑鷟鳴于岐山。”韋昭注:“三君云:鸑鷟,鳳之别名也。”又,《新編分門古今類事·夢兆門中》:“鳳鳥有五色赤文章者,鳳也;青者,鸞也;黄者,鵷鶵也;紫者,鸑鷟也。”

〔三五〕郊藪:郊野草澤之地。明劉基《送陳庭學之成都衛照磨任》詩之二:“鳳凰麒麟在郊藪,川後嶽靈俱效職。”  萃:草叢生貌,引申爲聚集意。  禎祥:吉祥的徵兆。《禮記·中庸》:“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孔穎達疏:“禎祥,吉之萌兆。祥,善也。言國家之將興,必有嘉慶善祥也。”

〔三六〕四靈:《禮記·禮運》:“何謂四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孔穎達疏:“以此四獸皆有神靈,異於他物,故謂之靈。”

詩作於康熙三十二年夏,時居京師,寓相國明珠之自怡園。全詩分三部分:前十二句叙猛禽海東青之非凡來歷;中三十二句寫清帝以獵習武,雄鷹海東青訓養有素,搏擊凡鳥,精悍勇猛,顯示了非同尋常的功用;末十二句抒發作者感慨,表達了對恃猛争强、弱肉强食的非議,詩旨在於同情弱小,仁民愛物,反對暴力和濫殺無辜。詩雖詠物,却由物性而及理性,議論正大,一片仁愛之心流溢於字裏行間。其寫鷹中異品海東青,筆筆傳神入態,注重形象描繪與氣氛渲染,給人以身臨目睹之感。

大雨行

晚來怕熱喜聽雨,卧看商羊獨足舞〔一〕。五更驚覺忽砰訇〔二〕,摇動空城作雷鼓。檐前急溜非一派〔三〕,併作飛濤湧堂廡〔四〕。須臾暴漲床欲浮,電火燒窗時一吐。沈沙盡作十里坑,斫樹齊張萬人弩。排牆墮瓦聲拉雜〔五〕,助以風威猛於虎。老翁折臂婦裹頭,露立號咷到童豎〔六〕。城門兩日不敢開,濁浪如河勢難拒。五行厥占屬炎異〔七〕,疾痛況欲加摩撫。老夫昨日得家書,見説吴田槁禾黍〔八〕。北方苦潦南苦旱,天大要是生民主〔九〕。可能造化一轉移〔一〇〕,坐使兩邦歌樂土〔一一〕。

〔一〕商羊:傳説中鳥名。大雨前,常屈一足起舞。《孔子家語·辯政》:“齊有一足之鳥,飛集於宫朝下,止於殿前,舒翅而跳。齊侯大怪之,使使聘魯問孔子。孔子曰:‘此鳥名曰商羊,水祥也。昔童兒有屈其一腳,振訊兩眉而跳,且謡曰:天將大雨,商羊鼓舞。今齊有之,其應至矣。急告民趨治溝渠,修隄防,將有大水爲災。’頃之大霖,雨水溢泛。”蘇軾《次韻章傳道喜雨》:“山中歸時風色變,中路已覺商羊舞。”

〔二〕砰訇(hōng):響聲宏大。李白《梁甫吟》:“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

〔三〕急溜:急速下注的水。元袁桷《灤河》詩:“維時雨新過,急溜槽床注。”

〔四〕堂廡:堂及四周的廊屋。後亦泛指屋宇。《列子·楊朱》:“堂廡之上,不絶聲樂。”

〔五〕拉雜:雜亂;混雜。樂府歌辭《有所思》:“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六〕露立:立於露天之下。《三國志·陳武傳》:“死之日,妻子露立。太子登爲起屋宅。”  號咷(táo):大哭狀。  童豎:小孩。

〔七〕五行:金、木、水、火、土。古代常以此爲構成各種物質的五種元素,並以此説明宇宙萬物的起源和變化。《孔子家語·五帝》:“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時化育,以成萬物。”又,《禮記·月令》:“孟夏月,盛德在火。”詩因以云“五行厥占屬炎異”。

〔八〕吴田:吴地田地。此指代江南田地。春秋時吴國所轄之地域,包括今之江蘇、上海大部及安徽、浙江、江西的一部分,因云。  槁:乾枯。

〔九〕生民:人民;百姓。《孟子·公孫丑》上:“自有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

〔一〇〕造化:自然界的創造者,亦指自然。《莊子·大宗師》:“今一以天地爲大鑪,以造化爲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一一〕坐:遂;即將。  兩邦:猶言兩地。  樂土:安樂之地。《詩經·魏風·碩鼠》:“逝將去汝,適彼樂土。”

詩作於康熙三十二年夏,時居京師,借寓相國明珠之自怡園。詩寫暴雨成災,是京師災害性天氣的實録,災情之嚴重,令人驚心動魄。南旱北潦,蒼生如何?一貫同情人民疾苦的詩人,不由發出“可能造化一轉移,坐使兩邦歌樂土”的吶喊,祈求蒼天庇祐。全詩感情充沛,平實肫篤,其於暴風狂雨的描述,真切生動,攝人心魄。清姜宸英評是詩曰:“絶似眉山。”

大冉橋聞雁〔一〕

殘荷老柳蕭蕭意〔二〕,秋在平橋水氣中。年去年來一繩雁〔三〕,殢人歸信是西風〔四〕。

〔一〕大冉橋:據《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五《保定府》四:“大冉石橋在清苑縣北大冉村,跨石橋河,本朝順治十七年修。”

〔二〕蕭蕭:喻淒清,寒冷。韓愈《謝自然》詩:“白日變幽晦,蕭蕭風景寒。”

〔三〕一繩:猶一行。

〔四〕殢(tì):困擾;糾纏。宋柳永《玉蝴蝶》詞:“要索新詞,殢人含笑立尊前。”

詩作於康熙三十二年秋,時由京師南下正定府晉州訪晤同鄉陳奕禧後,返回北京,道經保定府清苑縣。詩寫鄉思之感,景觀蕭颯,意緒愀然。原作詩末有小注曰:“時聞北闈榜發,余名在二十。”又《敬業堂詩集》卷一七《冗寄集·序》云:“未幾實君因人遠遊,余旋應秋賦,倖舉京兆,遂爾滯留。”其滯留不歸鄉里的原因,自是等待明年二月舉行的會試,以期金榜題名。而同卷《送卓次厚南歸》詩亦云:“鄉思因君觸,心隨候雁南。”

大風出西直門至自怡園愷功方擁爐讀史〔一〕

萬斛沙如萬斛潮〔二〕,捲空殘葉剩枯條。到門日影龍蛇活〔三〕,拔地風聲虎兕驕〔四〕。十里欲迷城北路,一鞭重渡苑西橋。圍爐薄雪年時夢〔五〕,留取閒人話寂寥。

〔一〕西直門:清吴長元《宸垣識略》卷八:“西之北曰西直門,元爲和義門,明永樂十九年立。”  自怡園:《宸垣識略》卷一四:“自怡園在海淀,大學士明珠别墅。”初白《過相國明公園亭》詩之二有云:“球場車埒互相通,門徑寬閒五百弓。但覺樓臺隨處湧,不知風月與人同。紫駝卧草平沙外,白馬穿花細雨中。一片近郊農牧地,可容鷄犬識新豐?”  愷功:生平詳前《鷹坊歌同實君愷功作》注〔一〕。

〔二〕斛(hú):量器,古代一斛爲十斗,南宋末改爲五斗。《漢書·律曆志》:“量者,籥、合、升、斗、斛也,所以量多少也。合籥爲合,十合爲升,十升爲斗,十斗爲斛,而五量嘉矣。”

〔三〕龍蛇:喻樹枝在日光下移動的影子。陸游《眉州驛舍睡起》詩:“斜陽生木影,龍蛇滿窗紙。”

〔四〕虎兕(sì):虎與兕牛,均猛獸。此指風聲。

〔五〕薄雪:謂小雪,雪量不大。唐駱賓王《同辛簿簡仰酬思玄上人林泉》詩:“聚花如薄雪。”

詩作於康熙三十二年冬,時居京師,寓相國明珠别墅自怡園。北京歷史上素以風沙侵人而聞名,讀是詩即可想見當日情狀。詩之前半對京城風沙肆虐有真實而生動的描述,詩之後半則反映了詩人與弟子擁爐閒話的心境,平淡而詩味不減。

重過臨清感舊〔一〕

重經淹泊地,往事獨心驚〔二〕。客路貧相倚,歸舟病不輕。百年隨夢斷,孤月傍愁生。流盡州門淚〔三〕,潺湲是水聲〔四〕。

〔一〕臨清:州名。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三四:“臨清州,春秋時衛地,明朝洪武二年屬東昌府,弘治二年,置臨清州。”又,作者於詩題下自注云:“傷外舅陸射山先生也。”陸射山即陸嘉淑(一六一八—一六八九),初白岳丈。字冰修,號射山,又號辛齋。浙江海寧人。明諸生。入清不仕,客游京師,多交名士。初白從學詩,頗得指授。有《辛齋遺稿》二十卷。

〔二〕“重經”二句:據《敬業堂詩集》卷九《春帆集·序》云:“客京師忽四年,戊辰(一六八八)二月以外舅陸翁抱恙,扶持南歸。”又,卷一〇《獨吟集·序》云:“去夏到家,外舅陸先生風攣漸減,猶冀稍延歲月也。乃今二月,竟爾不起。余既視含殮,復狥故人之招,匆匆北上,關山獨往,觸緒悲來,不禁涕淚之横集也。”  淹泊:滯留;停留。

〔三〕州門:西州城門。西州城,古城名。故址在今南京市朝天宫西。東晉時城在臺城之西,又爲揚州刺史治所,故名。《晉書·謝安傳》:“羊曇者,太山人,知名士也,爲安所愛重。安薨後,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嘗因石頭大醉,扶路唱樂,不覺至州門。左右白曰:‘此西州門。’曇悲感不已,以馬策扣扉,誦曹子建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慟哭而去。”

〔四〕潺湲:水流貌。

詩作於康熙三十三年(一六九四)夏,時會試落榜,鄉試座主徐倬邀其同行,南下歸里,舟過山東臨清,時年四十五歲。陸嘉淑死於中風。五年前,初白曾扶侍他乘舟南下;五年後,舊地重過,但山川依舊,斯人已逝,詩人不勝悲悼。全詩雖平平道來,不加雕飾,唯因字字句句全從肺腑間流出,故甚動人。尾聯含蓄沉痛,餘哀不盡。

登寶婺樓〔一〕

斗杓倒插勢凌虚〔二〕,高出城端五丈餘。一雁下投天盡處,萬山浮動雨來初。别開户牖通呼吸〔三〕,旁引風雲入卷舒。八詠門荒詩境改〔四〕,讓他仙子占樓居〔五〕。

〔一〕寶婺樓:金華城樓。寶婺,婺女星。二十八宿之一,玄武七宿之第三宿。又名須女,有四星。《左傳·昭公十年》:“有星出於婺女。”《方輿勝覽》卷七:“婺州,《禹貢》揚州之域,粤地星紀之次,牽牛婺女之分野。”按,古天文學説,把十二星辰的位置與地上州、國位置相對應,稱分野。婺州爲婺女星之分野,故每以“婺女”、“寶婺”代稱之。婺州治金華。

〔二〕斗杓:即斗柄。指北斗七星中第五至第七三星:衡、開泰、摇光。按,北斗星中一至四星像斗,五至七星像柄。《淮南子·天文訓》:“斗杓爲小歲。”高誘注:“斗,第五至第七爲杓。”王安石《作翰林時》詩:“欲知四海春多少,先向天邊問斗杓。”  凌虚:飛升空際。三國魏曹植《七啓》:“華閣緣雲,飛陛凌虚。”

〔三〕户牖(yǒu):門窗。《老子》:“鑿户牖以爲室。”牖,窗。

〔四〕八詠:謂八詠樓。原名元暢樓,在今浙江金華市南隅,婺江北岸,爲南朝梁沈約創建於隆昌元年(四九四),並作《登臺望秋月》、《會圃臨東風》、《歲暮愍衰草》、《霜來悲落桐》、《夕行聞夜鶴》、《晨征聽曉鴻》、《解珮去朝市》、《被褐守山東》詩八首,稱“八詠詩”。宋至道中,郡守馮伉因改其名爲八詠樓。歷代迭經毁建,唐李白、崔顥,宋李清照,清吴偉業等均有題詠。  詩境:謂沈約當年題八詠詩時景況。

〔五〕仙子:仙女。按,寶婺雖指婺女星,然亦多借指女神。唐李商隱《七夕偶題》詩:“寶婺摇珠珮,嫦娥照玉輪。”

詩作於康熙三十三年秋,時遊金華。首聯寫寶婺樓之高超危聳,頷聯寫登樓所見之景觀,頸聯寫登樓的感受,尾聯懷古瞻今,回扣詩題,以情作結。全詩法度精嚴,開合自如,三四兩句物象蕭疏曠遠,氣韻生動流鬯,大氣磅礴,骨力堅蒼,爲初白集中傳世名句之一。清查嗣庭評是詩曰:“氣象雄闊似老杜。”

嚴灘早發〔一〕

紞如鼓打巖頭戍〔二〕,催起棲鴉天未曙。飛星過水如有聲〔三〕,苦霧迷津忽無路〔四〕。長年眼昏心手熟,已報前灘暗中渡。遠氣朧朧日射穿〔五〕,秋光紅上嚴陵樹〔六〕。

〔一〕嚴灘:嚴子陵灘,亦名嚴陵瀨,傳爲後漢嚴光隱居垂釣處。在今浙江桐廬縣南。《後漢書·嚴光傳》:“除爲諫議大夫,不屈,乃耕於富春山,後人名其釣處爲嚴陵瀨焉。”唐徐夤《釣車》詩:“把向嚴灘尋轍跡,漁臺基在輾難傾。”

〔二〕紞(dǎn)如鼓打:語本《晉書·鄧攸傳》:“紞如打五鼓,鷄鳴天欲曙。”紞如,喻鼓聲。蘇軾《宿海會寺》詩:“紞如五鼓天未明。”戍:指戍鼓,駐防守衛的鼓聲。

〔三〕飛星:流星。《漢書·天文志》:“(陽朔)四年閏月庚午,飛星大如缶,出西南,入斗下。”唐杜甫《中宵》詩:“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虚。”

〔四〕苦霧:濃霧。南朝宋鮑照《舞鶴賦》:“嚴嚴苦霧,皎皎悲泉。”  迷津:迷失津渡;迷路。唐孟浩然《南還舟中寄袁太祝》詩:“桃源何處是,遊子正迷津。”

〔五〕朧朧:微明貌。晉夏侯湛《秋可哀》詩:“月翳翳以隱雲,星朧朧以投光。”

〔六〕嚴陵:指嚴陵瀨。宋楊萬里《夜泊釣臺小酌》詩:“牛貍送我止嚴陵,黄雀隨人赴帝城。”

詩作於康熙三十三年秋赴金華途經桐廬嚴陵瀨時。就常規而言,此詩定然詠及史事,抒發感慨,但詩人並未落入俗套。“浙西山水縣,最好是桐廬。”(《劉南村署齋同鹿砦夜飲二首》之一)詩人愛好富春山水,在描寫嚴陵瀨周圍景色時,緊緊抓住“早發”二字,剪取此地自然風光的一角送入讀者眼帘:士卒戍鼓,霜天未曙,飛星過水,濃霧迷津,暗渡灘隴,朝陽噴薄。這一切瑰麗奇偉的自然形象,既炫人耳目,復動人心魄。尤其是“飛星”、“遠氣”二句,將一刹那捕捉到的景象,描摹得如此奇麗壯觀,清雅出色,誠非尋常手筆所易臻赴。

敝裘二首

其一

中道誰能便棄捐,蒙茸雖敝省裝綿〔一〕。曾隨南北東西路〔二〕,獨結冰霜雨雪緣。布褐不妨爲替代〔三〕,綈袍何取受哀憐〔四〕。敢援齊相狐裘例,尚可隨身十五年〔五〕。

其二

冷暖相關老倍知〔六〕,黑貂何必勝羊皮〔七〕。留同敝袴非無用〔八〕,好比緇衣或改爲〔九〕。取醉難償村店值〔一〇〕,有人還當釣簑披〔一一〕。家貧舊物無多在,不忍吹毛更索疵〔一二〕。

〔一〕蒙茸:雜亂貌。此代指狐裘。《史記·晉世家》:“狐裘蒙茸。”

〔二〕“曾隨”句:《禮記·檀弓》:“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

〔三〕布褐:猶布衣。賤者所服。褐,以獸毛或粗麻製成的衣服。《詩·豳風·七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鄭玄箋:“褐,毛布也。”又,《孟子·滕文公》上:“許子衣褐。”趙歧注:“褐,以毳織之,若今馬衣者也。或曰:褐,枲衣也,一曰粗布衣也。”

〔四〕綈(tí)袍:粗綈所做的袍。綈,古代一種粗厚光滑的絲織品。《史記·范雎傳》:“范雎既相秦,秦號爲張禄,而魏不知,以爲范雎已死久矣。魏使須賈於秦,范雎聞之,爲微行,敝衣閒步之邸,見須賈。須賈見之而驚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綈袍以賜之。”又:“范雎曰:汝罪有三矣。然公之所以得無死者,以綈袍戀戀,有故人之意,故釋公。”後因以“綈袍”爲不忘舊情之意。

〔五〕“敢援”二句:《晏子春秋》卷七:“晏子相景公,布衣鹿裘以朝。”注:“鹿即‘麤’字之省。《禮記·檀弓》下云:晏子一狐裘三十年。”齊相,謂晏嬰(?—前五〇〇),字平仲,夷維(今山東高密)人。春秋時齊國大夫,曾歷仕靈公、莊公、景公三世。後人采綴其言行編有《晏子春秋》八卷。

〔六〕“冷暖”句:《景德傳燈録·道明禪師》:“今蒙指授入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七〕黑貂:《戰國策》卷三《秦策》一:“(蘇秦)説秦王書十上而説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盡。”  羊皮:春秋時秦穆公以五羖羊皮贖得百里奚,授以國政,事見《史記·秦本紀》。故此以“黑貂”與“羊皮”作比較。

〔八〕“留同”句:典出《韓非子·内儲説》:“韓昭侯使人藏敝袴,侍者曰:‘君亦不仁矣,敝袴不以賜左右而藏之。’昭侯曰:‘吾聞明主愛一嚬一笑,今袴豈特嚬笑哉?吾必待有功者。’”  敝袴,破舊的褲子。

〔九〕緇(zī)衣:黑色布衣,古卿士聽朝治事之正服。《詩·鄭風》:“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爲兮。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緇衣之蓆兮,敝,予又改作兮。”

〔一〇〕“取醉”句:事本《西京雜記》:“司馬相如初與卓文君還成都,居貧愁懣,以所著鷫鸘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爲歡。”

〔一一〕釣簑:垂釣所用簑衣。《後漢書·逸民傳》:“嚴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餘姚人。與光武同遊學。及光武即位,光乃變名姓,不見。帝令以物色訪之。後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帝疑其光,乃遣使聘之。”

〔一二〕吹毛索疵:喻刻意捜求挑剔毛病。語本《韓非子·大體篇》:“古之全大體者,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難知。”

詩作於康熙三十三年十一月,時家居海寧。其《敝裘集·序》云:“甲戌重陽後,自金華歸里,兩接愷功札,促余北行,遂於長至前五日束裝。一羊裘已十五年,裘則敝矣,而行役尚不知止,可嘆也。”詩爲詠物詩,着重寫對“敝裘”的深厚感情,用典貼切,涵遠真永。清王文濡《歷代詩評注讀本》評曰:“寫敝裘不著一空廓語,描畫語,渾成自然,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妙。”

夜宿邵埭〔一〕

水栅千家市〔二〕,烟村十里橋。蘆灘聲霅霅〔三〕,燈舫影摇摇。風止鷗機息〔四〕,寒深酒力消。獨眠無好夢,愁度最長宵〔五〕。

〔一〕邵埭(dài):邵伯埭。《河防志》:“謝安鎮廣陵,見步丘地勢西高東下,爲築埭以界之,高下兩利。民思其德,以比邵伯甘棠,名之曰邵伯埭。”《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三:“今爲邵伯鎮,置巡司於此,邵伯驛亦在焉,爲水陸孔道。”

〔二〕水栅:設置于水中之栅欄。《南齊書·周山圖傳》:“山圖斷取行旅船板,以造樓櫓,立水栅,旬日皆辦。”

〔三〕霅(shà)霅:象聲詞。元方回《富陽田家》詩:“霅霅割稻聲,自與割草異。”

〔四〕鷗機:鷗鷺忘機。謂無巧詐之心,異類可以親近。亦喻淡泊隱居,不以世事爲懷。《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遊,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遊,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漚,通“鷗”。

〔五〕最長宵:冬至日白晝最短,夜晚最長,因云。

詩作於康熙三十三年冬至四上京師道經江都邵伯埭時。其《敝裘集·序》言:“入都凡三度,多在春夏之交,未嘗從風雪中跨驢也。”是詩以詩人所慣用的白描手法,叙寫了夜宿邵伯埭的景象,並抒發了其酒後難眠,“行役尚不知止”的慨嘆。清峻可賞,意味深長。

淮浦冬漁行〔一〕

長淮冬涸成溝渠〔二〕,風雪夜折荒洲蘆。小船沖沖鑿冰去〔三〕,冰面躍出黄河魚。衝寒捕魚作漁户,手足皸瘃無完膚〔四〕。三時轉徙一冬復〔五〕,淵藪偶寄蝸牛廬〔六〕。無田不得事農業,有水尚欲輸官租。自從十年淮泗滿,平地下受滔天湖〔七〕。誰驅鱗介食人肉〔八〕,漏網幸脱鸞刀誅〔九〕。得時黿鼉聚窟宅〔一〇〕,失勢魴鯉充庖廚〔一一〕。眼前竭澤有餘憾〔一二〕,取快報復聊須臾。但看明年春水上,魚鱉又占居民居!

〔一〕淮浦:淮水邊。《詩·大雅·常武》:“率彼淮浦,省此徐土。”毛傳:“浦,涯也。”

〔二〕長淮:謂淮河。清顧炎武《送歸高士之淮上》詩:“送君孤棹上長淮。”

〔三〕沖沖:鑿冰聲。《詩·豳風·七月》:“二之日鑿冰冲冲。”沖,同“冲”。

〔四〕皸瘃(jūn zhú):手足凍裂生瘡。《漢書·趙充國傳》:“將軍士寒,手足皸瘃,寧有利哉?”顔師古注引文穎曰:“皸,坼裂也;瘃,寒創也。”宋司馬光《投梅聖俞》詩:“饑童袖擁口,手足盡皸瘃。”

〔五〕三時:謂春、夏、秋三季。參見前《鷹坊歌同實君愷功作》詩注〔二四〕。  轉徙:輾轉遷移。漢晁錯《守邊勸農疏》:“往來轉徙,時至時去,此胡人之生業。”

〔六〕淵藪:魚獸居所。《尚書·武成》:“今商王受無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爲天下逋逃主,萃淵藪。”疏:“水深謂之淵,藏物謂之府,水錘謂之澤,無水則名藪。”  蝸牛廬:省稱“蝸廬”,喻居室狹小簡陋。《三國志·管寧傳》裴松之注引三國魏魚豢《魏略》:“(焦)先等作圜舍,形如蝸牛蔽,故謂之蝸牛廬。”宋黄庭堅《次韻文潛同游王舍人園》:“初開蝸牛廬,中置師子牀。”

〔七〕“自從”二句:謂康熙十二年八月以來淮揚地區所遭受的大水災。淮,淮河。泗,泗水,爲淮河下游第一大支流。

〔八〕鱗介:泛指有鱗和介甲的水生動物。宋黄庭堅《送劉士彦赴福建轉運判官》詩:“土弊禾黍惡,水煩鱗介勞。”

〔九〕鸞刀:古時祭祀時用以割牲的刀環有鈴的刀。《詩經·小雅·信南山》:“執其鸞刀,以啓其毛,取其血膋。”毛傳:“鸞刀,刀有鸞者,言割中節也。”孔穎達疏:“鸞即鈴也。謂刀環有鈴,其聲中節。”

〔一〇〕黿鼉(tuó):大鱉和豬婆龍。《國語·晉語九》:“黿鼉魚鱉,莫不能化。”

〔一一〕魴鯉:鯿魚和鯉魚。魴,鯿魚古稱。清徐珂《清稗類鈔·動物·鯿》:“鯿,古謂之魴,體廣而扁,頭尾皆尖小,細鱗。産於淡水,可食。”

〔一二〕竭澤:竭澤而漁,即排盡河水以捕魚。喻盡取所有,不留餘地。《吕氏春秋·義賞》:“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

詩作於康熙三十三年冬,時應大學士明珠次子揆叙之邀北上京都,道經淮北。詩中對“無田不得事農業,有水尚欲輸官租”的淮北漁民,冒着嚴寒,鑿冰捕魚,以至“手足皸瘃無完膚”的遭際,極爲傷感,深表同情,並對其“但看明年春水上,魚鱉又占居民居”的前途,表示深切的關心。叙事抒懷,惻惻動人。詩之前四句雖寥寥數筆,而極盡物態,蕭疏澹遠,摹畫淋漓。清查嗣庭評是詩曰:“沉鬱痛快,得未曾有。”

邳州道中行〔一〕

野闊黄河岸,天低下相城〔二〕。幾家沙際没,單騎雪中行。漸壓輕裝重,俄添老眼明。路難兼歲晚,那免嘆孤征。

〔一〕邳州:州名,清初屬淮安府。秦下邳縣,北周置邳州;隋廢郡、州,以縣屬下邳郡;唐武德四年復置邳州,尋廢,改屬泗州,元和四年改屬徐州;宋爲淮陽軍,屬京東東路;元改屬歸德府;明初入屬鳳陽府,洪武十五年改屬淮安府。

〔二〕下相:縣名。始置於秦。《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〇一《徐州府》二:“下相故城在宿縣西(七里)。應劭云:相水出沛國相縣,於水下流置縣,故名下相也。”南朝宋省,後魏復置,齊周時廢。

詩作於康熙三十三年冬北上京師道經邳州時。詩分兩部分,前半寫景,後半寫雪中行路之感受及由孤征千里而引起之慨嘆。寫景仍以白描勾勒,抒情依舊直抒胸臆。全詩景象恢宏開闊,取景由遠而近,頗具縱深感。頸聯寫“單騎雪中行”的感覺,渾灝流轉,意韻兼勝。

雪後風日晴暖

陰霾一夕解重圍〔一〕,頓覺朝來朔氣微。得暖渾如杜康力〔二〕,殺霜終是趙衰威〔三〕。細流飲馬知冰釋,殘雪隨風作絮飛。至竟村翁勝行客,茅檐晴曬木棉衣。

〔一〕陰霾:天氣晦暗。柳宗元《夢歸賦》:“白日邈其中出兮,陰霾披離以泮釋。”

〔二〕杜康:傳説中最早造酒的人,後因借指酒。元伊世珍《嫏嬛記》卷中:“杜康造酒,因稱酒爲杜康。”曹操《短歌行》:“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三〕趙衰:春秋時晉大夫,字子餘。此以趙衰喻冬日。典出《左傳·文公七年》:“酆舒問於賈季曰:‘趙衰趙盾孰賢?’對曰:‘趙衰,冬日之日也;趙盾,夏日之日也。’”杜預注云:“冬日可愛,夏日可畏。”

詩作於康熙三十三年冬北上京師由邳州至馬陵途中。詩寫雪後晴暖,故句句扣緊一“暖”字,寫來意婉辭清,平易條暢,頗具陸游詩風采。清昭槤《嘯亭續録》云:“國初詩人,以王(士禎)、施(閨章)、宋(琬)、朱(彝尊)爲諸名家。查初白慎行繼以蘇(軾)、陸(游)之調,著名當時,其詩句亦頗俊逸峭勁,視(湯)西崖、(何)義門諸公自爲翹楚。”

爲翁景文題畫〔一〕

緑蕉葉折風無賴〔二〕,紅蓼花垂雨不情〔三〕。一個草蟲鳴似訴,故來紙上作秋聲。

〔一〕翁景文:生平未詳。

〔二〕無賴:無聊。謂多事而令人討厭。

〔三〕紅蓼花:清吴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卷九引《蜀本草圖經》:“蓼類甚多,有紫蓼、赤蓼、青蓼、馬蓼、水蓼、香蓼、木蓼等,其類有七種。……諸蓼花皆紅白,子皆赤黑。”按,蓼爲草本植物,葉味辛香,花作淡紅色或白色,可入藥,亦可用作調味品。  不情:無情。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一六九五)四、五月間,時客居京師,年四十六歲。詩雖題畫,但分别從視覺與聽覺兩方面落筆,色彩明麗,刻畫灑落。一、二句對仗工整,富有情致;三、四句筆觸細緻,以動態顯静態,以有聲作無聲,神思運妙,别具情韻。

渡漳河〔一〕

夜聽邯鄲趙女歌〔二〕,起乘殘醉渡漳河。天垂曠野名都壯〔三〕,路入中原戰壘多。細雨一蟬高岸柳,西風匹馬故宫禾〔四〕。灰飛瓦解尋常事,誰管繁華委逝波。

〔一〕漳河:在今河北、河南兩省邊境,爲海河水系五大河之一衛河之支流。有清漳河、濁漳河二源,均出山西省東南部,在河北省南部邊境匯合始稱漳河,東南注入衛河。

〔二〕邯鄲:古都邑名。戰國時爲趙國都城,故址即今河北省邯鄲市。《史記·趙世家》:“敬侯元年,趙始都邯鄲。”裴駰《集解》引張晏曰:“邯,山名;鄲,盡也。邯山至此而盡,故名。”  趙女:指當地女子。李白《古風》二七:“燕趙有秀色,綺樓青雲端。眉目艷皎月,一笑傾城歡。”

〔三〕“天垂”句:杜甫《旅夜書懷》:“星垂平野闊。”此化用其句意。

〔四〕故宫禾:語本《詩·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摇摇。”《詩》序云西周亡後,周大夫過故宗廟宫室,盡爲禾黍,遂彷徨不忍離去,而作此詩。後用以感慨亡國、觸景生情之詞。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其《遊梁集·序》云:“中州名勝之區也,同學許霜巖謁選得陳留宰,邀余偕行。涉滹沱,循太行東麓歷趙、衛、梁、宋之郊。”是詩即爲遊梁途中經由漳河時所作。全詩詞旨清倩,俊逸勁壯,爲查氏代表作之一。清唐孫華評是詩云:“風流絶世,氣格在大曆以前。”清尚鎔《三家詩話》則曰:“漁洋詩以遊蜀所作爲最,竹垞詩以遊晉所作爲最,初白詩以遊梁所作爲最,子才詩以遊秦所作爲最。”

曹操疑冢〔一〕

分香賣履獨傷神〔二〕,歌吹聲中繐帳陳〔三〕。到底不知埋骨地,却教臺上望何人?

〔一〕曹操疑冢:據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録》卷二六“疑冢”條:“曹操疑冢七十二,在漳河上。宋俞應符有詩題之曰:‘生前欺天絶漢統,死後欺人設疑塚。人生用智死即休,何有餘機到丘壟。人言疑塚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須盡發疑塚七十二,必有一塚藏君屍。’此亦詩之斧鉞也。”

〔二〕分香賣履:據《文選》陸機《吊魏武帝文·序》引曹操《遺令》:“餘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爲,學作組履賣也。”

〔三〕歌吹:歌聲與樂聲。南朝宋鮑照《蕪城賦》:“廛閈撲地,歌吹沸天。”這裏指哀樂鳴奏之聲。  繐帳:設在靈柩前的帳幕。《太平御覽》卷八二〇引曹操《遺令》:“銅雀臺堂上安六尺牀,施繐帳,月旦十五日向帳作伎。”又,晉陸機《弔魏武帝文》:“悼繐帳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時應陳留宰許霜巖之邀漫遊中州,道經漳河。相傳曹操死後,曾造七十二座疑冢,歷代詩人題詠此事者甚多。是詩看似温和,實寓辛辣的調侃。沈德潛《清詩别裁集》卷二八評曰:“或云‘發盡七十二冢’,或云‘更在七十二冢之外’,奸雄心事,未易窺測也。此即以望西陵語調笑之,曹瞞應亦齒冷。”

鄴中詠古四首〔一〕(選其一)

洹水清流見麗譙〔二〕,鄴中氣象太蕭條。詞華不過誇三國〔三〕,人物誰能算北朝〔四〕。冰井臺荒秋瑟瑟〔五〕,香姜閣廢雨飄飄〔六〕。齊磚魏瓦人争託〔七〕,想見當年土木妖〔八〕。

〔一〕鄴中:謂三國魏之都城鄴,故址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鄴鎮東。建安九年,鄴城爲曹操攻取,在此挾天子以令諸侯,使之成爲東漢實際上的都城。以後,後趙、前秦、前燕、東魏、北齊五朝均曾建都于此。

〔二〕洹水:古水名。在今河南省北境,又名安陽河。源出林縣隆慮山,東流經安陽市至内黄縣北入衛河。《讀史方輿紀要》卷四九《彰德府》:“洹水在(臨漳)縣西南四十里,自安陽縣流入縣境。《水經注》:‘洹水東北流經鄴城南,又分爲二水,北逕東明觀下。’是也。”  麗譙:華麗壯美之高樓。《莊子·徐無鬼》:“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郭象注:“麗譙,高樓也。”成玄英疏:“言其華麗嶕嶢也。”

〔三〕詞華:文采;辭藻華麗精美。杜甫《贈比部蕭郎中十兄》詩:“詞華傾後輩,風雅靄孤鶱。”按:東漢獻帝建安時代(一九六—二一九),我國文學創作進入了光輝燦爛的時期,詩、賦、文和文學評論四個方面,均取得突出成就,出現了衆多天才作家。其代表人物是三曹七子,即曹操和曹丕、曹植父子,以及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建安七子(亦稱“鄴中七子”)。查詩因云“詞華不過誇三國”。

〔四〕北朝:朝代名。指南北朝時的北魏、東魏、西魏、北齊與北周政權。

〔五〕冰井臺:古臺名。建安十八年(二〇三)由魏武帝曹操所建,臺在鄴城西北。晉陸翽《鄴中記》:“北則冰井臺,有屋一百四十間,上有冰室,室有數井,井深十五丈,藏冰及石墨……石季龍於冰井臺藏冰,三伏之月,以冰賜大臣。”南朝梁江淹《雜體》詩之五:“從容冰井臺,清池映華薄。”

〔六〕香姜閣:北齊名閣。明楊慎《狗脚豬腸》:“銅雀硯,曹操臺瓦已不可得,宋人所收,乃高歡避暑宫冰井臺香姜閣瓦也。”

〔七〕齊磚魏瓦:謂北齊時代的磚,曹魏時代的銅雀瓦(銅雀臺的瓦,又稱“鄴瓦”、“鄴臺瓦”)。宋何薳《春渚紀聞·銅雀臺瓦》:“相州,魏武故都。所築銅雀臺,其瓦初用鉛丹雜胡桃油搗治火之,取其不滲,雨過即乾耳。後人於其故基掘地得之,鑱以爲研,雖易得墨而終乏温潤,好事者但取其高古也。”又,初白自注:“魏銅雀瓦色青,内平,印工人姓名,皆八分書。以爲硯,貯水數日不滲。齊起鄴南城,磚瓦皆以胡桃油油之。當油處有細紋,曰琴紋。有白花,曰錫花。古磚大者方四尺,上有盤花鳥獸紋,‘千秋萬歲’字。其紀年非天保則興和。又有磚筒承簷溜者,花紋年號皆同。内圓外方,亦可爲硯。按王荆公詩:‘陶甄往往成今手,尚託虚名動後人。’則真品在宋時已不可得。”

〔八〕土木:謂建築工程。晉葛洪《抱朴子·詰鮑》:“起土木於凌霄,構丹緑於棼畧。”  妖:妖嬈艷麗。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時應陳留宰許霜巖之邀漫遊中州,途次古鄴城。鄴都原爲魏晉南北朝時代黄河下游之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北周静帝大象二年(五八〇),因楊堅發兵討平不服從調度的相州總管尉遲回,遂使這一歷時千載、幾度經營的一代名都化爲廢墟,從此成爲後世騷人墨客憑吊的場所。此詩首聯、頷聯寫對鄴都的總的印象,並就此追憶歷史,發抒感慨。頸聯從具體的臺閣入手,續寫其“蕭條”氣象,化虚爲實,小中見大。尾聯以齊磚魏瓦人之爲貴作結,回應首聯,使盛況當年與蕭條今日形成鮮明對照。全詩氣脈雄厚,詩格遒練,悲涼沉遠,餘味不盡,一向被視爲《遊梁集》中之佳構。

湯陰縣北村家〔一〕

烟際露茅茨〔二〕,田家正午炊。韭花秋逞味,棗實晚垂枝。放犢青蕪岸〔三〕,漚麻緑水池〔四〕。地偏稀客過,籬落有人窺〔五〕。

〔一〕湯陰縣:在今河南省北部、衛河支流湯水南岸。

〔二〕茅茨:茅草屋頂,因以指代茅屋。《韓非子·五蠹》:“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又,白居易《效陶潛體》詩之九:“榆柳百餘樹,茅茨十數間。”

〔三〕青蕪:猶青草。蕪,叢生之草。杜甫《徐步》詩:“整履步青蕪,荒庭日欲晡。”

〔四〕漚麻:對麻類進行初加工的工序,即將麻桿或已剥脱的麻皮浸入水中,待其自然發酵,部分脱膠。《詩·陳風·東門之池》:“東門之池,可以漚麻。”疏:“楚人曰漚,齊人曰涹,……然則漚是漸漬之名。”

〔五〕籬落:猶籬笆。《抱朴子·自叙》:“貧無僮僕,籬落頓決。”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遊梁途中經由湯陰時。全詩四聯八句,均用白描勾勒,寫景細膩生動,詩筆質樸無華,充滿了北國鄉村濃厚的生活氣息。袁枚《答李少鶴書》云:“他山是白描高手,一片性靈,痛洗阮亭敷衍之病,此境談何容易?”又,《倣元遺山論詩絶句》論及初白云:“他山書史腹便便,每到吟詩盡棄捐。一味白描神活現,畫中誰是李龍眠?”袁氏所論,正指這類詩作而言。

入大名界紀冰雹之異〔一〕

朝行渡黎陽〔二〕,四望如絶徼〔三〕。又如入霜野,慘澹初經燒。古墓多白楊,連根拔當道。棗梨盡僵仆〔四〕,墮實滿泥淖〔五〕。村中禾黍空,天半烏鳶叫〔六〕。客心慘不樂,經眼非意料。道逢白髮人,下馬亟慰勞。爲言前七日,陰氣變晴昊〔七〕。疾風西北來,電雷乃前導。須臾大雨雹,奪擊恣凌暴〔八〕。爲拳爲芋魁〔九〕,所向等飛炮。居民屋瓦裂,填塞及井竈。行者不及防,人傷馬傾倒。濬南滑之北〔一〇〕,廿里陷冰窖。草木生其中,焦原同一燎〔一一〕。含悽問鄰舍,旁有豐年稻。邑長豈不知〔一二〕,逡巡莫以告〔一三〕。我爲田父語:“天變非人造。不聞平陽城,一震跡如掃〔一四〕。殭尸十萬户,蔽野誰復弔?朝廷憫災傷,大下乞言詔〔一五〕。公卿滿臺閣〔一六〕,相視無寸效〔一七〕。被禍爾猶輕〔一八〕,區區胡足較!”

〔一〕大名:府名,始置於五代漢乾祐元年(九四八),治所在元城、大名(今河北大名東)。清轄境相當今河北大名及河南南樂、清豐、濮陽、長垣及山東東明等縣地。《讀史方輿紀要》卷一六《大名府》:“今府,宋之北京也。……明洪武三十一年,漳河泛溢,城淪於水,因遷今治,在舊城西八里。”

〔二〕黎陽:古津渡名。故址在今河南濬縣東南。位於黄河北岸,與白馬津相對。後改名爲天橋津。

〔三〕絶徼(jiào):極遠的邊塞之地。

〔四〕僵仆:倒下。《戰國策·秦策四》:“刳腹折頤,首身分離,暴骨草澤,頭顱僵仆,相望於境。”鮑彪注:“僵,僨;仆,倒也。”

〔五〕泥淖(nào):泥濘的窪地。淖,泥沼。宋王安石《次前韻寄楊德逢》詩:“翻然陂路長,泥淖困臧獲。”

〔六〕烏鳶:烏鴉和老鷹。均爲食肉之鳥。前蜀韋莊《聞官軍繼至未睹凱旋》詩:“城上烏鳶飽不飛。”

〔七〕晴昊(hào):晴空。杜甫《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詩:“安得健步移遠梅,亂插繁花向晴昊。”

〔八〕凌暴:凶暴;虐待欺壓。三國魏阮籍《大人先生傳》:“强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以事人。”

〔九〕芋魁:芋根;芋頭。《後漢書·方術傳》上:“敗我陂者翟子威,飴我大豆,亨我芋魁。”李賢注:“芋魁,芋根也。”

〔一〇〕濬:縣名。在今河南省北部,衛河斜貫其境。春秋時衛地,漢置黎陽縣,元爲濬州,明改爲濬縣。  滑:縣名。在今河南省北部,衛河東岸。春秋時屬衛地,漢置白馬縣,隋改滑州,明改滑縣。

〔一一〕焦原:乾旱的土地。唐陸龜蒙《以毛公泉獻大諫清河公》詩:“霏霏散爲雨,用以移焦原。”

〔一二〕邑長:邑里之長。《禮記·檀弓下》:“孟氏不以是罪予,朋友不以是棄予,以吾爲邑長於斯也。”邑,古代區域單位。《周禮·地官·小司徒》:“九夫爲井,四井爲邑,四邑爲丘,四丘爲甸,四甸爲縣。”鄭玄注:“四井爲邑,方二里。”按,此爲縣令之别稱。

〔一三〕逡巡:欲進不進,遲疑不決狀。白居易《重賦》詩:“里胥迫我納,不許暫逡巡。”

〔一四〕“不聞”二句:據國家地震局所頒佈之歷史地震資料,元至正二十八年(一二九一)八月廿五日,山西平陽(今臨汾)曾發生大地震,震級約6.5級,烈度爲八度。

〔一五〕乞言:請求教言。晉葛洪《抱朴子·君道》:“傾下以納忠,聞逆耳而不諱,廣乞言於誹謗,雖委抑而不距。”

〔一六〕臺閣:漢時尚書臺稱臺閣,後因以泛指中央政府機構。宋王安石《送李宣叔倅漳州》詩:“朝廷尚賢俊,磊砢充臺閣。”

〔一七〕寸效:微小的功效。陸游《書事》詩:“自笑書生無寸效,十年枉是枕琱戈。”

〔一八〕被禍:蒙受災難。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南遊途經大名府境時。在作者到達此地前一周,府境遭受特大冰雹襲擊,顆粒無收,滿目淒涼,而地方官却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初白目擊流離,傷於荆棘,遂有此憤激語。詩之前半叙事紀實,後半以問話對白方式,將眼前冰雹之災與歷史上平陽城“殭尸十萬户”的地震災害相對比,出以反語,表達其對尸位素餐、不問民瘼的統治者的懣憤之情。全詩儼如白話,不假修飾,不僅在形式上承繼了元白詩風,而且在内容上也發揚和光大了白居易的“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的現實主義精神,是其一貫同情生民疾苦態度的生動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