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門行〔一〕

秦師圍困邯鄲城〔二〕,趙人乞援如乞盟〔三〕。信陵重以姻婭故〔四〕,坐視不救非人情〔五〕。三千私客赴急難,致死一戰猶堪争〔六〕。今者無端傾國出,不以君命俄專征〔七〕。宫中符竊嬖幸手〔八〕,閫外力奪將軍兵〔九〕。鐵椎碎首彼何罪,汝自徼幸貪功成〔一〇〕。誰爲此策大紕繆〔一一〕,公子幾陷無君名。生平下士頗折節,慚愧虚左親相迎〔一二〕。私恩不負負大義,二者較量孰重輕。先王正道日陵替〔一三〕,術士詭計方縱横。不聞死事憫晉鄙,但見好客誇侯嬴。史遷本意喜任俠〔一四〕,公論久掩吾不平。千秋事往一感嘆,弔古聊作《夷門行》。

〔一〕夷門:戰國時魏都城大梁之東門。故址在今河南省開封市東北隅。因在夷山之上,故名。

〔二〕“秦師”句:《史記》卷七七:“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邯鄲,趙國都城,見前《渡漳河》詩注〔二〕。

〔三〕乞盟:向敵國求和。陸游《德勛廟碑》文:“河洛將平,虜畏乞盟。”

〔四〕信陵:戰國魏安釐王封其弟無忌爲信陵君。《史記·魏公子列傳》:“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爲信陵君。”  姻婭:亦作“姻亞”。婿父稱姻,兩婿互稱爲亞。後因指有婚姻關係的親戚爲姻婭。《詩·小雅·節南山》:“瑣瑣姻亞,則無膴仕。”

〔五〕“坐視”句:《史記·魏公子列傳》:秦圍邯鄲城,“(魏)公子(無忌)姊爲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衆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爲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魏)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説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六〕“三千”二句:《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秦急圍邯鄲,邯鄲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鄲傳舍子李同説平原君曰:‘邯鄲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謂急矣,而君之後宫以百數,婢妾被綺縠,餘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穅不厭。民困兵盡,或剡木爲矛矢,而君器物鍾磬自若。使秦破趙,君安得有此?使趙得全,君何患無有?今君誠能令夫人以下編於士卒之間,分功而作,家之所有盡散以饗士,士方其危苦之時,易德耳。’於是平原君從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與三千人赴秦軍,秦軍爲之却三十里。”

〔七〕專征:古代諸侯或將帥經特許得以自行領兵出征。晉陶淵明《命子》詩:“天子疇我,專征南國。”

〔八〕“宫中”句:《史記·魏公子列傳》:“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竊之。……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請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嬖幸,亦作“嬖倖”,謂帝王所寵愛狎昵的人。《後漢書·皇甫規傳》:“因緣嬖幸,受賄賣爵。”

〔九〕“閫外”句:《史記·魏公子列傳》:魏公子無忌(信陵君)竊得兵符後,“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衆,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閫外,城之郭門之外。《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閫之内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裴駰《集解》引韋昭曰:“此郭門之閫者。”

〔一〇〕徼幸:同“僥倖”,意外獲得成功而免於不幸。

〔一一〕紕繆:錯誤。《禮·大傳》:“五者(治親、報功、舉賢、使能、存愛)一物紕繆,民莫得其死。”注:“紕繆,猶錯也。”

〔一二〕“生平”二句:《史記·魏公子列傳》:“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爲大梁夷門監者。公子(無忌)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虚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

〔一三〕陵替:衰落;衰敗。《南齊書·武帝紀》:“三季澆浮,舊章陵替,吉凶奢靡,動違矩則。”

〔一四〕史遷:謂司馬遷(前一四五或前一三五—?),西漢史學家、文學家和思想家。所著一代歷史名著《史記》專列《游俠列傳》,紀載古今俠義事跡。文首有云:“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矣。至如閭巷之俠,脩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爲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由此,初白故言其“本意喜任俠”。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時因同學、陳留令許霜巖之邀共遊中州名勝之區,途經開封。詩之首十二句因地而及人事,回顧歷史事件,言下已對信陵君當年椎殺無辜、徼倖成功表示不滿,一“貪”字足見其褒貶態度。“誰爲此策大紕繆”以下十二句正面表示作者對侯嬴助信陵君竊符救趙的看法,認爲這雖於私恩不負,却於大義有虧,是正道不行而詭計縱横的結果,從動機到手段予以全盤否定,大翻歷史公案。末兩句以情結,表示對“公論久掩”的感嘆及作此詩之目的。全詩氣盛辭暢,如決河之水,直瀉千里,被趙翼列爲“豪健爽勁,氣足神完,宋以來無此作也”之佳構名篇(見《甌北詩話》卷一〇)。唯其詩之持論,後人却有不同看法,故清翁方綱評是詩曰:“謝金圃(墉)云:究恐是迂儒之見,若然,則竟當帝秦而已。”清查奕照亦曰:“自是堂堂正正之言。七十侯生,不料二千載下有此一重翻案。然事有經權,公子迫於私情,既不得不救,且秦破趙,則魏亦爲墟,徒以車騎百餘乘與趙俱死。公子亦自知以肉投餒虎也。晉鄙之擊,勢則使然。薦朱亥與偕而北面自剄,雖蹈術士縱横之習,而其心亦未可盡非也。”

汴梁雜詩八首〔一〕(選其一、二、四)

其一

土岡起伏向平蕪,蕎麥花開似雪鋪〔二〕。舊日樓臺埋井底〔三〕,秋來風雨暗城隅〔四〕。鄒枚作客虚詞筆〔五〕,高李論交剩酒壚〔六〕。莫怪遊梁無一事,已將名姓混屠沽〔七〕。

〔一〕汴梁:古地名,即今河南省開封市。戰國時爲魏都大梁,簡稱梁。隋唐改置汴州,簡稱汴。五代梁、晉、漢、周及北宋,均曾建都於此。金、元後合稱汴梁。

〔二〕蕎麥:又名“荍麥”、“烏麥”、“花蕎”,穀類植物。《本草綱目》卷二二:“蕎麥……性最畏霜。苗高一二尺,赤莖緑葉,如烏桕樹葉。開小白花,繁密粲粲然。”宋王禹偁《村行》詩:“蕎麥花開白雪香。”

〔三〕“舊日”句:參其二“鞏洛東來地勢窪”詩注〔六〕。

〔四〕城隅:城邊。隅,邊側之地。

〔五〕鄒枚:鄒陽與枚乘,二人皆爲梁孝王賓客,並以文辯知名於時。《漢書》卷五一:“鄒陽,齊人也。漢興,諸侯王皆自治民聘賢。吴王濞招致四方遊士,陽與吴嚴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辯著名。……是時景帝少弟梁孝王貴盛,亦待士。於是鄒陽、枚乘、嚴忌知吴不可説,皆去之梁,從孝王遊。”爲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曾作《獄中上梁王書》,梁孝王待之以上客。又同書:“枚乘,字叔,淮陰人也。爲吴王濞郎中。”因吴王不聽諫告,隨鄒陽等去而之梁,從梁孝王遊。“漢既平七國,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爲弘農都尉。乘久爲大國上賓,與英俊並遊,得其所好,不樂郡吏,以病去官。復遊梁,梁客皆善屬辭賦,乘尤高。孝王薨,乘歸淮陰。”

〔六〕高李:謂唐詩人高適與李白。初白自注:“少陵與李供奉、高常侍同時客遊梁、宋間,故其《昔遊》詩有‘往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之句。今城東南有三賢祠。”

〔七〕屠沽:屠,屠户。沽,賣酒。均執賤業者。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時遊開封。詩之首聯寫景,頷聯出句叙古,對句詠今,前虚後實,兩相比照。頸聯承上啓下,觸及人事,一“虚”一“剩”,二字將弔古之意寫足。末聯以情作結,自嘆碌碌無爲,亦傷今之意緒情懷。全詩圓融隽偉,運筆渾灝流利,予人以舉重若輕之感。王文濡《清詩評注讀本》卷六評曰:“深渾蒼鬱,文體蔚然。”

其二

鞏洛東來地勢窪〔一〕,一條清汴走長蛇〔二〕。霸圖難畫鴻溝界〔三〕,恨事空椎博浪沙〔四〕。衰草平原秋放牧,西風古堞暮棲鴉〔五〕。靈光一寺巍然在〔六〕,留取伽藍記《夢華》〔七〕。

〔一〕鞏:鞏縣。地在今河南省中部,黄河南岸,洛河下游,始置於秦。《讀史方輿紀要》卷四八《河南府》:“鞏縣,在府東一百三十里。……周鞏伯邑,戰國時謂之東周。漢置縣,屬河南郡。”清屬河南府。  洛:洛陽縣。始置於漢高帝。故地在今河南省洛陽縣東北二十里。

〔二〕清汴:汴水,古水名。《漢書·地理志》作“卞水”,指今河南滎陽縣西南之索河。《後漢書》始作“汴渠”,移指卞水所入滎陽一帶從黄河分出之狼湯渠(即古鴻溝)。魏晉之際,自滎陽汴渠東循狼湯渠至今開封市,又自開封東循汳水、獲水至今江蘇徐州市轉入泗水一道,漸次代替了古代自狼湯渠南下潁水、渦水一道,成爲當時從中原通向東南的水運幹道。自晉以後,遂將這一運道各段統稱爲汴水。

〔三〕鴻溝:古運河名。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東南三十里,爲楚漢分界之處。《史記·項羽本紀》:“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爲漢,鴻溝而東者爲楚。”唐司馬貞《索隱》:“楚漢中分之界,文穎云即今官渡水也。蓋爲二渠:一南經陽武,爲官渡水;一東經大梁城,即鴻溝,今之汴河是也。”

〔四〕博浪沙:亦曰“博浪城”,在今河南省浚儀縣西北四十里。《史記索隱》:“服虔云:地在陽武南。”《史記正義》:“《晉地理記》云:鄭陽武縣有博浪沙。”按,此句嘆息張良刺秦始皇未中事。據《史記》卷五五:“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爲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遊,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爲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五〕古堞:古城牆。堞,城上矮牆,亦稱女牆。

〔六〕靈光:漢代魯靈光殿,漢景帝之子魯恭王所建,故址在山東曲阜縣東。後用以喻指碩果僅存的人或事物。宋范成大《石湖中秋二十韻》:“獨嘆靈光在,能追汗漫遊。”  一寺:謂大相國寺。在今開封市内,始建於北齊天保六年(五五五)。原爲戰國魏公子信陵君之故宅。初名建國寺,後毁於兵火。唐睿宗舊封相王時重建,改名大相國寺,習稱相國寺。寺廣五百四十五畝。明崇禎壬午(一六四二),黄河泛濫,開封被淹,建築被毁。現存建築爲清乾隆三十一年重修之物。又,初白自注:“大相國寺踞地最高,壬午之禍獨不爲沙土所埋,汴中樓閣存者,惟此而已。”

〔七〕伽藍:梵語僧伽藍摩譯音之略稱。意爲衆園或僧院,即衆僧居住的庭園。後因以指稱佛寺爲伽藍。  《夢華》:謂宋孟元老所著《東京夢華録》,全書凡十卷。《四庫全書總目》卷七〇:“(孟)元老始末未詳。蓋北宋舊人,於南渡之後,追憶汴京繁盛,而作此書也。”按,《東京夢華録》卷三有“相國寺内萬姓交易”條,記載“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廟内各處買賣各色物品及展示各種娱樂活動甚詳,初白因云“留取伽藍記《夢華》”。

詩之首聯總寫開封的地理形勢;頷聯由地及人,引出與此有關的著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頸聯收攏詩筆,叙寫眼前景況;尾聯選取一有象征和代表意義之大相國寺作結。全詩悲涼頓挫,雅健俊爽;寄興深遠,風貌泠然。

其四

梁宋遺墟指汴京〔一〕,紛紛代禪事何輕〔二〕。也知光義難爲弟〔三〕,不及朱三尚有兄〔四〕。將帥權傾皆易姓〔五〕,英雄時至適成名。千秋疑案陳橋驛〔六〕,一著黄袍遂罷兵〔七〕。

〔一〕梁:朝代名,謂五代之後梁政權。公元九〇七年,朱温代唐稱帝,建都汴(今河南開封),國號梁,史稱後梁。統治今河南、山東兩省及陝西、山西、河北、寧夏、湖北、安徽、江蘇各一部分。公元九二三年爲後唐所滅。共歷三帝十七年。  宋:朝代名,謂趙宋王朝。開封爲九朝故都,北宋即其中之一。

〔二〕代禪:即禪代,謂帝位的禪讓和接替。漢班彪《王命論》:“雖其遭遇異時,禪代不同,至於應天順人,其揆一也。”

〔三〕光義:謂宋太祖之弟、宋太宗趙光義。按:趙光義初封晉王,太祖不豫,曾夜召晉王屬以後事,左右皆不得聞,但遥見燭影下晉王時或離席,若有遜避之狀。既而太祖引柱斧戳地,大聲謂晉王曰:“好爲之!”已而帝崩。此即史傳所謂“燭影斧聲”之謎。如宋文瑩《續湘山野録》等書均有記載。因太宗有殺兄奪位之嫌,故詩云“難爲弟”。然亦有稱其事爲誣者,如明張燧《千百年眼·燭影斧聲》、李贄《史綱評要》等均是,尤以明程敏政《宋紀終受考》辨駁爲詳。

〔四〕朱三:謂後梁太祖朱温。因排行第三,故稱。《五代史·後梁紀》:“太祖與宗戚飲酒酣,其兄全昱睨帝曰:‘朱三!汝本碭山一民,奈何一旦滅唐宗三百年社稷?’”

〔五〕權傾:以權勢壓倒之,極言權勢之大。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依冰山》:“楊國忠權傾天下,四方之士争詣其門。”按,此句謂將帥權傾人主,“皆易姓”者,皆欲篡位也。

〔六〕陳橋驛:參見前《夾馬營》詩注〔五〕。

〔七〕“一著”句:後周顯德七年(九六〇),北漢勾結契丹入寇,趙匡胤奉命出師禦之。兵次陳橋驛,在趙普、石守信等預謀策劃下,發動兵變。諸將以黄袍加其身,擁趙匡胤爲天子。未幾,鎮州報北漢兵引還。事見《宋史·太祖本紀》。黄袍,黄色長衣。初,官民皆可同服黄袍。隋朝以後,皇帝常服之。唐高祖武德初,禁士庶不得服,黄袍遂爲皇帝專用服飾。

詩之首兩句開門見山,揭出從公元九〇七年梁的建立至公元九六〇年北宋建立這五十四年間與開封有關的七個政權頻繁更替,江山轉眼易主的史實,“事何輕”三字,藴含無限感慨。三、四兩句承上而來,進一步深入與具體論述,並藉以提出歷代王朝更替頻繁原因何在這一問題。五、六兩句作正面回答。七、八兩句進一步申足詩意:陳橋兵變是預謀而非偶然,陳橋出兵是謀取帝位的機會,而非真的是退敵禦寇的需要。此即“千秋疑案”之全部内涵。詩全以議論行筆,結構嚴謹,寫得淋漓酣暢,沉著冷雋。沈德潛《清詩别裁》卷二〇評是詩曰:“陳橋之變,太宗實與其謀,而主之者宋祖也。貶光義而難兄之失自見矣。‘文人之筆,嚴於斧鉞。’信然。”清查奕照評曰:“(“也知”一聯)兩兩相形,太宗能無汗下?”又:“五六兩語,包括一部十國春秋。”又,王文濡《清詩評注讀本》卷六評曰:“末首(按,即此詩)以冷雋出之,意致新奇。”

朱仙鎮岳忠武祠〔一〕

平生感憤興亡際,往往無端供裂眦〔二〕。晉之懷愍宋徽欽〔三〕,失國偷生本同類。兩家子弟又庸下,南渡誰論復仇義〔四〕?千秋乃有岳將軍,欲雪斯慚出奮臂〔五〕。曾經讀史浮大白〔六〕,況到提戈用武地。一條衣帶指黄河〔七〕,倒捲狂瀾作餘勢。當時大業已垂成,談笑收京俄頃事〔八〕。乞和語出金人口〔九〕,二帝歸如反掌易〔一〇〕。南内何妨奉上皇〔一一〕,中原未必虚神器〔一二〕。可憐計算不出此,奸相逢君有深意〔一三〕。朝廷不要兩宫還〔一四〕,那許疆埸壞和議?乾坤震蕩功百戰,性命風波獄三字〔一五〕。湯陰故里虎林墳〔一六〕,幾處經過頻灑淚。豈如此地更悲涼,血裹征袍等閒棄。二百年來崇廟貌〔一七〕,兩行檜柏干霄翠〔一八〕。北風怒吼白日昏,猶有英雄不平氣!

〔一〕朱仙鎮:地名,在今河南省開封市西南四十五里,濱臨賈魯河。宋紹興十年,岳飛在此與金兵對陣,大破之。  岳忠武祠:即岳忠武廟。《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八七《開封府》二:“岳忠武廟,在祥符縣西南朱仙鎮,明成化二十一年(一四八五)建,何孟春有紀。”

〔二〕供:給予。此謂顯現。  裂眦(zì):謂因發怒而眼睛睁得極大,眼眶似乎要裂開,形容忿怒到極點。《淮南子·泰族訓》:“荆軻西刺秦王,高漸離、宋意爲擊筑,而歌於易水之上,聞者莫不瞋目裂眦,髮植穿冠。”

〔三〕懷愍:謂晉懷帝與晉愍帝。晉懷帝(二八四—三一三),武帝第二十五子,名司馬熾,字豐度。太熙元年(二九〇)封豫章郡王。及即位,無所作爲。永嘉五年(三一一)六月,劉聰遣劉曜、王彌引兵陷洛陽,“帝蒙塵於平陽(今山西臨汾西南),劉聰以帝爲會稽公。……七年春正月,瀏聰大會,使帝著青衣行酒。……丁未,帝遇弑,崩於平陽,時年三十。”(《晉書·懷帝紀》)在位凡六年(三〇六—三一二)。晉愍帝(二七〇—三一七),名司馬鄴,字彦旗。武帝孫,懷帝姪,吴王司馬晏之子。懷帝遇害,即位於長安,徒守虚位。建興四年(三一六)十一月,劉聰陷長安,“帝乘羊車,肉袒銜璧,輿櫬出降。……劉聰假帝光禄大夫、懷安侯。聰後因大會,使帝行酒洗爵,反而更衣,又使帝執蓋,晉臣在坐者多失聲而泣。十二月戊戌,帝遇弑,崩於平陽,時年十八。”(《晉書》卷五)在位凡四年(三一三—三一六)。  徽欽:謂宋徽宗與宋欽宗。宋徽宗(一〇八二—一一三五),名趙佶,神宗子,哲宗時封端王。即位後因任用蔡京、童貫等奸佞主持國政,以致國事腐敗。宣和七年(一一二五)金兵南下,年底傳位於趙桓(欽宗),自稱太上皇。二年後爲金兵所俘,後死於五國城(今黑龍江依蘭)。在位二十五年(一一〇〇—一一二五)。宋欽宗(一一〇〇—一一五六),即趙桓。金兵南下時,受其父徽宗帝位,對金屈辱求和。靖康二年(一一二七),金兵破汴京,與徽宗一起被俘,後亦死於五國城。

〔四〕南渡:晉元帝渡江,建都建業,史稱東晉。宋高宗渡江,建都臨安,史稱南宋。二朝均從北方渡長江建立政權,故稱南渡。李白《金陵》詩:“晉家南渡日,此地舊長安。”

〔五〕奮臂:振臂而起。《史記·秦始皇紀論》:“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

〔六〕讀史:《宋史·岳飛傳》:“少負氣節,沈厚寡言,家貧力學,尤好《左氏春秋》、孫、吴兵法。”  浮大白:即浮白,原意爲罰飲一滿杯酒,後亦稱滿飲或暢飲酒爲浮白或浮一大白。大白,大酒杯。宋龔明之《中吴紀聞》:“子美(蘇舜欽)豪放,飲酒無算,在婦翁杜正獻家,每夕讀書以一斗爲率。正獻深以爲疑,使子弟密察之。聞讀《漢書·張子房傳》,至‘良與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遽撫案曰:‘惜乎!击之不中!’遂滿下一大白。又讀至‘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於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又撫案曰:‘君臣相遇,其難如此!’復舉一大白。正獻公知之大笑,曰:‘有如此下物,一斗誠不爲多也。’”宋司馬光《昔别贈宋復古張景淳》詩:“須窮今日歡,快意浮大白。”

〔七〕一條衣帶:喻狹窄。《南史·陳紀下》:“隋文帝謂僕射高熲曰:‘我爲百姓父母,豈可限一衣帶水不拯之乎?’”此謂黄河如一條衣帶那麼寬,不足爲阻。

〔八〕“當時”二句:據《宋史·岳飛傳》:“(紹興十年)飛乃遣王貴、牛臯、董先、楊再興、孟邦傑、李寶等,分布經略西京、汝、鄭、潁昌、陳、曹、光、蔡諸郡;又命梁興渡河,糾合忠義社,取河東、北州縣。又遣兵東援劉琦,西援郭浩,自以其軍長驅以闞中原。”“未幾,所遣諸將相繼奏捷。大軍在潁昌,諸將分道出戰,飛自以輕騎駐郾城,兵勢甚鋭。梁興會太行忠義及兩河豪傑等,累戰皆捷,中原大震。飛奏:‘興等過河,人心願歸朝廷。金兵累敗,兀朮等皆令老少北去,正中興之機。’飛進軍朱仙鎮,距汴京四十五里,與兀朮對壘而陣,遣驍將以背嵬騎五百奮擊,大破之,兀朮遁還汴京。……飛大喜,語其下曰:‘直抵黄龍府,與諸君痛飲爾!’”

〔九〕“乞和”句:《宋史·岳飛傳》:“(紹興八年)會金遣使將歸河南地,飛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謀國不臧,恐貽後譏。’九年,以復河南,大赦。飛表謝,寓和議不便之意,有‘唾手燕雲,復讎報國’之語。又奏:‘金人無事請和,此必有肘腋之虞,名以地歸我,實寄之也。’”

〔一〇〕二帝:謂宋徽宗趙佶與宋欽宗趙桓。

〔一一〕南内:南宋皇帝住所。《宋史·輿服志》六:“中興,服輿惟務簡省,宫殿尤樸。皇帝之居曰殿,總曰大内,又曰南内。本杭州治也,紹興初創爲之。”又,宋周密《武林舊事·乾淳奉親》:“官家恭請太上、太后來日就南内排當。”  上皇:太上皇,謂徽宗趙佶。

〔一二〕神器:代表國家政權的實物,如玉璽、寶鼎之類。後因以借指帝位、政權。《漢書·叙傳》上:“遊説之士至比天下於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顔師古注引劉德曰:“神器,璽也。”《文選·左思〈魏都賦〉》:“劉宗委馭,巽其神器。”吕延濟注:“神器,帝位。”

〔一三〕奸相:謂秦檜。《宋史·秦檜傳》:“(紹興)八年三月,(檜)拜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吏部侍郎晏敦復有憂色,曰:‘姦人相矣。’”又,“十月,宰執入見,檜獨留身,言:‘臣僚畏首尾,多持兩端,此不足與斷大事。若陛下決欲講和,乞顓與臣議,勿許群臣預。’帝曰:‘朕獨委卿。’檜曰:‘臣亦恐未便,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又三日,檜復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堅,檜猶以爲未也,曰:‘臣恐别有未便,欲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帝曰:‘然。’又三日,檜復留身奏事如初,知上意確不移,乃出文字乞決和議,勿許群臣預。”

〔一四〕兩宫:指太后和皇帝。此謂宋徽宗、欽宗父子。宋陳與義《有感再賦》:“龍沙此日西風冷,誰折黄花壽兩宫。”

〔一五〕風波:風波亭,宋大理寺獄内亭名,相傳爲岳飛遇害處。故址在今浙江杭州市小車橋附近。其西有風波橋,今河已填没,橋身猶存。  三字:即“莫須有”三字。《宋史·岳飛傳》:“檜遣使捕飛父子。……獄之將上也,韓世忠不平,詣檜詰其實,檜曰:‘飛子雲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世忠曰:‘“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一六〕湯陰:縣名,在今河南省北部。爲岳飛故里。清屬河南彰德府。《讀史方輿紀要》卷四九:“湯陰縣,在府南四十五里。湯,讀曰蕩,古相里地也。戰國爲魏蕩陰地,漢蕩陰縣,屬河内郡……隋於故縣東七十里置湯陰縣。”  虎林:山名,即武林山,又名靈隱山,在今浙江杭州市西。後因以武林、虎林指稱杭州。按,岳墳在今杭州市西湖邊岳王廟内。岳飛被害後,獄卒隗順潛負其屍葬於九曲叢祠旁。隆興元年(一一六三),宋孝宗即位後,以禮改葬其遺骸於此。

〔一七〕二百年來:初白自注:“祠創於成化戊戌(一四七八)”。  廟貌:廟祖形象。

〔一八〕檜柏:木名。俗稱子孫柏。常緑灌木,幹直立,長丈餘。《本草綱目》卷三四:“松柏相半者,檜柏也。”  干霄:直上雲霄。干,觸及。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時與同學、陳留令許霜巖同遊開封。詩人一生立身正直,胸中自有忠正之氣,對於精忠報國却屈死風波亭之南宋愛國名將岳飛更是心儀心慕,傾心不已,對其悲劇的下場尤心痛心摧,悲傷萬分。是詩以精粹凝練的筆墨,高度概括了岳飛的歷史功蹟及其無辜冤死的原因,發人深省。詩之前八句純以議論開頭,着眼歷史,聯繫現實,如大河之水,横空而下。詩之後八句回扣詩題,以景傳情,悲涼激楚,餘韻不盡。故趙翼《甌北詩話》卷一〇譽此詩“豪健爽勁,氣足神完,宋以來無此作也”。清查奕照亦評曰:“我亦不知高宗何以必信長脚之言,甘壞長城,置父兄於不顧。千載下讀之,猶深憤之。”

留别吴梅梁表兄〔一〕

幾日重陽雨〔二〕,雨晴天忽寒。北風醒别酒,落葉打征鞍。不計授衣晚〔三〕,欲爲分袂難〔四〕。他鄉老兄弟,情到勸加餐〔五〕。

〔一〕吴梅梁:吴傑,生平未詳。

〔二〕重陽:節令名。農曆九月九日。古以九爲陽數,九月而又九日,因稱重陽。宋潘大臨詩斷句:“滿城風雨近重陽。”

〔三〕授衣:《詩·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傳:“九月霜始降,婦功成,可以授冬衣矣。”

〔四〕分袂:謂離别。袂,衣袖。唐李山甫《别楊秀才》詩:“如何又分袂,難話别離情。”

〔五〕加餐:勸慰之辭,意謂多進飲食,保重身體。《後漢書·桓榮傳》:“願君慎疾加餐,重愛玉體。”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重陽節後,時遊開封。詩之首二聯點明“留别”的時間與天氣情況。一“打”字用得老到真樸,極爲傳神。頸聯以流水對寫他鄉聚首尤難分手之情,發語仍扣“留别”。尾聯以“加餐”慰以珍重,一表兄弟情深。全詩氣息渾樸,不以瑰麗見長,而一片真情流溢其中。

歸德道中二首〔一〕(選其二)

寒烟衰草入疎蕪〔二〕,睢水流同戰血枯〔三〕。他日江淮論保障〔四〕,至今祠廟具規模〔五〕。城連耗土秋多鼠〔六〕,樹倚神叢社少狐〔七〕。惆悵繁臺歌管歇〔八〕,角聲吹落孝王都〔九〕。

〔一〕歸德:府名。金天會八年(一一三〇)改應天府置,治所在宋城(今商丘縣南)。清轄境相當今河南商丘、睢縣、永城一帶。

〔二〕疎蕪:零落荒蕪。南朝齊謝朓《始出尚書省》詩:“邑里向疎蕪,寒流自清泚。”

〔三〕睢水:古鴻溝支流之一。故道自今河南開封縣東從鴻溝東向分流,至宿遷南向注入古泗水。隋開通濟渠後,開封一帶水面已淤廢無水;金元後黄河南灌,故道日湮。按,歸德府於唐天寶元年(七四二)改爲睢陽郡,至德二載(七五七),安史叛將安慶緒曾遣將尹子奇攻城,唐名將張巡、許遠率卒萬人死守十月,大小戰四百餘場,殺敵十二萬人,江淮賴以保全。及城陷,所餘僅幾百人。詩因云“睢水流同戰血枯”,一謂睢水如今淤塞不流,一謂當年睢陽保衛戰之空前慘烈。

〔四〕江淮:謂江蘇、安徽兩地。因江蘇、安徽地在長江、淮河流域,故云。《資治通鑑》卷二二〇《唐紀》三六:“尹子奇久圍睢陽,城中食盡,議棄城東走。張巡、許遠謀,以爲:‘睢陽,江、淮之保障,若棄之去,賊必乘勝長驅,是無江、淮也。且我衆飢羸,走必不達。古者戰國諸侯,尚相救恤,況密邇群帥乎!不如堅守以待之。’”

〔五〕祠廟:謂張巡、許遠廟,亦稱雙忠廟。

〔六〕耗土:亦作“秏土”。土地貧瘠。《大戴禮·易本命》:“息土之人美,耗土之人醜。”

〔七〕神叢:神祠的叢樹。

〔八〕繁臺:古臺名。即禹王臺。在今河南開封市東南禹王臺公園内。《舊五代史·梁書·太祖本紀四》:“甲午,以高明門外繁臺爲講武臺。是臺西漢梁孝王之時,嘗按歌閲樂於此,當時因名曰吹臺。其後有繁氏居於其側,里人乃以姓呼之。”

〔九〕孝王:謂梁孝王劉武,漢文帝第二子。初爲代王,文帝四年(前一七六)徙爲淮陽王,十二年(前一六八)徙梁,“築東苑,方三百餘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宫室,爲複道,自宫連屬於平臺三十餘里。得賜天子旌旗,從千乘萬騎,出稱警,入言伒,儗於天子。招延四方豪傑,自山東遊士莫不至。”(《漢書·文三王傳》)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時遊開封後,南歸海寧,途經歸德。初白南下歸德,自然聯想起九百多年前發生在這裏的睢陽保衛戰,張巡、許遠及守城軍士寧死不屈的壯烈精神,仍使他激動不已。然而這一切均已往矣,眼前所見却是一片荒蕪冷落景象,不由他不感到寂寞惆悵。全詩幾乎是句句寫景,却字字流露出衰颯摇落的情調,讀之令人不勝唏嘘。

望碭山〔一〕

萬乘東南巡,本厭天子氣。匹夫乃心動,走向此中避。雲氣隨真龍,人誰跡劉季〔二〕。可憐秦皇愚,不及吕后智。英雄論成敗,孰者意料事。秋色中原來,蒼然入淮泗〔三〕。蜿蜒忽横亘〔四〕,一束千里勢。豐沛袒右肩〔五〕,濠梁舒左臂〔六〕。古來雜王霸〔七〕,要豈山所致。吾將訴真宰〔八〕,鏟爾作平地。山色如死灰,嗚呼識天意。

〔一〕碭山:山名。參見前《夾馬營》詩注〔一四〕。

〔二〕“萬乘”六句:《史記·高祖本紀》:“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於是因東遊以厭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隱於芒、碭山澤巖石之間。吕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雲氣,故從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矣。”萬乘,謂天子。《孟子·梁惠王》上:“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注:“萬乘,謂天子也。千乘;諸侯也。”按: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出兵車萬乘;諸侯,地方百里,出兵車千乘。因以萬乘稱天子。厭,鎮壓。《廣雅》:“厭,鎮也。”匹夫,謂劉邦,時爲泗水亭長。劉季,劉邦姓劉,名季。《史記·高祖本紀》:“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索隱》:“《漢書》‘名邦,字季’,此單云字,亦又可疑。按:漢高祖長兄名伯,次名仲,不見别名,則季亦是名也。故項岱云:‘高祖小字季,即位易名邦,後因諱邦不諱季,所以季布猶稱姓也。’”

〔三〕淮泗:淮河、泗水。《書·禹貢》:“沿於江海,達於淮泗。”

〔四〕横亘(gèn):綿延横陳。唐王昌齡《出彬山口寄張十一》詩:“石脈盡横亘,潛潭何時流。”

〔五〕豐沛:豐縣、沛縣。二縣均在碭山東北,與碭山隔黄河而相望。

〔六〕濠梁:濠水上的石梁。在今安徽省鳳陽縣東北十五里臨淮鎮西南東濠水上,今有九虹橋。《莊子·秋水》:“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成玄英疏:“濠是水名,在淮南鍾離郡。今見有莊子之墓,亦有莊惠遨遊之所。石絶水爲梁,亦言是濠水之橋梁。莊、惠清談在其上也。”

〔七〕王霸:王業與霸業。儒家稱以德行仁政者爲王,以力假仁者爲霸。語本《孟子·滕文公》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又,《三國志·魏志·陳矯傳》:“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劉玄德。”

〔八〕真宰:謂天。天爲萬物之主宰,因云“真宰”。語本《莊子·齊物論》:“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冬歸海寧道經碭山時。就結構言,此詩可分三個層次。前十句就碭山詠吟古事,對劉邦、吕后的狡黠隱寓鞭笞,對“本厭天子氣”失敗的秦始皇微顯同情之意。中六句純然寫景,密契一“望”字,寫出遠觀近看所見碭山之地理形勢及磅礴氣勢。最後六句直抒胸臆,寫作者觀望碭山的主觀感受:“吾將訴真宰,鏟爾作平地。”詩人借題發揮,決意要拂去籠罩在碭山之上的神秘氣氛,其旨還在於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就君權神授的傳統觀念言,其識見不可謂不高,反映了初白不迷信鬼神而初步具有唯物史觀。其次,詩中不以成敗論英雄,對“千古一帝”秦始皇的態度也頗令人注目。

過鳳陽城外二首〔一〕(選其一)

帳下居然識帝王〔二〕,千秋閭墓表滁陽〔三〕。時來將相皆同里〔四〕,淚落英雄有故鄉〔五〕。芒碭天青雲氣散,江淮月白水聲涼。龍蛇變滅須臾事〔六〕,猶指山名號鳳皇〔七〕。

〔一〕鳳陽:今屬安徽省。據《嘉慶一統志》卷一二五:縣置於明洪武六年(一三七三),原漢鍾離縣地,以鳳凰山得名。明、清均爲鳳陽府治。

〔二〕“帳下”句:據《明史》卷一:元至正年間大亂,“太祖時年二十五,謀避兵,卜於神,去留皆不吉。乃曰:‘得毋當舉大事乎?’卜之吉,大喜,遂以閏三月甲戌朔入濠見(郭)子興。子興奇其狀貌,留爲親兵。戰輒勝,遂妻以所撫馬公女,即高皇后也。”此當指是事。

〔三〕閭墓:家鄉之墓。此謂郭子興墓。《明史》卷一二二:“子興爲人梟悍善鬥,而性悻直少容。未幾,發病卒,歸葬滁州。洪武三年,追封子興爲滁陽王,詔有司建廟,用中牢祀,復其鄰宥氏,世世守王墓。”  閭,泛指鄉里。舊時二十五家爲閭。  滁陽:古城名,在今安徽省合肥市東北六十四里。城築於三國吴赤烏十三年(二五〇)。元末,郭子興、朱元璋起義時,曾以此爲根據地。

〔四〕“時來”句:指與朱元璋共同起義參加推翻元朝的同鄉徐達、湯和等人。

〔五〕“淚落”句:指與朱元璋共同起義的同鄉元功宿將耿炳文、唐勝宗、陸仲亨、周德興、曹震、謝成等,這些人或被迫自殺,或坐“胡藍之黨”受誅,死亡殆盡。

〔六〕龍蛇變滅:喻升騰與潛伏,引申爲由平民變成皇帝。變滅,偏義複詞,此單用“變”義,指由平民變爲皇帝。語本《易·繫辭》下:“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又,《漢書·揚雄傳》:“以爲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

〔七〕鳳皇:即鳳凰山。據《嘉慶一統志》卷一二五:“山在鳳陽縣城内,舊皇城東北隅,府之主山也。府縣皆以此名。”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遊梁後返歸鄉里途經鳳陽時。鳳陽爲明太祖朱元璋故鄉,初白至此,不無感慨。“時來將相皆同里,淚落英雄有故鄉”。作者一方面對這位出身平民的君主當年雲龍風虎,君臣相得,共同完成推翻元朝統治的大業表示敬仰;另一方面又對朱元璋在大功告成後對名臣宿將的猜忌濫殺,棖觸尤深。全詩言情婉曲,風力遒尚。繆焕章《雲樵外史詩話》云:“初白近體詩最擅長,放翁以後未有能繼之者。當其年少氣鋭,從軍黔、楚,有江山戎馬之助,故出手即沈雄踔厲,有幽、并之氣。中年遊中州,地多勝跡,益足以發抒其才思。登臨懷古,慷慨悲歌,集中此數卷爲最勝。”

池河驛〔一〕

古驛通橋水一灣,數家烟火出榛菅〔二〕。人過濠上初逢雁〔三〕,地近滁州飽看山〔四〕。小店青帘疎雨後〔五〕,遥村紅樹夕陽間。跨鞍便作匆匆去,誰信孤蹤是倦還。

〔一〕池河驛:驛站名。在定遠縣東六十里之池河鎮。鎮臨池河。《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一《鳳陽府》:“池河,在(定遠)縣南六十里。源出廬州府巢縣,流入境内凡百四十里,東北注於淮,其入淮處,亦謂之池口。”又,《重修嘉慶一統志》卷一二六《鳳陽府》二:“池河巡司在定遠縣東六十里,本朝雍正八年添設,路出滁州,舊有驛丞,乾隆二十年裁,以巡檢兼管。”

〔二〕榛(zhēn)菅:叢生的茅草。韓愈《雪後寄崔二十六丞公》詩:“稱多量少鑒裁密,豈念幽桂遺榛菅。”

〔三〕濠上:濠水之上。濠水,參見前《望碭山》詩注〔六〕。

〔四〕滁州:州名。治置於隋(改南譙州置),治所在新昌(後改清流,即今滁縣)。轄境相當今安徽滁縣、來安、全椒三縣地。州城西南有醉翁亭,宋歐陽修曾作《醉翁亭記》云:“環滁皆山也。”《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九:“滁州山川環繞,江淮之間,號爲勝地。”

〔五〕青帘:酒旗,酒家店招。

詩作於康熙三十四年秋遊梁後南歸海寧途經定遠縣池河鎮時。全詩疏秀清麗,如繪如畫。尤其是頸聯,逸思雕華,更覺風神真永。清何曰愈《退庵詩話》云:“國初諸老詩如綉谷萬花,争妍炫采。朱竹垞彝尊之渰雅,宋荔裳琬之古厚,查初白慎行之流麗,王阮亭士正之名雋,固各有所長,不必兼美。”又,王文濡《清詩評注讀本》評是詩云:“初白詩才華魄力,兼擅其勝,妙在工穩熨貼,神韻悠然,絶無劍拔弩張之態。”

董文敏臨米天馬賦卷子真蹟余弟德尹以十二金購自賣骨董某家鑒微上人貽書張娶老謂爲遠客攫去足值五十金娶老作長歌紀其語至呼弟爲惡客且云此公詩歌妙絶特削其名氏正欲寄元激之使戰語託滑稽其實乃深忌之也時德尹已北去戲次原韻即效娶老體并示鑒公〔一〕

古來善書者,稱聖亦稱顛〔二〕。張芝米芾相繼出〔三〕,遂覺格勢大變非從前。華亭老宗伯〔四〕,落筆何翩翩〔五〕。衆中自集一家法,學本人力姿由天〔六〕。偶然放手模寫《天馬賦》,一斑窺豹知其全〔七〕。人間流落有此本,幾逐市販同推遷〔八〕。昨來忽入好事眼〔九〕,三百十字顆顆明珠圓。傾囊倒篋可笑不自量〔一〇〕,巧取或怵他人先。腰纏十金一揮隨手盡,世上乃有此種揚州仙〔一一〕。還家但徒步,不辦書畫船〔一二〕。老僧旁觀歎且妒,謂此可值五十千〔一三〕。大爲得者長聲價,贉卷十倍增鮮妍〔一四〕。語聞張子恍然失,固是癡癖寧非賢。君家向來收藏亦已夥,細入針孔思貫穿〔一五〕。得無羨魚人,往往猶臨淵〔一六〕。去年卧病九十日,料理藥物供高眠。頗聞典賣及古玩,何異開閣散遣諸嬋娟〔一七〕。故人傳與衛生訣〔一八〕,撥棄嗜好年方延〔一九〕。性之所近終不化,如噉石蜜甘中邊〔二〇〕。又如雅量暫止酒〔二一〕,麯車相遇口角仍流涎〔二二〕。作詩相惱覬一擲〔二三〕,寸鐵不用張空弮〔二四〕。豈知懷寶出間道〔二五〕,捲旗卧鼓有似刀藏鉛〔二六〕。無端索和乃到我,野戰突上荒山巔。謂我曾經閲此卷,劘壘相向師非偏〔二七〕。我能爲汝咸其輔頰舌〔二八〕,使汝鉥腎刻肺飲食夢寐中難捐〔二九〕。書評髣髴舉大概,虎跳鳳翥龍蜿蜒〔三〇〕。若將墨寶比良劍,也應光怪直射文星躔〔三一〕。然而達人宜自廣〔三二〕,美玉豈必收于闐〔三三〕。貪多務得物斯聚,富而可求吾亦爲執鞭〔三四〕。近來書畫大半入秘府〔三五〕,居奇幾輩包裹充夤緣〔三六〕。三間茅屋配汝作清供〔三七〕,書生習氣如此真可憐。猶復嘵嘵引喙較得失〔三八〕,物情什伯千萬胡相懸〔三九〕。我於妙墨豈不好,衹坐欲買羞澀囊無錢〔四〇〕。金奩玉軸所見不爲儉〔四一〕,過眼瞥爾心恬然。必教一一皆己有,天地何以生雲烟〔四二〕。況聞佛法無我相〔四三〕,試拈此句詰老禪〔四四〕。滑稽代作解嘲語,滿紙倔强定有瀾翻篇〔四五〕。輸攻倘許破堅壁〔四六〕,正恐筆削爲無權〔四七〕。嚴詩他日編杜集〔四八〕,能禁此客姓氏泯泯終無傳?

〔一〕董文敏:董其昌(一五五五—一六三六),字玄宰,號思白。華亭(今上海市松江縣)人。明萬曆十七年(一五八九)進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因政在奄豎,黨禍酷烈,遂深自引遠,屢書乞休。卒贈太子太傅,諡文敏。其書天才俊逸,行楷之妙,跨絶一代。始以宋米芾爲宗,後自成一家。其畫集宋、元諸家之長,氣韻秀潤,瀟灑生動。  米:謂宋代著名書家米芾(一〇五一—一一〇七)。初名黻,字元章,號襄陽漫仕、海嶽外史、鹿門居士等。吴人。祖籍太原,後徙湖北襄陽,晚居鎮江。曾官禮部員外郎,故世稱米南宫。能詩文,擅書畫,行、草取前人所長,尤得力於王獻之,用筆俊邁,與蔡襄、蘇軾、黄庭堅合稱“宋四大家”。  德尹:初白二弟查嗣瑮,生平詳前《老僕東歸寄慰德尹兼示潤木》詩注〔一〕。  十二金:即十二兩白銀。清趙翼《陔餘叢考·一金》:“今人行文以白金一兩爲一金,蓋隨世俗用銀以兩計,古人一金則非一兩也。”按:古人一金爲一斤或二十兩。  鑒微上人:查鑒微,生平未詳。上人,佛教用語,稱呼有德智善行者。後因以稱方外之士。  張娶老:疑即張介山,杭州府餘杭縣塘棲鎮人氏,生平未詳。初白《直廬集》有《題吴震一中翰詩藁後》詩云:“張吕論交付刹那,吴均風義老研磨。”自注:“張,介山。吕,山瀏。”知介山與初白交往似未長久,未逾十年。  惡客:不懷好意的客人。宋黄庭堅《便糴王丞送碧香酒用子瞻韻戲贈鄭彦能》詩:“重門著關不爲君,但備惡客來仇餉。”  元:唐詩人元稹(七七九—八三一)。詩文與白居易名相埒,天下傳諷,號“元和體”。此指查鑒微。  激之使戰:意謂令查鑒微唱和其詩。按:元稹與白居易相友善,二人詩名相當,互相唱和酬詠。故張介山以白居易自居,作詩索和。

〔二〕稱聖:晉王羲之索靖,漢皇象、胡昭、張芝、鍾繇等書法名家皆有“書聖”之稱。  稱顛:謂唐書法名家張旭。《新唐書·張旭傳》:“旭,蘇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爲神,不可復得也。世呼‘張顛’。”

〔三〕張芝(?—一九二?):字伯英,敦煌酒泉(今屬甘肅省)人。善章草、草書,其書跡爲世所寶,尊謂“草聖”,列爲“神品”。

〔四〕華亭老宗伯:謂董其昌。董爲華亭人,累官至禮部尚書,因稱。

〔五〕翩翩:飛動輕疾貌。漢蔡琰《悲憤》詩:“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

〔六〕姿:謂姿質;才幹。《漢書·谷永傳》:“疏通聰敏,上主之姿也。”顔師古注:“姿,材也。”

〔七〕一斑窺豹:語本《晉書·王獻之傳》:“年數歲,嘗觀門生摴蒱,曰:‘南風不競。’門生曰:‘此郎亦管中窺豹,時見一班。’”班,通“斑”。

〔八〕推遷:推移;變遷。晉陶潛《榮木序》:“日月推遷,已復九夏。”

〔九〕好事:喜歡多事之人。此謂查嗣瑮。《孟子·萬章》上:“好事者爲之也。”

〔一〇〕傾囊倒篋:意謂傾其所有。

〔一一〕“腰纏”二句:語本南朝梁殷芸《小説》:“有客相從,各言所志,或願爲揚州刺史,或願多貲財,或願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欲兼三者。”此謂不惜重金購下米芾《天馬賦》卷子真蹟。

〔一二〕書畫船:文人學士以字畫隨身之遊船。宋黄庭堅《戲贈米元章》詩之一:“滄江静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任淵注:“崇寧間,元章爲江淮發運,揭牌於行舸之上,曰‘米家書畫船’云。”

〔一三〕五十千:即五十兩白銀。舊時以繩索穿錢,每一千文錢爲一貫。

〔一四〕贉(dàn)卷:謂已裝裱之書畫卷軸。贉,指書畫條幅卷首貼綾之處。明楊慎《墐户録·錦贉》:“古裝裱卷軸,引首後以綾粘褚者曰贉。有樓臺錦贉、毬絡贉、蠲紙贉、樗蒲錦贉。唐人謂之玉池。”

〔一五〕“細入”句:意謂有縫即鑽,百計求購,不漏其一。

〔一六〕“得無”二句:語本《漢書·董仲舒傳》:“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臨淵羨魚,喻空有願望,而無實際行動。

〔一七〕嬋娟:美人。詩用唐太宗遣散後宫美女事。白居易《新樂府·法曲歌》:“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來歸獄。”注:“太宗嘗謂侍臣曰:‘婦人幽閉深宫,情實可愍,今將出之,任求伉儷。’於是令左右丞戴胄、給事中杜正倫於掖庭宫西門揀出數千人,盡放歸。”

〔一八〕衛生:謂養生。《莊子·庚桑楚》:“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釋文》:“防衛其生,令合道也。”

〔一九〕撥棄:抛棄;丢開。杜甫《雨過蘇端》詩:“妻孥隔軍壘,撥棄不擬道。”

〔二〇〕石蜜:野蜂所釀之蜜。《本草綱目》卷三九引《名醫别録》曰:“石蜜生諸山石中,色白如膏者良。”  中邊:表裏;内外。《四十二章經》卷三九:“譬如食蜜,中邊皆甜。”

〔二一〕雅量:謂善飲。清陸烜《梅谷偶筆》卷二二:“《東觀漢記》:‘今日歲首,請上雅壽。’雅,酒閜也。魏文帝《典論》:‘荆州牧劉表弟子以酒器名三爵,上者曰伯雅,中者曰仲雅,小者曰季雅。’……《廣韻》‘璈’字注云:‘酒器。璈,即雅字。’吴均詩:‘聊傾三雅卮。’今人語曰‘雅量’,妓人送酒曰‘雅酒’,蓋本此云。”

〔二二〕麯車:酒車。麯,同“麴”。杜甫《飲中八仙歌》:“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麯車口流涎。”

〔二三〕覬(jì):非分的期望。  一擲:一擲千金。此指代以重金購得之董其昌所書《天馬賦》卷子真跡。

〔二四〕寸鐵:語本蘇軾《聚星堂雪》詩:“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此二句意謂雙方均祇以文字爲戰。  空弮(juàn):空弦。弮,弓弦。《漢書·司馬遷傳》:“張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敵。”

〔二五〕懷寶:擁有寶物(此謂董臨《天馬賦》書卷真跡)。  間道:小路。《史記·楚世家》:“懷王恐,乃從間道走趙以求歸。”

〔二六〕刀藏鉛:隱其鋒芒意。刀很鋒利,而鉛刀則鈍不可用。

〔二七〕劘(mí)壘:逼近敵方營壘。唐無名氏《王氏見聞·王思同》:“王師西出之後,尋聞劘壘。”  師非偏:即“非偏師”。偏師,全軍一部分,非主力之師。《左傳·宣公十二年》:“彘子以偏師陷,子罪大矣。”

〔二八〕咸(jiān):交感相應。  輔:腮;頰輔。  頰:臉兩旁之肌肉。語本《易·咸》上六:“《象》曰:‘咸其輔頰舌,滕口説也。’”王弼注:“輔、頰、舌者,所以爲語之具也。”又,《來氏易注》:“舌動則輔應而頰從之,三者相須用事,皆所以言者。”

〔二九〕鉥腎刻肺:意謂嘔心瀝血。鉥,刺。  捐:捨棄。

〔三〇〕鳳翥(zhù):喻筆法飛舞多姿。《晉書·王羲之傳論》:“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翥,飛舉。  蜿蜒:龍蛇屈曲行進貌。漢司馬相如《大人賦》:“駕應龍象輿之蠖略逶麗兮,驂赤螭青虬之拙蟉蜿蜒。”

〔三一〕“若將”二句:晉時斗牛之間常有紫氣,豫章人雷焕言:“寶劍之精,上徹於天帝。”張華即遣雷焕至豫章郡豐城縣,挖獄屋基,入地四丈餘,得雙劍,一名龍泉,一名太阿。其夕斗牛間氣不復見矣。見《晉書·張華傳》。  文星:文昌星,亦稱文曲星。舊説爲主文運的星宿。唐元稹《獻滎陽公》詩:“詞海跳波湧,文星拂坐懸。”又,唐裴説《懷素臺歌》:“杜甫李白與懷素,文星酒星草書星。”躔:躔度,謂日月星辰在天空運行的度數。按,古人分周天爲三百六十度,並劃分爲若干區域,以辨别日月星辰之方位。

〔三二〕自廣:自我寬心,寬慰。《史記·賈誼傳》:“乃爲賦以自廣。”

〔三三〕于闐:縣名。縣内有于闐河,以盛産美玉名世。

〔三四〕“富而”句:語本《論語·述而》:“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

〔三五〕秘府:古代禁中所藏秘籍之所。漢劉歆《移書讓太常博士》文:“古文舊書,多者二十餘通,藏於祕府,伏而未發。”祕,同“秘”。

〔三六〕夤(yín)緣:拉攏關係,進行鑽營。舊題東漢黄憲《天禄閣外史》卷五:“寵嬖而行私,夤緣而釣譽。”

〔三七〕清供:清雅的供品。清黄景仁《元日大雪》詩:“不令俗物擾清供,衹除哦詩一事無。”

〔三八〕嘵(xiāo)嘵:争辯聲。唐韓愈《重答張籍書》:“時與我悖,其聲嘵嘵。”  引喙:猶置喙。意謂插嘴説話。

〔三九〕什伯:同“什百”,十倍百倍。《孟子·滕文公》上:“或相倍蓰,或相什百。”

〔四〇〕“衹坐”句:語本元陰時夫《韻府群玉》:“晉阮孚持一皀囊,遊會稽,客問:‘囊中何物?’阮曰:‘但有一錢看囊,空恐羞澀。’”

〔四一〕金奩:金匣。唐元稹《内狀詩寄楊白二員外》詩:“彤管内人書細膩,金奩御印篆分明。”  玉軸:卷軸之美稱。借指珍美的圖書字畫。唐李商隱《驕兒》詩:“古錦請裁衣,玉軸亦欲乞。”此句意謂所見書畫精品亦多。

〔四二〕雲烟:原喻運筆揮灑自如。此指代衆多的書畫作品。宋蘇軾《寶繪堂記》:“譬之雲烟之過眼,百鳥之感耳,豈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復念也。”

〔四三〕無我相:《金剛經》:“是諸衆生無復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我相,謂以自我本體當作真實存在的觀念。

〔四四〕老禪:謂查鑒微。

〔四五〕瀾翻:喻言辭滔滔不絶。宋蘇軾《戲用晁補之韻》詩:“知君忍饑空誦詩,口頰瀾翻如布穀。”

〔四六〕輸攻:語本《墨子·公輸》:“公輸盤爲楚造雲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子墨子聞之,起於齊,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見公輸盤……子墨子解帶爲城,以牒爲械;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餘。”  堅壁:堅守壁壘,不與敵方決戰。《史記·高祖本紀》:漢三年,“項羽聞漢王在宛,果引兵南,漢堅壁不與戰。”

〔四七〕筆削:筆,書寫記録。削,删改時用刀削刮簡牘。後因以删改訂正作品爲筆削。宋歐陽修《免進五代史狀》文:“至於筆削舊史,褒貶前世,著爲成法,臣豈敢當。”

〔四八〕嚴詩:嚴格挑選詩作。  杜集:唐詩人杜甫詩集。此指代查鑒微詩集。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六)春,時居海寧,年四十七歲。詩之起首十二句寫題“董文敏臨米《天馬賦》卷子真蹟”,探本求源,叙其重大藝術及歷史文物價值;“昨來忽入好事眼”以下十二句,寫此珍貴墨跡爲其弟德尹所購得,并因查鑒微的估價而聲價百倍;“語聞張子恍然失”以下二十四句,寫題張娶老“其實乃深忌之”之狀,笑其終難脱文人嗜古積習。“我能爲汝咸其輔頰舌”以下二十四句,叙初白自己對於“金奩玉軸”之超然態度,實則對張之忌妒貪得之心予以委婉諷勸;詩末八句引佛家“無我”之説,重申己意,算是對“無端索和”的回應。是詩雖長,却一氣呵成,絶無拖泥帶水之病。遣辭造句,老成練達,瀾翻不盡,有如跳丸脱手。故趙翼《甌北詩話》卷一〇贊云:“興會所到,酣嬉淋漓,力大於身,雖長而不覺其冗矣。”清查奕照評是詩則云:“似規似嘲,其妙在筆,其巧在心。”

塘西舟中喜晴得六言律詩一首〔一〕

雨絲渺渺將斷〔二〕,日氣葱葱半銜〔三〕。客路漸逢寒食,遊人未换春衫。桃花古渡茅店,柳色輕烟布帆。此去清溪不遠〔四〕,數尖已露晴巖。

〔一〕塘西:即塘棲,鎮名。在今浙江省餘杭縣東北五十里,與德清縣接界,跨運河爲市。

〔二〕渺渺:微弱貌。唐許渾《嘗與故宋補闕秋夕遊練湖南亭今復登賞愴然有感》詩:“西風渺渺月連天,同醉蘭舟未十年。”

〔三〕葱葱:喻氣象旺盛。李白《侍從遊宿温泉宫作》詩:“日出瞻佳氣,葱葱繞聖君。”

〔四〕清溪:當爲座主清溪公徐倬(一六二三—一七一三)居處。倬字方虎,號蘋村,浙江德清人。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進士,改庶吉士,官翰林院侍讀。三十三年,休致歸里。後奉命撰《全唐詩録》百卷成,擢禮部侍郎。工詩,有《道貴堂類稿》。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倬少嘗及劉宗周、倪元璐之門,又與錢秉鐙、柴紹炳、陸圻諸遺老酬唱,尤與吕留良交厚。登第雖晚,輩行甚高。康熙癸酉(一六九三)分校北闈,姜宸英查慎行、劉巗、顧圖河皆出其門。爲文典雅,詩早年學七子,晚乃折入香山、劍南,盡棄少作。”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春。其《皖上集·序》云:“去冬歸自汴梁,今年擬息勞筋,稍理舊業,適承座主清溪公之命,與令孫任可偕往皖城(今安慶市)。避春江風浪之險,由四安鎮取山路經宣城、池陽,抵黄盆口始渡江,皆向來遊跡所未到也。”是詩即作於前往德清途經塘栖時。詩爲六言律,寫得温潤秀麗,淡雅明快,在《敬業堂詩集》中是很有特色的一首。

連日風雨山行頗有寒色

盤旋八九里,下上千百尋〔一〕。身在雲氣中,不知山淺深。雨聲掛奔瀑,風響交長林〔二〕。空谷早晚寒,颯然作秋陰〔三〕。初疑春不到,忽有喈喈禽〔四〕。

〔一〕尋: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爲一尋。《詩·魯頌·閟宫》:“是斷是度,是尋是尺。”箋:“八尺曰尋。”

〔二〕長林:高大的樹林。晉陸機《赴洛》詩之一:“南望泣玄渚,北邁涉長林。”

〔三〕颯(sà)然:蕭索冷落貌。南朝梁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城府颯然,庶僚如霣。”吕向注:“颯然,謂空而無人也。”

〔四〕喈(jiē)喈:禽鳥鳴聲。《詩·周南·葛覃》:“黄鳥於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又,南朝宋鮑照《擬行路難》詩之一三:“春禽喈喈旦暮鳴,最傷君子憂思情。”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春由廣德至宣城道中。詩中分别從視覺、感覺、聽覺諸方面寫了旅途中的見聞感受,純然白描,不著一典。前半扣“風雨山行”,後半寫“頗有寒色”。於空谷秋陰、雨聲風響之天籟中,結以喈喈鳴禽,透出初春消息,正見其以動顯静、以有聲顯無聲之妙用。

紅林橋〔一〕

山花不知名,山鳥多聚族〔二〕。深村窅然入〔三〕,樹影散晴旭。人家石橋邊,共吸一溪渌〔四〕。年豐旅食賤,市遠無魚肉。但覺松毛香〔五〕,茅簷燒筍熟。

〔一〕紅林橋:疑即“洪林橋”,鎮名。在今安徽宣城縣東,道通郎溪、廣德二縣。

〔二〕聚族:同“聚簇”。晉嵇康《難自然好學論》文:“聚族獻議,惟學爲貴。”

〔三〕窅(yǎo)然:幽暗貌。宋嚴羽《山居即事》詩:“磵户寂無人,松蘿窅然暝。”

〔四〕渌:清澈。三國魏曹植《洛神賦》:“灼若芙蓉出渌波。”

〔五〕松毛:松葉别稱。松葉如針,繁盛如毛,因稱。《本草綱目》卷三四:“松葉,别名松毛。”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春赴皖城途中道經宣城縣東之紅林橋鎮時。詩寫山區村鎮風光,平易清淺,詩筆如畫,古澹沉著,歛華就實。

南陵早發〔一〕

林深葉密曉冥冥〔二〕,旭日初啣霧未醒。小店門開惟土竈〔三〕,一庵僧閉但茅亭。秧從布穀聲中緑〔四〕,山向畫眉啼處青〔五〕。獨與野樵争路入,偶逢釣叟覺魚腥。

〔一〕南陵:縣名,清屬寧國府。《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八:“南陵縣,在(寧國)府西一百五里。……漢春穀縣地,屬丹陽郡。梁置南陵縣。唐初移置於此,屬宣州。”

〔二〕冥冥:幽深貌。《楚辭·九歌·涉江》:“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三〕土竈:在地上所挖之爐竈。

〔四〕布穀:鳥名。别稱“鴶鵴”、“獲穀”、“郭公”,又名“鳲鳩”。《本草綱目》卷四九:“布穀名多,皆各因其聲而呼之。如俗呼‘阿公阿婆’、‘割麥插禾’、‘脱却破褲’之類,皆因其鳴時可爲農候故耳。……《毛詩義疏》云:鳴鳩大如鳩而帶黄色,啼鳴相呼而不相聚。不能爲巢,多居樹穴及空鵲巢中。哺子朝自上下,暮自下上也。二月穀雨後始鳴,夏至後乃止。”

〔五〕畫眉:鳥名,鳴聲婉轉動聽,清脆悦人。因眼圈白色,向後延伸呈蛾眉狀,故名。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三四月間赴皖城途中道經寧國府南陵縣時。詩寫早起趕路情景,首二聯分别以一遠一近的兩組鏡頭,顯示朝霧瀰漫中的四方景物。“旭日初啣霧未醒”之“啣”字、“醒”字,生動傳神,下筆十分講究,將大霧浩涆、朝日未開之狀摹寫得惟妙惟肖。此外,頸聯不唯對仗工穩,而且運思巧妙,深警奇新,意藴豐富,啓人遐想。

晚晴登安慶城樓〔一〕

浩浩風聲皛皛沙〔二〕,大江東去日西斜。雄關地脈來千里〔三〕,古郡山頭有萬家。一鳥帶烟投皖口〔四〕,亂帆如葉點楊槎〔五〕。最憐落拓重遊客〔六〕,獨倚高樓看落霞。

〔一〕安慶城:《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〇九《安慶府》一:“安慶府城周九里有奇,門五,重池三,引江水環城爲固。宋景定元年(一二六〇)築,本朝順治二年(一六四五)重修。”

〔二〕浩浩:風勢强勁貌。唐元稹《送侍御之嶺南》詩:“颶風狂浩浩,韶石峻嶄嶄。”  皛(xiǎo)皛:潔白明亮貌。皛,潔白。陶潛《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詩:“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

〔三〕地脈:謂地之脈絡,猶言地勢。唐孟浩然《送吴宣從事》詩:“旌旆邊庭去,山川地脈分。”

〔四〕皖口:鎮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一〇《安慶府》二:“皖口鎮,在懷寧縣西十五里,皖水入江之口也。亦名山口鎮。”

〔五〕楊槎:地名。據《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六《安慶府》:“宋端平三年(一二三六),以北兵漸迫,皖城去江遠,挖禦爲難”,曾移治楊槎洲。

〔六〕落拓:窮困失意,景況零落。白居易《效陶潛體詩》之一四:“問君何落拓,云僕生草萊。”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三四月間,時在安慶。詩人奉座主徐倬之命,陪其孫徐任可來安慶,究爲何事,集中未明,僅知其滯留皖城近兩月,是詩即其登安慶城樓所作。詩中前三聯寫景,清雄壯闊,奔逸隽偉;尾聯就眼前景抒發感慨,流露出落拓不遇的悲愴之慨。

皖城早發却寄姚君山别峯兄弟〔一〕

又背孤城去〔二〕,驪歌不忍聽〔三〕。薄遊逢地主〔四〕,久住爲山亭。月黑江光動,魚跳霧氣腥。檣烏啼最早〔五〕,愁鬢轉星星〔六〕。

〔一〕姚君山:姚士陛兄,生平未詳。  别峯:姚士陛(?—一六九九),字玉階,號别峯。安徽桐城人。康熙三十二年癸酉(一六九三)舉人(與初白同年)。鄭方坤《國朝名家詩鈔小傳》:“(士陛)負異才,聰穎絶世。少隨父宦秦、越,益得朋友江山之助,故文章跌宕有奇氣。其於詩也不名一家,而緣景會情,曲折善肖;靈心濬發,藻采横流。一時人士胥嘆爲莫及也。”後急友人之難,赴閩道卒。有《空明閣詩鈔》傳世。

〔二〕孤城:謂安慶城。

〔三〕驪歌:告别之歌。古逸《詩》有《驪駒》篇,爲古代告别時所賦歌詞。《漢書·王式傳》:“歌《驪駒》。”顔師古注:“服虔曰:‘逸《詩》篇名也,見《大戴禮》。客欲去歌之。’文穎曰:‘其辭云“驪駒在門,僕夫俱存;驪駒在路,僕夫整駕”也。’”後因以驪歌爲告别之歌。南朝梁劉孝綽《陪徐僕射晚宴》詩:“洛城雖半掩,愛客待驪歌。”

〔四〕薄遊:漫遊。唐李嘉祐《送王牧往吉州謁王使君叔》詩:“細草緑汀洲,王孫耐薄遊。”  地主:當地的主人,就往來過客而言。此謂君山、别峯兄弟。《左傳·哀公十二年》:“夫諸侯之會,事既畢矣,侯伯致禮,地主歸餼。”杜預注:“地主,所會主人也。”

〔五〕檣烏:桅杆上的烏形風向儀。杜甫《登舟將適漢陽》詩:“塞雁與時集,檣烏終歲飛。”  啼:意謂風向儀轉動有聲。

〔六〕星星:頭髮花白貌。晉左思《白髮賦》:“星星白髮,生於鬢垂。”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五月,時由安慶將赴九江。其《中江集·序》云:“留皖城兩閲月,九江郡守朱恆齋枉札見招,復買舟溯江而上,又踰月乃賦歸。”姚别峯乃初白同年,在他赴皖城後二人偶然相遇。其《初至皖城喜遇同年姚别峯兼招程松皋舍人》詩有云:“片帆帶雨剪江來,意外班荆得姚子。……君能命駕姚亦留,猶及同看紅藥蕊。”本詩寫彼此相别時的不捨之情與同年間的深厚情誼,詩末以兩鬢斑白、一身飄零作結,意緒蒼涼惆悵。頸聯對仗工穩,分别從視覺、聽覺、嗅覺寫出早發江天的情景,雖不刻意求工,却趣旨幽異,自然生動。

花洋鎮阻風望小孤山借東坡慈湖峽五首韵〔一〕(選其三)

魚網漸收沙際市〔二〕,酒旗猶綽水邊扉〔三〕。青裙縞袂誰家女〔四〕,日暮一砧來浣衣〔五〕。

〔一〕花洋鎮:在小孤山附近。《讀史方輿紀要》卷八五《九江府》:“小孤山江面險惡,乃盜賊出没之所。相近有毛葫洲、花洋鎮、沙灣鎮一帶,洲渚縱横,汊港甚多。”  小孤山:《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一八《九江府》一:“小孤山,在彭澤縣北,屹立江中,俗名髻山。《寰宇記》:‘山高三十丈,周迴一里,在(九江)古城西北九十里,孤峯聳峻,半入大江。’”  慈湖峽:蘇軾《慈湖夾阻風五首》查慎行注:“《元和郡縣志》:‘慈湖在當塗北六十五里。’陳克《東南防守利便》云:‘慈湖夾在太平州界,至建康七十五里。’”

〔二〕沙際:猶沙邊。

〔三〕綽:拂拭。

〔四〕縞袂:白色衣服。袂,衣袖。

〔五〕砧:搗衣石。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五月,時由安慶赴九江,途經小孤山。初白曾爲蘇軾詩集作注,於蘇詩用力甚勤,爲東坡之一大功臣。是時因路途爲大風所阻,步蘇詩韻脚,同樣作詩五首。詩中所寫江岸風景,寥寥數筆,却歷歷如繪。所謂詩情畫意者,此詩兼而有之。

渡高淳湖〔一〕

曉程貪穩睡,天色尚濛濛。人語寥花外〔二〕,鳥鳴茭葉中。舟稀知路僻,水淺賴潮通。脱盡江湖險,朝來不怕風。

〔一〕高淳湖:即固城湖,在高淳縣西南三里。《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七三《江寧府》一:“固城湖,在高淳縣西南。《元和志》:‘在溧水縣南百里,周九十里。多蒲魚之利。’《建康志》:‘南北三十里,東西二十五里,環楚王故城,與丹陽、石臼,號曰三湖,有水四派。’《府志》:‘固城湖北通丹陽、石臼二湖,與安徽當塗、宣城分界,俗又謂之小南湖。’”

〔二〕蓼花:參前《爲翁景文題畫》詩注〔三〕。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六月,時由九江返歸海寧途經高淳縣。詩寫渡固城湖時見聞感受,頷聯色彩清麗明浄,意境清空淡遠,用筆灑脱自然。

九龍山下人家〔一〕

小屋疏籬透晚涼,亂蟬啼處正斜陽。緑槐樹底通頭女〔二〕,風過微聞抹麗香〔三〕。

〔一〕九龍山:謂無錫之惠山。《嘉慶重修一統志》卷八六《常州府》一:“《寰宇記》:‘九龍山,一名冠龍山,又曰惠山,在(無錫)縣西北七里。’一名九隴山。《通志》:‘古名華山,又曰歷山,又名西神山。有九峯,下有九澗,有慧山寺第二泉在焉。’”

〔二〕通頭:吴語梳頭之意。

〔三〕抹麗:即茉莉。抹麗香,指女子梳妝用的茉莉水、茉莉粉所散發的芬香。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六月,時由九江返歸海寧,舟過常州府無錫縣之九龍山下。是詩爲即興寫景之作,小屋疏籬,亂蟬啼晚,斜陽一縷,村女納涼,風過花香,畫面清静幽雅,情趣悠然自適,反映了詩人即將到家時的輕鬆愉悦心境。

秦郵道中即目〔一〕

不知淫潦齧城根〔二〕,但看泥沙記水痕。去郭幾家猶傍柳〔三〕,邊淮一帶已無村〔四〕。長堤凍裂功難就〔五〕,濁浪侵南勢易奔。賤買河魚還廢箸〔六〕,此中多少未招魂〔七〕!

〔一〕秦郵:今江蘇省高郵縣之别稱。秦時於此築臺置郵亭,故名。《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三《揚州府》:“高郵廢縣,今州治,秦高郵亭也。”

〔二〕淫潦:久雨積水。此謂大水災。宋蘇轍《齊州濼源石橋記》:“淫潦繼作,橋遂大壞。”  齧(niè):咬。此謂侵蝕。

〔三〕郭:外城。

〔四〕邊淮:近淮河地區。按,南宋時,淮河一綫爲宋金南北對峙之邊界,故稱“邊淮”;明末清初,淮河一綫一度爲南明與清軍南北對峙之邊界,亦稱“邊淮”。

〔五〕長堤:謂高郵州城近運河而修築之河堤。

〔六〕廢箸:放下筷子。

〔七〕未招魂:謂淹死之百姓。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十月,時三上京師途經高郵。是詩寫高郵一帶遭受洪水災害的情況,遥看墟莽,觸目悲涼。詩人在感嘆修堤無方的同時,對死難百姓寄予深深同情。尾聯哀歌悲叱,令人黯然神傷。清查奕照評是詩曰:“借河魚以形漂没之多,讀之令人於色。”

舟經寶應居民被水者多結茅於堤上故廬漂没不可問矣〔一〕

蛟涎魚沫奪殘黎〔二〕,收復流亡賴此堤。寒比蟄蟲宜墐户〔三〕,忙如巢燕正争泥。雲沉雪意千帆合,天壓湖光四面低。好與官家勤畚鍤〔四〕,免教歲歲逐鳧鷖〔五〕。

〔一〕寶應:縣名。漢爲平安縣,屬廣陵國。南朝齊置安宜縣,屬陽平郡。隋郡廢,縣屬揚州。唐上元三年改爲寶應縣。元屬高郵府,清屬揚州府。

〔二〕蛟涎魚沫:意謂蛟龍和魚類嘴邊。蛟涎,蚊龍口液。唐李賀《昌谷》詩:“潭鏡滑蛟涎,浮珠噞魚戲。”魚沫,魚所吐之水沫。元柳貫《初夏齋中雜題》詩之五:“魚沫吹還息,蛛絲斷忽抽。”  殘黎:剩餘的百姓。黎,黎民。《詩·小雅·天保》:“群黎百姓。”鄭玄箋:“黎,衆也。”

〔三〕蟄蟲:藏伏於泥土中越冬之昆蟲。《禮記·月令》:“東風解凍,蟄蟲始振。”  墐(jìn)户:用泥塗塞門窗。《詩·豳風·七月》:“塞向墐户。”毛傳:“向,北出牖也。墐,塗也。庶人蓽户。”

〔四〕畚(běn)鍤:均挖運泥土之器具,因借指土建之事(此謂修築河堤)。畚,盛土器。鍤,起土器。《晉書·石季龍傳》:“勞役繁興,畚鍤相尋。”

〔五〕鳧鷖:野鴨與鷗鳥。《詩·大雅·鳧鷖》:“鳧鷖在涇。”毛傳:“鳧,水鳥也。鷖,鳧屬。”又,陸德明《經典釋文》引《蒼頡篇》:“鷖,鷗也,一名水鴞。”

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冬,時三上京師途經寶應。詩寫淮南百姓水災之後不得不存身河堤之上的景況。而要免遭同樣的災難,詩人以爲還是要興修水利,築好河湖堤壩。其頸聯寫景,氣勢宏大,場面開闊。清查奕照評是詩曰:“浩汗之氣,流溢行間。”

二月杪南歸涿州道中遇雪十八韻〔一〕

頗訝今年雪,方知此地寒。春深猶漠漠〔二〕,野闊更漫漫〔三〕。咳吐紛珠玉〔四〕,飛揚富羽翰〔五〕。近從烟際辨,遠入霧中看。鴻爪輕留跡〔六〕,楊花滾作團。風輪旋蟻磨〔七〕,車轍轉蜣丸〔八〕。銀海光相耀,瓊田暖未殘〔九〕。密防蟲户啓,細補鵲巢完。淺草勾尖没,枯株萬木攢〔一〇〕。千家如畫裏,雙塔指城端。石滑經橋怯,沙平取徑難。幾曾填窞井〔一一〕,特爲顯峯巒。席帽融冰濕〔一二〕,征衣燎火單〔一三〕。茅茨雖易壓〔一四〕,穴隙莫相鑽。對爾吟慚郢〔一五〕,催余鬢比潘〔一六〕。忽愁燈焰短,直愛酒升寬〔一七〕。朔候何當變〔一八〕,泥塗不肯乾。明朝有奇計,酩酊上歸鞍〔一九〕。

〔一〕涿州:州名。始置於唐大曆四年(七六九),治所在范陽(今涿縣)。轄境相當今河北涿縣、雄縣及固安縣地。清屬順天府。

〔二〕漠漠:迷蒙貌。杜甫《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三〕漫漫:廣遠無際貌。漢劉向《九嘆·憂苦》:“山修遠其遼遼兮,塗漫漫其無時。”

〔四〕“咳吐”句:語本《莊子·秋水》:“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又,李白《妾薄命》詩:“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此喻飛散之雪花。

〔五〕羽翰:羽翅。南朝宋鮑照《詠雙燕》之一:“雙燕戲雲崖,羽翰始差池。”

〔六〕鴻爪:此謂初白一行在雪地所留下的痕跡。本出自宋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雪上偶然留爪印,鴻飛那復計東西。”

〔七〕“風輪”句:語本蘇軾《遷居臨皋亭》詩:“我生天地間,一蟻寄大磨。區區欲右行,不救風輪左。”宋王十朋集注:“《晉書·天文志》:《周髀》家云:天旁轉如推磨而左行,日月右行,隨天左轉,故日月實東行,而天牽之以西没。譬之於蟻行磨石之上,磨左旋而蟻右去,磨疾而蟻遲,故不得不隨磨以左迴焉。”風輪,謂天體。唐方干《除夜》詩:“玉漏斯須即達晨,四時吹轉任風輪。”

〔八〕蜣丸:蜣螂所轉糞丸。唐蘇鶚《蘇氏演義》卷一〇:“蜣螂,一名蛣蜣,一名轉丸,一名弄丸,能以土包屎轉而成丸,圓正無斜角。”以上兩句意謂:大風吹雪,團團旋起,如蟻之在磨,如蜣之轉丸。

〔九〕瓊田:喻指瑩潔如玉之江湖田野。元尹廷高《次韻蘭室玉皇閣觀雪》詩:“極目不知雲盡處,瓊田遥接海門東。”

〔一〇〕攢:聚集;集中。

〔一一〕窞(dàn)井:深坑陷阱。

〔一二〕席帽:古帽名。以藤席爲骨架,形似氈笠,四緣垂下可以蔽日遮顔。晉崔豹古今注》:“席帽,本古之圍帽也。男女通服之。以韋之四周,垂絲網之,施以珠翠。丈夫去飾,……藤席爲之,骨鞔以繒,乃名席帽。”

〔一三〕燎:烘乾。

〔一四〕茅茨:茅草蓋的屋頂。因以指代茅屋。

〔一五〕郢:指郢曲《白雪》。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爲《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爲《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

〔一六〕潘:潘岳。潘岳曾作《秋興賦》云:“晉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文選》注:“杜預曰:二毛,頭白有二色也。”

〔一七〕酒升:量酒之器具。白居易《寄兩銀榼與裴侍郎因題兩絶》之二:“小器不知容幾許,襄陽米賤酒升寬。”

〔一八〕朔候:北方的氣候。

〔一九〕酩酊:大醉貌。唐元稹《酬樂天勸醉》詩:“半酣得自恣,酩酊歸太和。”

詩作於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二月初,時由京師南歸海寧途經涿州,時年四十八歲。詩寫道中遇雪,落筆句句緊扣“雪”字,分别從各個角度多方位地描寫雪景,視野開闊,思維活躍,廣譬曲喻,窮形盡相。

棗强道中喜晴〔一〕

斷雲開四望,初日解重陰。野氣浮天動,烟光薄樹深〔三〕。疲牛尋故跡,老馬得歸心。題遍旗亭壁〔三〕,何人識苦吟。

〔一〕棗强:縣名。始置於漢,以其地棗木强盛,故名。故城在今河北省棗强縣東南。清屬冀州。

〔二〕薄:逼近。

〔三〕旗亭:酒樓。每懸旗爲酒招,因名。唐劉禹錫《武陵觀火》詩:“花縣與琴焦,旗亭無酒濡。”

詩作於康熙三十六年春,時由京師南歸海寧途經棗强縣。初白三上京師,功名未就,旅途疲乏,詩以“疲牛”、“老馬”作譬,亦含自嘲自憐意。頷聯氣魄宏大,朦朧深遠,觀察細緻,體會入微。

黄河打魚詞

桃花春漲衝新渠〔一〕,船船滿載黄河魚。大魚恃强猶掉尾,小魚力薄唯噞水〔二〕。魚多價賤不論斤,率以千頭换嘈米〔三〕。河壖大潦秋不登〔四〕,今年兩税姑停徵〔五〕。但願田荒免逋賦〔六〕,與官改籍充漁户!

〔一〕春漲:猶春潮。參前《冉家橋》詩注〔四〕。

〔二〕噞(yǎn)水:魚口在水中翕張吞吐貌。

〔三〕嘈米:同斗米。嘈,量器,同“斗”。

〔四〕河壖(ruán):河邊地。  登:謂莊稼成熟。《淮南子·主術訓》:“歲登穀豐。”高誘注:“登,成也。年穀豐熟也。”

〔五〕兩税:謂夏秋兩税。始創於唐德宗建中元年,規定用錢納税,夏税不超過六月,秋税不超過十一月。詳見《新唐書·食貨志》二。

〔六〕逋(bū)賦:未交之賦税。《漢書·武帝紀》:“行所巡至,博、奉高、蛇丘、歷城、梁父,民田租、逋賦貸,已除。”顔師古注:“逋賦,未出賦者也。”

詩作於康熙三十六年三月,時由京師南返海寧途經徐州黄河故道。詩寫當地遭受水災秋糧不登而漁業興盛的情景,詩人爲民立言:不願再作田家,而願改作漁户,爲的是可以免却沉重的賦税。詩人的呼籲雖從側面落筆,却發語悲酸,深刻反映了黄河沿岸人民的苦難生活。詩中三、四兩句刻畫魚兒落網上水時的情形活靈活現,極富表現力。清查奕照評是詩曰:“此等詩入老杜集中尚是罕見之作,若功夫未到,即成粗率也。”

冬曉語溪舟中〔一〕

江鄉已牢落〔二〕,冬候更蕭條。風葉鳴孤樹,霜溪影一橋。沿塘收蟹籪〔三〕,遠市插魚標〔四〕。雀鼠何多耗〔五〕,年荒爾獨驕。

〔一〕語溪:亦名語兒溪,在嘉興府石門縣東南一里。《讀史方輿紀要》卷九一《嘉興府》一:“語溪,在縣治東南一里。孔氏曰:‘嘉興縣南七十里有語兒鄉,臨官道,越北鄙也。語,本作禦。’《國語》:‘勾踐之地,北至禦兒。’又文種曰:‘吾用禦兒臨之。’孟康曰:‘今吴南亭是也。’漢元封初,平東越,封轅終古爲禦兒侯,溪名蓋本於此。”

〔二〕牢落:猶寥落,零落荒蕪貌。漢司馬相如《上林賦》:“牢落陸離,爛熳遠遷。”《文選》李善注:“牢落,猶遼落也。”

〔三〕蟹籪(duàn):亦作“蟹斷”。捕蟹器具,其狀如竹簾,横置河道中以斷蟹之通路。唐陸龜蒙《蟹志》:“(蟹)蚤夜觱沸,指江而奔,漁者緯蕭,承其流而障之,曰蟹斷。斷其江之道焉。”

〔四〕魚標:賣魚時設置之標牌。清朱彝尊《爲魏上舍坤題水村圖》詩之二:“斜插魚標颺酒旗,柳陰小犬吠笆籬。”

〔五〕雀鼠耗:《梁書·張率傳》載:張在新安,遣家僮載米三千石還吴郡老家。既至,損耗大半。張問其故,家僮答曰:“雀鼠耗也。”

詩作於康熙三十六年冬,時家居海寧。詩寫江鄉荒年之寥落蕭條狀況,首聯寫總體感受,中間兩聯選取有代表性的景觀物事,將抽象化爲具體,使無形變爲有形,給人以鮮明深刻的印象。尾聯寫年荒而鼠雀肆虐,雖魚市猶盛,然亦透露了鄉農生活困窘之不争事實。

二月十六夜自長水塘乘月放舟二鼓抵嘉興城下〔一〕

兩岸朧朧桃李花〔二〕,一天風露屬漁家。小船卧聽櫂歌去〔三〕,行到鴛湖月未斜〔四〕。

〔一〕長水塘:《讀史方輿紀要》卷九一《嘉興府》:“長水塘,在府南六里,長五十餘里,縣舊名長水以此。《志》云:長水塘之水,源自杭州海寧諸山,出峽石東北流入嘉興縣境,東通練塘,東南通横塘,其支流注於幽湖,正流三十里,至城南瀦爲鴛鴦湖。”  二鼓:二更天。

〔二〕朧朧:暗淡貌。晉侯湛《秋可哀賦》:“月翳翳以隱雲,星朧朧而没光。”

〔三〕櫂歌:船歌;鼓櫂而歌。櫂,划船撥水之具,其狀如槳,短曰枻、楫,長曰櫂。

〔四〕鴛湖:鴛鴦湖。《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八七《嘉興府》一:“鴛鴦湖,在秀水縣南三里,長水所匯也,一名南湖。宋聞人滋《南湖草堂記》云:檇李(按,嘉興在春秋時名檇李)東南皆陂湖,而南湖尤大,計百二十頃。曹學佺《名勝志》:湖中多鴛鴦。或云東西兩湖相接,如鴛鴦然,故名。”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一六九八)二月十六日,時由海寧沿長水塘舟行至嘉興城,時年四十九歲。詩寫月夜行舟之所見所聞,詩筆流轉輕快,神韻天然悠遠。清唐孫華評是詩曰:“清絶。”

寒食鍾復周秀才家看海棠和鍾飛濤〔一〕

一樹萬花稠,花光盡入樓。偶逢寒食賞,偏憶少年遊。照座驚紅豔〔二〕,傷春到白頭。苦憐風雨惡,燒燭爲君留〔三〕。

〔一〕鍾復周:生平未詳。  鍾飛濤:生平未詳。

〔二〕紅豔:喻海棠花開之鮮豔奪目,光彩照人。

〔三〕“燒燭”句:蘇軾《海棠》詩:“衹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粧。”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三月,時在嘉興。海棠花開,紅光豔麗,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詩人嘆賞之餘,由花及人,不由爲“白頭”而黯然神傷。全詩意緒低迴,悲婉沉遠,瀰漫着輕愁淡恨,而寫來如輕舟着水,一氣呵成。

清明日南湖泛舟〔一〕

積雨初霽交清明〔二〕,桃花杏花飄滿城。城南水色緑於酒,鵝鴨一灘春草生〔三〕。

〔一〕南湖:即鴛鴦湖,詳前《二月十六夜自長水塘乘月放舟二鼓抵嘉興城下》詩注〔四〕。

〔二〕初霽(jì):雨剛停。霽,雨止。

〔三〕一灘:滿灘。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清明,時在嘉興。詩中所寫乃江南水鄉春色,清新自然,生機勃勃;不煩雕飾,天然如畫。清查奕照評是詩曰:“此等句看是極易,而其細膩風光之處,非粗豪者所能道其隻字。”

晚次汝步乘月抵蘭溪城下〔一〕

飛盡漁灣白鷺鷥〔二〕,罛師逆浪上灘遲〔三〕。蘭溪城外數錢女,月出未收青酒旗。

〔一〕次:止;停留。  汝步:地名。據前後詩序,當在嚴州府境内桐江或東陽江沿岸。  蘭溪:縣名,在今浙江金華西北五十里,清屬金華府。《讀史方輿紀要》卷九三《金華府》:“蘭溪縣,隋爲金華縣地。唐咸亨五年,析置蘭溪縣,屬婺州。宋因之。”

〔二〕鷺鷥:即鷺,鳥名。嘴直而尖,長頸,以白鷺、蒼鷺爲多見。因其頭頂、胸、肩、背部皆生長毛如絲,因名。

〔三〕罛(gū)師:漁夫。罛,漁網。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四月,時偕表兄朱彝尊作閩南之行,途經蘭溪。詩寫旅途見聞,閒澹幽肆,格老調清,充滿詩情畫意。

篁步〔一〕

百折金川水〔二〕,東流下石門〔三〕。碓床聲不斷〔四〕,炭塢氣長昏〔五〕。小屋棕櫚岸,疎籬橘柚村。荔支方入貢,剩爾未移根。

〔一〕篁步:初白自注:“去衢州二十里,地産柑橘。”

〔二〕金川:水名。《讀史方輿紀要》卷九三《衢州府》:“金川,在(常山)縣北半里。一名馬金溪,源出開化縣東北馬金嶺。流入界,經縣北五里,有疊石突出溪中,謂之金川灘。縣北諸溪流皆由此匯入焉。”

〔三〕石門:山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〇一《衢州府》:“石門山,在常山縣北二十五里,下臨金川,石徑如門,僅容一人。山嶺有竅,每旦出雲,東馳則雨,西馳則晴,驗之多應。”

〔四〕碓(duì)床:水碓碓身。碓,舂米用具。

〔五〕炭塢:燒炭之坑窰。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四月,時偕朱彝尊南下閩南,途經衢州府常山縣。篁步爲一小村鎮,山青水秀,盛産柑橘。詩人以白描手法,從遠到近,勾畫出一幅特色鮮明的山村畫卷。末聯委婉含蓄,意在言外,隱寓鋒芒。清唐孫華評是詩云:“似杜(甫)。”

和竹垞沙溪舖〔一〕

山田早插緑秧齊,小犢新生未架犁。閒背村童浮水去,牛欄祇在岸東西。

〔一〕竹垞:朱彝尊,號竹垞。生平詳前《牽牛花十二韻同竹垞兄賦》詩注〔一〕。  沙溪舖:村鎮名,在今江西上饒東北五十里。因沙溪而得名。《讀史方輿紀要》卷八五《廣信府》:“沙溪,在(玉山)縣西三十里。《志》云:縣北五十里有沙溪嶺,與玉山相連,産石可以爲硯。水流下二十里,謂之沙溪。又南入於上饒江。”按,竹垞有《沙溪舖紀所見》詩云:“十丈棕繩夜截流,朝來漁子掌中收。不知方法何從得,三寸白魚齊上鈎。”初白所和並不同韻。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四月,時偕表兄朱彝尊南遊福建,途經廣信府玉山縣沙溪舖。詩詠山村風光,特意捕捉小牛犢“閒背村童浮水去”之鏡頭,流露出一種安閒自適的情趣。

和竹垞御茶園歌〔一〕

宋茶貴建産〔二〕,上者北苑次壑源〔三〕。研膏京挺製一變〔四〕,争新鬥異凡幾番。白龍之團青鳳髓〔五〕,輦載入洛重馬奔〔六〕。武夷粟粒芽〔七〕,其初植未繁。何人著録始經進,前有丁謂後熊蕃〔八〕。君謨士人亦爲此〔九〕,餘子碌碌安足論。宣和以來雖遞驛〔一〇〕,場未官設民不煩。元人專利及瑣細〔一一〕,高興父子希寵恩〔一二〕。大德三年歲己亥〔一三〕,突於此地開茶園。中連房廊三十舍,繚垣南北拓兩門〔一四〕。先春次春遍採摘〔一五〕,一火二火長温黁〔一六〕。緘題歲額五千餅〔一七〕,雞狗竄盡山邊村。攜來詐馬筵〔一八〕,和入潼酪供鯨吞〔一九〕。豈知靈苗有真味〔二〇〕,石銚合煮青松根〔二一〕。爾來歷年已四百〔二二〕,御園久廢名猶存。筠籃四月走商販〔二三〕,茶户幾姓傳兒孫。我思蠙魚橘柚任土貢〔二四〕,微物亦可充天閽〔二五〕。朝廷玉食自不乏,何用置局災黎元〔二六〕。追思興也實禍首〔二七〕,幸保要領歸九原〔二八〕。山靈曷不請於帝,按《女青律》笞其魂〔二九〕。傳語後來者:毋以口腹媚至尊〔三〇〕。

〔一〕御茶園:專供帝王和宫廷享用其茶的官辦茶園。在武夷山九曲溪之四曲之南。元大德中,高興父子久駐爲邵武路總管,督造貢茶,創焙局,稱爲御茶園。後歲額浸廣,增設採户至二百五十。茶三百六十觔,龍團茶餅五千餘。

〔二〕建産:建州所産茶葉。建州,始置於唐武德四年(六二一),治所在建安(今福建建甌)。轄境相當於今福建南平市以上之閩江流域。宋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升爲建寧府。明許次忬《茶疏》:“江南之茶,唐人首稱陽羨,宋人最重建州。於今貢茶,兩地獨多。”

〔三〕北苑:名茶産地,宋隸建安縣。宋趙汝礪《北苑别録》:“建安之東三十里,有山曰鳳凰,其下直北苑,旁聯諸焙,厥土赤壤,厥茶惟上上。太平興國中,初爲御焙,歲模龍鳳以羞貢篚,蓋表珍異。慶曆中,漕臺益重其事,品數日增,制度日精,厥今茶自北苑上者,獨冠天下,非人間所可得也。”又,《輿地紀勝》卷一二九《建寧府》:“建安出茶,北苑爲天下第一。”  壑源:名茶産地。宋屬建安縣。宋宋子安《東溪試茶録》:“壑源口者,在北苑之東北。……涉泉而南,山勢迴曲,東去如鈎,故其地謂之壑嶺坑頭,茶爲勝絶處。”又,清陸廷燦《續茶經》引《苕溪詩話》:“北苑,官焙也,漕司歲貢爲上。壑源,私焙也,土人亦以入貢,爲次。二焙相去三四里間。”

〔四〕研膏:建州名茶。即團茶。明謝肇淛《五雜俎·物部三》:“宋初閩茶,北苑爲之最。初造研膏,繼造臘面。”又,清梁章鉅《歸田瑣記·品茶》:“《畫墁録》云:‘貞元中,常袞爲建州刺史,始蒸焙而研之,謂之研膏茶。’”  京挺:建州名茶。宋馬令《南唐書·嗣主書》:“(保大四年)命建州製乳茶,號曰‘京挺’,臈茶之貢自此始。”又,宋熊蕃《宣和北苑貢茶録》:“五代之季,建安屬南唐,歲率諸縣民採茶北苑,初造研膏,繼造蠟面,既又製其佳者,號曰‘京挺’。”  製一變:謂製茶工藝爲之一變。按,宋代北苑貢茶製法,基本上未超越唐代製造餅茶之範圍,但較唐代精巧細緻,尤其是茶面紋飾之精美,益趨向於浮華。趙汝礪《北苑别録》對當時製茶方法有具體論述,與唐陸羽《茶經》相較,其製茶方法有異者是:一是蒸茶前“茶芽再四洗滌”;二是改搗茶爲榨茶,榨前須“淋洗數過”,榨後還須研茶;三是改焙茶爲過黄,即烘焙中須經沸水浸三次。其所以有異原因在於北苑茶要“出膏”(把汁液榨出),而餅茶則“畏流其膏”。但現在看來,榨去茶汁,則滋味淡薄,反而降低了品質。

〔五〕白龍團:白色而有龍鳳紋飾之餅茶。宋徽宗《大觀茶論》:“本朝之興,歲修建溪之貢,‘龍團’‘鳳餅’,名冠天下,壑源之品亦自此盛。”又,宋歐陽修《歸田録》:“茶之品,莫貴於龍鳳,謂之‘團茶’,凡八餅重一斤。慶曆中,蔡君謨(襄)始造小片龍茶以進,其品精絶,謂之‘小團’,凡二十餅重一斤,其價值金二兩。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又,明文震亨《長物志》:“至宣和間,始以茶色白者爲貴。漕臣鄭可聞始創爲銀絲水芽,以茶剔葉取心,清泉漬之,去龍腦諸香,惟新銙小龍蜿蜒其上,稱‘龍團勝雪’。”  青鳳髓:建茶名品之一。宋徽宗《大觀茶論·品名》:“名茶各以所産之地,如葉耕之平園臺星巖,葉剛之高峯青鳳髓,葉思純之大嵐,葉嶼之眉山,……各擅其門,未嘗混淆,不可概舉。”又,清陸廷燦《續茶經》引《國史補》:“湖州有顧渚之紫笋,……建安有青鳳髓,皆品第之最著者也。”

〔六〕輦載:車載。輦,秦漢後專指帝王后妃所乘之車。此謂皇室專用車輛。  入洛:謂進入京都。洛,洛陽。西晉都城。

〔七〕粟粒芽:武夷山名茶。明徐佰《茶考》:“按《茶録》諸書,閩中所産茶以建安北苑爲第一,壑源諸處次之,武夷之名未之聞也。然范文正公《鬥茶歌》云:‘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蘇文忠公云:‘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後蔡相籠加。’則武夷之茶在北宋已經著名,第未盛耳。”

〔八〕丁謂(九六二—一〇三三):宋長洲(今江蘇吴縣)人。字謂之,一字公言。太宗淳化三年(九九二)進士。天禧三年(一〇一九),任參知政事,排擠寇準,升爲宰相,封晉國公,勾結宦官獨攬朝政。仁宗即位後,貶爲崖州司户參軍,後授秘書監。死於光州。據《郡齋讀書志》,丁謂撰有《建安茶録》三卷。  熊蕃:宋建陽(今屬福建省)人。字茂叔。善屬文,工吟詠。築室顔曰“獨善”,學者號獨善先生。著有《宣和北苑貢茶録》,所述皆建安茶園採焙入貢法式。

〔九〕君謨:蔡襄(一〇一二—一〇六七),字君謨。興化仙遊(今屬福建省)人。宋仁宗天聖八年(一〇三〇)進士,以龍圖閣直學士知開封府,再知福州。英宗時官至端明殿學士,移守杭州。卒謚忠惠。著有《試茶録》二卷,《進茶録》一卷。清余懷《茶史補》:“蔡襄爲福建漕,改造小龍團入貢,東坡怪之曰:‘君謨士人,何亦爲此?’”

〔一〇〕宣和:宋徽宗趙佶年號(一一一九—一一二五)。  遞驛:傳遞於驛站。

〔一一〕“元人”句:元承宋制,首先於至元五年(一二六八)在四川實行茶葉壟斷專賣的榷茶法,至元十四年(一二七七),又擴其範圍至江淮、荆湖、福建。據《續文獻通考·徵榷考》,元代從至元十三年始,至延祐七年(一三二〇)止的四十五年間,其榷茶收入遽增了二百四十餘倍。其“專利及瑣細”之劇於此可見一斑。

〔一二〕高興父子:高興(一二四四—一三一三),字功起。元蔡州(今河南汝南)人。至元間屢立戰功,官拜左丞相。卒後追封梁國公,謚武宣,復加封南陽王。元成宗即位後,興曾拜福建行省平章政事。次子高長壽,曾官同知建寧路總管府事。高氏父子二人,均曾在福建作官。

〔一三〕大德:元成宗年號(一二九五—一三〇七)。

〔一四〕繚垣:圍牆。漢張衡《西京賦》:“繚垣綿聯,四百餘里。”

〔一五〕先春次春:清陸廷燦《續茶經》卷上引王草堂《茶説》:“武夷茶自穀雨採至立夏,謂之頭春。約隔二旬復採,謂之二春。又隔又採,謂之三春。頭春葉粗味濃,二春三春葉漸細,味漸薄,且帶苦矣。”

〔一六〕一火二火:宋黄儒《品茶要録》:“茶事起於驚蟄前,其採芽如鷹爪。初造曰試焙,又曰一火,其次曰二火。二火之茶,已次一火矣。故市茶芽者,惟伺出於三火前者爲最佳。”  温黁:香氣。唐皮日休《奉和魯望玩金鸂鶒戲贈》詩:“鏤羽彫毛迥出群,温黁飄出麝臍熏。”

〔一七〕緘題:書函的封題。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嘗以五彩紙爲緘題,其侈縱自奉,皆此類也。”  餅:茶餅,壓製成餅狀的茶葉。

〔一八〕詐馬筵:元代蒙古族習俗,每年六月三日在車駕行幸之處,於御前張宴爲樂的盛會。元周伯琦《詐馬行》詩序:“國家之制,乘輿北幸上京,歲以六月吉日。命宿衛大臣及近侍服所賜隻孫,珠翠金寶,衣冠腰帶,盛飾名馬,清晨自城外各持綵仗,列隊馳入禁中。於是上盛服,御殿臨觀。乃大張宴爲樂,……名之曰‘隻孫宴’。‘隻孫’,華言一色衣也。俗呼曰‘詐馬筵’。”

〔一九〕潼酪:疑當作“璊酪”,即羊奶。《本草綱目》卷五〇:“《説文》云:羊字象頭角足尾之形。無角曰璊,去勢曰羯。”  鯨吞:像鯨魚一般吞食。此喻放量豪飲。清曹寅《廣陵載酒歌》詩:“即今鯨吞作豪舉,自古蛇足憎纖苛。”

〔二〇〕靈苗:喻茶。  真味:宋蔡襄《茶録》:“茶味主於甘滑。”又,宋徽宗《大觀茶論》:“夫茶以味爲上,甘香重滑爲味之全。……若夫卓絶之品,真香靈味自然不同。”

〔二一〕石銚(diào):煮茶器具,以石製成。銚,俗稱吊子,即有柄有嘴之烹器。宋蘇軾《試院煎茶》詩:“且學公家作茗飲,磚爐石銚行相隨。”  青松根:取其耐燃。明田藝蘅《煮泉小品》:“有水有茶,不可以無火。非謂其真無火也,失所宜也。李約云:‘茶須活火煎。’蓋謂炭火之有焰者,東坡詩云‘活水仍將活火烹’是也。余則以爲山中不常得炭,且死火耳,不若枯松枝爲妙。遇寒月,多拾松實房蓄,爲煮茶之具更雅。”據此,似非如初白所云必以“青松根”煮之不可。

〔二二〕“爾來”句:自元大德三年(一二九八)至清康熙三十七年(一六九八),其間正歷四百年。

〔二三〕筠籃:竹籃。

〔二四〕蠙:蚌之别稱。

〔二五〕天閽:帝王宫殿之門。唐蔣防《藩臣戀魏闕》詩:“恩波懷魏闕,獻納望天閽。”

〔二六〕置局:設置官署。  黎元:即黎民。晉潘岳《關中詩》:“哀此黎元,無罪無過。”

〔二七〕興:謂高興。

〔二八〕九原:九泉;黄泉。金元好問《贈答劉御史雲卿》詩之三:“九原如可作,吾欲起韓歐。”

〔二九〕《女青律》:亦名《女青鬼律》,六卷(原爲八卷),不著作者姓名。從其内容看,爲南北朝時天師道戒律。書託太上授天師張陵,而據今人湯用彤《康復札記》稱,此書“恐係寇謙之的著作”,出於《雲中音誦新科之誡》,是影響較大的早期道教戒律。

〔三〇〕至尊:謂皇帝。唐杜甫《石笋行》:“惜哉俗態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四月,時偕朱彝尊遊武夷山。建州茶曾名重一時,譽滿天下,正因如此,這土産方物便成了封建帝王劫掠謀取的對象。在臣子,是取媚邀寵的手段;在君王,享一飽口腹之福分。是詩通過對建州御茶園歷史的回顧,譴責了“朝廷玉食自不乏,何用置局災黎元”的行徑,對“以口腹媚至尊”的高興父子之流極表憤慨與鄙夷之色。“山靈曷不請於帝,按《女青律》笞其魂”,這呼叱不啻是對一切佞臣賊子的當頭棒喝。全詩五、七、九言參差取用,形式靈活,高渾兀奡;才鋒踔厲,殆非虚響。清唐孫華評是詩曰:“此首亦似梅聖俞。”

小箬驛榕樹〔一〕

古驛千年樹,蟠根積水涯〔二〕。細筋堅作骨,新葉嫩如花。緑處陰三畝,枯邊畫一椏。散材真自幸〔三〕,剪伐幾曾加〔四〕。

〔一〕小箬驛:驛站名。地在閩江沿岸水口鎮至竹崎鎮之間。

〔二〕蟠:盤曲。

〔三〕散材:亦云散木,無用之木。《莊子·人間世》載:匠石,至齊之曲轅,見櫟社樹,曰:“已矣,勿言之矣,是散木也。以爲舟則沈,以爲棺槨則速腐,以爲器則速毁,以爲門户則液樠,以爲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用也。”後因喻爲不成材、無用之人。宋蘇軾《東山浮金堂戲作》詩:“我子乃散材,有如木輪囷。”

〔四〕“剪伐”句:《莊子·山木》篇:“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四月,時偕朱彝尊南遊福建,經延平往福州途中。詩詠榕樹,實則以樹喻人。“散材真自幸,剪伐幾曾加”。因爲是無用之木,遂躲却無妄之災,剪伐之禍。詩人不爲世所用,但亦因此省却許多不必要的煩惱及對禍福難以預料的惶恐不安。實際上,初白的自嘆幸運乃是對其仕途不幸運的一種自慰。

七月十五夜泊埂程

一村樹合烟初暝,四面山高月未升。隔岸聞鐘知有寺,滿川風浪放河燈〔一〕。

〔一〕放河燈:舊時中元節夜晚沿河燃放之燈。原始於京師,燃放於運河之中,後各地亦相沿成習。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放河燈》:“運河二閘,自端陽以後遊人甚多。至中元日例有盂蘭會,扮演秧歌、獅子諸雜技。晚間沿河燃燈,謂之放河燈。”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七月十五日中元之夜,時偕竹垞遊閩後沿閩江上溯復經仙霞嶺入浙返里,途經福州府古田縣至延平府尤溪縣段閩江江面。詩寫舟行夜景,所見所聞均不離一“夜”字,雖出語平淡無奇,而畫面清幽可觀。清唐孫華評是詩曰:“清絶。”

大小米灘〔一〕

掀波成山石作底,風平石出波瀰瀰〔二〕。秋天一碧雨新洗,大灘小灘如撒米。

〔一〕大小米灘:在閩江上遊南浦溪所流經之甌寧至浦城段水域中,與箭孔灘、萬石灘、龍牙灘等,同爲閩北江流險灘之代表。

〔二〕瀰瀰:溪水滿盈狀。《詩·邶風·新臺》:“新臺有泚,河水瀰瀰。”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七八月間,時偕竹垞遊閩返浙,途經閩北南浦溪。詩之前半寫大小米險灘風急浪高時之險惡與風平浪静時之幽美,一剛一柔,一動一静,互相比襯,相映成趣。“秋天一碧雨新洗”,承上風平波静,改平視爲仰觀,重在爲表現大小米灘險惡之中有平夷而蓄勢鋪墊。詩之末句則逼出主題,回收視綫,點明大小米灘所獨具之特色:雨收風静,水落石出,大灘小灘,如撒米粒。全詩張弛有度,收卷自如;動静相間,生新壯美。學蘇(軾)而能别出手眼,不規規形似。

度仙霞關題天雨庵壁〔一〕

虎嘯猿啼萬壑哀,北風吹雨過山來。人從井底盤旋上,天向關門豁達開〔二〕。地險昔曾資劇賊〔三〕,時平誰敢説雄才?一茶好領閒僧意,知是芒鞋到幾回〔四〕。

〔一〕仙霞關:關隘名。在今浙江省江山縣南百里之仙霞嶺上,向爲浙閩要衝,舊有巡司戍守。據《江山縣志》:“江浙往來之間道,……山逕叢雜,因地設隘,多以關名,要以仙霞爲首。”  天雨庵:仙霞關下寺廟名。建自宋代,康熙十七年(一六七八)寺毁,浙江總督李之芳重建。其《天雨庵碑記》云:“庵之肇造始於宋,長翥孤騫,俯壓山川之氣已五百餘歲。”

〔二〕“人從”二句:仙霞嶺周圍百里,皆高山深谷,登之者凡三百六十級,歷二十四曲,長二十里。據《讀史方輿紀要》卷八九:“行近仙霞,則高峯插天,旁臨絶澗,沿坡並壑,鳥道縈紆,隘處僅容一馬。至關嶺益陡峻,拾級而升,駕閣凌虚,登臨奇曠,蹊徑回曲,步步皆險,函關劍閣,仿佛可擬,誠天設之雄關也。”

〔三〕“地險”句:指唐黄巢因嶺開道由浙入閩攻克建州事。《舊唐書·僖宗本紀》:“乾符五年三月,黄巢之衆再攻江西,陷虔、吉、饒、信等州,自宣州渡江,由浙東欲趨福建,以無舟船,乃開山洞五百里,由陸趨建州,遂陷閩中諸州。”劇賊,對唐末農民起義軍之蔑稱。

〔四〕芒鞋:草鞋。芒,草名,如茅而大,長四五尺。七月抽長莖,可作繩索或草鞋。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七月,時隨竹垞遊閩返歸,途經江山縣南之仙霞嶺。詩寫羈旅情懷,旨在慨嘆雄關險隘對於國家安定不可輕忽之重要作用,與李白《蜀道難》有相通之處。全詩氣象雄偉,深穩雅健,最能反映初白七律詩作之特色。清唐孫華評是詩曰:“雄放却工穩,七律至此難矣。”

曉晴發清湖鎮舟中望江郎山〔一〕

碓牀石瀨響泠泠〔二〕,愛入歸人舊耳聽。岸草緑痕移蟋蟀,水花紅影帶蜻蜓。樵争曉市秋初霽,風轉荒灣櫂一停。雲霧不遮南望眼,三峯回首逼天青。

〔一〕清湖鎮:鎮名,在今浙江省江山縣南十五里,爲浙閩要會,閩行者至此捨舟而陸,浙行者自此捨陸而舟,繁盛過於縣城。  江郎山:亦稱江山,别名金純山,又名須郎山。上有三峯,峯各有巨石,高數十丈,俗呼江郎三片石。相傳昔有江氏兄弟三人,登山巔化爲石,因名。山在今浙江省江山縣南五十里。

〔二〕碓牀:見前《篁步》詩注〔四〕。  石瀨:水爲石所激而形成的急流。瀨,湍急的水流。

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秋,時偕竹垞遊閩返歸,途經江山縣南之清湖鎮。此詩亦寫旅途風光,有近景,有遠景;有大筆潑墨揮灑,有工筆精描細繪。情景交融,詩筆如畫,一派江南水鄉氣息撲面而來。清唐孫華評是詩曰:“會用工巧,而大雅之氣自在。”

山陰道中喜雨〔一〕

謝家雙屐舊曾攜〔二〕,轉覺清遊愛會稽〔三〕。白塔紅亭山向背,赤欄烏榜岸東西〔四〕。波光拂鏡群鵝浴,竹氣通烟一鳥啼。野老豈知身入畫,滿田春雨自扶犁。

〔一〕山陰:縣名,始置於秦始皇二十五年(前二二二),漢屬會稽郡,清屬紹興府。即今浙江省紹興市。《世説新語·言語篇》:“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

〔二〕謝家雙屐:謂謝公屐,一種底有釘齒且前後齒可裝卸之木屐,穿著利於爬山,因爲南朝宋詩人謝靈運遊山時所愛著,因稱謝公屐。《宋書·謝靈運傳》:“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嶂十重,莫不備盡。登躡常著木屐,上山則去其前齒,下山去其後齒。”

〔三〕會稽:郡名,始置於秦。後漢順帝永建四年(一二九)分浙東爲會稽,浙西爲吴郡。清屬紹興府,即今紹興市。

〔四〕烏榜:船櫓,後因以指代船。蘇軾《寒食未明至湖上太守未來兩縣令先在》詩:“烏榜紅舷早滿湖。”

詩作於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孟春,時家居海寧,立春後遊紹興、上虞,時年五十歲。詩寫山陰道中雨景,色彩鮮明,詩筆秀雋;神骨清逸,氣韻生動。清唐孫華評是詩曰:“秀絶。”

池上看雨

五月蓮未華〔一〕,團團葉如扇。亭亭不自匿,一一出池面。細雨聽無聲,初於葉上見。緑盤擎不定,的皪珠光旋〔二〕。流汞忽一傾〔三〕,倒垂三尺練。萍開魚影聚,萍合魚影散。即事偶成詩,悠然觀物變。

〔一〕華:花,此用作動詞。《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二〕的皪(lì):亦作“的礫”,光亮、鮮明貌。張衡《思玄賦》:“離朱唇而微笑兮,顔的礫以遺光。”注:“的礫,明也。”

〔三〕流汞:喻水珠。

詩作於康熙三十八年五月,時家居海寧。詩屬即興題詠,但層次豐富,波波推進,寫得十分形象生動。一結神情悠然,頗含哲理。清查奕照評是詩曰:“小小一詩,有如許工妙之筆!”

曉過南湖〔一〕

卧看西南落月圓〔二〕,起來晴色滿湖烟。孤城傍水開門早〔三〕,一鷺如人導我前〔四〕。菰葉曉沉風外岸〔五〕,菱花秋淡影中天。何當穩與漁翁約,長守蘆根舊釣船〔六〕。

〔一〕南湖:見前《清明日南湖泛舟》詩注〔一〕。

〔二〕卧看:據清查奕照批注:“卧,考初刻爲‘乍’字。”

〔三〕孤城:謂嘉興府城。

〔四〕鷺:白鷺。水鳥名。

〔五〕菰:可食用植物,俗稱茭白。其穎果菰米亦可煮食,俗名“雕胡米”。

〔六〕蘆根:意謂蘆葦叢下。初白自注:“時計偕北上。”

詩作於康熙三十八年冬十一月,時治喪畢,爲謀取功名,與同年汪繹聯轡北上,四入京都,途經嘉興南湖。全詩拿定一“曉”字、一“湖”字取景著筆,“落月”、“晴色”、“湖烟”、“曉沉”、“漁翁”、“釣船”,均醒詩題。頸聯不唯對仗極工穩,且疏淡清麗,神韻悠遠,極富情致。尾聯“何當”二句揭出詩旨,表明其對於逼臘北上,難脱名繮利鎖羈絆之無奈心情。

除夜平原旅舍夢亡妻〔一〕

分明入夢又瞢騰〔二〕,昨歲今朝病正增。倦枕爲余猶强起,殘樽到手已難勝。圍爐杴火兒烹藥〔三〕,薄雪鈎簾婢上燈。誰遣荒雞忽驚覺,北風茅店冷於冰。

〔一〕平原:縣名。始置於秦。清屬濟南府,在府西北一百八十里。亡妻:指陸孺人,清詩人陸嘉淑第三女。初白《先室陸孺人行略》:“丁未(一六六七)正月,自陸來歸。……體故羸弱,兼善病,投以參桂,往往小差。去秋(一六九八),余歸自閩。未幾,孺人驟患崩下,氣血大虧,百藥罔效,氣息僅屬。……逡巡至今日,果爲永訣之期。”

〔二〕瞢(méng)騰:神志模糊不清。唐韓偓《馬上見》詩:“去帶瞢騰醉,歸成困頓眠。”

〔三〕杴(xiān)火:以杴撥火。明徐光啓《農政全書》卷二一:“杴,臿屬。但其首方闊,柄無短拐,此與鍬臿異也。煅鐵爲首,謂之鐵杴,惟宜土工。剡木爲首,謂之木杴,可略穀物。”

詩作於康熙三十八年除夕之夜,時四上京師途經山東平原縣。初白無悼亡詩,集中念及亡妻者唯此一首,然其對亡妻之情不可謂不深。其《先室陸孺人行略》一文云:“計其生平,九齡爲無母之女,二十二爲無姑之婦,爲黔婁妻三十有三年,曾未獲享一日之安。中間營兩喪,娶兩媳,支持門户,整理田廬,畢耗其心神而繼之以死。此五十老鰥所爲憑棺摧痛,百端交集,不知涕泗之横流也。”是詩正面切題“入夢”,中間兩聯寫夢景,尾聯寫夢醒之感受,字面平易質樸,情感細膩深沉,讀之感人至深,堪與元稹之《悼亡》争勝。

得川叠前韻從余問詩法戲答之〔一〕

唐音宋派何須問〔二〕,大抵詩情在寂寥〔三〕。細比老蠶初引緒〔四〕,健如强弩突迴潮。閒來謹候爐中火,衆裏心防水面瓢。不遇知音彈不得,吾琴經爨尾全焦〔五〕。

〔一〕得川:蘇州府吴江縣永福寺之詩僧。生平未詳。  前韻:指前此所作《題永福寺詩僧得川詩卷》詩。

〔二〕唐音宋派:謂唐宋詩風格流派。按,清初詩人作詩或崇唐人,或崇宋人,對此初白不以爲然,全無門户之見,故詩云“何須問”。

〔三〕寂寥:虚空無形。《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王弼注:“寂寥,無形體也。”

〔四〕緒:絲頭。

〔五〕“吾琴”句:《後漢書·蔡邕傳》:“吴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爲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

詩作於康熙四十年(一七〇一)冬,時小住吴門(今蘇州),年五十二歲。受其師黄宗羲、岳丈陸嘉淑及同學鄭梁等人影響,在挾唐持宋、各立門户以相矜詡之清初詩壇,初白不贊成唐宋之争,而主張博取衆長,提倡功力學問,注重學有所本。故是詩爲初白詩歌創作理論之代表性作品。首聯公開摒棄門户之見,頷聯提倡詩思細密老成、詩格骨力雄健,頸聯主張功到自然成,反對淺薄浮響之調,尾聯以“焦尾”自詡,願與知音共彈。全詩將抽象的詩歌創作理論以“老蠶”、“强弩”、“爐中火”、“水面瓢”等具體事物加以形象化的描述,比喻貼切生動,給人印象深刻。清查奕照評是詩頷、頸二聯曰:“詩中佳境,四語畫之,金針盡度,惜領悟者少耳。”

二十八日召試南書房〔一〕

屢下南宫第〔二〕,俄聞秘閣開〔三〕。一經雖舊習〔四〕,六論本非材〔五〕。不敢他途進,終慚特召來。平生無夢想,今日到蓬萊〔六〕。

〔一〕南書房:本康熙帝早年讀書處,在故宫乾清宫西南隅。後選調翰林或翰林出身之官員前往當值,除應制撰寫文字外,並遵帝意起草詔令。清昭槤《嘯亭續録·南書房》:“本朝自仁廟建立南書房於乾清門右階下,揀擇詞臣才品兼優者充之。”又,清震鈞《天咫偶聞》卷一:“南書房則在乾清宫南廓下之西,最爲清要之地。或代擬諭旨,或咨詢庶政,或訪問民隱,或講求學業。國初不必定用翰苑。故查初白、李復堂以舉人入;梅文穆、高江村、何屺瞻以諸生入;王白田以教官入。蓋天下人才,皆如燭照,故所取悉當如此,其禮數亦非他臣所敢望。”

〔二〕南宫:原指稱尚書省,此謂禮部會試,即進士考試。

〔三〕秘閣:皇帝制詔之地。此謂南書房。

〔四〕一經:一種經書。《史記·樂書》:“通一經之士不能獨知其辭,皆集會五經家,相與共講習讀之,乃能通知其意。”

〔五〕六論:謂宋科舉考試中的六道論題。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二:“大科始進文字,有合,則召試秘書省。出六論題於九經、諸子百家、十七史及其傳釋中爲目。而六論者,以五通爲過焉。”又,《宋史·選舉志二》:“(孝宗乾道)七年,詔舉制科以六論,增至五通爲合格。”

〔六〕蓬萊:蓬萊山,傳説中神山名。後亦喻仙境,此謂皇宫秘苑南書房。宋陳師道《晁無咎張文潛見過》詩:“功名付公等,歸路在蓬萊。”

詩作於康熙四十一年(一七〇二)十月二十八日,時由相國張玉書、直隸巡撫李光地(此從《國朝先正事略》説)推薦,赴德州行宫賦詩,得康熙帝青睞,遂詔隨入都入直南書房,時年五十三歲。其《赴召紀恩詩序》云:“伏念臣齠齡失學,壯歲居貧,年逾四十,始舉於鄉,三上禮闈,未成一第。自惟賦命蹇鈍,寸進無階,幸逢堯舜之君,自甘畎畝之樂,不知微賤姓名,何由上達。聞命之下,慚恧徊徨,罔知所措。”是詩即是此等心情之真實寫照。因爲實現畢生追求之“夢想”,詩人欣喜萬分,對未來充滿憧憬與美好遐想,字裏行間,亦充溢了對康熙的感恩不盡之情。清查奕照評是詩曰:“謙以自牧,仍自存身份。”

冬雪十二韻

朔候連三白〔一〕,同雲匝萬家〔二〕。縱横迷地軸〔三〕,灝汗極天涯〔四〕。樓閣高逾見,簾櫳薄易遮〔五〕。漸從疎處密,忽向整時斜。老柳飛揚絮〔六〕,枯梅頃刻花〔七〕。氣沉千里雁,寒噤幾村鴉。暗掃遺蝗種〔八〕,潛滋宿麥芽〔九〕。逢年先應瑞,是玉必無瑕。積厚光摇海,平鋪勢展沙。歲功資醖釀〔一〇〕,春事踵繁華。灞上吟情遠〔一一〕,山陰客棹賒〔一二〕。意中餘好景,留作畫圖誇。

〔一〕朔候:北方氣候。  三白:三度下雪。宋蘇軾《次韻陳四雪中賞梅》詩:“高歌對三白,遲暮慰安仁。”

〔二〕同雲:《詩·小雅·信南山》:“上天同雲,雨雪雰雰。”朱熹《集傳》:“同雲,雲一色也。將雪之候如此。”  匝:環繞。

〔三〕地軸:傳爲大地之軸。晉張華《博物志》卷一:“地有三千六百軸,犬牙相舉。”後亦以泛指大地。宋范成大《望海亭賦》:“浸地軸以上浮,盪天容而一色。”

〔四〕灝(haò)汗:猶灝瀚,水勢廣大貌。引申爲廣大、衆多。

〔五〕簾櫳:窗簾和窗牖,後因以泛指門窗的簾子。

〔六〕“老柳”句:《世説新語·言語》:“謝太傅寒雪日内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

〔七〕頃刻花:喻雪花。宋黄庭堅《詠雪奉呈廣平公》詩:“風迴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

〔八〕遺蝗:謂蝗蟲所産之卵。宋蘇軾《雪後書北臺壁》詩之二:“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雲有幾家。”王十朋注:“蝗遺子於地,若雪深一尺,則入地一丈。”

〔九〕宿麥:隔年成熟的麥,即冬麥。《漢書·武帝紀》:“遣謁者勸有水災郡種宿麥。”顔師古注:“秋冬種之,經歲乃熟,故云宿麥。”

〔一〇〕歲功:一年農事之收穫。《漢書·禮樂志》:“陽出布施於上而主歲功,陰入伏藏於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功。”又,金元好問《雜著》詩之一:“田家豈不苦?歲功聊可觀。”

〔一一〕灞上:地名。在今陝西省西安市東、灞水西高原上,因名。按,唐鄭棨言“詩思在灞橋風雪驢背上”,故後人多以灞上行吟爲賞雪的典故。

〔一二〕山陰:今浙江省紹興市。《藝文類聚》卷二引《語林》云:“王子猷居山陰,大雪夜,眠覺,開室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徬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溪,即便夜乘輕船就戴,經宿方至。既造門,不前便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詩作於康熙四十一年冬,時居京師。詩之前四句正面寫京城冬雪之紛揚灝翰,隨後一一從側面落筆,以雪中或雪後之各種不同事物、景觀的變化來表現大雪紛飛後的銀色世界。詩末則連用兩個典故,以突出詩人賞雪詠雪的閑情逸致。全詩結體緊湊,寫來深婉不迫,揮灑自如。

行過青石梁〔一〕

天豁新開嶺,鸞旗曉向東〔二〕。古藤攀石度,絶壁過雲通。鳥啄槐花雨,蟬嘶槲葉風〔三〕。林巒行不盡〔四〕,長在畫圖中。

〔一〕青石梁:《嘉慶重修一統志》卷四三《承德府》二:“青石梁,在灤平縣西南九十里,與黄土梁形勢相連。自兩間房至常山峪,群峯綿亘,青石梁最峭拔,高出諸山之上。”

〔二〕鸞旗:亦作“鸞旂”,天子儀仗所用旗子,上綉鸞鳥,因名。《漢書·賈捐之傳》:“鸞旗在前,屬車在後。”唐顔師古注:“鸞旗,編以羽毛,列繫橦旁,載於車上,大駕出,則陳於道而先行。”

〔三〕槲(hú):落葉喬木。

〔四〕林巒:樹林與峯巒,因泛指山林。唐王昌齡《山行入涇州》詩:“林巒信回惑,白日落何處。”

詩作於康熙四十二年(一七〇三)夏,時隨駕往承德避暑山莊,途經灤平縣西南之青石梁,時年五十四歲。詩寫隨駕行進所見塞外山巒景觀,幽深險峭,清奇自然。頸聯非唯對仗工穩,且神姿雅秀,清麗雋永。

賦夜光木〔一〕

積水生神木,俄登几案旁。四時無改火,五夜必騰光〔二〕。近映藜輝淡〔三〕,遥分桂魄涼〔四〕。頓教虚室白,臨卷勝螢囊〔五〕。

〔一〕夜光木:一種夜間能發出亮光的樹木。初白《陪獵筆記》:“初七日早入直,賜食鮮鹿茸、哈密瓜。東宫晚幸直房,傳示夜光木,乃山中老樹根爲冰水所淘,歲久有光,如水精置暗室中,能燭細字,真物理之不可解者。”

〔二〕五夜:即五更。梁陸倕《新刻漏銘》:“六日不辨,五夜不分。”唐李善注引衛宏《漢舊儀》:“晝夜漏起,省中用火,中黄門持五夜。五夜者: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也。”

〔三〕藜輝:《三輔黄圖》六載:漢成帝時,劉向校書天禄閣,“夜有老人著黄衣,植青藜杖,叩閣求見。向暗中獨坐誦書,老父乃吹杖端烟然,因以見向,授《五行洪範》之文。”此處以喻燭光。

〔四〕桂魄:喻月亮。唐王維《秋夜曲》:“桂魄初生秋露微,輕羅已薄未更衣。”

〔五〕螢囊:《晉書·車胤傳》:“胤恭勤不倦,博學多通。家貧不常得油,夏月則練囊盛數十螢火以照書,以夜繼日焉。”

詩作於康熙四十二年夏,時隨駕駐承德避暑山莊。詩中所賦“夜光木”,史無記載,録此以廣見聞。既是初白親眼目睹,當非向壁虚構之説。

連日恩賜鮮魚恭紀

銀鬣金鱗照坐隅〔一〕,烹鮮連日賜行廚〔二〕。感踰學士蓬池鱠〔三〕,味壓詩人丙穴腴〔四〕。素食餘慚留匕箸〔五〕,加餐遠信慰江湖〔六〕。笠簷蓑袂平生夢,臣本烟波一釣徒〔七〕。

〔一〕銀鬣:銀白色的魚鬐。《古今韻會舉要·叶韻》引《增韻》:“鬣,魚龍頷旁小鬐皆曰鬣。”晉木華《海賦》:“巨鱗插雲,鬐鬣刺天。”  坐隅:座位旁邊。漢賈誼《鵩鳥賦》:“鵩集予舍,止於坐隅兮。”

〔二〕行廚:傳送之酒食。北周庾信《詠畫屏風詩》之十七:“行廚半路待,載妓一雙迴。”

〔三〕蓬池:即蓬萊池,在今陝西省長安縣原大明宫蓬萊殿附近。唐李德裕《述夢詩四十韻》:“荷静蓬池鱠,冰寒郢水醪。”原注:“每學士初上賜食,皆是蓬萊池魚鱠。”

〔四〕丙穴:地名,大丙山之穴,在今陝西省略陽縣東南。晉左思《蜀都賦》:“嘉魚出於丙穴,良木攢於褒谷。”後因以丙穴指代嘉魚。《太平御覽》卷九三七引晉張華《博物志》:“江陽縣北有魚穴二所,常以二月八日出魚,魚名丙穴。”又,初白自注:“元虞集詩:‘魚藏丙穴腴。’”

〔五〕素食:猶言素餐。《詩·魏風·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本謂不勞而食,此言無功而受食禄。故詩中云“慚”。  匕箸:亦作“匕筯”,謂羹匙和筷子。唐劉禹錫《爲杜相公謝就宅賜食狀》:“舉其匕筯,若負丘山。”

〔六〕加餐:勸人多進飲食。《古詩十九首》之一:“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七〕“笠簷”二句:初白自注:“陸龜蒙詩:‘笠簷簑袂有殘聲。’”按,此句出自唐陸龜蒙《晚渡》詩:“半波風雨半波晴,漁曲飄秋野調清。各樣蓮船逗村去,笠簷蓑袂有殘聲。”

詩作於康熙四十二年夏,時隨駕駐承德避暑山莊。是詩於《敬業堂詩集》中並非上乘之作,然末聯却使作者獲得極大聲譽,被傳爲康熙盛世之玉堂佳話,可參見本書《前言》第四部分。然真正欣賞此詩者却非康熙,乃是當時的皇太子胤礽。初白《十八日駕幸釣臺召臣等隨行賜膳釣魚恭紀》詩之四自注云:“午後奉旨翰林諸臣赴皇太子行幄釣魚。臣前謝賜魚詩,有‘臣本烟波一釣徒’之句,東宫舉以示近侍。并記以志愧。”又,從本詩編排次序看,乃作於避暑山莊,因塞外鮮有魚鮮,故初白深以連日“恩賜鮮魚”爲幸,而《清史稿》、《國史列傳》等所云“帝幸南苑,捕魚賜近臣,命賦詩,慎行有句云‘笠簷蓑袂平生夢,臣本烟波一釣徒’”云云,顯然所載有誤。清翁方綱評是詩云:“結句好,遂成故實。”

七夕喀喇火屯雨後作〔一〕

雕霧鷹風漲泬寥〔二〕,一天秋意頓蕭蕭〔三〕。彩虹截斷遼西雨〔四〕,飛入銀河當鵲橋。

〔一〕喀喇火屯:康熙北巡行宫名,亦稱“喀喇河屯”,即今灤河鎮,位於伊遜河與灤河匯流處。行宫修建於康熙四十年,爲清帝早期巡行塞外之重要政治活動中心。據康熙四十三年玄燁爲穹覽寺所寫碑文云:“喀喇河屯者,蒙古名,即烏城也,乃古興州所轄。朕避暑出塞,因土肥水甘,泉清峯秀,故駐蹕於此,未嘗不飲食倍加,精神爽健。所以鳩工此地,建離宫數十間,茅茨土階,不彩不畫,但取其容坐避暑之計也。日理萬機,未嘗少輟,與宫中無異。”

〔二〕雕霧:謂變幻多姿之霧氣。  鷹風:秋風。《漢書·五行志》:“立秋而鷹隼擊。”後因以鷹風指秋風。唐王勃《餞韋兵曹》詩:“鷹風凋晚葉,蟬露泣秋枝。”  泬寥:空曠貌。戰國楚宋玉《九辯》:“泬寥兮天高而氣清。”《文選》注:“泬寥,曠蕩而虚静也。或曰泬寥猶蕭條無雲貌。”

〔三〕蕭蕭:淒清、寒冷。唐韓愈《謝自然》詩:“白日變幽晦,蕭蕭風景寒。”

〔四〕遼西:郡名。戰國燕地。秦置,屬幽州,漢因之。治陽樂。轄境相當今河北遷西縣、樂亭縣以東、長城以南、大凌河下游以西地區。

詩作於康熙四十二年七月初七日,時隨鑾駕小駐塞外喀喇火屯行宫。詩寫雨後彩虹,緊扣詩題“七夕”,意境華美清峻,想象奇特豐富,詩筆清華英茂。唯因對浪漫巧思之缺乏理解,一向對查詩取嚴厲批評態度的清翁方綱評是詩曰:“巧而不真。”

春分禁中雨〔一〕

小雨流鶯外〔二〕,濛濛紫界牆。不知春過半,但覺日添長。白髮趨中禁,芳時感異鄉。多煩玉階草,爲我報年光。

〔一〕春分:節令名。每年在公曆三月二十或二十一日。  禁中:謂帝王所居宫内,此指紫禁城内。漢蔡邕《獨斷》卷上:“禁中者,門户有禁,非侍御者不得入,故曰禁中。”

〔二〕流鶯:即鶯。流者,謂其鳴聲婉轉。李白《對酒》詩:“流鶯啼碧樹,明月窺金罍。”

詩作於康熙四十三年(一七〇四)二月,時居京師,年五十五歲。細雨濛濛,鶯聲圓囀,小草映碧,春光流逝。詩人身在禁苑,不知不覺中,對此徒添幾分惆悵,思鄉情緒,悄然萌生。全詩輕快流利,一如行雲流水。末句悲愉自見,意深味長。

池上雙鶴

長鳴相和兩仙禽〔一〕,多在陽坡少在陰。偶向清池閒照影,被人猜有羨魚心〔二〕。

〔一〕仙禽:喻鶴。相傳仙人多騎鶴,因稱。語本《藝文類聚》卷九〇所引《相鶴經》:“鶴,陽鳥也,而游於陰,蓋羽族之宗長,仙人之騏驥也。”又,南朝宋鮑照《舞鶴賦》:“散幽經以驗物,偉胎化之仙禽。”

〔二〕羨魚:謂意存想望。語本《淮南子·説林訓》:“臨河而羨魚,不若歸家織網。”

詩作於康熙四十三年四五月間,時在京都當直南書房。初白初爲康熙賞識,五衷銘感,其《奉和聖製詠雁恭次原韻》詩有云:“羽毛知自愛,一一待春風。”頗思有所作爲。然一年未滿,已遭人猜忌。“鶴骨清添勁,龍鱗老雙剛。”(《賦得歲寒堅後凋》)詩人正直的本性終使他早賦遂初。是詩雖是詠鶴,却設譬託寓,含意深刻,非一般詠物詩所可比擬,故朱彝尊評之曰:“風標高潔,見於言外。”

恩賜哆囉雨衣恭紀〔一〕

短褐頻趨道路塵〔二〕,青氈猶是向來貧〔三〕。爲憐褦襶隨朝士〔四〕,特賜哆囉出罽賓〔五〕。燥濕推恩慚厚庇,短長稱意荷終身。從今聽雨聽風候,儤直堪誇楯梐人〔六〕。

〔一〕哆囉:即哆囉呢,一種西洋呢料。《紅樓夢》四十九回:“獨李紈穿一件哆囉呢對襟褂子。”一説此哆囉同“多羅”,樹名,詳見篇末評講。

〔二〕短褐:粗布短衣,古代多爲貧賤者所服。晉陶潛《五柳先生傳》:“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又,《新唐書·車服志》:“士服短褐。”

〔三〕青氈:青色氈毯。《晉書·王羲之傳》:“夜卧齋中,而有人入其室,盜物都盡。獻之徐曰:‘偷兒,青氈我家舊物,可特置之。’”後因由“青氈舊物”義轉指謂寒儒生活。

〔四〕褦襶(nài dài):衣服粗重寬大,既不合身又不合時。因喻無能,不曉事。三國魏程曉《嘲熱客》詩:“今世褦襶子,觸熱到人家。”

〔五〕罽(jì)賓:古西域國名。所指地域因時代而異。漢代在今喀布爾河下游及克什米爾一帶,都循鮮城。隋、唐兩代則位於阿富汗東北一帶。爲佛教之大乘派發源地。

〔六〕儤(bào)直:亦作“儤值”,官吏在官府連日值宿。唐楊鉅《翰林學士院舊規·初入儤直例》:“每新人入,五儤三直一點,自後兩直一點,兩人齊入即無點。初入亦須酌量都儤直數足三直多少。”宋王禹偁《贈浚儀朱學士》詩:“何時儤直來相伴,三入承明興漸闌。”楯梐(bì)人:守護梐枑者。楯,同“盾”。梐,梐枑,古代宫署前阻擋行人之障礙物,以木條交叉做成,俗稱“行馬”或“拒馬叉子”。按此用《史記》陛楯郎典故。《滑稽列傳》:“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詩作於康熙四十三年三四月間,時居京師。詩爲謝恩而作,多戴德之辭。清李伯元《莊諧詩話》有云:“蒙古人以游牧爲生,嫻弓馬,耐勞苦,居無定所,亦無宫室。男婦雜處帳篷中,蔽風雨而已。帳以油布爲之,有用多羅皮者,非貴族不辦。多羅,蒙古樹名,譯言滿也。多羅之精者編作雨衣,輕巧便捷,入水不濡。卷之,一手可握。每套值銀二百餘。查初白扈駕木蘭,值大雨,聖祖以己所御雨具賜之,即多羅皮織成者也。”其述未見他書所載,且與詩中“出璌賓”云云不甚相合,姑可聊備一説。

苑中聞鶯〔一〕

晝與人聲静,牆兼晷影移〔二〕。四圍千碧樹,百囀兩黄鸝。椹熟蠶應老〔三〕,芒疎麥正垂。未聾雙耳在,爲爾立多時。

〔一〕苑中:禁苑之中,即宫廷禁地。

〔二〕晷影:日影。晷,測日影以定時刻的儀器。《晉書·魯勝傳》:“以冬至之後,立晷測影,準度日月星。”

〔三〕椹:桑椹。  蠶老:《農政全書》卷三一:“《韓氏直説》:‘蠶自大眠後,十五六頓即老。’蠶自蟻至老,不過二十四五日。”又,後漢崔寔四民月令》:“三月,清明節,令蠶妾治蠶室,除隙穴,具槌朚箔籠。”據此,“椹熟蠶老”之時當在農曆四五月間。

詩作於康熙四十三年五月,時在京城南書房當值。詩之前半叙寫景物,後半由節令物候的感悟展開想象,隱約而曲折地表露出思鄉情感,寫來深情含蓄,不露形跡。清朱彝尊評是詩曰:“遠韻高致。”

移寓城南道院納凉〔一〕

不信人間有鬱蒸〔二〕,好風來處晚涼增。滿城鐘磬初生月,隔水簾櫳漸吐燈。書少祇宜高閣庋〔三〕,牆低聊當曲欄憑。白鬚道士休相避,我已身如退院僧〔四〕。

〔一〕城南道院:在京城外西南。清吴長元《宸垣識略》卷一〇:“城南道院在望遠村東,去陶然亭二里。”

〔二〕鬱蒸:悶熱。《素問·五運行大論》:“其令鬱蒸。”王冰注:“鬱,盛也;蒸,熱也。言盛熱氣如蒸。”杜甫《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韵》詩:“花月窮遊宴,炎天避鬱蒸。”

〔三〕庋(guǐ):收藏。

〔四〕退院僧:脱離寺院之年老僧人。宋陸游《初夜》詩:“身似遊邊客,心如退院僧。”

詩作於康熙四十三年夏,時居京師。酷暑鬱蒸,納涼道院,是詩即記移寓道院之見聞感受。頷聯尤形象生動,遒練精警。清王文濡《清詩評注讀本》卷六評云:“詩意静穆,盛夏讀之,覺颯颯有風至。”

詠金絲桃應皇太子令〔一〕

裝束渾疑出道家〔二〕,川原何用覓紅霞〔三〕。偶分高士籬邊色〔四〕,仍是仙人洞裏花〔五〕。金粉露涼朝蝶夢〔六〕,檀心香颭午蜂衙〔七〕。尋來莫怪漁舟誤,比似桃源路更賒〔八〕

〔一〕金絲桃:花名。因其花如桃而大,其鬚多而長如海棠絲,絲末各有一小蕊珠,故又名金絲海棠。《廣群芳譜》卷二五:“金絲桃,南中多有之,塞外遍地叢生。六、七月開花,尤爲絢爛。花五瓣,如桃而長,色鵝黄,心微緑。”  皇太子:謂康熙第二子胤礽(一六七四—一七二四)。生後第二年即被立爲皇太子。後因結黨謀位,“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虐衆,暴戾淫亂”(見《東華録》卷八一),先後兩度被廢而遭禁錮。雍正二年病故。

〔二〕“裝束”句:道家法衣多著黄色,黄色屬土,除示莊重外,寓有“道化萬物,參贊化育”之意,故云。韓愈《華山女》詩:“黄衣道士亦講説,座下寥落如明星。”注引《唐六典》:“凡道士、女道士衣服,皆以木蘭青碧皂荆黄畤之色。”

〔三〕川原:謂原野。  紅霞:喻桃花。

〔四〕高士:謂隱士。  籬邊色:指菊花。陶淵明《飲酒詩》之五:“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五〕仙人洞:謂天台山桃源洞,用漢劉、阮入天台採藥遇仙故事。五代王松年《仙苑編珠》卷上:“劉晨、阮肇,剡縣人也。採藥於天姥岑,迷入桃源洞,遇諸仙。經半年却歸,已見七代孫子。”又,《輿地紀勝》卷一二:“劉阮洞,在天台縣西北二十里。漢永平中,劉晨、阮肇入山採藥失道,見桃食之,覺身輕。行數里至溪滸,有二女方笄,笑迎以歸。留半載謝去,至家子孫已七世矣。”

〔六〕蝶夢:典出《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後因以稱代夢。此句意謂:蝴蝶久久停在沾滿露水的花蕊上,足以成夢。

〔七〕檀心:指花心。  蜂衙:衆蜂簇擁蜂王,如朝拜屏衛,稱蜂衙。宋陸佃《埤雅·釋蟲》:“蜂有兩衙應朝,其主之所在,衆蜂爲之旋繞,如衛。”此謂群蜂繞聚花心。

〔八〕桃源:桃花源。晉陶潛作有《桃花源記》一文,云太元中,武陵人某捕魚從溪而行,忽逢桃花林夾兩岸,數百步無雜木,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異之,前行窮林,林盡見山,山有小口,仿佛有光,遂舍船步入洞中。見其中别有天地,男女耕作,怡然自樂,自云先世避秦亂至此,與世隔絶,不知有漢,無論晉魏。既出,復往尋之,則迷而不復得路矣。  賒:遥遠。

詩作於康熙四十四年(一七〇五)六七月間,時奉旨隨駕木蘭圍獵後巡視邊域,由雍安嶺渡庫勒齊河抵張家口,又四百里,始入居庸關,是詩即作於黄甲營至樺榆溝途中。時年五十六歲。詩之前半由金絲海棠之外部形象展開充分想象,頸聯復就花心之容易沾蜂惹蝶作窮形盡相的描繪,不唯對仗精工,而且極具巧思。一結仍回扣一“桃”字,氣足神完。清朱彝尊評是詩曰:“老手出筆,平淡中有奇致,令人百想不能到,洵是絶調。”

烏喇帶秋分日作前夕大雷雨昨日微雪故詩中紀之〔一〕

朔野秋光少,俄驚草木衰。大都殘暑退,便是早寒來。天霽今朝雪〔二〕,山收昨夜雷。匆匆裘换葛〔三〕,節序暗相催。

〔一〕烏喇:地名,位於塞北去木蘭圍場之波羅火屯(今河北省隆化縣)行宫至張三營行宫(在波羅火屯北)間之伊遜河畔。

〔二〕霽:雨停雪止。

〔三〕裘:皮衣或棉衣俱可稱裘。清曹廷棟《養生隨筆》卷三:“放翁詩:‘奇温吉貝裘。’東坡詩:‘江東賈客木棉裘。’蓋不獨皮衣爲裘,絮衣亦可名裘也。”  葛:葛衣,即俗稱之夏布衫,以葛之纖維織成。

詩作於康熙四十四年七八月間,時扈從康熙帝木蘭秋獮途經烏喇小城。詩寫節序轉换,令人不知不覺,全以口語道出,平易中見警醒之意。朱彝尊評曰:“邊方風氣,不經意語寫出,奇絶。”

度達陰嶺看紅葉〔一〕

蛇躡猿攀路僅通,溪聲忽轉一山紅。行來不道秋纔半,已在寒林薄雪中。

〔一〕達陰嶺:山巒名,在今隆化縣西北。

詩作於康熙四十四年七月,時再次扈蹕塞外避暑山莊,途經承德府波羅火屯行宫以北之達陰嶺。鳥道羊腸,山路仄險,小溪湍湍,紅葉如火,薄雪紛飛,詩人行進在塞外山岡,中秋未過而冬季已臨,眼前所見,全然是一派異域風光。

淮北聞雁

風急霜清欲度淮,數聲客夢驀驚迴。與誰好作江湖伴〔一〕,憐汝亦從邊塞來。殘月曉催千片落,長天寒曳一繩開。蓮房菰米沈波後〔二〕,集澤群多亦可哀〔三〕。

〔一〕“與誰”句:初白自注:“東坡詩:‘我衰寄江湖,老伴雜鵝鴨。’”

〔二〕菰米:菰之實。一名雕胡米,舊時被列爲六穀之一。《本草綱目·穀二·菰米》引蘇頌曰:“菰生水中,至秋結實,乃雕胡米也,古人以爲美饌。今饑歲,人猶採以當糧。”杜甫《秋興》詩之七:“波漂菰米沈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

〔三〕“集澤”句:初白自注:“夏秋之交,淮南北皆被水。”

詩作於康熙四十五年(一七〇六)冬,時請假回鄉葬親,道經淮北,年五十七歲。詩題寫雁,實則取象徵比擬手法,句句以雁喻人,譬喻淮北災民,其藝術構思與杜牧之《早雁》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夜泊京口〔一〕

誰信勞生有路難〔二〕,山川猶作故鄉看。風翻石壁連城動,潮滿江船出口寬。細火一星疑遠市,重裘二月尚春寒。東君不管梅花信〔三〕,任向高樓笛裏殘〔四〕。

〔一〕京口:古城名。即今江蘇省鎮江市。

〔二〕勞生:辛苦勞累的生活。《莊子·大宗師》:“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俟我以老,息我以死。”唐張喬《江南别友人》詩:“勞生故白頭,頭白未應休。”

〔三〕東君:司春之神。唐成彦雄《柳枝詞》之三:“東君愛惜與先春,草澤無人處也新。”  梅花信:二十四番花信風之一。宋周煇《清波雜志》卷九:“江南自初春至首夏有二十四番風信,梅花風最先,楝花風居後。”

〔四〕“任向”句:漢樂府横吹曲有名《梅花落》,亦名《梅花曲》。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横吹曲辭四》:“《梅花落》,本笛中曲也。按唐大角曲,亦有《大單于》、《小單于》、《大梅花》、《小梅花》等曲,今其聲猶有存者。”

詩作於康熙四十六年(一七〇七)二月,時北上迎鑾,途次京口,年五十八歲。其《迎鑾集序》云:“丙戌(一七〇六)偪臘抵家,營先人葬事畢,將於西阡築舍爲休息計。會天子閲河南巡,在籍臣僚,例應遠迎。明年正月,買舟渡河,隨鑾自淮陽抵江寧,至蘇杭。五月初,於高郵送駕,再展六月之假,乃復歸里。”是詩即作於迎駕途中,頷頸二聯妥帖工穩,生動出色。末聯寓時光流逝、莫予我待之慨。

奉謁侍讀秦公於寄暢園敬呈五章〔一〕(選其二)

合抱凌雲勢不孤,名材得並豫章無〔二〕?平安上報天顔喜,此樹江南祇一株〔三〕。

〔一〕侍讀:官名,即侍讀學士。始設置於唐,初屬集賢殿書院,職在刊緝經籍。後爲翰林院學士之一,職在爲皇帝及太子講讀經史,以備顧問應對。  秦公:疑爲秦松齡(一六三六—一七一四),字漢石,一字留仙,號對巖,又號次淑。江蘇無錫人。順治十二年(一六五五)進士,官國史院檢討,以奏銷案褫職。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復舉博學鴻詞,後授檢討。典江西鄉試,官左春坊左諭德。二十三年,因事罣誤,歸。里居二十餘年,專治《毛詩》,自爲詩文集曰《蒼峴山人集》。“家有(寄暢)園,在惠山之麓,擅林泉之勝。罷官後鍵户讀書,與故人遺老倡和其中。”(清盧見曾《漁洋感舊集小傳》)寄暢園:在今江蘇省無錫市惠山寺左。明正德中,尚書秦金並南隱、漚寓二僧舍爲之,初名“鳳谷行窩”。後副都御史秦耀易今名,又稱秦園。明時有雲間張漣,善累石,此園布置,悉出其手,幽雅秀美,爲惠麓園林之冠。清聖祖南巡,曾駐蹕於此園中。

〔二〕豫章:木名。《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楠豫章。”張守節《正義》:“按,温活人云:‘豫,今之枕木也;章,今之樟木也。二木生至七年,枕、章乃可分别。’”唐白居易《寓意》詩:“豫章生深山,七年而後知。”一説,豫章即樟木。《後漢書·王符傳》:“今者京師貴戚,必欲江南檽梓豫章之木。”李賢注:“豫章,即樟木也。”

〔三〕此樹:初白自注:“園中樟樹一本,乃數百年物,上嘗傳問此樹無恙,故云。”

詩作於康熙四十六年四五月間,時隨鑾駕小駐無錫寄暢園。關於此詩所詠樟木,清陳康祺《燕下鄉脞録》有云:“無錫惠山寄暢園,有樟樹一株,其大數抱,枝葉皆香,千年物也。聖祖南巡,每幸園,嘗撫玩不置。第六次回鑾後,猶憶及之,問無恙否?查慎行詩云云。迨聖祖賓天,此樹遂枯,亦可異也。”清翁方綱評是詩曰:“可作故實。”

虎丘花信樓與馬素村别〔一〕

樓頭樹色已葱葱,樓外烟光薄未融〔二〕。客況前遊前度夢〔三〕,春程一雨一番風。緑蕪望極空濛際〔四〕,白髮痕深聚散中。多感故人臨别意,揮絃遥送倦飛鴻〔五〕。

〔一〕虎丘:山名。在今江蘇省蘇州市西北閶門外。南朝宋裴駰《史記集解》引《越絶書》曰:“闔閭冢在吴縣昌門外,名曰虎丘。下池廣六十步,水深一丈五尺,桐棺三重,澒池六尺,玉鳧流扁諸之劍三千,方員之口三千,槃郢、魚腸之劍在焉。卒十餘萬人治之,取土臨湖。葬之三日,白虎居其上,故號曰虎丘。”又,《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四:“虎丘山,府西北七里。一名海湧山。相傳闔閭葬處,唐時諱虎,亦曰‘武丘’。”  花信樓:虎丘附近樓名。  馬素村:名翼贊,字叔静,寒中弟。初白同鄉好友。雍正癸卯(一七二三)進士,曾官觀城知縣。

〔二〕融:和煦;暖和。前蜀毛文錫《接賢賓》詞:“香韉鏤襜五花驄,值春景初融。”

〔三〕“客況”句:初白自注:“去年二月泊舟樓下,五日乃渡江。”

〔四〕緑蕪:叢生之緑草。唐韓偓《船頭》詩:“兩岸緑蕪齊似剪,掩映雲山相向晚。”

〔五〕“揮絃”句:語本三國魏嵇康《四言贈兄秀才公穆入軍詩》之一四:“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此化用其句意。

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一七〇八)春,時葬親假滿,北上返京供職,途經蘇州虎丘山,時年五十九歲。從是詩末句看,作者自視爲“倦飛”之鴻,其歸隱之志已萌,不復視仕途爲蓬萊仙境矣。

池河驛〔一〕

古驛千家聚,鍾離北望孤〔二〕。河流近淮泗〔三〕,山脈盡荆塗〔四〕。客飯論珠貴〔五〕,村醪計盞沽〔六〕。明朝貪早發,前路入平蕪。

〔一〕池河驛:參前七律《池河驛》注〔一〕。

〔二〕鍾離:城名。《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一《鳳陽府》:“鍾離城,在(臨淮)縣東四里,古鍾離子國。”漢置鍾離縣,三國魏廢,晉復置,改燕縣,北齊復名鍾離,金改臨淮,元復舊稱,明又改臨淮,清入鳳陽府。故城在今安徽鳳陽縣東北二十里。

〔三〕淮泗:淮河與泗水。詳前《望碭山》詩注〔三〕。

〔四〕荆塗:荆山與塗山。荆山,在今安徽懷遠縣西南一里。塗山,在今安徽懷遠縣東南八里,淮河東岸,亦名當塗山。與荆山夾淮對峙。《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一《鳳陽府》引《水經注》:“荆塗二山,相爲一脈。禹以桐柏之流泛濫爲害,乃鑿山爲二以通之。今兩山間有斷接谷,濱淮爲勝。”

〔五〕“客飯”句:語本《戰國策·楚策三》:“楚國之食貴於玉,薪貴於桂。”宋蘇軾《浣溪沙·再和前韻》詞:“空腹有詩衣有結,濕薪如桂米如珠。”

〔六〕村醪:村酒。醪,本指酒釀。引申爲濁酒。唐司空圖《柏東》詩:“免教世路人相忌,逢著村醪亦不憎。”

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春,時返京供職途經安徽定遠縣之池河鎮。詩人十三年前偕同學許霜巖遊歷開封回歸海寧故里時,曾作過一首七律《池河驛》,描述了此地的自然風光,表達了一種過客匆匆、倦羽還歸的心情。十三年後,詩人再度經過此地,山河依舊,然而“客飯論珠貴,村醪計盞沽”,生活却今非昔比、大不如前了。全詩雖不著一字褒貶,而康熙“盛世”景況,由此可見一斑。

臨淮縣渡河〔一〕

暴漲衝橋斷,孤城比石堅〔二〕。中流聲沸地,别浦氣沈烟。渴虎憎關吏〔三〕,饑烏仰客船。渡淮魚米賤,隣壤接豐年。

〔一〕臨淮縣:在鳳陽縣東。始名于金代,明初曾爲府治。參見上首注〔二〕。

〔二〕孤城:謂臨淮城。

〔三〕渴虎:宋蘇軾《白水山佛蹟巖》詩:“潛鱗有飢蛟,掉尾取渴虎。”初白注引《唐子西語録》:“惠州有潭,潭有潛蛟,人未之信也。虎飲水其上,蛟尾而食之。俄而浮骨水上,人方知之。”

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春,時由海寧返京,途經臨淮縣城。臨淮城位於東濠水與淮河交匯處,縣城屢圮於大水。初白渡淮所見,亦屬驚心動魄。而守渡關吏却乘機大敲竹杠,其貪於財猶渴虎之貪於飲,誠如孔子所云:“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也。”

大雪暮抵開封湯西崖前輩留飲學署二首〔一〕(選其二)

一代文章伯〔二〕,中原桃李陰〔三〕。青春聊作伴〔四〕,白髮莫相侵〔五〕。與國培元氣〔六〕,於公識苦心。人知讀書貴,士價比黄金〔七〕。

〔一〕湯西崖:湯右曾,字西崖,參前《同吴六皆陳叔毅湯西崖宿摩訶庵》詩注〔一〕。

〔二〕“一代”句:《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三:“論者稱浙中詩派,前推竹垞,後推西崖,兩家之間,莫有能越之者。”

〔三〕桃李陰:謂弟子門生衆多。《新唐書·狄仁傑傳》:“天下桃李,悉在公門矣。”唐白居易《春和令公緑野堂種花》詩:“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又,清鄭方坤《國朝名家詩鈔小傳》:“西崖爲漁洋入室弟子,初膺史職,終掌院事,大小雅材,悉歸陶冶。”

〔四〕“青春”句: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此化用其句。

〔五〕“白髮”句:晉《子夜歌》:“誰知相思老,玄鬢白髮侵。”

〔六〕元氣:關乎國家生存發展之精神與物質力量,此謂人材。

〔七〕“士價”句:明岳正詩:“黄金不置高臺上,似怪年來士價輕。”

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二月,時由海寧返京,途經河南開封。湯右曾爲初白前輩好友,彼此相識亦早,還在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七八月間初白遊學京師時,便曾一起同遊香山。此番道經開封,距第一次相識時隔二十四年,西崖正以禮部給事中提督河南學政。故人重逢,把盞開懷,其喜悦之情可以想見。然是詩未曾著筆一“逢”字或一“飲”字,而着重突出了西崖的地位聲望及其對河南學界所作出的貢獻,藉此以表達自己的崇敬心情,而彼此相知相慕之情誼亦不言自明。全詩入深出淺,熟處求生,看似平平不甚用勁,實則精氣内斂,功力彌滿。

渡黄河

地勢豁中州〔一〕,黄河掌上流。岸低沙易涸,天遠樹全浮。梁宋回頭失〔二〕,徐淮極目收〔三〕。身輕往來便,自嘆不如鷗。

〔一〕豁:開朗;寬敞。《漢書·揚雄傳》上:“灑沈菑於豁瀆兮,播九河於東瀕。”唐顔師古注:“豁,開也。”  中州:謂中原地區。宋王安石《黄河》詩:“派出崑崙五色流,一支黄濁貫中州。”

〔二〕梁宋:均古國名。梁,戰國時魏國。公元前三六一年,魏惠王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此後,魏遂亦稱之梁。宋,開國君主爲商王紂之庶兄微子啓,建都商丘(今河南商丘南),有今河南東部及山東、江蘇、安徽間地。公元前二八六年爲齊所滅。

〔三〕徐淮:均地名。徐,徐州,古九州之一,《書·禹貢》:“海岱及淮惟徐州。”孔穎達傳:“東至海,北至岱,南及淮。”所轄約在今江蘇、山東、安徽之部分地區。淮,淮河。

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二三月間,時由海寧返京,途經開封以北之黄河渡口。詩人多次往返江浙與京師之間,備嘗道路艱苦,尤其此番回京,實有身不由己之慨。其《還朝集序》有云:“家居一年,展限已滿,州縣敦迫就道,勢難逡巡。”可見迫於皇命,無可奈何,而推其本心,已欲早賦《遂初》,不想常伴君王,故其結尾嘆曰:“身輕往來便,自嘆不如鷗。”詩之前三聯,則分别從各個不同角度,或遠觀,或近視,或回看,表現了黄河的浩蕩東流與中原地勢的開闊,氣魄宏大,超邁横絶,令人胸襟爲寬,寫來清雄沉博,隽偉奔逸。

早過淇縣〔一〕

高登橋下水湯湯,朝涉河邊露氣涼〔二〕。行過淇園天未曉〔三〕,一痕殘月杏花香。

〔一〕淇縣:清屬衛輝府。《讀史方輿紀要》卷四九《衛輝府》:“淇縣,在府北五十里。北至彰德府湯陰縣六十里。漢河内郡朝歌縣地,唐宋時衛縣之鹿臺鄉也。元初置淇州,又置臨淇縣爲州治,屬大名路。至元三年,省臨淇縣,以淇州屬衛輝路。明初改州爲縣。”

〔二〕“高登”二句:初白原注:“高登橋、朝涉河皆在城南。”  水湯(shāng)湯:語本《詩經·衛風·氓》:“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湯湯,水盛流貌。

〔三〕淇園:地名,以産竹著稱。《詩·衛風·淇奥》所詠:“瞻彼淇奥,緑竹猗猗。”即此。《清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〇〇《衛輝府二》:“淇園,在淇縣西北三十五里,即《詩》所詠‘淇奥’也。”

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三月,時由海寧北行還朝供職,途經今河南省淇縣。詩之前三句依次寫出早行所經過的地方,緊扣一“早”字。詩之末句則寫其早行所見之特有景色:杏花淡宕,殘月朦朧。有此清疏妙麗之筆,全詩境界齊出,尤顯婉約柔麗,清淡幽美。清張維屏《國朝詩人徵略》引《聽松廬詩話》云:“初白先生詩極清真,極雋永,亦典切,亦空靈,如明鏡之肖形,如化工之賦物,其妙祇是能達。”

鄴下雜詠四首〔一〕(選其二)

一賦何當敵《兩京》〔二〕,也知土木費經營。濁漳確是無情物〔三〕,流盡繁華只此聲!

〔一〕鄴下:猶鄴中,即三國魏之都城鄴。故址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鄴鎮東。

〔二〕一賦:謂晉左思之《魏都賦》。  《兩京》:謂東漢張衡所作《西京賦》和《東京賦》。按,《魏都賦》曾極寫鄴城之山川、形勝、物産與建築,初白謂不敵《兩京賦》,實則盛贊鄴城當年之無比繁華昌盛,誠左思難能窮盡。

〔三〕濁漳:謂漳水。《讀史方輿紀要》卷四九《彰德府》:“漳水,在臨漳縣西。有二源:一出山西潞安府長子縣發鳩山,曰濁漳,東流入府界,過林縣北,又東經安陽縣北,至縣西而合清漳。一出山西太原府平定州樂平縣少山,曰清漳,歷遼州潞安府境入府界,經涉縣及磁州南,又東南經縣西,合於濁漳。其相合處,謂之交漳口。”按,此以濁漳代清漳,實指二漳合流後之漳河水。

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三四月間,時由海寧北行還朝供職,途經臨漳縣古鄴都。鄴城在歷史上無比繁華,曾是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方,但初白到此,早已冷落荒涼,雖水聲依舊,而古鄴面目皆非。詩人對此十分感慨,寫下《鄴下雜詠》詩四首。然四首之中,餘皆叙寫眼前風物,唯此詩大有懷古之意,興亡之感。當年之繁華消歇,與漳河之流水依舊,本屬並無干係的兩件事,而作者却以擬人化的手法,用“流盡繁華只此聲”表明了歷史的無情,將漳河流淌之無心變爲流盡繁華之有意行動,其構思不可謂不妙。

鴉拾粒行

牛前仰而犁,鴉後俯以拾。牛豈爲鴉耕,鴉因牛得粒。農夫呞牛長苦饑〔一〕,不如鴉群飽食東西飛。

〔一〕呞牛:餵牛。呞,牛反芻。《詩·小雅·無羊》:“爾牛來思,其耳濕濕。”毛傳:“呞而動其耳濕濕然。”陸德明《釋文》:“呞,本又作‘唛’,亦作‘璍’,……郭注《爾雅》云:‘食已,復出嚼之也。’”

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三四月間,時北行還朝供職,途經順德府(今河北省邢臺市)。詩雖寫鴉之“因牛得粒”,大乘其便,實則意在譴責世間之不勞而獲者。

七月十四夜寓樓對月〔一〕

此地殊空闊,高樓更上層。天孤一輪月,星散萬家燈。稍覺浮塵斂,俄看濁水澄。夜涼人不寐,好景惜憑陵〔二〕。

〔一〕寓樓:在城南道院。初白《道院集序》云:“余自甲申(一七〇四)以後,僦居城南道院者三年。今春寓直西郊,五月駕幸山莊避暑,余仍回舊寓。”

〔二〕憑陵:侵凌。李白《大鵬賦》:“燀赫乎宇宙,憑陵乎崑崙。”

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七月十四日,時居京師城南道院。詩之首聯從側面落筆,寫賞月環境;中間兩聯正面寫月色月景,頷聯工致而深遠幽静;末聯則以月好人難入寐作結,伸足“對月”題意。全詩平和通脱,閒淡自然,高簡而不率易。

初遊城南陶然亭〔一〕

望遠村東緩轡遊〔二〕,忽從飲馬得清流。黄塵烏帽抽身晚〔三〕,白露蒼葭洗眼秋〔四〕。風偃萬梢鋪井底〔五〕,日斜雙鷺起城頭。誰憐一派蕭蕭意,我是江湖未泊舟。

〔一〕陶然亭:在今北京市區南隅,右安門内東北。原名“江亭”,始建於康熙三十四年(一六九五),爲工部郎中江藻所建,其山門内簷下金字木匾上“陶然”二字即江藻遺墨,取白居易《與夢得沽酒閑飲且約後期》詩“更待菊黄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詩意。一九五二年始闢爲陶然亭公園。

〔二〕望遠村:初白自注:“余寓居道院在望遠村東,去亭纔二里。”

〔三〕黄塵:喻俗世;塵世。明高啓《江上晚眺圖》詩:“觀圖忽起滄洲想,身墮黄塵又幾年。”  烏帽:黑帽。庶民或隱者之帽。唐白居易《池上閑吟》詩之二:“非道非僧非俗吏,褐裘烏帽閉門居。”

〔四〕白露蒼葭:語本《詩·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爲霜。”蒹葭,均水草名。

〔五〕偃:倒伏。《字彙》:“偃,仆也,靡也。”

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秋,時居京師城南道院。是詩爲記遊詩,然而作者因景傳情,表露的是抽身惜晚、飄泊動盪不定的情緒,其在官場的不自在、不得意於此可見;其觸景生情,期待過“更待菊黄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之終老林下生活的祈向亦由此可知。清翁方綱評是詩曰:“辛丑(一七八一)與竹坪、晚屏兩司成集話此亭,同誦此詩久之。”

武英殿後老桑〔一〕

出牆如蓋勢童童〔二〕,初日移陰小殿東。辜負江鄉蠶老候〔三〕,鳥璎餘椹滴階紅〔四〕。

〔一〕武英殿:故宫宫殿名。清于敏中《日下舊聞考》卷一三:“熙和門之西爲武英殿,規制如文華(殿)。門前御河環繞,石橋三。殿前後二重,皆貯書籍,凡欽定命刊諸書,俱於殿左右直房校刻裝潢。西北有浴德堂,爲詞臣校書直次,設總裁統之。”又:“武英殿五楹,殿前丹墀東西陛九級。”

〔二〕童童:茂盛貌。語本《三國志·蜀志·先主傳》:“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餘,遥望見童童如小車蓋。”

〔三〕蠶候:蠶事方興之徵候。《禽經》:“商庚,夏蠶候也。”張華注:“此鳥鳴時,蠶事方興,蠶婦以爲候。”

〔四〕璎(qiān):同“鵮”,鳥啄物。《廣韻》:“鵮,鳥啄物也。”唐韋莊《李氏小池亭十二韻》:“花落魚争喋,櫻紅鳥競璎。”  椹:桑椹。桑樹果實,色紅紫,可入藥。

詩作於康熙四十八年(一七〇九)五月,時移居京師宣武門西寓舍,時年六十歲。詩詠“老桑”,實則有以老桑自喻之意。其《四月二十四日奉旨偕錢亮功汪紫滄兩同年赴武英書局編纂佩文韻府口占示同事諸君二首》詩之一有云:“六年供奉毫無補,天語蒙褒下禁中。聯步久趨丹陛北,直廬今寓浴堂東。名連進士慚同進,管秃中書笑不中。那免退之譏磊落,依然《爾雅》注魚蟲。”顯然,初白對於奉旨修書腹有牢騷,却又難以直表。後二句弦外之音,正有未展其材、未盡其用之意。

庭樹聞蟬

委蜕知何處〔一〕,吾廬忽有蟬。不嫌清晝永〔二〕,轉愛緑陰圓。薄比彈冠況〔三〕,清同舉室懸〔四〕。柴門虚倚杖,悵望晚涼天。

〔一〕委蜕:謂自然所付與之軀殼。此指蟬蜕。金王若虚《感秋》詩:“此身委蜕耳,毁棄無足惜。”

〔二〕永:長。

〔三〕薄:謂蟬翼之薄。  彈冠:謂爲官出仕。陸游《憶昔》詩:“早知虚起彈冠意,悔不常爲秉燭遊。”

〔四〕“清同”句:古人以爲蟬飲露爲生,故云其有清儉之德。晉陸雲《寒蟬賦》:“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舉室懸,謂居無所有。典出《南史·謝超宗傳》:“右衛將軍劉道隆出候超宗曰:‘聞君有異物,可見乎?’超宗曰:‘懸磬之室,復有異物邪?’”

詩作於康熙四十八年(一七〇九)夏末秋初,時居京師宣武門西寓舍,年六十歲。是年四月二十四日,初白被調離内廷,奉旨赴武英書局編纂《佩文韻府》,開始了三年“依然《爾雅》注魚蟲”的修書生涯,這是一樁吃力而又不顯達的差使,時限又極緊迫,因此他中心鬱鬱,失意之情每每難以掩飾。是詩即是這一心境之生動體現。詩中以蟬之“清”之“薄”自喻自況,表現了一種惆悵失望的情緒。翰林學士向爲清貴之官,南書房更爲清要之地,可是初白却未能飛黄騰達,相反却跌入進退兩難的苦惱境地。

聽琴工吴觀心彈欸乃作歌贈之〔一〕

九疑之麓〔二〕,瀟湘之潯〔三〕,碧羅帶繞青瑶簪〔四〕。元音一散萬萬古〔五〕,墮入泱漭氣鬱沈〔六〕。漁翁鼓棹如鼓琴〔七〕,晚遇元柳爲知音〔八〕。却將《欸乃曲》,寫出烟波心。雨濛濛兮木梣梣〔九〕,鷓鴣低飛猿叫霠〔一〇〕。一聲兩聲斑竹裂〔一一〕,十里五里江天陰。秋風掠岸涼吹襟,思婦夜敲斷續碪〔一二〕。忽然日出花滿林,黄鸝紫燕春愔愔〔一三〕。遊絲飄空幾千尺〔一四〕,山長水闊無古今。乍高乍墜勢莫禁,愈近愈遠端難尋。不知覿面者誰子〔一五〕,恍若獨坐成連海外之孤岑〔一六〕。吴生絶技乃至此,正氣所感感更深。我思欲學奈衰老,心粗指硬恐不任。膏肓稍以砭石鍼〔一七〕,有耳肯聽桑濮淫〔一八〕。吁嗟乎!吾之知吴蓋已淺,聊託寂寞《滄浪吟》〔一九〕。

〔一〕吴觀心:生平未詳。  欸(ǎi)乃:《欸乃曲》。唐樂府近代曲名,元結作。其自序云:“大曆初,結爲道州刺史,以軍事詣都,使還州,逢春水,舟行不進,作《欸乃曲》,令舟子唱之,以取適於道路云。”曲凡五首,其一曰:“偏存名跡在人間,順俗與時未安閒。來謁大官兼問政,扁舟却入九疑山。”其四曰:“零陵郡北湘水東,浯溪形勝滿湘中。溪口石顛堪自逸,誰能相伴作漁翁。”欸乃,棹船摇櫓聲。

〔二〕九疑:山名。一作“九嶷”。又名蒼梧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南,相傳虞舜死後葬此。《水經·湘水注》:“九疑山盤基蒼梧之野,峯秀數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抯,異嶺同勢,遊者疑焉,故曰九疑山。”

〔三〕瀟湘:瀟水與湘水。亦謂湘江。因湘江水清深,故名瀟湘。《山海經·中山經》:“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於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清郝懿行《箋疏》:“《湘中記》曰:‘湘川清照五六丈。’是納瀟湘之名矣。”南朝謝朓《新亭渚别范零陵》詩:“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遊。”  潯:水邊。漢枚乘《七發》:“周馳乎蘭澤,弭節乎江潯。”李善注引《字林》曰:“潯,水涯也。”

〔四〕碧羅帶:喻湘江。  青瑶簪:喻九疑山。唐韓愈《送桂州嚴大夫》詩:“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此化用其句。

〔五〕元音:純正而完美的聲音,常用以指詩歌。

〔六〕泱漭:水勢浩瀚貌。  鬱沈:即沈鬱,深沉藴積。

〔七〕棹(zhào):船槳。

〔八〕元柳:謂元結與柳宗元。按,元結作有樂府曲辭《欸乃曲》;柳宗元著有《漁翁》詩:“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烟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緑。迴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詩因云“知音”。

〔九〕梣(chén)梣:青青貌。梣,木色青。

〔一〇〕霠(yīn):同“”。雲覆日。唐韓愈等《遠遊聯句》:“靈瑟時窅窅,霠猿夜啾啾。”孫汝聽注:“霠,雲覆日也。霠猿,謂猿在雲間也。”

〔一一〕斑竹:竹身帶有紫褐色斑點的竹子,俗稱湘妃竹。晉張華《博物志》卷八:“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淚揮竹,竹盡斑。”唐韓愈《送惠師》詩:“斑竹啼舜婦,清湘沉楚臣。”

〔一二〕碪:亦作“砧”。《廣韵·侵韵》:“碪,擣衣石也。”

〔一三〕紫燕:燕之一種,亦稱越燕。宋羅願《爾雅翼·釋鳥》三:“越燕小而多聲,頷下紫,巢於門楣上,謂之紫燕,亦謂之漢燕。”  愔(yīn)愔:安和貌。《左傳·昭公十二年》:“祈招之愔愔,式招德音。”

〔一四〕遊絲:飄動着的蛛絲。南朝梁沈約《三月三日率爾成篇》:“游絲映空轉,高楊拂地垂。”

〔一五〕覿(dí)面:當面;迎面。宋陸游《前詩感慨頗深猶吾前日之言也明日讀而悔之乃復作此然亦未能超然物外也》詩:“世人欲覓何由得,覿面相逢唤不應。”

〔一六〕成連:人名。春秋時著名琴師。據唐吴兢《樂府古題要解·水仙操》:伯牙嘗從(連)學琴,三年而成,於精神情志未能專一。成連云:“吾師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情。”遂與俱至蓬萊山,曰:“吾將迎吾師。”刺船而去,旬時不返。(牙)但聞海水汩没崩澌之聲,山林窅冥,群鳥悲號。愴然嘆曰:“先生將移我琴。”乃援琴歌之。曲終,成連刺船還。伯牙遂爲天下妙手。  岑:小而高的山。《爾雅·釋山》:“岑,山小而高曰岑。”

〔一七〕膏肓:中醫學稱心臟下部爲膏,隔膜爲肓。《左傳·成公十年》:“醫至,曰:‘疾不可爲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爲也!’”注:“肓,鬲也。心下爲膏。”  砭(biān)石鍼:古代醫療工具,經磨製而成之尖石或石片。用以治癰疽,除膿血。《素問·異法方宣論》:“其病皆爲癰瘍,其治宜砭石。”注:“砭石謂以石爲鍼也。”鍼,同“針”。

〔一八〕桑濮:謂“桑間濮上”,指淫靡之音。《禮記·樂記》:“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鄭玄注:“濮水之上,地有桑間者,亡國之音於此之水出也。昔殷紂使師延作靡靡之樂,已而自沈於濮水。後師涓過之,夜聞而寫之,爲晉平公鼓之。”

〔一九〕《滄浪吟》:《楚辭·漁父》:“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詩作於康熙四十九年(一七一〇)春夏間,時居京師宣武門西寓舍,時年六十一歲。詩之前九句爲引子,由吴觀心所彈之《欸乃曲》,聯想到元次山當年由京都南返道州途經瀟湘時,爲“取適於道路”所作歌曲及沿途所見之青山碧水,爲吴之高超演奏技巧的發揮作環境氣氛上的渲染和情節内容上的鋪墊。中間部分切入正題,寫琴工吴生之演奏内容的清超高妙及演奏絶技之無與倫比,傳神入態,繪聲繪影,變幻莫測,氣象萬千。結尾九句則針對俗世所流行之桑濮之音發抒感慨,盛贊吴生所彈爲針砭社會痼疾之神鍼,彼此雖相知亦淺,然憑此足可以引爲知音。全詩以雜言參差相間,運用自如,風格高騫,辭意勁節,聲情並茂,爲初白雜體之代表作品之一。

題同年張蒿陸落葉詩卷後〔一〕

詩境全從寄託深,開編静對見君心。行收珠玉揮毫手〔二〕,往和風霜落葉吟。竹老爲椽仍中笛〔三〕,桐焦入爨始成琴〔四〕。五千言領知希意〔五〕,不要人人盡賞音。

〔一〕同年:舊時科舉謂同榜者爲同年。唐劉禹錫《送張盥赴舉詩引》:“古人以偕受學爲同門友,今人以偕升名爲同年友。”  張蒿陸:生平未詳。曾由翰林學士改官福建建寧府松溪縣令,雖與初白同年,但彼此一生交往無多。檢視《敬業堂詩集》,除此詩外,僅祇兩首,一爲作於同年之《張蒿陸有賢子三十而夭屬作輓詞》,一爲作於五年後之《建寧遇同年張蒿陸張由詞館改知松溪縣今將移疾乞休詩以慰之》。

〔二〕珠玉:喻美妙的詩文。《晉書·夏侯湛傳》:“咳唾成珠玉,揮袂出風雲。”又,杜甫《和賈至早朝》詩:“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

〔三〕“竹老”句:晉伏滔《蔡邕長笛賦序》曰:“余同僚桓子野,有故《長笛賦》,傳之耆艾,云蔡邕所作也。初,邕避難江南,宿於柯亭。柯亭之館,以竹爲椽。仰而眄之曰:‘良竹也。’取以爲笛,奇聲獨絶,歷代傳之。”中,適合。

〔四〕“桐焦”句:用蔡邕焦尾琴事,詳參前《得川叠前韻從余問詩法戲答之》詩注〔五〕。

〔五〕五千言:指代老子《道德經》。《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老子迺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所終。”唐白居易《養拙》詩:“迢遥無所爲,時窺五千言。”  希意:謂迎合他人旨意。《莊子·漁父》:“希意道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

詩作於康熙四十九年春夏間,時居京師宣武門西之寓舍。是詩爲初白集中少量與其詩歌創作理論有關之篇什之一。就詩旨言,作者顯然崇尚寄託遥深,主張意在言外;就詩之形式言,詩人不反對字面的華麗藻飾,只要言之有物,非無病呻吟;就詩之創作過程言,初白提倡功力學問,“老竹”、“焦桐”,終成奇韻;而就詩歌鑒賞言,這位作手希望能有自己的創作個性,並不在乎他人的抑揚褒貶。詩雖就張蒿陸之詩稿發表看法,從中却不難看出初白之論詩祈向。

謝院長惠西洋蒲桃酒〔一〕

妙釀真傳海外方,龍珠滴滴出天漿〔二〕。醍醐灌頂知同味〔三〕,琥珀浮瓶得異香〔四〕。直可三杯通大道〔五〕,誰教五斗博西涼〔六〕。平生悔讀無功記〔七〕,誤被村醪引醉鄉。

〔一〕院長:謂揆叙。初白選庶吉士,揆叙爲館師,故法式善《存素堂詩集》云:“一生學初白,初白且師之。”詳參前《鷹坊歌同實君愷功作》詩注〔一〕。  惠:賜;贈。  蒲桃酒:即葡萄酒。

〔二〕龍珠:珍貴的寶珠。語本《莊子·列禦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此喻酒滴。  天漿:上天之飲料、漿汁。唐韓愈《調張籍》詩:“刺手拔黥牙,舉瓢酌天漿。”

〔三〕醍醐灌頂:佛教以醍醐灌人之頂,喻以智慧灌輸於人,使人徹悟清醒。《敦煌變文集·維摩詰經講經文》:“又所蒙處分,令問維摩,聞名之如露入心,共語似醍醐灌頂。”按,此謂清涼舒適。唐顧況《行路難》之二:“豈知灌頂有醍醐,能使清涼頭不熱。”醍醐,製作奶酪時,上一重凝者爲酥,酥上加油者爲醍醐。

〔四〕琥珀:喻蒲桃美酒。唐李賀《殘絲曲》詩:“緑鬢年少金釵客,縹粉壺中沉琥珀。”又,宋趙令畤《侯鯖録》卷一引張文潛詩:“尊酒且傾濃琥珀,淚痕更著薄胭脂。”

〔五〕“直可”句:謂飲酒可通向超脱之道。語本李白《月下獨酌》詩之二:“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六〕西涼:州名,即古涼州,今甘肅武威。《後漢書·張讓傳》:“扶風人孟佗,資産饒贍,與奴朋結,傾竭饋問,無所遺愛。……佗分以遺讓,讓大喜,遂以佗爲涼州刺史。”唐李賢注引《三輔決録注》:“佗字伯郎。以蒲陶酒一斗遺讓,讓即拜佗爲涼州刺史。”按,初白詩以“五斗”易“一斗”,或爲去入四聲故。蘇軾《次韻秦觀秀才見贈》詩:“將軍百戰竟不侯,伯郎一斗得涼州。”

〔七〕無功:唐詩人王績(五八五—六四四),字無功,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王通之弟。嘗居東皋,遂自號東皋子。仕隋爲秘書省正字,唐初以原官待詔門下省。後棄官還鄉。據《新唐書》本傳:(績)性簡放,不喜拜揖,以嗜酒不任事。“故事,官給酒日三升,或問:‘待詔何樂邪?’答曰:‘良醖可戀耳!’侍中陳叔達聞之,日給一斗,時稱‘斗酒學士’。……著《醉鄉記》以次劉伶《酒德頌》。其飲至五斗不亂,人有以酒邀者,無貴賤輒往。著《五斗先生傳》。”

詩作於康熙四十九年夏,時居京師宣武門西寓舍。所詠西洋蒲桃酒,可見康熙朝歐風東漸之一端。全詩平正純熟,隸事精切,深穩遒練,舂容暢達。

送同年唐益功出宰德清十八韻〔一〕

荆川嫡派承家學,經濟文章孰比優?忝附同年成進士,欣看鄰境得賢侯〔三〕。是邦約略吾能説,此去艱難爾勿愁。小吏兩三迎水遞〔四〕,長亭五十接鄉郵〔五〕。菰蒲影裏攜琴譜〔六〕,菡萏香中發櫂謳〔七〕。到邑不離黄蔑舫〔八〕,浮家且傍白蘋洲〔九〕。俗經旱潦需仁政,天與溪山賦近遊。千丈奇峯當案立〔一〇〕,一支健水入城流〔一一〕。帆檣絡繹疑官路〔一二〕,烟火微茫辨市樓。籬落鳩鳴茶足雨〔一三〕,野田雉雊麥先秋〔一四〕。風醒曉岸魚蝦賤,葉暗農郊桑柘稠〔一五〕。碧甕村村工釀酒,紅裙箇箇善操舟。向來風物原如此,比日流亡稍復不?開廩屢蒙恩賑卹〔一六〕,催科聊緩歲徵求〔一七〕。瑟當急調絃須改,藥遇名醫病必瘳〔一八〕。預想居民多喜色,愧無贈策佐前籌〔一九〕。蟻封豈合長馳駿〔二〇〕,雞割何妨暫解牛〔二一〕。别有虚懷人未識,下車先爲訪南州〔二二〕。

〔一〕唐益功:唐執玉(?—一七三三),字益功,一字薊門。江南武進(今屬江蘇省)人。康熙四十二年(一七〇三)進士。授浙江德清知縣,遷鴻臚寺卿,歷奉天府府丞、大理寺少卿。雍正二年(一七二四)遷禮部侍郎,擢左都御史;七年,命署直隸總督,領刑部尚書。性嚴正持大體,執法無所撓,糾察不避權貴。《清史稿》卷二九二:“執玉重民事,每請從寬大,疏入輒報可。執玉嘗曰:‘吾才拙,政事不如人,可自力者勤耳。勤必自儉始。’養廉歲用十三四,餘歸之司庫。”  德清:縣名,清屬湖州府。《讀史方輿紀要》卷九一:“德清縣,府南九十里。本烏程縣地,晉以後爲武康縣之東境。唐天授二年,析置武源縣,屬湖州。”

〔二〕荆川:謂明散文大家唐順之(一五〇七—一五六〇),字應德,武進人。嘉靖八年(一五二九)會試第一,改庶吉士,選翰林院編修,以事削籍歸。後因抗倭有功,以郎中擢右僉都御史,巡撫鳳陽。爲古文汪洋紆折,屹然爲明中葉之一大宗派。著有《荆川集》,世稱荆川先生。《明史》卷二〇五:“順之於學無所不窺。自天文、樂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莫不究極原委。”

〔三〕鄰境:初白家海寧,屬杭州府,毗鄰湖州府,因云。  賢侯:對有德位者之敬稱。三國魏邯鄲淳《贈吴處玄》詩:“見養賢侯,於今四祀。”

〔四〕水遞:水遞鋪,遞運飲泉水之驛站。

〔五〕長亭:亦稱“十里長亭”。古時每於道路相隔十里設一長亭以供行旅停息,因稱。北周庾信《哀江南賦》:“十里五里,長亭短亭。”  鄉郵:鄉間傳遞公文的驛站,公文步遞爲郵。

〔六〕菰蒲:均水生植物。詳前《舟曉次德尹韻二首》詩注〔二〕。

〔七〕菡萏(dàn):謂荷花。《爾雅·釋草》:“荷,芙渠……其華菡萏。”南唐李璟《浣溪沙》詞:“菡萏香銷翠葉殘。”  櫂謳:摇槳行船時所唱之歌。晉左思《蜀都賦》:“吹洞簫,發櫂謳。”又,杜甫《渼陂行》詩:“鳧鷖散亂櫂謳發,絲管啁啾空翠來。”

〔八〕黄蔑舫:隋煬帝下江南時船名之一。《隋書·煬帝紀》上:“大業元年八月壬寅,上御龍舟,幸江都。文武官五品已上給樓船,九品已上給黄蔑,舳艫相接,二百餘里。”此謂官船。

〔九〕浮家:謂以船爲家,浪跡江湖。《新唐書·隱逸傳》:“顔真卿爲湖州刺史,(張)志和來謁,真卿以舟敝漏,請更之。志和曰:‘願爲浮家泛宅,往來苕霅間。’”  白蘋洲:沙洲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八九《湖州府》一:“白蘋洲,在霅溪東南,去州一里。《寰宇記》:梁太守柳惲詩云:‘汀洲採白蘋,日暮江南春。’因名。洲内有芙蓉池,池中舊有千葉蓮。今惟故址存焉。”

〔一〇〕千丈奇峯:似指齊眉山。《讀史方輿紀要》卷九一《湖州府》:“齊眉山,在(德清)縣北三十里,山高千丈,周四十五里。舊名囚女山。”

〔一一〕一支健水:謂東苕溪。《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八九《湖州府》:“苕溪二源。一曰東苕,出天目山之陽,東流杭州府臨安、餘杭、錢塘縣,又東北經湖州府德清縣爲餘不溪,北至湖州府城中,謂之霅溪;一曰西苕,出天目山之陰,東北流經孝豐縣,又北經安吉縣,又東經長興縣,至湖州府城中,兩溪合流,由小梅、大錢兩湖口,入於太湖。”

〔一二〕官路:官府修建之大道,後即泛指通途大路。唐楊烱《驄馬》詩:“帝畿平若水,官路直如弦。”

〔一三〕籬落:即籬笆。唐柳宗元《田家》詩之二:“籬落隔烟火,農談四鄰夕。”

〔一四〕雉雊(gòu):雉鳴叫。《禮記·月令》:“(季冬之月)雁北鄉,鵲治巢,雉雊雞乳。”鄭玄注:“雊,雉鳴也。”唐王維《渭川田家》詩:“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一五〕桑柘:桑木與柘木。

〔一六〕廩:糧倉。  賑(zhèn)卹:以錢物救濟貧苦或受災民衆。

〔一七〕催科:催促或徵討租税。

〔一八〕瘳(chōu):病愈。

〔一九〕贈策:贈以良謀奇策。事本《左傳·文公十三年》:晉士會爲秦人所用,晉使魏壽餘往説之。秦大夫繞朝贈策士會云:“子無謂秦無人,吾謀適不用也。”  前籌:事本《史記·留侯世家》:楚漢相争,酈食其勸劉邦立六國後代,共同攻楚。邦方食,張良入見,以爲此計不可行,曰:“臣請藉前箸爲大王籌之。”意爲借坐前筷子以指畫當時形勢。後用以指代人謀劃。

〔二〇〕蟻封:原指蟻在巢穴外封土。漢焦延壽《易林》十三《震》之《蹇》:“蟻封户穴,大雨將集。”此謂蟻穴之地,意指小地方。  馳駿:驅馳駿馬。

〔二一〕雞割:即割雞。據《論語·陽貨》:子游爲武城宰,提倡禮樂,孔子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後因以“割雞”指縣令之職。宋葉適《趙知縣挽詞》:“空聞割雞笑,不見化鳧留。”  解牛:即庖丁解牛,意謂大才小用,游刃有餘。據《莊子·養生主》:庖丁爲文惠君解牛,“奏刀璏然,莫不中音”。文惠君贊嘆其技藝神妙,庖丁釋刀云:平生宰牛數千,故今宰牛能以神運,刀入牛身若“無厚入有間”而遊刃有餘。雖用刀十九年,仍“若新發於硎”,鋒利如初。

〔二二〕“下車”句:初白自注:“敝座師少宗伯徐公方致政里居,故云然。”南州,謂豫章郡。東漢名士徐穉字孺子,豫章南昌人。因初白座師徐倬亦姓徐,德清人,故以南州指代之。《後漢書·徐穉傳》:“徐穉字孺子,豫章南昌人也……及林宗有母憂,穉往吊之,置生芻一束於廬前而去。衆怪,不知其故。林宗曰:‘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

詩作於康熙四十九年五六月間,時居京師宣武門西寓舍。詩爲送别而作,可分四個層次。首四句盛贊唐執玉之經濟文章,肯定其德賢才高,意謂能勝任其職,扣緊“出宰”二字;詩之中間部分細數當地之風物人情、山川風光,拿定“德清”二字;“向來風物”以下八句,由“送”字引發議論,表示對唐執玉爲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殷切期望;詩末四句則對其大材小用表示安慰。全詩明快暢達,委婉親切,讀之如對故人。因爲作者來自江南,對那裏的山川、風物、人情了如指掌,故寫來清麗婉秀,如話家常,雖屬贈别,却平和樂觀,絶無一點傷感神情。

暴雨

的瀝初聞傍枕幃〔一〕,忽抛向瓦萬珠璣〔二〕。虹霓故壯崇朝勢〔三〕,草木群蘇一震威。漏屋移牀非故處,破窗穿紙入餘飛。雲開日出須臾事,賸得新涼暫透衣。

〔一〕的瀝:象聲詞,喻雨聲。  枕幃:即枕芯。宋黄庭堅《見諸人唱和酴醿詩輒次韻戲詠》詩:“名字因壺酒,風流付枕幃。”任淵注:“《韻書》曰:‘幃,囊也。’今人或取落花以爲枕囊。”

〔二〕珠璣:珠玉。此喻水珠、雨滴。宋劉克莊《朝天子》詞:“宿雨頻飄灑,終朝連夜,有珠璣鳴瓦。”

〔三〕崇朝:猶終朝,即從天亮到早飯時。崇,通終。《詩·鄘風·蝃蝀》:“朝隮於西,崇朝而雨。”毛傳:“崇,終也。”

詩作於康熙四十九年夏,時居京師宣武門西寓舍。詩寫夏日雷雨,繪聲繪色,摹畫淋漓,其妙祇是能達。

重陽密雲道中〔一〕

過盡車聲十里岡,牛欄山外作重陽〔二〕。黄花小店豐年酒,紅樹遥村昨夜霜。短鬢愁侵新節序,浮生知閲幾炎涼?西風吹落參軍帽〔三〕,不是年時入塞裝〔四〕。

〔一〕密雲:縣名,清屬順天府。在今北京市東北一百三十里。秦漁陽郡地,後魏皇始二年始置密雲縣。唐於縣置檀州,改曰密雲郡。元廢縣入檀州。明洪武元年改州爲密雲縣,屬順天府。清因之。

〔二〕牛欄山:在京兆順義縣東北二十里,乃京師出入古北口之交通要道。其東麓,潮、白二河合焉。《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九《順天府》四:“《明統志》:‘牛欄山,明改爲順義山。’《昌平山水記》:‘牛欄山上有洞,俗傳金牛出焉。洞前石壁有小槽形,曰飲牛池。’”

〔三〕“西風”句:用晉參軍孟嘉龍山落帽典。《世説新語·識鑒篇》注引《孟嘉别傳》:“嘉後爲征西桓温參軍,九月九日温遊龍山,參寮畢集,時佐史並作戎服,風吹嘉帽墮落,温戒左右勿言,以觀其舉止。嘉初不覺,良久如廁,命取還之。”

〔四〕“不是”句:初白自注:“是日上自口外回鑾。”

詩作於康熙四十九年九月重陽,時居京師。其《棗東集序》有云:“庚寅秋閨,大兒婦攜諸孫將至,槐簃湫隘不能容,乃遷居魏染衚衕。西鄰棗樹一本,已纍纍垂實矣。余下榻於東偏,故名棗東書屋。”因往古北口拜接避暑而回之鑾駕,遂與劉若千、汪灝、錢名世等同行,道經密雲縣牛欄山。詩之前半寫景,後半抒發感慨,頗有人世滄桑之嘆。頷聯設色明麗,如繪如畫,極具特色。

再爲樹存題王麓臺宫詹所畫蘇齋圖〔一〕

元四家法傳渺茫〔二〕,華亭一老誰頡頏〔三〕?我昨題詩諛石谷〔四〕,派裔近溯婁東王〔五〕。朝來復見宫相筆〔六〕,令我展卷喜欲狂。君家繡谷中〔七〕,舊有交翠堂〔八〕,蘇齋想在交翠旁〔九〕。不知結構幾時改,但覺城西竹樹轉盼生輝光。一丘與一壑,一重復一掩〔一〇〕。似淺而愈深,爲奇豈關險。興酣揮灑如化工〔一一〕,巖巒出没初無窮。能將萬里勢,移入園亭中。主人好事客不同,三徑非復求羊蹤〔一二〕。招邀笠屐作晤對,尚友直到眉山翁〔一三〕。翁之來兮萬木風,嶺海一氣遥相通〔一四〕。當時買田陽羨歸未遂〔一五〕,六百年後畫像乃落江之東。麓臺麓臺真老手,筆落神來洵非偶。紀聞異日傳《中吴》〔一六〕,繡谷名與蘇齋俱,此圖此像他家無。

〔一〕樹存:蔣深(一六六八—一七三七),字樹存,號蘇齋。因得古碑“繡谷”二字,既取以名園,復以之自號。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由太學生纂修《佩文齋書畫譜》,官朔州知府。其花卉學陳淳,而用筆稍放。善寫蘭,極偃仰生動之致。兼精畫竹,墨氣濃厚,深得蘇軾三昧。擅書法,工分隸。著有《繡谷詩鈔》、《雁門餘草》等。王麓臺:王原祁(一六四二—一七一五,一作一六四六—一七一五),字茂京,號麓臺,又號石師道人。江蘇太倉人。康熙九年(一六七〇)進士,累官至户部侍郎。登第後,專心畫學。山水能傳家法,而於黄公望淺絳法之承繼尤稱獨絶。康熙朝以畫供奉内廷,鑒定古今名畫。四十四年(一七〇五)擢翰林院侍講學士,轉侍讀學士,入直南書房,充《佩文齋書畫譜》纂輯官。與王時敏、王鑑、王翬並稱“四王”。原祁承董其昌及王時敏之學,肆力山水,領袖群倫,影響後世,形成婁東畫派,左右有清一代畫壇三百年之久。宫詹:即太子詹事,屬東宫詹事府。正三品,掌文學侍從,一般兼翰林院侍讀學士銜。

〔二〕元四家:謂元代四大名畫家吴(鎮)、黄(公望)、倪(瓚)、王(蒙)。吴鎮(一二八〇—一三五四),字仲圭,號梅花道人。浙江嘉興魏塘人。山水師巨然,墨竹宗文同。善於用墨,淋漓雄厚,爲元人之冠。著有《梅道人遺墨》等。黄公望(一二六九—一三五四,一作一二六九—一三五八),本姓陸,名堅,字子久,號一峯,又號大癡道人,晚號井西道人。平江常熟(今屬江蘇省)人。山水師董源、巨然,晚年變其法,自成一家,後人評曰:“峯巒渾厚,草木華滋。”所作以《富春山居圖》爲最著,著有《寫山水訣》一卷等。倪瓚(一三〇一—一三七四),初名珽,嘗自稱倪迂、嬾瓚、東海瓚,又名奚元朗、元映。字元鎮,號雲林,又署雲林子,或雲林散人。山水早年以董源爲師,後宗法荆(浩)關(同),作摺帶皴,好寫汀渚遥岑、小山竹樹。晚年愈益精詣,兼喜畫竹,所作天真幽淡,一變古法。著有《雲林詩集》等。王蒙(一三〇八—一三八五),字叔明,一作叔銘,號黄鶴山樵,又署黄鶴山人、黄鶴樵者,自稱香光居士。吴興(今浙江省湖州市)人。元末官理問,後棄官隱居臨平(今屬浙江省餘杭縣)之黄鶴山。蒙乃趙孟頫外孫,畫從孟頫風韻中來,又泛濫唐宋名家,而以王維、董源、巨然爲宗,故其縱逸多姿,復出孟頫規格之外。所作常用數家皴法,有雄偉之勢,無迫塞之感。洪武初知泰安州事,後因胡藍之獄受牽連,瘐死獄中。

〔三〕華亭一老:謂董其昌,見前《董文敏臨米天馬賦卷子……》注〔一〕。  頡頏(xié háng):鳥飛上下貌。《詩·邶風·燕燕》:“燕燕于飛,頡之頏之。”後因以爲不相上下或互相抗衡之意。《晉書·文苑傳序》:“藩夏連輝,頡頏名輩。”

〔四〕石谷:王翬(一六三二—一七一七),字石谷,號臞樵、耕烟散人、清暉主人、烏目山人、劍門樵客。江蘇常熟人。嗜畫,得王鑑、王時敏傳授,遂爲一代作手。時畫壇有南北二宗,翬能冶爲一爐,獨以南宗筆墨寫北宗丘壑。與另一名家王原祁對峙畫壇,爲清代正統派山水兩大宗。學者甚多,號“虞山派”。

〔五〕婁東王:謂王時敏(一五九二—一六八〇),字遜之,號煙客,又號西廬老人、西田主人。江蘇太倉人。原祁祖父。萬曆二十九年(一六〇一)進士。崇禎初,以廕官太常寺少卿。入清不仕,隱於歸村。善書,隸書追秦漢,榜書八分,爲當時第一。於畫有特慧,晚年所作,尤出神入化,被譽爲“四王”之首,開有清一代畫風。因太倉漢屬會稽郡婁縣地,三國吴時於其地置東倉,故後人每以婁東指代太倉。

〔六〕宫相:官名。唐代太子官屬有詹事府,統理一切政務;又有左右二春坊,掌管各局。兩署之長官太子詹事與左右庶子均稱宫相。按:王原祁曾官太子詹事,因稱。

〔七〕繡谷:園名。今已圮廢。

〔八〕交翠堂:繡谷園中堂名。今已廢。

〔九〕蘇齋:繡谷園中齋名。初白自注:“樹存得東坡笠屐小像,因築此齋,屬麓臺圖之。”是此齋因蘇軾之姓而命名。

〔一〇〕一重復一掩:謂山巒重叠稠密。唐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詩:“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

〔一一〕化工:自然之造作。

〔一二〕“三徑”句:晉趙岐《三輔決録·逃名》:“蔣詡歸鄉里,荆棘塞門,舍中有三徑,不出,唯求仲、羊仲從之遊。”後因以“三徑”指代歸隱者之家園。晉陶潛《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松竹猶存。”

〔一三〕“招邀”二句:意謂齋中懸掛蘇軾笠屐小像,即以東坡爲立身處世之偶像。尚友,上與古人爲友。尚通“上”。宋朱熹《陶公醉石歸去來館》詩:“予生千載後,尚友千載前。”眉山翁,謂蘇軾,軾乃四川眉山人,故稱。

〔一四〕嶺海:指兩廣地區。其地北倚五嶺,南臨南海,因名。唐韓愈《潮州刺史謝上表》:“雖在萬里之外,嶺海之陬,待之一如畿甸之間,輦轂之下。”按:蘇軾於紹聖初曾貶官嶺南之惠州及南海之瓊州,“泊然無所蒂芥”,“著書以爲樂,時時從其父老游,若將終身。”(《宋史》卷二三八)詩因云“嶺海一氣遥相通”。

〔一五〕買田陽羨:語本蘇軾《菩薩蠻》詞:“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祇爲溪山好。”據《東坡别傳》:“公嘗買田陽羨,欲於此間種橘。構一亭,名‘楚頌’。後卒。”陽羨,古縣名。始置於秦,故治在今江蘇省宜興縣南五里。

〔一六〕《中吴》:《中吴紀聞》,宋龔明之所撰史料筆記,凡六卷。《四庫全書總目》卷七〇:“是書採吴中故老嘉言懿行及其風土人文,爲新舊圖經、范成大《吴郡志》所不載者,仿范純仁《東齋紀事》、蘇軾《志林》之體,編次成帙。書成於淳熙九年。”

詩作於康熙四十九年秋,時居京師魏染衚衕棗東書屋。蔣深爲初白康熙四十年春舟過蘇州時所結識之友人,當時曾在蔣之繡谷園交翠堂一起飲酒賦詩,園中景色曾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八年後,初白奉旨赴武英書局編纂《佩文韻府》,蔣深又預校讎之役,彼此還成了同事,一起相處三年。此前,初白曾作《題蔣樹存繡谷圖爲王石谷所畫》詩,故此詩爲“再題”。詩之前六句追本溯源,正面切入詩題,點明麓臺乃“元四家法”之傳人。中間部分在就其畫中“蘇齋”作一一描述的同時,贊賞主人翁的丘壑之趣、山水之樂。詩末五句對王原祁的高超畫技表示由衷的折服和贊嘆,以爲名園、名畫、名人、名事,必將傳世無疑。全詩開合自如,酣暢淋漓,鋒穎踔厲,變化多端,頗能體現初白七古詩之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