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載龍沐勛輯

予因重校《雲起軒詞》,遂就行篋所攜近人撰述之論及芸閣先生詞者,彙鈔成帙,附刊集後,藉爲學者參究之資。他日續有所得,當爲補入焉。中華民國三十二年一月,沐勛附記於金陵寓廬之荒雞警夢室。

歸安朱彊邨先生(孝臧) 《彊邨語業》卷三《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後》云:“閒金粉,曹鄶不成邦。拔戟異軍成特起,非關詞派有西江。兀傲故難雙。(文道希) ”

番禺汪精衞先生(兆銘) 手批《廣篋中詞》云:“文芸閣能爲沈博絶麗之文,其詞脱胎蘇、辛,而設色絢麗,無其率易之習,可謂於詞壇别樹一幟,蔚爲重鎮。”

溧水王伯沆先生瀣 手批徐刊《雲起軒詞鈔》云:“芸老詞共一百五十餘首,初選得八十首,加朱圍其上。數月後重讀一過,又就鄙意遴其尤精者二十餘首,復增朱圍一,斷爲可删者八,餘俟異日再定。芸老爲近代詞學一大宗,所以嚴爲甄録者,實不欲此集有豪髮憾耳。”

如皋冒鶴亭先生廣生 《小三吾亭詞話》卷一云:“萍鄉文氏與余家三世俱宦粤東。咸豐初,叔來觀察殉節嘉應,先曾王父伯蘭公亦殉乳源。兩家子弟垂髫往還,其後復申之以姻婭。道希讀學(廷式) 爲叔來觀察之孫,光緒庚寅廷試以第二人及第,博聞彊記,似俞理初、章實齋一流人物。其畢生精力盡在所著《純常子枝語》中,茂陵遺稿,無人過問,致足慨也。(沐勛案,番禺汪先生近爲校刊《純常子枝語》全稿,文公在天之靈,可以無憾矣。)道希論本朝人詞,謂:‘曹珂雪有俊爽之致;蔣鹿潭有沈深之思;成容若學《陽春》之作,而筆意稍輕;張皋文具子瞻之心,而才思未逮。’又言:‘自朱竹垞以玉田爲宗,所選《詞綜》意旨枯寂,後人繼之,尤爲冗漫。以二窗爲祖禰,視辛、劉若仇讎,家法若斯,庸非巨謬?’故其所作《雲起軒詞》,渾脱瀏灕,有出塵之致,亦可謂出其餘事,足了千人者矣。《虞美人》云:‘無情流水聲嗚咽,夜夜鵑啼血。幾番芳訊問天涯,不道明朝已是隔牆花。  夕陽送客咸陽道,休訝歸期早。銅溝新漲出宫牆,海便成田容易莫栽桑。’(自注:乙未四月作。) 《翠樓吟》云:‘石馬沈煙,銀鳧蔽海,擊殘哀筑誰和。旂亭沽酒處,看大艑風檣峨軻。元龍高臥。便冷眼丹霄,難忘青瑣。真無那。冷灰寒柝,笑談江左。  一笴。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試拈梅朵。苕鳩棲未穩,更休説山居清課。沈吟今我。祗拂劍星寒,欹屏花妥。清輝墮。望窮煙浦,數星漁火。’《永遇樂》云:‘落日幽州,憑高望處,秋思何限。候雁高鳴,驚麏晝竄,一片飛蓬捲。西風萬里,踰沙越漠。先到斡難河畔。但蒼然平原目極,玉關消息初斷。  千年祇有,明妃塚上,長是青青未染。聞道胡兒,祁連每過,淚落笳聲怨。風霜頓改,關河猶昔,汗馬功名今賤。驚心是南山射虎,歲華易晚。’”

又云:“庚子辛丑之間,道希寓黄歇浦。其時帶甲天地,京朝士夫多南還,若沈子培、子封兄弟,丁叔衡,費屺懷,張季直,暨外舅黄叔頌先生,與余輩朝夕咸集,極一時文酒山河之感。道希曾賦《念奴嬌》詞云:‘江湖歲晚,正少陵憂思,兩鬢衰白。誰向水精簾子下,買笑千金輕擲。淒訴鵾弦,豪斟玉斝,黛掩傷心色。更持紅燭,賞花聊永今夕。  聞説太液波翻,舊時馳道,一片青青麥。翠羽明璫飄泊盡,何况落紅狼藉。傳寫師師,詩題好好,付與情人惜。老夫無語,臥看月下寒碧。’迄今思之,何異《東京夢華》也。”

又云:“道希之以病歸萍鄉也,余送之登舟,惜别懷歡,黯然無緒。道希尋舉六祖“落葉歸根”、“來時吃飯”二語,遂别去。别未久,遽歸道山。讀其病中《南鄉子》詞云:‘一室病維摩,且喜閒庭掩雀羅。煑藥繙書渾有味,呵呵,老子無愁世則那。  莽莽舊山河,誰向新亭淚點多。惟有鷓鴣聲解道,哥哥,行不得時可奈何。’道希四十始通籍,以大考第一,擢翰林院侍讀學士。羣小側目,中以蜚語。憂傷憔悴,自戕其生,天喪斯文,後無來者。我豈阿其所好耶?”

新建夏吷庵先生(敬觀) 《忍古樓詞話》云:“余作詞始於庚子,時寓居海上,與萍鄉文道希兄弟日相過從。道希頗授予作詞之法。一夕李伯元茂才於酒肆廣徵京津樂籍南渡者四十餘人,爲評隲殘花之舉,余首賦《念奴嬌》詞,道希輩頗擊節歎賞,和者遂十餘人。道希詞云:‘江湖歲晚,正少陵憂思,兩鬢衰白。誰向水精簾子下,買笑千金輕擲。淒訴鵾絃,豪斟玉斝,黛掩傷心色。更持紅燭,賞花聊永今夕。  聞説太液波翻,舊時馳道,一片青青麥。翠羽明璫飄泊盡,何况落紅狼藉。傳寫師師,詩題好好,付與情人惜。老夫無語,臥看月下寒碧。’余詞云:‘催花羯鼓,怪聲聲動地,漁陽撾急。吹起辭枝紅亂旋,莫道東風無力。析木青萍,桑乾白柳,夢見傷心色。黄塵走馬,舊衣曾涴京陌。  分付紅粉歌筵,金尊休淺,同是江南客。行遍天涯都不似,却悔年時心迹。罥樹游絲,迸盤清淚,思繞腸牽直。四條絃上,數聲如訴如泣。’此詞余集中不載,今日視之,正是小兒初學語也。(《詞學季刊》第一卷第二號)

又云:“番禺葉玉甫(恭綽) ,亦號遐庵,蘭臺先生之孫也。幼隨父仲鸞太守於南昌官所,與余爲總角交。年十六七即能詞,萍鄉文芸閣學士廷式極歎賞之。芸閣詞宗蘇、辛,玉甫嘗爲余言,近代詞學辛者尚有之,能近蘇者,惟芸閣一人耳。余謂學辛,得其豪放者易,得其穠麗者罕。蘇則純乎士大夫之吐屬,豪而不縱,是清麗,非徒穠麗也。”(同上第一卷第四號)

又《手批東坡詞跋》云:“近人惟文道希學士。差能學蘇。”(《同聲月刊》第二卷第十號)

閩縣郭嘯麓先生(則澐) 《清詞玉屑》卷六云:“文道希學士,爲珍、瑾二妃師,其由大考首列,驟遷讀學,蓋由特眷。甲午之役,與張嗇庵俱主戰甚力,常熟入其言,亦力主之。在朝頗抗章言事,風棱殊峻,卒以此斥罷。余嘗見其詠盆荷《金縷曲》云:‘生小瑶宫住。是何人、移來江上,畫欄低護。水佩風裳映空碧,祗恐夜涼難舞。但愁倚、湘簾無語。太液朝霞和夢遠,更微波、隔斷鴛鴦語。抱幽恨,恨誰訴。  湖山幾點傷心處。看微微殘照,蕭蕭秋雨。忍教重認前身影,負了一汀鷗鷺。休提起、洛川湘浦。十里曉風香不斷,正月明、寒瀉金盤露。問甚日,凌波去。’(沐勛案此詞不載集中。) 繹其辭意,蓋痛潛龍之困,兼哀椒掖也。

新建胡步曾先生(先驌) 評文芸閣《雲起軒詞鈔》、王幼遐《半塘定稿賸稿》云:曩與王伯沆先生評隲晚清詞家,予極推重王幼遐與朱古微,先生雖許之,而特激賞吾鄉文芸閣。其時予尚未見文詞也,乃從先生假《雲起軒詞鈔》歸而誦之。見其意氣飆發,筆力横恣,誠可上擬蘇、辛,俯視龍洲。其令詞穠麗婉約,則又直入花間之室。蓋其風骨遒上,並世罕覩,故不從時賢之後,局促於南宋諸家範圍之内,誠如所謂美矣善矣。視王半塘之導源碧山,復歷稼軒、夢窗,以還於清真者,不幾微有天機人事之别耶?然嘗試溯詞之源流,本爲歌曲之濫觴,雕蟲之小技,春花秋月、徵歌按舞之候,所以寄麗情、調急管,以圖一夕之歡者耳。初非莊重雅正之詩可比,故《花間》一集,全賦豔情,其淫靡之甚者,且鄰於鄭衞。時至北宋,尚沿故習,故耆卿《樂章》多雜鄙語,山谷小詞,不登大雅。范文正不惜爲“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之語,歐陽文忠且傳有“堂上簸錢堂下走,那時相見已關心,何况到如今”之辭,蓋風尚使然也。自東坡以横放傑出之才,爲銅琶鐵板之曲,逸懷浩氣,超脱塵垢,於是花間爲皂隸,而耆卿爲輿臺,風氣乃爲之丕變。至辛稼軒之《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破陣子·爲陳同甫賦壯詞》,幾不知其爲令詞矣。自是以降,雖不人爲蘇、辛,而詞已盡洗綺羅香澤之態。無論爲白石之清空,或夢窗之穠麗,要不容纖悉傖俗之氣存乎其間。而傖俗則花間之痼疾,北宋所不免,雖清真且以不高遠見譏也。故南宋名家,決不作“啼粉涴郎衣,問郎何日歸”之傖語。即周清真之“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與“有何人、念我無聊,夢魂凝想鴛侣”,及“不戀單衾再三起。有誰知,爲蕭娘,書一紙”,亦非白石、夢窗所肯落筆也。嘗謂惟南宋之詞爲雅詞,要亦文學進化之跡有然。雲起軒詞之勝於時賢者,以其令詞逼肖《花間》,非他人所能企及。而其品格,則反以躭於側豔,遂落下乘。半塘則無此病也。即《花間》一集,其中諸詞,亦有雅鄭之别。如温助教之作,則尚爲美人芳草之思,如“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春恨正關情,畫樓殘點聲”、“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若耶溪,溪水西,柳隄,不聞郎馬嘶”,皆語語有身分,所謂麗以則者。至顧敻之《荷葉杯》,則直鄭衞之聲矣。雲起軒之豔詞,高者可以頡頏助教,下者則不免花間之惡調。然純自藝術一方面觀之,尚有非顧敻、牛嶠所能及者。如《菩薩蠻》云:“簾波輕漾屏山悄,錦衾夢斷聞啼鳥。此際覺春寒,繡羅衣恁單。  幽蘭凝露重,江遠蘋花共。愁極夜如年,静看罏上煙。”《思佳客·古意》云:“十幅緗簾窣地垂,千株楊柳麴塵絲。玉人手把菱花照,絶代紅顔欲贈誰。  花子薄,翠顰低,輕紗吉了稱身宜。苧蘿女伴如相問,莫道儂家舊住西。”《清平樂》云:“春人婀娜,春恨吟難妥。一縷醲香熏意可,獨倚雲屏閒坐。  林間百種鸎啼,玉階撩亂花飛。生怕韈羅塵涴,黄昏深下犀帷。”《浪淘沙》云:“半捲水精簾,漏静香添。薄寒已是换吴綿。鏡裏修眉天上月,比似纎纎。  閒檢道書籤,嬾卸花細。嬌羞卻趁翠帷前。坐又不成眠又起,良夜厭厭。”皆矜嚴得體,無纎細之語、側豔之思。《菩薩蠻》一闋,置之温助教集中,可亂楮葉。又如《天仙子》云:“草緑裙腰山染黛,閒恨閒愁儂不解。莫愁艇子渡江時,九鸞釵,雙鳳帶。杯酒勸郎情似海。”雖非名貴之作,尚不俚俗也。至《點絳脣》云:“惜别經年,愔愔長憶卿知否。近偎羅袖,密意花房逗。  借看鸞釵,私掐纎纎手。端相久,眉痕依舊,只是黎渦瘦。”《浣溪(紗)〔沙〕·擬唐人》云:“著意偎人思不禁。寒燈相對夜沈沈。此時何必是同心。  凝視酒痕侵素靨,近前香氣透羅襟。不情端恐負神明。”《巫山一段雲》云:“繫肘香囊在,同心綵勝遥。東風吹滿緑楊橋,離魂一度銷。  記得星眸寶靨,醉裏花枝微顫。明燈迥照下幃羞,隨郎不自由。”則如妖姬姹女,其媚在骨,雖爲歌場班首,究異於大家閨秀也。然其設色之工麗,雖柳七不能尚焉。至《浣溪(紗)〔沙〕》云:“纔啓朱櫻轉自緘。柔腸似結解應難。感郎情重畏郎憨。  也解避嫌防後悔,時將薄怒掩深慙。此時輕别阿誰甘。”又“小醉歸來夜已分。新茶潑乳捧殷勤。夢回初覺髮香熏。  昵枕低幃千種態,向時矜重霎時親。細看濃翠拂輕顰。”則直《疑雨集》之流亞,不期見諸名家集中,尤不期見諸入蘇辛之室之《雲起軒詞鈔》中也。於是不能無憾於爲之刊行者,不加以沙汰選擇也。彊邨詞中摹擬《花間》之作,視此名貴殊甚。而《騖音集》中概從割棄,非以狂花客慧,非所以藏諸名山者耶。

然《雲起軒詞》不僅以此類令詞擅場也。令詞一如絶句,最難見長,以其氣短少迴旋之餘地。而在能手則每多神來之作,如上舉辛稼軒之《破陣子》、《菩薩蠻》是。其次亦須清韻悠然,繞梁不絶,方稱能事。雲起軒於此,晚清五十年間,殆無能與抗手者。如《鷓鴣天·題王幼遐御史秋窗憶遠圖》云:“壁滿花穠世已更。讀碑猶記擘箋名。屋梁月落懷人夢,易水霜寒變徵聲。  家國恨,古今情。鏡中白髮可憐生。君知六代匆匆否,今夕沙邊有雁驚。”其大聲鞺鞳處,直可高揖稼軒。又如《玉樓春》云:“南來北去經行慣。歷歷關河長在眼。仙山無樹鶴書稀,滄海生波龍穴淺。  袖中賸有陰符卷。醉裏不辭游俠傳。借如李令擁旌旗,何似顧榮揮羽扇。”又“洞天福地何蕭爽。芝草琅玕日應長。浩歌華月碧山間,九點齊烟如在掌。  清狂試演霓衣唱。自叩銅鉦神益王。一杯舉手勸長星,江水滔滔前後浪。”《鷓鴣天·即事》云:“劫火何曾燎一塵,側身人海又翻新。閒憑寸硯磨礱世,醉折繁花點勘春。  聞柝夜,警雞晨。重重宿霧鎖重闉。堆盤買得迎年菜,但喜紅椒一味辛。”又“臘鼓聲中醉一杯,世情不復强安排。錯從蟻穴聞牛鬭,自縱鵬天任燕猜。  看傀儡,賣癡獃。草頭木脚滿槐街。祥雲輝映三千界,曾見崆峒訪道來。”曠朗之懷,溢於言表。所以藏諸名山,傳之百世者,此類之作也。

其慢詞之悲壯激越,神似稼軒,而無龍洲之俚。其興到之作,雖半塘亦非其匹。如《八聲甘州·送志伯愚侍郎赴烏里雅蘇臺》一詞,予已在他文中舉之矣。其《永遇樂·詠秋草》云:“落日幽州,憑高望處,秋思何限。候雁高鳴,驚麏晝竄,一片飛蓬捲。西風萬里,踰沙越漠,先到斡難河畔。但蒼然平原目極,玉關消息初斷。  千年祇有,明妃冢上,長是青青未染。聞道胡兒,祁連每過,淚落笳聲怨。風霜頓改,關河猶昔,汗馬功名今賤。驚心是南山射虎,歲華易晚。”真聲裂金石之作,與辛稼軒《永遇樂·北固亭懷古》一闋,直相伯仲。其嶔崎磊落之襟懷,亦千載下若合符節,學蘇辛至此,斯能盡蘇辛之能事矣。又如《木蘭花慢·寄上元王木齋》云:“男兒何不請長纓。揮劍刜龍庭。祇麻衣入試,金門獻賦,那算功名。藏形、不妨操畚,學兵符須入華山深。四野荒雞唤曉,萬重飛雁迴汀。”其胸中獨往獨來之氣,亦非强作高調者所能模擬。至《八歸·答沈子培刑部贈别之作》云:“誰信蒼梧路阻,憑將心事,唤醒西京銅狄。罾蛟潭底,拜鵑林下,此意無人知得。”睠懷君國之思,溢於言表。“可奈東風,吹不散濃雰淒霧”,漆室之憂,《小弁》之怨,固又不可以尋常詞句論矣。

其較閒淡之作,亦神思飄逸,清迥絶塵。如《水龍吟》云:“我是長安倦客,二十年輭紅塵裏。無言獨對,青燈一點,神遊天際。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待驂鸞歸去,層霄回首,又西風起。”可謂神似東坡。《賀新郎·贈黄公度觀察》云:“平生儘有青松約。好布被横擔楖栗,萬山行脚。閭闔無端長風起,吹老芳洲杜若。撫劍脊、苔花漠漠。吾與重華遊元圃,邅回車、日色崦嵫薄。歌慷慨,南飛鵲。”亦蕭灑閒逸,非斤斤於音節宫徵之細者。又如《瑣窗寒·九江旅舍》云:“酒所,看今古,對斗柄芒寒,滿江清露。琵琶自語,誰似當年白傅。倚危闌愁見浪花,海雲正起郎勿渡。”對景興懷,自饒清韻,皆最耐人尋味者也。

芸閣之爲人,風期雋上,不拘細行。以少年高第,因緣時會,得明主之寵任,不數載而躋高位、居清要。其才其遇,仿佛似李供奉,而其蹉跌亦似之。放逐後豪情猶在,終其身無幽憂之語,不得不謂曠達高人一等也。惟庚子八月《憶舊遊·詠秋雁》云:“梳翎。自來去,歎市朝易改,風雨多經。天遠無消息,問誰裁尺帛,寄與青冥。遥想横汾簫鼓,蘭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邊馬鳴。”尚遺憾於戊戌之失敗,不能已於言。此外如“懷抱向人何處盡,臥聽林風淒寂。經卷楞嚴,琴聲賀若,静翫罏烟直”,“朦朧世態休看鏡,撩撥清愁且著書”,蓋雖憂患之餘,猶能善自排遣如此。其《病中戲筆》云:“一室病維摩,且喜閒庭掩雀羅。煑藥繙書渾有味,呵呵,老子無愁世則那。”真能處逆境者,即此已高出人一頭地也。

半塘詞則與雲起軒詞異趣,蓋其淵源各别也。雲起軒詞所宗純爲蘇、辛,小令則步趨《花間》,於南宋諸大家,絶少浸淫。故其豔麗在面而不在骨,其豪詞亦磅礴有餘、沈著不足,尤無論於研鍊澹秀之勝矣。半塘詞自南追北,既得夢窗之研鍊,復得稼軒之豪縱,工力才華,互相爲用,與雲起軒純恃才華者異趣。雖無以别尹邢,然自操勝算也。其不類處尤在令詞。半塘非無風懷者,其爲人之不拘小節,亦仿佛似文芸閣,然其所治爲兩宋。故芸閣所躭側豔之語,半塘乃不屑爲之。其豔詞之最可誦者,如《鷓鴣天》云:“笑裏重簪金步摇,鸚哥學語儘能嬌。祇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  牋十色,燭三條,東風從此得愁苗。靈蕤祕記分明在,回首神峯萬仞高。”《南鄉子》云:“斜月半朧明,凍雨晴時淚未晴。倦倚香篝温别語,愁聽,鸚鵡催人説四更。  此恨拚今生,紅豆無根種不成。數徧屏山多少路,青青,一片煙蕪是去程。”《玉樓春》云:“落花風緊紅成陣,睡重不知春遠近。筝絃聲澀鎮慵調,燕語情多羞借問。  屏山苦隔天涯信,咫尺關河千萬恨。樓前芳草遠連天,望眼不隨芳草盡。”又“不辭沉醉東風裏,笑解金魚能值幾。四條絃語輭如煙,一桁簾痕清似水。  醉調銀甲寒侵指,只有翠尊知客意。酒雲紅暈襯微渦,解向歌塵凝處起。”《鵲蹋枝》云:“落蕊殘陽紅片片,懊恨比鄰,盡日流鶯囀。似雪楊花吹又散,東風無力將春限。  慵把香羅裁便面,换到春衫,歡意垂垂淺。襟上淚痕猶隱見,笛聲催按梁州徧。”又“斜日危闌凝佇久。問訊花枝,可是年時舊。濃睡覺來如中酒,誰憐夢裏人消瘦。  香閣簾櫳煙閣柳。片霎氤氲,不信尋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懷珍重初三後。”又“幾見花飛能上樹,難繫流光,枉費垂楊縷。筝雁斜飛排錦柱,只伊不解將春去。  漫許心情黏地絮,容易飄揚,那不驚風雨。倚徧闌干誰與語,思量有恨無人處。”皆極穠豔,然意深而隱,語婉而曲,以擬《花間》固不類,然未始非《花間》後一轉境也。夫美人芳草之思,本爲詩歌一要素,然自有達之之道,不必取償於肉感之美也。吾以爲“祇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豔麗極矣,更何必明指。如“凝視酒痕侵素靨,近前香氣透羅襟”哉。雖然,此非所以持文王之短長。其所師法者自有别也。

至於慢詞,雖騰踔横厲,未能突過雲起軒,而悲壯激越,殆不相下,其淒厲處且非雲起軒所能及也。其《念奴嬌·登暘臺山絶頂望明陵》之作,弔古傷今,淒激無對,余已在他文中舉似之矣。他如《鶯啼序·和子苾同叔問登北固樓用夢窗韻聯句》之作,後兩段云:“新詞讀罷,琴筑蒼涼,想寤歌獨寐。清嘯對、江山名勝,坐念當日,名士新亭,暗傾鉛淚。飆輪電卷,驚濤夜湧,承平簫鼓渾如夢,望神州、那不傷愁悴。風沙滾滾,因君更觸前遊,驚心短歌聲裏。  長安此日,斗酒重攜,且吟紅寫翠。漫省念、關山飄泊,海水横飛,怕有城烏,唤人愁起。與君試向,危樓凝睇,緑陰如幙芳事歇,惜流光、誰解新聲倚。從教淚滿青衫,俯仰蒼茫,恨題鳳紙。”繁聲急節,感時撫事,庾子山《哀江南》後,殆少此作。又如《滿江紅·送安曉峯侍御謫戍軍臺》云:“荷到長戈,已禦盡、九關魑魅。尚記得、悲歌請劍,更闌相視。慘淡烽煙邊塞月,蹉跎冰雪孤臣淚。算名成、終竟負初心,如何是。  天難問,憂無已。真御史,奇男子。只我懷抑塞,媿君欲死。寵辱自關天下計,榮枯休論人間世。願無忘、珍惜百年身,君行矣。”悲壯激越,一時無兩。雖安之劾李文忠,不得不謂爲昧於時勢,而在英主之前,疏論權相,不得不謂爲真御史、奇男子也。此詞語語自肺腑中流出,非但贈安,亦以寄意。則他日之屢捋虎鬚,抗疏直諫,固有以也。

嘗讀《雲起軒詞》,覺其奇情壯采,誠一時無兩。而淒緊動人心魄者,則殆不多見。以所遭而論,半塘不過一喜言事之侍御史耳,芸閣則居清要、預機密,其一身之利害,與戊戌之成敗息息相關。珍妃爲其弟子,德宗爲其恩主,則竄逐之後,宜有抑塞淒慕之懷形諸筆墨矣。而乃不然。吾人已見其庚子詠秋雁之作,不過僅表遺憾,與致慨於人事變幻之不常而已。一若非局中人而爲隔岸觀火者,固由於善自排遣,然其睠懷君國之思,恐亦遜人一等也。在半塘則不然,如《西河·燕臺懷古用美成韻》云:“酒酣擊筑甚處市,是荆高歌哭鄉里。眼底莫論何世,又盧溝冷月,無言愁對。易水蕭蕭悲風裏。”如《尉遲杯·次漚尹寄弟韻》云:“誰念舊日神州,看青暗齊烟,九點猶凝。清渭東流無消息,衰淚與銀瓶水迸。長歌斷悲風自發,正塵暗銅駝泣露梗。”在在皆蒿目時艱之語。又如《滿江紅·敬書岳忠武王贈吴將軍寶刀行墨蹟後》云:“喑嗚氣,悲涼曲,千萬徧,循環讀。歎王刀可假,何堪重辱。悵望千秋人不見,相尋一轍車還覆。”《滿江紅·朱仙鎮謁岳鄂王祠敬賦》云:“風帽塵衫,重拜倒朱仙祠下。尚仿佛英靈接處,神游如乍。往事低徊風雨疾,新愁黯淡江河下。”《倦尋芳·同人社集瓣香樓,俯仰今昔,慨然有作。樓爲許奉新行河時奏建,祀文正忠襄二曾公》云:“看檻外斜陽烟柳,腥染春愁,淒抑相向。一瓣香熏,目斷岳靈天上。荼火風雲名士氣,河山涕淚平戎想。”對於岳忠武、二曾公屢表思慕景仰之懷,蓋有感於甲午庚子之再辱,怵於内憂外患之相迫而至,遂深時危則思頗牧之懷也。夫如是,則可媲美杜陵詩史,不僅爲刻畫風月之小技矣。

朱古微序半塘詞云:“君天性和易,而多憂戚,若别有不堪者。既任京秩,久而得御史,抗疏言事,直聲震内外。然卒以不得志去位,其遇厄窮,其才未竟厥施。故鬱伊不聊之概,一於詞陶寫之。”其哀樂誠有過人者,而天性尤厚。如《金縷曲·二月十六日紀夢》云:“不堪衰鬢成翁矣。試回頭、卌年彈指,悲歡夢裏。難得宵來團圞樂,情話依依在耳。似遠别、匆匆分袂。若是九原仍骨肉,算此身、此日翻如寄。非耶是,更誰會。”《金縷曲·辛峯至自汴梁,出示所作和稼軒詞數十篇,讀之喜不自禁,即用稼軒韻題此索和》云:“心事從何説。算平生、等閒消盡,酒漿裘葛。回首麻衣十年恨,淚盡隴山冰雪。暗循徧、絲絲華髮。何物向禽兒女累,負歸雲、夢渺瀧岡月。”《摸魚兒·癸巳熟食雨中》云:“壺山路,昨夜夢中親見。棠梨幾處開徧。東風濺慣孤兒淚,那更雁行中斷。”《滿江紅·辛峯没於泰州,七月三日設奠成服,賦此招魂》云:“淚灑椒漿,誰信道望風 爾。試屈指天涯骨肉,祇今餘幾。一個那堪今又弱,諸孤藐爾知何似。最傷心、愁病念兄衰,書新至。”《長亭怨慢·泊灣頭,距揚州十里,追悼辛峯,淒然有作》云:“凝佇。歎人天咫尺,今夜夢魂通否。烏啼月落,祇倦枕殘更頻數。倘雁影得並江湖,早懽入鐙前兒女。”皆一字一淚,哀痛之情,溢於言表。其篤於天倫者如此。他如《徵招·過觀音院追悼疇丈》、《齊天樂·讀金陵詩文徵所録疇丈遺著感賦》、《綺寮怨·以疇丈鶴公所書聯吟詞卷屬叔問作感舊圖於卷後》、《齊天樂·泊舟光福故友許鶴巢郎中鄉里也感題此解》諸詞,沈著悲咽,語語自肺腑中流出,其篤於友朋之交誼者復如彼。而《讀金陵詩文徵所録疇丈遺著感賦》云:“堂堂忠孝大節,叢殘文字裏,誰證孤抱。郭泰人師,灌夫弟畜,慙負針砭多少。”可知其所交遊者,非僅文字棋酒之朋,而爲以氣節相尚、道義相切劘者。其天性純篤如此,其文章自有過人者在也。惟其天性純篤,故哀樂過人,而歷世經驗特深。半塘詞大致以淒悲爲骨,讀之固能使人深知世味,然非以供茶餘酒後之欣賞者也。今試取文芸閣與半塘二人《送志伯愚侍郎赴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之任》之作相較,則可見二人之人生觀悲樂之不同。在文芸閣則曰:“有六韜奇策,七擒將略,欲畫凌烟。一枕瞢騰短夢,夢醒卻欣然。萬里安西道,坐嘯清邊。”又“還堪慰,男兒四十,不算華顛。”在半塘則云:“老去驚心鼙鼓,歎無多哀樂,换了華顛。儘雄虺瑣瑣,呵壁問青天。認參差神京喬木,願鋒車歸及中興年。”在文以爲可樂者,在王則以爲可憂。兩詞皆爲名篇,而王詞意味,宜若較爲真實,切於事理也。半塘此種感於人事靡常之語,見不一見。《徵招·觀音院追悼疇丈》云:“殘僧驚客老,問哀樂中年多少。”《東風第一枝·己亥人日,社集四印齋,賦得人日題詩寄草堂》云:“醒醉裏盛年暗度,歌哭外舊游何處。已拚書劍飄零,老懷倦裁秀句,月華清。”《己亥中秋》云:“漫説霓裳舊譜,歎老去纔知,管絃淒楚。默數華年,换了幾般幽素。甚時遣似水閒愁,都化作半空飛霧。”《三姝媚·四月十日病起,賦寄叔問叔由》云:“杜宇催人休苦。問廢緑迷津,勸歸何處。花影吹笙,敞畫簾、空憶月明前度。那得流光,將恨頽波東注。”反覆申言,莫非此意。在豪放之雲起軒詞中,則甚少此類語句,而饒及時行樂之意。自深於世味者觀之,豪邁超脱之辭固佳,然昭示物情,動人深思,則淒警之辭,較耐尋味焉。

兩家之詞,性質所以異者,固由於性情之不同。而其人之遭遇,亦自有異。文芸閣少年掇巍科,躋高位,居清要,文譽翔於朝野。後雖以政變遭竄逐,綜其一生,功名事業,要遠在王半塘之上。半塘久任京秩,始得御史,終以言事外簡,且不得循例之遷轉,歷境坎坷,要爲特甚。故早年便有“歎臣朔常飢,將軍負腹。奇氣向誰吐。休起舞,便燕頷權奇,無覓封侯處”之語。他如“老境閉門思種菜,未要木奴千樹”、“天外冥鴻不可招,十年心迹負團瓢”、“歸也好,只畫裏煙巒,無地供游釣”,抑鬱之懷,有不得已於言者。與趙堯生“低顔入市,對年少、休問金貂酒價”之語,同寄一慨。故在文芸閣,自不難作“孔雀羅裙擎玉盌,鵝兒錦帕覆雕鞍”、“偶憶蒲萄過大宛,閒尋芝艸渡扶桑”、“寶瑟歌成三婦豔,銀鎗舞急萬人呼”、“易水行時虹貫日,扶餘王後氣成雲”之豪語。而半塘祇能作“唤取花前金叵羅,醉時了了醒時歌”、“東風去住無憑準,奈爾雞聲馬影何”,抑塞不平之語也。又如《浣溪(紗)〔沙〕·題丁兵備丈畫馬》云:“空闊已無千里志,馳驅枉抱百年心。”亦自悲其遇也。

綜而論之,二公皆一時詞場屠龍手,以技言殆難軒輊,然文頗似李白,王則似杜甫。有清詞家,舍蔣鹿潭外,能與之抗手者殆鮮。然聞雲起軒繼起者無人,繼半塘而起者,則朱古微、鄭叔問、況夔笙、趙堯生,皆名世作者,亦猶太白之後裔無人,而昌黎、白傅、義山、荆公、山谷、後山、簡齋、放翁、遺山,皆導源於杜陵也,抑李非學所能及,而杜則有軌範可循歟?無亦杜陵之詩,其深厚處,雖以太白之雋才,尚有不逮者歟?讀文、王二家之詞,正可以此相喻也。(《學衡》雜志第二七期)

溧陽狄平子先生(葆賢) 《平等閣詩話》云:“文芸閣學士,嘗自誦《水龍吟》一闋示人云:‘落花飛絮茫茫,古來多少愁人意。游絲窗隙,驚飆樹底,暗移人世。一夢醒來,起看明鏡,二毛生矣。看(沐勛案手稿及刊本皆作有) 。葡萄美酒,芙蓉寶劍,都未稱,平生志。  我是長安倦客,二十年軟紅塵裏。無言獨對,青燈一點,神遊天際。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待驂鸞歸去,層霄回首,又西風起。’且述陳右銘中丞當時最賞此詞,謂非詞人之作。”

附: 《昭萍志略·人物志》本傳

文廷式字芸閣,一字道爔,(沐勛案,據《萍鄉文氏四修族譜》,字道希,號芸閣,《昭萍志略》誤。) 爲壯烈公晟之孫,資政大夫高廉兵備道星瑞之子,附監生。光緒壬午中式順天鄉試舉人。天才超軼,讀書十行俱下,過目不忘,尤長于史學,譽噪京師,名公卿争欲與之納交。己丑欽取内閣中書第一名,庚寅恩科成進士,覆試一等第一名,殿試一甲第二名及第,授職翰林院編修,旋充國史館協修、會典館纂修、本衙門撰文。癸巳恩科,充江南鄉試副考官,所取多名下士,閲近人叢刊中,有梓其《南軺日記》者。甲午御試翰詹,取一等第一名,升授翰林院侍讀學士,兼日講起居注官,特派稽察右翼宗學。甲午會試磨勘試卷官,教習庶吉士,協同内閣批本,署大理寺正卿,加四級,覃恩加一級。負一時重望,遇事敢言。甲午中東和議,日人要挾過甚,廷式職司記注,一再陳諫,極言其不可從,有“辱國病民,莫此爲甚”等語。而揭參首輔,語尤激厲,奏稿流傳都下,見者以爲賈太傅痛哭流涕之言,不是過也。然卒以抗直,爲忌者所中,罷官歸里,杜門不出。戊戌政變,幾陷不測。至癸卯恩詔曠蕩,大臣有議起廷式官者,而廷式遽于甲辰八月逝世矣,朝野惜之。著有《補晉書藝文志》、《雲起軒詞鈔》,均刊行,《純常子枝語》三十二卷、《奏議》六卷、《畫墁雜録》、《知過軒文稿》、《芳蓀室譚録》、《美意延年室雜鈔》、《補過軒文集》、《元史録正》、《維摩語》、《文氏世録》、《聞塵偶記》待刊。其行實已宣付史館,不復贅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