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有疎密二派,蘇辛、周吴,分庭抗禮。夢窗詞爲世推重,蓋始於尹梅津(尹焕字惟曉,山陰人,嘉定十年進士,有《梅津集》,事見《绝妙好詞箋》)。梅津之言曰:“求詞於吾宋,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焕之言,天下之公言也。”(《绝妙好詞箋》引)

周、吴並稱,殆由於此。迨周止庵(濟)氏,别宋詞爲四家,而以周、辛、王、吴爲之冠,復爲之序曰:“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温婉,成悲涼。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爲北宋之穠摯。是爲四家,領袖一代。餘子犖犖,以方附庸。”(《宋四家詞選序論》)

此説一出,而學者遂羣奉夢窗爲圭臬,影響於晚近詞壇者至大。止庵教人以學詞之法,且須“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宋四家詞選序論》)。

祧白石而宗夢窗,亦清代詞家之一大轉境也。清季詞人,如王半塘(鵬運),鄭大鶴(文焯),況蕙風(周頤),蓋無不學夢窗者;而朱彊村先生(孝臧)致力尤爲深至。彊村以周氏四家,抑蘇而揚辛爲不當;又微嫌碧山才力,未足以與夢窗抗行。(詳見予所爲《杏花春雨廬日記》)其推挹夢窗,示後學以此爲必經之途徑,瞭然可覩矣。

然則夢窗之真而目,果爲何如乎?吾輩研習夢窗,又將取何種態度?請爲分别論之。

歷朝詞人,對於夢窗詞之評騭,亦所見各異。有持“清空質實”之説,以定姜、吴之高下者,則宋人張玉田(炎)之説也。張所著《詞源》云:“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迹;吴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實之説。”此蔽於一偏之見,而未足以語夢窗之全者也。

有對夢窗亦褒亦貶者,則元人沈伯時(義府)之説也。沈所著《樂府指迷》云:“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

張、沈二氏對於夢窗之見解,一則譏其“質實”,一則嫌其“太晦”。然則“質實”“太晦”四字,果足爲詞家之病乎?請更引近代諸家之論以明之。周止庵云:“皋文不取夢窗,是爲碧山門逕所限耳。夢窗立意高,取徑遠,皆非餘子所及。惟過嗜餖飣,以此被議。若其虚實並到之作,雖清真不過也。”(《宋四家詞選序論》)

止庵又云:“尹惟曉‘前有清真,後有夢窗’之説,可謂知言。夢窗每於空際轉身,非具大神力不能。”“夢窗非無生澀處,總勝空滑。況其佳者,天光雲影,摇蕩緑波,撫玩無斁,追尋已遠。”“君特意思甚感慨,而寄情閑散,不易測其中之所有。”(以上並見《介存齋論詞雜著》)彼推夢窗詞爲能於“空際轉身”,且以“天光雲影,摇蕩緑波”相比況;是直“空靈”之極,何云“凝澀晦昧”乎?特夢窗有意避熟就生,時或過於堆砌;正未可以小疵掩其高處也。

其後於止庵,而能真知夢窗者,莫過於嘉善周爾墉氏,及大鶴、蕙風諸人。爾墉之言曰:“堯章高遠,君特沈厚,各極其能。君特親從堯章遊者,佳處绝不相蒙,古人善學。”“於逼塞中見空靈,於渾樸中見勾勒,於刻畫中見天然:讀夢窗詞,當於此着眼。性情能不爲詞藻所掩,方是夢窗法乳。”(周評《绝妙好詞箋》傳鈔本)

大鶴之言曰:“君特爲詞,用雋上之才,别構一格。拈均習取古諧,舉典務出奇麗。如唐賢詩家之李賀,文流之孫樵、劉蜕,鎚幽鑿險,開徑自行。學者匪造次所能陳其細趣也。”“其取字多從長吉詩中得來,故造語奇麗。世士罕尋其源,輒疑太晦,過矣。”(鄭氏手校《夢窗詞》跋語)

蕙風之言曰:“詞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際,此中消息,正復難言。但看夢窗何嘗琢,稼軒何嘗率,可以悟矣。”(《香海棠館詞話》)

綜上三家之論,私意以爲周氏“於逼塞中見空靈,於渾樸中見勾勒,於刻畫中見天然”三語,最能表見夢窗真面目。

此外如樊樊山(增祥)云:“世人無真見解,惑於樂笑翁‘七寶樓臺’之論,遂謂‘夢窗詞多理少,能密緻,不能清疏’,真瞽談耳。”(樊評《彊村詞》)王静安(國維)云:“周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摇蕩緑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凌亂碧’。”(《人間詞話》)

張遯堪(爾田)云:“夢窗詞,殿天水一朝,分鑣清真,碎璧零璣,觸之皆寶。雖薶藩溷,其精神行天壤,固自不敝。”

雖所見各有不同,要亦足資參證。總之夢窗天資高,學力厚,造語奇麗,金碧炫目,而能以疏宕沈著之筆出之;遂覺百折千迴,悽酸掩抑,挹之不盡,味之彌永。

近人陳述叔(洵),以爲“夢窗出於温飛卿”。(《海綃翁説詞》)細玩吴詞,當知其言之不謬。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云:“其天分不及周邦彦,而研鍊之功則過之。詞家之有文英,亦猶詩家之有李商隱也。”(卷一百九十九詞曲類二)是又以穠麗許夢窗,即其研鍊之功,亦誠可以垂範作則矣。

夢窗詞本身之價值,既約略陳説於前矣,請進而言研習之方。且先引沈伯時之説,以見夢窗詞所以成就之故。其説曰:“癸卯,識夢窗,暇日相與倡酬,率多填詞,因講論作詞之法,然後知詞之作難於詩。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則知所以爲難。”(《樂府指迷》)

凡此所論,料皆伯時親炙於夢窗,不覺盡情吐露者。持此以讀夢窗詞,當有入處。此外論讀吴詞之法,周止庵則主以夢窗爲上窺清真必由之塗徑,其《介存齋論詞雜著》云:“《詞迳》:‘夢窗足醫滑易之病,不善學之,便流於晦。’余謂詞中之有夢窗,如詩中之有長吉。篇篇長吉,閲者生厭;篇篇夢窗,亦難悦目。”此言學者不可專守一家之言以自隘也。況蕙風則主“非绝頂聰明,勿學夢窗”。(《蕙風詞話》)

又其《香東漫筆》云:“近人學夢窗,輒從密處入手。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爲春;非若琱璚蹙繡,毫無生氣也。如何能運動無數麗字?恃聰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夢窗密處易學,厚處難學。”此所云“厚”,似當於氣格上求之。“聰明”“魄力”,皆謂非有“潛氣内轉”,不足以運“質實”爲“清空”也。吴興劉翰怡(承幹)復因況説,而推衍之,於夢窗詞,乃宣洩無餘蕴。其所爲《詞林考鑒》云:“案《香海棠館詞話》云:‘宋詞有三要:重,拙,大。’又云:‘重者,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於夢窗詞,庶幾見之。即其芬悱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豔字,莫不有沈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令人翫索而不能盡,則其中之所存者厚。沈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欲學夢窗之緻密,先學夢窗之沈著。即緻密,即沈著;非出乎緻密之外,超乎緻密之上,别有沈著之一境也。夢窗之詞,與東坡,稼軒諸公,實殊流而同源;其見爲不同者,則夢窗緻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處,雖欲擬議形容之,猶若不得其神似。穎慧之士,束髮操觚,勿輕言學夢窗也。”(稿本卷三十九)

二氏之言,皆以夢窗爲不易學。然則夢窗將遂成绝響乎?吾意以爲研習夢窗,茍能深玩周況諸家之言,以與其詞相印證,亦斷無不能悟入之理。此則事在人爲,非空言所能奏效耳。

今講夢窗詞,擬擇其虚實並到之作,略加詮釋,以便研尋。至于抽祕騁妍,希蹤往製;亦願與諸同學,期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