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德川家康到了武藏的江户,那里的面貌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曾经满眼荒芜的城池,逐渐整修一新,商户也一天天增加。老江户城的本城、二道城、三道城之间的壕沟被填上土,在上边建起了新城。在西南边,另划出一块地,建起城墙,即后来的两苑。城东挖了护城河,注上水。内侧则建有武士们的房屋,此处是后苑。自东北的浅草、神田二村,商户一直往两延伸,尽头耸立着改建后的增上寺。它们围住了后苑。家康入了江户,便指定浅草寺作为祈愿之地,增上寺为家庙。

于是,江户就分成城中心的武士住所、外侧的商铺,以及增上寺、浅草寺四个部分,逐渐扩大,渐成规模。

当然,各处都还留有空地,商铺往东,还有很多正在开垦的芦苇地。人们用从西南挖来的土方填埋凹陷之地。因此,城镇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不时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大纳言大人是打算让这里成为东海道的大坂哪!”

“是啊,要从这芦苇地里辟出一片新天地。”

“你是哪里人?”

“三河,你呢?”

“我从甲州来。你为何来这里?”

“我看出这里比小田原更有盼头,特地卖尽家产搬了过来。”

与其说是建设领地,不如说是重新规划城池,这一切,家康指定由神原康政负责。他手下有青山藤藏忠成、伊奈熊藏忠次、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家康不在时,则全由本多佐渡守正信指挥。

如此,市街逐渐形成。不过首先困扰众人的,是盗贼横行。说是盗贼,其实应说是那些曾支持北条氏、失去出人头地之机的浪人与无赖之流。他们兼有智谋和勇武,很难对付。有时,由下总运送米粮到隅田川来的船只被抢个精光,由海上运来的贵重木材,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更令百姓担心的,是到了夜晚,他们会强闯人室,放火打劫。有人称,有数千无赖混入了人夫之中。

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这日巡视完浅草外城门的堤坎后,回家经过河边,发现一个在岸边不停画画的云游僧人,便下了马。那人穿着褪色的缁衣,戴斗笠,一边全神贯注观察着河对面的下总,一边在地上画什么。

“喂喂!你在干什么?”

“贫僧在画沿河一带的地图。”

“哦?为何要画这个?”

云游僧只是“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喂!为何不回话?没听见我在问你吗?”

年轻的胜重急道,但对方头也不回道:“您是德川大人亲信?”

“正是,我乃町奉行板仓胜重,最近常有不法之徒混入城中,因而来此巡逻。”

“哦,这种事都要奉行亲自巡逻?”

“请问大师法号?”

“既然你已报出姓名,贫僧是……”说着,云游僧把笔收起来,将一个小小的册子收入怀里,右手高高举向天空。

“这是何意?”

“天空之物。”

“云?”

云游僧摇头,“更加广阔。”

“那么便是天了?”

“不错,其次是……”这一回,僧人指向茫茫大海中,夕阳沉下的水平线。

年轻的胜重从对方的斗笠下看见那奇异的面相,不由大吃一惊。拿不准僧人的年龄,似很年轻,又似已上了年纪,颧骨高耸,嘴异常阔大。胜重的心为他眼里温暖的笑意所打动:“大师所指乃是大海?”

“是。那便是贫僧的名字。以前贫僧在风中旅行,因此名随风,可是人一生不能仅在旅行。”

“哦。”

“因此贫僧改名了。”

“改叫天海?”

“对。不过,天海本就是一体,因此大人不妨当我没有名字。”

“天海之名无所不包啊。那么,大师属于哪一宗派?”

“哈哈。”

“笑什么?宗派总有吧?”

“天海!”

“天海不是宗派之名。是净土、密宗,还是禅宗?”

“年轻人,你问了也不会明白,还是不问为好。”

“你是欺我年轻吗?”

“教外无禅,禅外无教,这与显密禅理同。我本来随风四处出游,此后就成了天海。如何,不懂吧?还不如说些行中诸国见闻较好。”

“哦……”胜重沉吟着,疑惑地凝视着那僧人。再也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了,可是不知为何,他却丝毫未曾动怒。奇怪的云游僧从随风一变而为天海,似已到了超越宗派的境界。

天海满面笑容,他大概也有些疑惑,但面上甚是欣慰。胜重随行的五个步卒,都愣愣看着他们。此时,马突然嘶叫了起来。胜重下意识地抚摸着马鼻,道:“大师,您刚才说在云游四海?”

“不错。”

“那么,您认识许多武将吧?见过哪些人?”

“我所见过的武将?也多是些你不认识的人。织田信长、武田信玄、上杉谦信、芦名盛氏、羽柴秀吉……”

“羽柴秀吉?”

“正是。我见到他时,他还姓羽柴。对了,还有朝仓义景、明智光秀、松永久秀、北条氏政等,大多已经故去。他们的死和我预想中一模一样。”

“那么,你与我家主公大纳言相熟?”

天海缓缓摇着头:“见倒是见过,可没有说过话。因此,此次贫僧特意由川越的星野山无量寿寺出来。”

“这么说,你是为了见我家主公?”

“哈哈,不,你家主公还未归来。我是来拜访师兄,便是增上寺的源誉存应大师。”

胜重有些吃惊地看了天海一眼。增上寺已经成了德川家庙,而存应上人乃是主公的师父。如果他是这位上人的密友,定是名僧。可是他一副寒碜像,连一个徒弟也没带,就这么飘飘然来到尚未安定的江户城。“这么说,大师现在要上增上寺?”

“不急,不急。贫僧这两天到处看看,然后再去。这世间再也没有比读这活文字更快乐之事了。”

“活文字?”

“对。天地之间的喜怒哀乐、人们的种种姿态,经文也没有这个珍贵。江户之地尚在建设中,你也这么认为吧?”

“大师若不急,不妨顺路到寒舍一叙,不知意下如何?”

听到胜重这么说,天海歪头笑了:“看来我们心意相通呢。”

“听大师谈谈行旅的种种经历,对公务会有帮助。”

“好。难得相遇,何况又心意相通。贫僧恭敬不如从命。”天海点点头,轻松地开步走了。

“江户之地风水甚好啊!”天海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看神田台、海湾和城池,“把神田台的土方挖下来,把河口彻底填平。然后在两岸筑堤,架设连接武、总两州的桥梁……如此一来,就能建成比大坂更富饶的城池了。”

“我们也这样期盼。”

胜重与天海并行在前,侍从牵着马,紧随其后。马夫和杂役放工下来,他们住宿的小旅舍,窗口已透出了灯光。

“德川大人移到关八州后,房州本有里见义康,野州本有宇都宫国纲、皆川、秋元等,这二州以前乃土著领地,贫僧以为,大人实际只拥有六州。那么领十万石以上的家臣有几人呢?”

“这个……十万石以上的家臣,是经由关白特别关照的,只有井伊大人、本多忠胜大人、神原大人三家。”

“哦,这么说,酒井、鸟居、大久保、平岩等谱代家臣,都在十万石之下了?”

“是。鸟居、大久保两家是四万石,其他的三万石。”

“万石以上的有多少人?”

“有三十九人。五千石的约有三十五人……”

天海突然又微笑转向胜重:“心怀不满的大有人在吧?”

“不,不……”胜重猛摇头道,“德川氏没有不满之人。”

天海笑着转移了话题,“抱歉,贫僧多嘴了,见谅。若不如此,也无法收拾了。德川氏已决定镇守此地了吗?”

“这个嘛,要是我家主公虔诚皈依我佛……”

“贫僧从存应上人处听说这个了。”

“我想问大师,能让我家主公皈依,增上寺的上人也该是德高望重吧?”

“你不如此认为吗?”

“在刚迁移至此时,主公顺道去了增上寺,马上便决定以那里作为家庙,在下还不明白个中道理。”

“哈哈。”天海开怀大笑,“这可是罕见的吉兆啊!存应上人乃是三河德川家庙感应上人的弟子。顺路到的寺院却与感应上人有缘,这可是稀有的佛缘啊,所以德川大人立刻决定把它作为家庙。不愧是德川大人,顺天应人……真是值得佩服的决断。”

天色昏暗下来,二人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传马町,来到了横跨道三堀和平川的常盘桥附近。他们过了横跨道三堀的大桥后,一直到龙口,四周全是星星点点新落成的宅子。和辽阔的土地相比,房屋实在很小。家康自己都住在改建的城里,大门不过用船板拼成。这一切其实不奇怪。这里还有谱代家臣的住所,维持治安也需要庞大的费用。

“寒舍到了。”胜重停住脚步,随从则大声向门上通报,马上有五六个下人来到门外,恭恭敬敬把马牵了去。

从大门样式来看,胜重的领地大概有两三千石,天海边想边走进玄关。

这里掌管江户治安,本以为会戒备森严,却和三河渔村附近常见的小官小吏居所相似,筑着士墙,用木板围成相当简陋的栅栏,看来毫无防备。

洗过脚后,天海被带到一个房间,望出去,可以隔着道三堀看到商铺的灯,映得涨潮的水闪闪发光。月华似水,四周寂静得仿佛有到了渔村的错觉,十分闲适。天海背对着走廊的柱子,看着对面的灯火,嗅着涨潮的气息,想起大坂,不禁微笑连连。

除了石山本愿寺门前的街市,大坂也曾经和这里一样,乃是个穷村子。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被杀,大坂落到秀吉手中。秀吉建起了巨大的城池,一眨眼工夫就让大坂成为天下第一繁华之地。江户何时可成为与大坂匹敌的城池呢?家康和秀吉不同,心思细密,可能会因为忌惮秀吉,在其在世时,不敢大兴土木。天海正思索着,突然隐约看见对岸灯火中有艳丽的女子身影,不禁吃了一惊。天海眼中的江户,是非比寻常的风水宝地。这样一块土地,必能吸引众人,因而繁华起来。

“大师在看对岸的风景……”胜重不知何时进来了。他已经换过衣服,站在天海身后,手指对岸道:“那是伊势一个叫与市的人,早先到此处开的澡堂子。”

“收费的?”

“是的,那些劳乏了一天的人,只要花上一枚永乐钱,就可去洗澡。大家都很喜欢那个地方,生意就好了起来。”胜重说着,和天海并肩在走廊前坐下。

“哦,连这种地方都建好了。”天海有些钦佩。年轻的胜重带着几分得意说道:“在那个澡堂隔壁,马上会出现有女人斟酒的酒馆。龙口的转角,吉泽主计和马进勘解由各开了一间搬运铺。宫部又四郎、佐久间平八等人从歇马站做成了传马町。筑新城池,竟有意想不到的人前来协助,真是有趣。”

“这都是德川大人有福德之故啊!”

“我叫下人马上备斋,大师饮酒吗?”

“哈哈。不必问这些问题,我知什么是酒肉,你准备了什么,和尚我便吃什么。”

胜重拍拍手,年轻的侍女端来饭菜。这个女子打扮得土里土气,与这个宅子倒颇相称,大概是百姓家的女儿。

胜重屏退侍女,亲自替天海斟酒:“大师刚刚说,那些去世的武将们,都如您所料那样死去。”

“不错。除了天文、地理,贫僧也略懂些面相。”

“我现叫一个人来,请你见见,不知可否?”

“当然,人多才热闹有趣。是大人家中的人吗?”

“嘿……”胜重笑了,“请亲眼看过后再猜吧,就当是酒兴。”

“哦,请上来吧。”天海干脆地回答,随即把杯子送到唇边,“板仓大人,你的面相甚好,再好生磨炼磨炼,就能成为德川氏的柱石。”

胜重不答,起身笑道:“那么,我去带他来。”看来他对天海很感兴趣,似有问题想请教。

“来,来。今日带你来见见遍游天下的奇僧。”胜重说着,领着一个比自己大四五岁、浓眉大眼的健壮武士进来。

“咦?”天海偏着头,“贫僧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这么说……”那人坐下后,马上道,“难不成你是随风?”

胜重眯着眼,一直看着二人谈话。

“哦,果真是随风大师!”

那武士咕哝了一句,慌忙垂下眼皮。胜重心中一惊:这二人不是初次见面!但天海没有开口,他一直半睁着眼,犀利地注视着对方。胜重插嘴道:“大师曾见过此人?”

“施主好像颇为迷惘。”天海径对武士道,“还不想为德川大人效劳吗?”

“正是!”武士似乎不想让天海压倒他,耸着肩膀,抬起眼。板仓胜重屏息注视着他们。

“贫僧忘了你的名字,不过就算我想起来,也懒得说了。你的面相倒是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

“面相还能说变就变。”

“吉凶参半,歧途徘徊。”天海似乎毫不在意对方的话,“我来猜猜看。你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江户:若能得德川大人厚遇,为他效劳,倒也无妨;若不能如愿以偿,就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那人吃了一惊,双肩颤抖:“和尚,休得胡说八道!”

“哈哈。可是,小田原的事,不正如我预料吗?氏政没有获救,氏直则免于一死……”

“我早就忘了这些事。”

“忘了也好。我只是从你脸上读出你自然流露的东西。我还有话,听听吧。”

那人脸上明显掠过一丝狼狈和愤怒,胜重大气也不敢出。

“你并未放弃要在江户制造骚乱的想法,你想串通小田原的遗臣和武藏、相模的浪人,以及关东的盗贼,发起暴乱。呵是,你要知,你若这么做,也会就此败亡。”

“你……你……我绝不会……”

“没有企图,就会开运了。实际上,你现在邂逅之人,正掌握着你的命运。怎样,和那人联手,一起为江户城打拼吧。这样,你定会开运。”

那武士把手伸向身后,但他却没拿到大刀——胜重从旁伸手,把刀从鞘中拔出了。那人神色顿时变得十分紧张。

“来,石出先生,你也喝一杯吧。你也当知,这位大师总是这么有趣。”胜重道。他想将武士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天海纵声笑了:“哈哈哈,人在迷惘时,往往看不见神佛伸出来的救赎之手,只顾走上败亡之路……但是,你却可以得救。”天海又自斟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

武士还捧着胜重斟的酒,却忘了喝,他刚才冲天的杀气已经消失了。

“和尚还是老样子,总说些吓人的玩笑话。石出带刀全身都已汗湿了。”

“哈哈哈哈,真是抱歉。对了,你是石出带刀……我们上一次是在东海道的小田原附近见的面吧?”

“正是。”

“看看,杯中的酒要溢出来了。好了,先静心一些。”

“多谢。”

“石出先生,要好好品尝这美酒啊。”

“嗯。”

“你想大闹一场,以抬高身价,可那是下下策。”

“大师是指……”

“你对于小田原的残党、流离失所之人和浪人,都很有些办法。不如由你来说服他们,以维护江户治安,如何?如今已非拉弓挥刀的乱世,而无家可归的三河武士,也不可能因你们的暴行而舍弃这块土地,结果只会使你们命丧异乡。”

“……”

“与其如此,不如献身于这块风水宝地,致力使其繁华胜过大坂,石出带刀也成为肃清不肖之徒、筑起江户新城的有功之人。这样方是顺应天意啊!是吗,板仓大人?”

板仓胜重两眼放光,点点头:“石出,来,再干一杯!”

石出带刀悄悄看看自己的刀,举起杯子。刀放在离他有三尺左右的板门旁边。

“大师虽是说笑,说话却甚为有趣,令我耳目一新。是吗,石出先生?”

带刀叹了口气,僵硬的肩膀已逐渐放松,眉间的杀气也消失殆尽。

“不过,贫僧没想到板仓大人和石出先生会在这里碰面。”天海眯着眼道,“这也是因为德川大人的运道甚旺……贫僧可以保证,江户前途无量啊。”

“哦?”

“贫僧还叫做随风时,就仔细察看过天下人与天下市镇。如何,板仓大人,你可以推荐石出带刀吗?他一旦心头不再迷惑,便是一位忠心耿耿、坚守义理之人。”

带刀深深垂下头,思索着。

“我若是石出带刀,”天海继续道,“自不会在意两三个同伴的诋毁。”

“诋毁?”带刀抬起头,疑惑道。

“我是指那些在武藏、相模,与你以诚相待的武士和浪人。”

“哦。”

“他们也许会说,带刀这人,利欲熏心,把他们出卖给了德川氏,带刀背叛了他们云云,还可能会潜入城下来取你性命,但这些都不足为惧。”

石出带刀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他恐已把这些人带进城里了。

“哈哈哈,如何?我看走眼了吗?”

“这……这……”

“好了,这些人混进来时,就和板仓大人商议,把他们捉起来便是。”

“哦。”胜重插嘴道,“这样的话,江户的治安就会渐渐好转,继而安定下来了。”

“不过,那些拘捕起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杀。杀人会触怒神佛。”

胜重道:“那以后怎么办?”

“把他们投入牢中,让他们反省一些时日,把此事交给带刀即可。”

“交给石出先生?”

“这就是所谓谋略。不杀人,而是救人。带刀可以诚恳地对他们讲清形势:如今已不许群盗横行,而应与德川大人合力创建繁华城池!”

胜重耸耸肩,看了石出带刀一眼,带刀仍低头沉思。胜重道:“愿意投诚之人,就安排在石出带刀手下?”

“对!这样一来,他们就会互相监视。不仅如此,还可以说服那些对带刀心存疑虑之人,使得人皆为我所用。不肯降服之人,也可交给带刀,让他加以说服……怎样,带刀?一时的怨恨不足为惧。若是和尚,就会这么做。你有幸和板仓大人邂逅,不认为这是祖先之灵的引导吗?他们现在定为了把你引向坦途而不遗余力。”

带刀悄悄抬起头,畏惧地看看天海,又看看胜重。

“如何?我没看错吧?”

带刀悄悄取出腰中怀刀,递到天海面前,向后退去,敬道:“大师好可怕的眼力,之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他声音颤抖,跪拜下去。

天海豪放地朗声大笑:“哈哈!这还不算是眼力,只是读懂了你写在脸上的文章啊。”

“是。”

“好好,这样一来,就有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得救了。来,贫僧敬你一杯。”天海把带刀的杯子斟满后,又转向板仓胜重,“这回我要读读板仓大人脸上的文章了。”

胜重的脸颊一下子僵硬起来:“大师要帮我读?”

“大人对贫僧还抱有疑惑。”

“哦?”

“石出带刀已敞开心扉,你反而生起怀疑,是也不是?”

“大师慧眼。”

“天海不是带刀的同伙。不用如此狼狈。你身负治安重任,理当如此。不过,不用担心。”

“在下诚惶诚恐。”

“贫僧并非来路不明之人,乃川越无量寿寺北院二十七世住持。虽确曾与带刀有缘一见,却非盗贼的同伙。”

“真是抱歉。在下确抱着那样的疑虑,但已明白过来了。”

“好。那么我想听带刀说说他的身世。”

不知何时,天海已不再称呼石出先生,直称带刀了,带刀却并未不快。

“小人对板仓大人称是织田氏的浪人,小人实为北条氏浪人。”

“哦。”

“北条氏直大人要去高野山,小人一直把他送到远江,从那里折回了江户。”

“你的目的果然如天海大师所说?”

“正是。关东有很多失去靠山的浪人盗匪四处横行。小人打算纠合他们,发起骚乱,现在听大师一席话,深知那是无谋之举。”

“好险!一不小心,胜重的人头就被取走了。”

“不!小人遇到了大人,感受到您爽朗的性情,正在摇摆不定……小人这样坦白,并非想谋取功名,而是想请大人处罚我。”

胜重拍膝道:“说得好!此事待主公归来后再论吧。”

“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呀!”天海已喝得满面通红。

对天海而言,此事并不特别,只是旅途中经常发生的小事而已。但对于胜重和石出带刀却意义重大。尤其是带刀,深受感动,身体还在不停颤抖。正如天海所说,若在这里纠合盗匪扰乱江户,即使能得一时满足,也不符合长久之愿。短暂的痛快后,他们自会被驱逐,被讨伐。天海一语点醒了他。本来他会成为群盗之首,天海却说要把牢房交给他看管。这实为大胆之举,其中却隐藏着非比寻常的谋略。

俗人眼中的善恶对立,在天海心中似不存。在他看来,重要的是如何选择。

“啊呀,这样一来,心里明朗多了。”胜重放下杯子,将刀还给石出,“不必替你保管了,一切都烟消云散。”

“小人惭愧得很。”

“不不,这是托天海大师的福。嘿,天海大师,您的眼力真是老到。在下想请问,我家主公脸上的文章会怎样?”

“哈哈。和尚正是想看看,才来到此处。”

“您要留在增上寺等他归来?”

“德川大人在这一两日内便会回来,其实贫僧是有话想问德川大人。”

“有话要问?”

“是的。贫僧已告知增上寺了。”

“可说与在下一听吗?”

“无妨,只一言:德川大人百年后,是想成神,还是成佛?”天海说着眯起了眼睛,“和尚甚为期待德川大人的回答啊,哈哈哈。”

胜重和带刀对视了一眼,喃喃道:“成神还是成佛?”

“正是。”

“这么说,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成神成佛?”

“哈哈。”天海放怀笑了,“天海如一啊。不过,神佛或许修业有所不同吧。无论如何,贫僧都期待和大纳言一见。”

胜重和带刀又互视一眼,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