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坂诸将最后一次议事的时候,德川家康率兵从星田进至枚冈。在大营中,他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与之进行了一次密谈。

家康的心绪并不好。只要一开战,他便十分激动,血在身历百战的体内沸腾,此时家康会变得很是敏锐,全身充满斗志。开战六天以来的几场仗,让他颇为焦急。他也自知这场战争拥有绝对的优势:然而,正是这种所谓“不会输”的自信,才让他焦急万分。

许是大家都认为这场战争无论如何不会输,才如此放心,并无多少人尽全力。大家都想着面子上过得去就是,并不使全力一战。但战事绝非面子上的事,一个小小的失误,便可能导致全局被动。

在六天战斗中,值得褒奖的只有水野胜成和井伊直孝。不管是藤堂高虎还是伊达政宗,表现都让家康不满。今日本来就可攻入大坂城,却非要拖到明日不可。虽说只有一日之差,却关乎数千士众的性命,众人为何就不明白?若今日攻进了大坂城,明日便可昭告天下:“战事结束!天下息兵!”

世人都知,在那个没了护城河的大坂城中,诸人不可能闭城不出,死守在内。然而,必胜之军却放弃乘胜追击的机会,让西军逃了回去。这样一来,敌军必在天王寺至冈山一线布兵,结阵应战。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己方军队漫不经心,敌军却多是为了留名后世。他们居于死地,自会拼命反击,因此,更会有万千士众丧生。

伊达政宗拒绝了进攻,藤堂高虎也以死伤惨重为由请辞先锋。这样还如何打仗?

甚至对始终带在身边的义直和赖宣,家康都无好脸色。但一个意想不到的僧人来访,却让他心绪大好,笑声不断。

来客乃是天王寺附近一心寺住持本誉存牟。存牟说因为这一带将会成为战场,故决定前往高野山避难。他着一身缁衣,打扮成行脚僧模样,并不引人注目。

“真是过意不去,险些连贵寺也烧了。”家康靠在扶几上,道。

存牟以念珠抵额,看看四周,小心翼翼道:“明日一战,贫僧有一事容禀。”

存牟大师和家康之间颇有缘分。去岁冬役,家康将大营扎于茶磨山,与坂松山的净土宗一心寺毗邻。因此,存牟时常来军中与家康饮茶,讲论佛法。在此之前,二人也有交往。庆长五年二月,家康曾将一夭折男儿葬于一心寺。彼儿名仙千代,死后法号为高岳院华窗林阳大童子,当时主持葬礼的便是存牟。

“贫僧知道那一带将会成为战场,故已令人在各处插上竹竿以为标记。请传令出征的各位将士,务必注意那些标记。”

“多谢大师!”

“在纸片上标有圆圈的乃是泥地,标有三角的则是小水塘,未做任何标记的,乃是此路不通。”

“真是多谢。直次,把这些记下来通告大家。”家康吩咐旁边的安藤直次,然后道,“今晚他们应在着手巩固那一带的防守吧?”

“关于此,贫僧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大师听说了什么要紧之事?”

“听说真田将出兵镇守茶磨山。”

“想必如此。”

“此乃真田的党徒所言。既在彼处布阵,势必欲谋大人或将军性命,以为黄泉路上相伴……净说些不吉之吉,请恕罪!”

“哈哈!无妨无妨,战争就是要取对方首级,不是杀人,便是被杀,都是一样。”

“另有一事,明日将会有八位真田左卫门佐出现在战场上。”

“八位?”

“有人透露,他们准备了八件红色铠甲、八顶鹿角头盔,另有八匹着红马铠的自马……”

“哦。”

“那八位真田幸村将会神出鬼没,现于各支军队中督战,以此混淆视听,致使大人军乱。”

“多谢。我也想过他会使此招。这么说,真正的幸村乃在茶磨山?”

“是。所有人都已作好了战死之备,对守护佛堂的僧人也格外亲切。”

“哦?对僧人以礼相待的对手最是可怕。多谢大师告诉我这些。我亦有一事要拜托大师。”

“请大人吩咐。”

“明日一战,我军和敌军士兵的尸首将在寺院附近堆积成山。怨亲平等,俱会一处,我想拜托大师清理战场,超度亡魂。”

“此乃老僧分内之事,不必吩咐。”

“直次,取些金子来,作为超度亡灵之用。然后,派人护送大师到高野山口。”家康吩咐毕,心情已是大好。

一心寺的存牟得知寺院周围将会成为战场,便将寺中宝物转移到一些安全的地方,自己也前往高野山避难。避难不过是个借口,但如不这样说,在偌多关口都不会被放行。

“真田左卫门佐要化为八人驰骋战场啊。”存牟去后,家康嘀咕道,“敌军以一人之身化作八人来应战,我军很多将领甚至连应做之事都不想做。”言罢,家康转向安藤直次:“直次,你认为前田如何?”

直次不言。

“你怎想便怎说。”

“可是……”

“到底如何?”

“在下认为,大人不应将这些说出口。”

“为何?”

“在战场上会出现八个真田幸村,是说敌军想乱我军心……”

“那又怎样?”

“这样的话,有人会散布谣言,说关东军中有人谋反……”

“嗯。”

“他们这样散布谣言,首先动摇的会是谁?在下觉得,首为伊达,次乃前田与浅野等人。因此,大人不如反对前田利常深信不疑,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也。”

家康呵呵一笑,转变了话题:“直次啊,去把忠辉和忠直叫来!”但他又马上改口道:“忠辉就算了。用你的话说,忠辉现在有我们必须信任的伊达辅佐。把忠直叫来就是。”

“遵命!”

“要是有人以为我只让外样大名和旗本将士奋力杀敌,却不舍得让自己的骨肉上战场,这将会成为此次战争一大瑕疵。我得让孙子忠直担负起重任。”

直次领了家康命令,马上派小粟又一前往忠直阵营。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秀康之子忠直来到家康阵中。刚一见面,家康便劈头盖脸斥道:“忠直,白天的战斗中,你睡觉了?”

“啊?”

“你父亲可不会在战场上睡觉。你这个混账东西!”

年轻的忠直被这突然的一喝愣住了,但马上就明白了祖父的意思,顿时满脸通红。“那……那……明日一战,请任命忠直为先锋。”

“不可!”

“不可……”

“要是先锋在战场上睡觉,本能得胜的仗也会失败。”

“那么,先锋为谁?”

“我已经任命了前田利常。把你叫过来,就是要责你今日怠慢。退下!”

“是。”被狠狠责骂了一顿,忠直一度通红的脸变得苍自,唇角哆嗦着,走了出去。

忠直不敢顶撞祖父。然而家康责备他,是因为心中十分清楚,松平忠直乃是一点就明的孙子。

“大人,您过严了。”

“嗯?”家康佯作不解。

“越前大人年轻气盛,定会让老臣前来劝慰大人,请求取代前田先锋一职。”

家康不答,转道:“直次,把大炊叫来。”

“遵命。可是,即便不去叫,想必他已来了。”

“哦?你掐指会算?”

“不敢。现在将军还未明确是前往冈山还是茶磨山,必会前来和大人商议。”

“呵,你近来倒是变得精明了。”

“不敢。”

“好了,吩咐下人准备一碗葛根汤。”

“葛根?”

“我不是只会训斥孙子,明日我自己也欲拼死一战,必须鼓舞十气。”

“哈哈!”直次笑道,“大人,您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

“住嘴!”

“是。”

“我不是以前的德川家康了。我也不再是将军,将军另有其人,我就是战死沙场也无妨。正因我原来没有这样的准备,才无法激励将士。战事比铜镜更能照出大将的心思。”

安藤直次还未能明白家康的意思。一开始,他只是以为今日无人乘胜追击,家康因此心情不佳,但不久忠直的家老本多富正到来,在他和家康的谈话中,直次方逐渐明白家康之意。

本多富正面无血色。忠直脾气之暴绝不亚于其父,但如今竟被祖父责骂,不免将满腔怒气撒到老臣身上。

“实际上,是在下阻止了忠直公子进攻。听说大人因此责骂他在战场上睡觉?”

“是,我骂了他,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只是忠直公子感到颇为羞愧,希望大人能让他担任明日先锋,如此方能雪耻。他说,大御所要是不答应,他便退隐到高野山。”

“哦?好啊,那就让他退隐吧。我已决定让前田担任先锋。”

“那样的话,就……”

“住嘴!”家康厉声喝道,站起身,“你们一个个难道就不明德川家康心思?德川家康不是个只会责骂孙子的懒惰之人!你去告诉忠直,要是明天他听到祖父战死的消息,就让他留在高野山念佛,为他的祖父超度亡灵!”

此时,长枪奉行大久保彦左卫门陪着土井利胜进来,本多正富只得闭上嘴,却亦为家康方才之言吃惊不小。

“在下告退,在下会将大人的意思转达与公子。”言罢,富正偷偷朝安藤直次递了个眼色。直次会意,随他走出帐外。

天空漆黑一片,营帐内外都很闷热,四周蛙声一片。

“安藤大人,刚才大人如此严厉,把您吓坏了?”

“您也一样吧,大人今日的确太过了。”

“在下已下定决心。我们决定违令发动进攻。当然,我家主公不能独自上阵杀敌,我们都会同行,其中也有令弟,故还请大人在其中周旋。”

不愧是忠直的老臣,这样就对了,直次心道。他口中却道:“可是,即便是抢功,也要看你进攻何人呢。”

“这还用说,越前大人进攻的自是真田左卫门佐。”

“很好。”

“之后的事就拜托你周旋了。”

直次站在黑暗中,直到富正的马蹄声渐渐消失。真正的战争看来要开始了,他真切地感觉到夜空中的杀伐之气。

当直次回到帐中时,听到家康正厉声训斥土井利胜。家康气愤地拍着扶儿,声色俱厉:“亏你还在将军身边,就这点见解,还能胜任么?”

“别的事也就依了大人。”土井利胜并不示弱,道,“让年逾七旬的老父与真田对垒,自己却去冈山,大人若有个闪失,将军大人颜面何存?大人您已说过,从今往后,天下人伦第一,将军要做个圣人……”

“浑蛋!那是平时,现是在战场!”

“可是,不管怎样,战场也是人世!要是不知敌势也就罢了,我们明知驻守茶磨山的乃是真田,驻守冈山的为大野治房。要是将军把年迈的父亲推给强敌,必会威信扫地。故,利胜请求大人能改变主意,转攻冈山。”

“不!”

“在下恳求大人!”

“不!”家康毫不客气道,“唉,我还似为大炊是个明事理之人,不想也是如此糊涂。”他看向直次。

直次已经明白了二人争执的缘由。土井利胜似欲劝说家康前往冈山,让将军秀忠攻打茶磨山,这怕也是将军的意思。冈山敌首乃是大野治房,而在天王寺和茶磨山一带布阵的,则是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

茶磨山和冈山均位于一个方圆二十町的高地,进攻的路线却大有不同,最右一条道沿平野川通往冈山,另一条则从奈良道通往天王寺。往左还有一条纪州道,沿此道而来的乃是伊达政宗、松平忠辉,以及沟口、村上等率领的越后诸军。非但如此,和歌山的浅野长晟亦会沿此路而来。因而,从茶磨山通往天王寺的奈良道,位居中间,乃是敌人正面。

“直次,你与大炊解释,我为何必须直面茶磨山。”家康吩咐之后,端起葛根汤喝了一口。

直次只好转向利胜,冲他摇了摇头。这是在告诉利胜,家康公一旦话出口,便绝不会听别人劝。随后他方道:“大炊,大人身体还好着呢,并不像将军大人担心的那样。”他分明话中有话。

“这个我明白。可我说的乃是孝道。”

“大炊头,难道这世间最重要的只是孝道,孝道才是至高无上的?”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百行孝为先,您敢说它不值一提?”

“非也。”直次摇了摇头,看了大久保彦左卫门一眼。“别笑了,彦左!”责一声,他又道:“孝固然重要,却非至高无上。孝为大道,为苍生谋福亦为大道。”

“大人说……什么?”

“大御所已经退隐,将军继承了大业,担负着治理国家的重任。请大人把眼光放远些,何为更重要?”

“住嘴!”

“嘿,您听我说完。大御所若是个寻常人,想必会因为将军之言喜极而泣。但大御所不但没有快意,反甚是生气,这说明老人家的心境高出寻常人许多。大御所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将军对于天下万民却无可替代,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此时,旁边的彦左卫门扑哧笑了起来,插嘴道:“哎,真是可笑:哈哈,错了,错了,大炊。大御所啊,是不想在战场上输给将军,真是任性!要由着他的性子才是真正的孝呢。你要是不这么说,将军怎会满意?”

家康无柰地将头扭到一边。

“哦。”听了彦左卫门忠教这一说,土井利胜这才闷声叹息。奇怪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也突然明白了安藤直次的意思,不禁心口一热:大御所是担心将军有什么闪失。

此时,彦左卫门继续道:“大御所甚是想与真田左卫门佐比试比试。忠教耳闻,左卫门佐明日准备了几个替身,欲使出三头六臂的本领。大人并不示弱,也想派出几个大御所与之奋战。这种乐趣如何能让将军夺了去?你告诉将军大人,请他务必让步。”

“哦。”

“若非如此,安藤又会像方才一样说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任何事情都莫要太啰嗦,应干脆利落。”

“平助!”家康再也忍耐不住,道,“大炊已经明白了!休要再多嘴!”

“是。”

“好了,就这样定了。大炊,在到达平野之前,将军自是总大将,负责全军调度。然后,将军从平野率军前往冈山,我则直奔茶磨山。在行军时,要警惕的并非占据阵地的敌人,而是四处出击的游兵。”

土井利胜这时已不再多言,“在下明白,就听大人的意思。”

“这样就好。另,明日一切听从将军指挥,务必将此禀告将军。”

“一切听从将军指挥?”

“是,就当我家康不在此。如你所言,我已一大把年纪,不定什么时候便断了气。若让我这样的老家伙指挥调度,一旦出现差池,便会导致难以收拾的混乱。”

“哦。”

“你告诉各处的传令官,在当日……就是明日一战中,要教习义直和赖宣领兵作战之术,因此不可轻易开战。将战马放在身后一二町处,手持长枪朝敌人进攻就是。”

“将战马置于身后,徒步持枪进攻?”

“是。这样方能无懈可击。慌乱中骑马驰入敌阵,反而会损失更大。明白吗?”

“是。”

“我们面对的乃是企图拼死一搏的雄狮,在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最后一事……”

“请大人吩咐。”

“必须处处小心谨慎。以将军名义正式往大坂城派出使者,当然,乃是前去招降。”

“到这个时候还……”

“自古用兵,师出有名,先礼后兵,乃是旧例……好了,就这些,退下吧。”

土井利胜去后,家康叫来本多正重,让他再次前去探听敌情,然后,便打发义直和赖宣睡下。义直虚岁十六,赖宣才十四。二人听说父亲明日要让人教他们如何统兵作战,都神情紧张地回到了营地。

未久,本多正重便回来,对家康报告:“我军有一支队伍没有休息,在连夜行军。”此时已近亥时四刻。

“是忠直?休要管他。”家康道,“忠直、义直、赖宣,都要让他们在明日一战中不遗余力,不管是谁战死,都无甚可惜。”

大久保彦左卫门脸上又露出一丝冷笑,却猛听得家康一声断喝:“平助!”

“大人。”

“你这狗东西最近古怪得很,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在一旁冷笑,你也滚去睡了!”

“这可不行。在下要是比大人先睡,会玷污明日的功劳。即便立了功,也不过是因为睡了觉,理所当然。”

“你还真是不省事!那你今晚就别睡了!”

“大人,想必还有一事您忘了吧。是吧,安藤大人?”彦左卫门再次用揶揄的口气道。自从同族大久保忠邻受到责罚之后,他总爱露出一脸讽刺的笑容。

“还有一事?”

“是,一件顶重要的事。”

“何事?”

“非别的,只是既然大人已经有了战死之心,在下就不得不问一声。”

“哦?”

彦左卫门嘿嘿一笑,道:“在下想问,大人战死后,您的遗骸当送往何处?”

家康怒眼圆睁,使劲瞪着彦左卫门,安藤直次大气也不敢出。

“不仅是大御所,还有大人从骏河带来的竹右卫门等酷似大人的替身们,或死或伤,又应送往何处,当如何处理?您连战场的清扫都安排妥当,唯独忘了比事。此会惹人笑话,大人。”

家康不言,他唇角颤抖,舌头打颤,良久方道:“是。任何一个家康战殁,抬到已经烧为一片废墟的堺港寺院之内便是。”说完,径回卧房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