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晨,片桐且元得知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被捕,并将在六条河滩被处死。此时他居于京城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已卧床不起,每日都会吐血。庄右卫门之妻怕他的病体受不了这打击,告诉他时战战兢兢。

众人都以为,且元离开大坂后,便直接去了新领地大和额安寺养病。且元却以大和乏良医为由,拖着病体,跌跌撞撞来到京城,秘密住进了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

先前,且元在京都也有一处府邸,但已借给德川家康之子远江中将赖宣。且元的名声在京城并不甚好,人称:“世道愈让人糊涂啊。那个一向被人称为大坂忠臣和脊梁的片桐大人竟得以苟且偷生,还得到了幕府褒奖,一向名声不佳的大野治长却和右府大人自裁了。”且元不仅仅得以保全性命,俸禄还又增了一万八千石,领地散布在山城、大和、河内、和泉诸地,他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世人皆以为,主家已败亡,且元即便出于无奈投了关东,也不应将自己的府邸媚献于赖宣,还领受幕府嘉奖,实在太无节操绝非武士所为。就连松田庄右卫门也有些瞧他不起。松田的妻子也知道丈夫的意思,才故意将国松丸的消息告诉且元。

“这是何时的事?”且元继续煎药,面不改色问道。

因为他过于平静,庄右卫门的妻予约略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今日下午,消息已传遍京城。”

“今日下午?”

“行刑之地乃是六条河滩,正是二十年前关白丰臣秀次一家被处死的地方,至今还被称为畜生冢。人人都说是因果轮回呢。大人您要去为他送行么?”

“送行?”

“是啊,右府大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残忍啊。”

“是啊,去一趟倒是无妨。但,人必甚多,我这身子恐怕经不起折腾。况且,我还得去取药。”

庄右卫门的妻子脸上明显露出不满和鄙夷,冷冷道:“那我就独自前去为国松丸公子送行。不管是敌是友,孩子总归无辜。”

且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药缓缓注入碗中,闻了闻,又吹了吹,缓缓喝下。

松田庄右卫门家正面三间半,纵深约十二间,宅子不大。且元住在院中一个小屋,足不出户,邻里并不知所住者何人。

右卫门内心虽瞧不起且元,却从未与人提起,他有自己的盘算:若让人知且元住于家中,大坂的残余势力定然前来。他原本想得到片桐的信赖,借此飞黄腾达,如今看来,一切都已化为泡影。后世有说且元在大和额安寺自杀,也有说乃是病故,由此可见,且元前往京城一事当时并不多为人知。此不多言。

且元长子孝利代父前往伏见城,侍奉将军秀忠。只有他知道父亲在何处,还派人暗中保护。

辰时前后,且元戴上斗笠,偷偷出了门,迅速雇了一乘轿子,到了新京极三条后方的誓愿寺门前。誓愿寺乃天正年间为京极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而建。当年松丸夫人无论才智还是美貌,都不逊于淀夫人,深得秀吉公宠爱。

且元到了寺院山门前,下了轿,直奔塔头所在的护正院。“烦请小师父通报一声。”他声音平静。他在努力控制情绪,他知,自己只要稍一激切,便会吐血,堵塞口鼻。他对门口的年轻和尚说完,取下了斗笠。僧人认得且元,应了一声便急急朝里去了。

且元弯下身,坐到门前的台阶上,等着。他小声自语道:“还是太着急了。忘了浇庄右卫门家的牵牛花。”

住持智信和尚出来,拉着且元的手,把他带至客室。且元约略调整一下呼吸。住持道:“大人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大师听说了?”且元提起了国松丸的事。

“所指何事?”

“今日国松公子就要被处决。”

“这……”住持倒吸一口气,击掌叫来一个小和尚,“所司代大人会放过国松公子一事,你是听谁说的?”

“弟子是听本阿弥光悦先生所言。”

住持转向且元,道:“大人可确定?”

且元缓缓道:“且元有一事要拜托大师,希望大师能安排。”

住持看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小和尚,道:“你再去打听。等等,叫个人到六条河滩去看看,便知真伪。”他有些慌乱,又转向且元,道:“老衲虽有所准备,但还是未料到国松公子这么快就要被处决。”

且元不动声色,单是问道:“当初大师为他取的戒名叫什么?”他声音很低,似乎在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且元要去高台寺,好久未见到夫人了。我要去拜托她供奉国松公子之灵。还得麻烦大师帮且元确认公子戒名。”

“老衲马上前去确认。”

“牌位呢?”

“已备。”

“棺木?”

“亦已备好,外面看只是几块木头,里面却刷了厚厚的土漆,还画了家纹。”

“多谢。墓址选在何处?”

“暂时葬于为松丸夫人所建墓旁,待风声过后,再将他移葬到弥陀峰太阁大人墓所。若斯时老衲已不在人世,也会留下遗言,托付后人。”

是年,松丸夫人病逝于西洞院的京极府。且元见欲将国松丸暂时葬在松丸夫人墓旁,心中略安,道:“请大师将他戒名相告。”他催促着,一刻都不肯浪费。

“稍等。”住持忙起身,取过一张美浓纸,上有一张小小纸片。

且元接逍来,毕恭毕敬捧住纸片作了一揖,方念道:“漏西院云山智西童子。”

“大人认为可合适?”住持问。

且元并不回话,转道:“为即将安眠于东山的孩子取一西字……”他再作一揖,轻轻拭泪,“世上并无佛国和净土,梦想着能够东山再起的,不仅仅只有清盛人道。且元寄托于牵牛花的希望,终是破灭了。”

“牵牛花?”

“且元现住在庄右卫门家中,在他家院子的一角,种了一株牵牛花。且元曾经想,待牵牛花开,丰臣氏的运气自会……唉!”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折起戒名,就要起身,又道,“后事已交待给了孝利和为元,死者的供养,就拜托给大师了。”

“大人自家也须保重。”住持忙伸手相扶。且元只是笑了笑,表示谢意。

“丰臣血脉并未完全断绝,还有一位小姐。大御所大人赐给且元的……”且元话说到一半,笑了笑,止住。他许是想说,正因此念,他才接受了幕府加封。

出门之前,且元又向住持要了一碗葛汤,以振作精神?

高台寺中蝉呜凄切,这令且元感到阵阵悲凉,他想起秀吉公归天时所咏辞世诗,也想起了他将要拜访之人命途多舛的一生。

〖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

当且元听到这辞世诗时,也似明白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明白便可了结?那无尽的梦,分明就是充斥于整个天地的巨大诅咒。且元的人生乃如一场噩梦,石田三成和大野治长的一生也落满尘灰。不仅仅男儿如此,淀夫人、高台院、松丸夫人,以及三条夫人,当年在伏见享受的荣华富贵亦转眼成空。她们的记忆深处,怕还淡淡残留有当年的爱憎情仇,但那都变成了一场幻梦。

且元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站在与丰公庙紧紧相连的高台寺山门前,并未立时叫门。这座被称作高台寺的小庙,叮谓美轮美奂。约四间的小厅堂四壁皆是描金莳绘,栏间则挂着土佐光信所作的。十六歌仙图。在秀忠的授意下,小堀远州对庭院亦进行了修整,引来菊涧之水。一棵树、一块石,都安排得甚是合理,颇为精美。但这一切均非太阁留给爱妻的遗物,而是夸示着丰臣宿敌的力量。

“烦请通报。”且元报了一声,忍不住欲泪。

太阁的丰功伟业已如一场梦,化为乌有,德川家康却完全不同。阿江与夫人与淀夫人虽为同胞姐妹,却仅仅因嫁入德川,她的命运便与姐姐有了天壤之别。到底是何物导致了这等差别?

听到叫门,庆顺尼从寺内茶室唐伞亭出来,道:“是哪位施主?啊,片桐大人!出什么事了,看您脸色苍自。”

且元极力忍住咳嗽,道:“我有事见高台院,甚急。”

“过来吧。”唐伞亭下传来一个安详的声音,是高台院。且元双目不由得模糊了,黯然道:“夫人,不好……是个不好的消息。”

高台院在茶窒摆弄插花,平整炉灰。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匆忙。”

高台院语气亲切,就像在对自己的弟弟或孩子说话。说完,她用眼神示意且元坐下。她于头巾下露出一张笑脸,显得比且元年轻许多。

“说来听听,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国松公子被捕了。”

“国松?是……”

“是右府大人和伊势的侍女所生的孩子。”

“是秀赖的孩子啊……”

“是。他是在伏见的加贺商人住所被捕,将于今日未时在六条河滩被处决。”

“他几岁?”

“八岁,是在商人家中长大。”

“可能因为我没见过他,想象不出他的模样。你是来让我去救他么?”

且元使劲摇了摇头,道:“要是还有办法救,我就不会这么慌慌张张来通知您。此事已经无法挽回,真是可怕。”且元就像在对自己的亲人说话。大概是因为他自小追随秀吉,是在高台院的教导下长大的缘故。一直以来,高台院就像一位姐姐或母亲,倾心照顾着他。

“市正,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绝了,怎么还如此慌张。我知道了,国松丸被捕,并于今只未时在六条河滩被斩首。那么老尼应做点什么呢?”说到这里,高台院转向庆顺尼,吩咐道:“上茶,先缓缓。”

“老尼早已见怪不怪了。秀赖和淀夫人死了,不就多了一个国松吗?以后不能如此大惊小怪。”高台院又对且元道。

“您这么说……这么说……太无情了。”

且元有些不知所措。高台院果然还在憎恨淀夫人。因为国松是淀夫人的孙子,所以她才不悲伤。想到这里,他越发生气,道:“夫人!国松丸公子或许与您没有血缘,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唯一的孙子。他就要被斩首了,而您却认为事不关己,打算一笑了之么?”

高台院使劲点点头道:“好,接着说。不要着急,静下心慢慢说。”

高台院依然如此要强。且元气得咬了咬牙,愈发不能自控,“多谢夫人关心。虽说那孩子非您的亲孙子,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血脉,所以请您跟我一起前往六条河滩,为他念佛送行。”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

“太阁肯定在九泉之下哭泣呢。您应该不会拒绝吧。看今日的天气,应不会下雪,早晨太阳这么大……”

“市正。”

“何事?”

“我与你一起去那里。”

“您要跟我一起去?”

“可是,去有何用?仍无法让死者安息。后事应该如何料理呢?”

且元道:“此事我已安排好了。”

“哦,那么安葬在何处呢?”

“安葬在誓愿寺内的护正院。”

“誓愿寺内?那是松丸的寺院吧?”

“是。松丸夫人以后也会葬在那里,偷偷造了一个墓穴。”

高台院并不回且元话,而是对庆顺尼道:“庆顺尼,马上到中午了。命人去备两顶轿子,不能去晚了。”然后她方转向且元:“市正,你说得很好。可是,我去并不是为了国松。”

“啊?”

“你说太阁可能在九泉之下哭泣,听了你的这句话,我才决定去。我是为了太阁而去。”

“惭愧。”

“我最不喜愚蠢之人,太阁去后,那些愚蠢之辈争来争去,荡尽了太阁家业。你看看,到如今剩下了什么呢?”

“都是在下无能。”

“我不是在责备你。剩下的,只有这间茶室和居所,都是我请求大御所,让他帮我建起来的。这些你要好好记着。”

“是。”

“对死者真正的供奉,是寂寞凄凉的。”

这时庆顺尼来禀,说轿子已经备好。

“庆顺尼,你扶扶市正,一个大男人,身子这么弱。”

高台院责备了一句,便走了出去。外面阳光刺眼,她不由得眯上了眼睛,这时浮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素未谋面的国松丸,而是当年在大坂城见过的可爱的秀赖。

“不仅仅是为了太阁,也是为了秀赖。”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便穿过院子,来到山门前。

乘轿赶往六条河滩的高台院,此时的心情比且元还要复杂。她与太阁同筑大坂城时的辛劳,现今想来即如一场梦幻,一切都那般虚幻。人生莫非便是如此?她这样想着,心中陡然生起一个疑惑:秀赖到底是不是太阁的亲生儿子?

太阁当年在内闱,总会对她唠叨:“宁宁啊,定要怀上孩子。我想要个儿子!”

当时的宁宁也想满足夫君的愿望,每日都会向神佛祈祷。然而不知为何,宁宁始终没能为秀吉生下一丁半子。因为此事,她责备过秀吉,有时甚至会一直吵至天亮。“都因您老在外边拈花惹草。您就不能忍耐忍耐,养精蓄锐?”

最清楚这争吵的,当数加藤清正。不仅清正,在宁宁身边长大的侍童,个个也都一清二楚,亦煞费苦心。出征朝鲜时,他们便常在打仗间隙去猪,为秀吉搜寻壮阳秘方。

那时,宁宁自己已放弃怀胎生子的努力,将希望寄于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身上,虽然内心总会有些疙瘩,却亦无可奈何。

秀吉定然也在她们房中重复着同样的话。宁宁想到这个,便会对太阁出言挖苦:然而,怀不上的并不仅仅是宁宁,比她年轻许多的加贺夫人和姬路夫人也都未怀上身孕,几个更年轻的侧室也终是腹内空空。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也有和宁宁一样的疑惑。“大人怕有些问题。”她们开始小声嘀咕:问题怕不在女人,而在太阁。

然而正在这时,淀夫人却有了身孕。那时背地里多有传闻,首先被怀疑的便是石田三成,然后乃是名优名古屋山三。谣传绝非空穴来风,因为在所有侧室当中,只有淀夫人肆无忌惮地和别的男子接触,任性妄为。舍丸夭折未久,她又有了身孕,是为秀赖。秀赖的出身更是令人生疑,因淀夫人似在秀吉出征时怀了孕。

今日将要被处决的国松丸,果真是太阁血脉吗?

对秀赖来历的怀疑,使高台院如堕地狱。转眼二十年过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但话虽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她仍无法释怀。然而她又寻思,不论秀赖是谁人所出,反正是在丰臣家出生,权当是收了一个养子。她每念及此,便会陷入自责:这都是神佛的安排,不能不知足。太阁相信秀赖是自己的孩子,从中得到了满足,此已足够,何苦再将疑心挑破?这亦算高台院对先夫的体恤。然而,当高台院眼见丰臣氏岌岌可危,心中竟突生残酷而怪异的期待。

既然神佛将秀赖赐与了太阁,总有一日也会将他带走……她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旁观之人。

在她内心深处,许还有一种更加残忍、近似于报复的快感。若秀赖果真为太阁之子,神佛便绝不会看着他走向败亡。此为信,信即真,这真信便在她心中扎了根,让她颇为安心。

前往六条河滩途中,高台院一遍一遍自语:“我是为了太阁才去,绝非为了国松丸。”然而,当她到达六祭河滩时,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看到埋葬秀次一家三十八口的畜生冢,以及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她心中大动。

一堵青竹栅栏挡住了围观之人:往前挪动的人群,像是事前约好了一般,纷纷数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有如在体味自家不幸。

可怜,我怎如此自私?高台院暗责。

“啊,看,那个是田中六左卫门,其后便是国松公子。”

“后面那个孩子呢?”

“那是和国松公子一起被捕的京极氏仓廪奉行之子。”

“真可怜!我们再走近些,为他们祈祷来世之福吧。”

高台院默诵佛经,她还在反省,亦欲控制内心的动摇。

此时,旁边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百姓的谈话传进了高台院耳内:“真是报应啊。二十年前,太阁在这里将关白幼子一个个杀死。唉!这世间的事,都是因果轮回,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果真应了此话……”

片桐且元也隐隐听到了这些,心头一惊,呆立当场。

〖万事有因果,

善恶各有报。〗

且元又听到一人说起了当年的惨剧,他遂扶住高台院,拨开前面的人群,“这边……这边能看清楚。往前再走一步吧。”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人们的头顶上。

“几个贱民走近了栅栏,莫非要由他们行刑?”

“怎么可能?竟然让贱民斩杀太阁大人的孙子?”

只要是有人之处,便免不了有这等议论。高台院和且元却不能堵住耳朵。

“你们看,那孩子很是有些气节。”

“是啊,大些的那个孩子大哭不止,小的那个却静如木石。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后据传教士巴塞的《日本基督教史》记载,当时国松怒斥德川家康背信弃义,从容就戮。但按常理,一个八岁小儿哪会说出这等话!许是知行刑之人乃是贱民,而非武士,国松可能会道:“我乃大坂少主,无礼之徒!”此为旁话,不多言。

不管后人如何思之,行刑之人确是贱民。

且元对此大为惊讶:“这是怎回事?”言罢,他又慌忙闭嘴,他已明白了此中缘故:此并非对太阁不敬,必出自所司代板仓胜重的苦心。他是想告诉世人,今日处决的小儿并非太阁之后,而是冒充的刁民。如此一来,即便家康责备,所司代也可推脱责任。

且元护着高台院继续往前挤,终挤到距离栅栏一问左右处。他小声道:“夫人身体可还吃得消?大汗淋漓的。在下想看看他们会怎生处置公子遗体,故才来此。”

高台院不言,继续往前挤了一两步,只想看国松丸几眼。

此处已能看清国松丸。他双手反剪,一张小脸清清楚楚映入二人眼帘。隔着铺在地上的草席,滚烫的石子灼烧着国松丸的小腿。他一脸苦相,不时皱起眉头,看看旁边的田中六左卫门。田中六左卫门紧闭双眼,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浑身不动,死人一般。

监斩官乃是个三十多岁的武士,且元和高台院都未见过。他坐在国松丸对面,一手支案,一手不断擦拭汗水。

高台院紧紧握住胸前的念珠,屏住呼吸,仔细端详。国松和他的祖父太阁有何相似之处?

但即便年幼的国松丸长相甚似太阁,又有何用?如今,孩子的头顶屠刀高悬,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不,他不像太阁,怎会相像?秀赖根本就非太阁之子。

高台院之心似化为了两人。一人驱除心中杂念,为国松丸念佛祈祷:另一人却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鬼怪。

“不像……”高台院轻轻擦了擦流进眼角的汗水,小声道,“和太阁一点不像,倒是和淀夫人像。”秀赖乃是淀夫人亲生,毋庸置疑。此子乃秀赖亲生,与淀夫人相像是理所当然。

正在此时,另一个孩子突然弯下身,大哭起来。他怕是在围观的人群中见到了熟络之人。

监斩的武士说了句什么。一个贱民拔出刀,朝着大哭的小儿走去,随后大声责骂。但因围观之人太多,声音嘈杂,根本无法听清他骂了什么。

“似要行刑了。”且元道,“先是国松丸,然后便是那个孩子。”

“……”

“刚才他们对田中六左卫门道,恕他妻子和国松丸乳母无罪。”

高台院依然不语。

贱民把刀放进桶中,蘸了些水。另外两个贱民相继把手中的大刀放进水桶中,再拿出来抖水珠。三人互相笑了笑,笑容甚是狰狞。然后,他们走到受斩之人背后,举起了大刀。

且元这才发现,犯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坑,怕是为防血溅四处。

监斩的武士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站起身来。就在这一瞬问,国松丸往后看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了眼。

“啊——”一声惨叫。刀第一个砍向了国松丸稚嫩的脖颈:高台院听到咔嚓一声,与此同时,人头落地,在石子问滚动。无头的尸身往前倾倒,鲜血汩汩喷溅了出来。

“啊——”又一声惨叫。高台院突感一阵眩晕,踉跄几步,跌坐在滚烫的石子地上,口齿不清地呻吟。

“夫人怎的了?”且元蹲下身,伸手,欲把高台院扶起。

高台院慌忙拨开他的手。她欲言又止,喘息不定,喉中声音既非呻吟,亦非祈祷。这到底是为何?

高台院的肉身已经干枯,但就在她看到国松丸的身体里喷出鲜血时,似突然活了,重新生起女人的感觉。她仍旧喘息不定,想站起身。眼下,她从发梢到脚趾,都充斥着一种快感,这种快感遗忘已久。她遍体酥麻无法站立起来,心中茫然不堪:为何会这样?

“大人,我扶您起来。”且元再次伸出手,搭存她身上。

高台院身子猛地一震,如被火灼一般。

“田中六左卫门……去得很是从容。”且元无话找话道。周围众人已纷纷诵佛,有如初夏夜晚的蛙声。

良久,高台院醒过神来。国松丸的尸体已被搬走了。且元叨念,但愿是誓愿寺的僧人照吩咐领走了尸体。

“夫人好些了么?”

“好了,我自己能走,放开我吧。”

高台院一边回答,一边撑着灼热的石子地,站起身来。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全身已然汗湿,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宿命,是人的劫数?她踉踉跄跄站起身,闭眼诵佛。

行刑结束,人们纷纷散去。唯有那被砍下头颅的、汩汩冒着鲜血的尸体,还清清楚楚浮现在高台院眼前。

且元再次拉起高台院的手,道:“夫人能为国松公子念佛祈祷,真是他的福分。对此,在下也要表示感谢。”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们走吧,小心脚下。轿在河堤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清理刑场的人冲洗地上的血痕,六条河滩渐渐宁静下来……

片桐且元一回到松田庄右卫门家中,便躺下了。

庄右卫门之妻听见开门声,蹑手蹑脚过来往屋里一看,只见且元伏在枕边,边还点着燃了一半的香。“您……您怎的了?”她进去扶起且元。她尚不知且元已去过刑场,只道:“来,喝些药,振作些。”

“多谢。”且元老老实实地喝一口,然后道,“让我独自待上片刻。只是走路太多,歇息片刻就好。”

“还是得给茨木报个信吧。”

“不,还早。”

“您家人都称,若有异样,定要去送信。”

“哦,还早。”且元摇了摇头,笑道,“在你看来,我活不长了?”

“不,不,您多心了。”

“你还是担心,嗯?”

“嗯……是。”

“承蒙照顾,且元感激不尽。其实你猜得没错,我怕时日无多,因此,这房中的匣子、香炉和茶具之类,都送给你们了。我会写下遗书,你且帮我记着。”

“大人莫要说这气馁话。”

“到不能说话的时候,便晚了。你答应我。趁我还能说话,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女人扶且元躺下,坐在一边,道:“只要奴婢能办到,请大人尽管吩咐。”

“你能办到,这也是为了你们家好。”

“请大人直言。”

“你去禀报所司代大人,称十几日前,有一个自称片桐市正的古怪之人潜入了你们家中,问他是否该问罪此人。”

“禀报所司代?”

“是。”片桐且元苦笑一下,“你就说我要见板仓大人。你装作不识得我,告诉他:此人虽自称片桐市正,却不知真假。你这样一说,板仓大人会亲自来见我。”

“……”

“你明白吗,我若能和板仓大入见最后一面,你们必不会有麻烦。现在风声甚紧,到处都在寻找大坂残党,外面已纷纷贴出了告示,禁止留宿陌生武士。”

“是。”

“好了,你若听明白了,就退下吧。我想歇息片刻,今日走了太多路,累了。”

是夜,关于是否应着且元所言,向所司代禀报,庄右卫门和妻子商量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庄右卫门还是决定走一趟,因为关东对大坂残部的追杀实让他们心生恐惧,国松丸被斩之后,京坂对大坂残余的追查变本加厉。长曾我部盛亲已然被捉,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却行踪不明。市井间依然流传着秀赖尚在人世的谣言,不知道谣言出自何方。据说,在大坂城破那日,自杀之人并非秀赖,而是顶替秀赖的一个近臣,秀赖本人则在前茨木城主茨木弹正之子平田半藏,及直森与一兵卫、米田喜八等七人的保护下,逃离了大坂城。他们到了人坂城附近的织田有乐斋军中,脱光衣服,裹上粗草席,如垃圾一般顺淀川漂走了:谣言被人说得有板有眼,就像真有这回事。还有人说,当时秀赖随身带了一把七寸五分长的刀,准备随时自尽。他一路漂流,到了海口,上了加藤肥后守的船。这时,七个近侍只剩下平田半藏、直森与一兵卫和米田喜八三人。加藤肥后守准备了一艘双层船板的船,主从几人便藏在船板下,下了海,后在海上换了福岛的船,朝着肥后、萨摩方向去了……

此谣言在京坂流传了许久,还说到达肥后的秀赖,改名为菊丸自斋,打扮成富商模样,隐居山里,后又将直森与一兵卫之妹暗中从京城接到肥后,为他生了一男一女,姊唤阿辰,弟名菊丸……这些传言多为附会,不多言。且元身在京城之时,谣言还未传开。但秀赖还在人间之说,使得追查愈紧。甚至还有人说,尚在人世的不仅有秀赖,在大坂城破头一日,秀赖、淀夫人与大藏局等人就已不在城中,早已遁去他乡……

然而,关东的追查愈急,也是因家康称要在京城待到秋后。世人认为,家康公之所以久待,便是为了荡平丰臣残余,扫尽天下乱事之源。庄右卫门去了板仓府邸,禀报家中有自称片桐且元之人。板仓胜重一听,大为吃惊,急急赶到了三条衣棚。

片桐市正在板仓胜重心头,仍是一个谜,且元称不上奸猾之人,也难称忠贞之士,更非忘恩负义、仅仅为出人头地而汲汲营营的小人。胜重有时觉得且元工于算计,有时又觉得他甚为诚实。对于大坂,且元自是个令人咬牙切齿、心思不定之人。但这样一个片桐且元,却深得家康同情,投关东之后还得到加封:“在你自己领内,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好生养息身子吧。”

但且元为何不领受家康好意,反而暗中潜入京城?

怀着疑问,胜重只带了一个随从,便装行至庄右卫门家中。穿过院子,进到一处院落,他猛地怔住:一个幽灵一般的影子蹲在狭小的院中,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掘泥,在墙根处埋东西。他是市正?为何会如此衰老?上次见市正的时候,他还是一身披挂的大将。

“是市正?”

“噢……”且元惊讶地抬起头,道,“大人果真来了。”他声音有些嘶哑,忙遮住身旁的碗。

“您在干什么呢?大热天,在这太阳底下。”

“被大人看到了……”

“碗里是什么?”

“是这家女主人煮的韭菜粥。”

“哦,看来不合您的口味啊。可是……”胜重苦笑,“您是觉得人家一番好意,剩下不好,才倒掉么?”胜重以为,照且元的性子,他会这般做。

“大人看看这个。”且元指着墙根处已长出了藤蔓的牵牛花,“这花啊……且元希望它能开花。这花是太阁大人的……”

“太阁大人?”

“是。刚至长滨城之时,一向习惯早起的太阁大人对且元道:助作啊,养牵牛花之事就交给你了。”说着,且元掩盖了倒在墙角的韭菜粥,站起身,“此处是且元病卧之处,不免肮脏,还请大人莫要见怪。里面请,所司代大人。”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墙根,挪到廊下。

胜重眼圈一热,几欲泪下。

“太阁大人栽种牵午花的时候,正如日中天。”且元踉踉跄跄走到门前,把碗轻轻放下,进屋。屋内檀香味轻轻散溢,他定是知胜重要来,早燃上了。“大人一定觉得奇怪,且元既已领受了大御所加封,为何还要暗中来京?”

“正是。此是为何?莫非加封诸领,大人无一处满意?”

“不敢……且元昨日和高台院同去了刑场,为国松公子送行。”

“那非国松公子,应是冒国松之名的刁民。”

“是也罢,不是也罢,都不甚重要了。虽说高台院还健在,但丰臣氏已被除根了。”

胜重不敢插话,他心中尚有疑问:且元把自己请到这里,到底是为何?

“且元并不会因此事而怨恨德川幕府。”

“哦。”

“一切不幸,都归咎于且元的无能。且元也知大御所和板仓大人都为了丰臣氏的存续,费尽苦心。但正是如此,我才更加苦楚,如火烤油煎。”且元指了指院中的牵牛花,干枯的手指即如冬日枯枝,“大人看看那个。且元一见那墙,就如同见了大坂城墙,一见那牵牛花,就如见到了太阁大人的英灵……”

“哦。”

“事到如今,何可逆料!且元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总想保住右府一城之主的香火。”

“……”

“到如今,丰臣氏已家破人亡,片桐且元却得到了三处城池。大御所令我任选其一,安享晚年。所司代大人,事到如今,且元能安享晚年吗?”

胜重吃惊地盯着眼前之人,他这才明白且元为何暗暗进京。“市正大人是想为太阁殉身?”

“大人想,若……若且元死在某处居城,不仅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太阁,还会被后人斥为卖主求荣的奸贼……”说到这里,片桐且元抓住褶皱的衣裳,大哭不已。

板仓胜重扭开头,拭去眼角的泪水。“且元有一事相求,大人。”且元大哭了一场,有气无力道,“希望大人能明白且元的心思:片桐且元不想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

板仓胜重不点头,不摇头,单是紧紧盯住院中的牵牛花。花藤已经沿着墙边的竹子往上爬,茎上已有了小小的花骨朵。

“且元不能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绝非心怀怨恨。请大人多多体谅,且元将感激不尽。”且元双手伏地,向胜重深施一礼。

胜重所见,已非一个武士的坚韧,而是一个寻常人的良心。

“且元对德川感激不尽,但却不敢死在所赐居城,请大人体谅且元的苦楚。且元死时,对大御所和德川无一丝怨恨。”

胜重扭过头来,看住且元,道,“市正已决定死在此处了?”且元苦笑点头,“原本是想切腹,但这样一来,外人会以为且元是对关东心有怨恨。命贵命贱,都是一命,舍弃性命时必须慎重。故,且元欲不食而去。”

“哦?”

“因此,且元才把粥埋下,刚才却被大人看见了。且元希望将粥食供奉太阁的英灵,不食而去,望大人能明白……”

“我明白!”胜重感慨如咽。寻常武士往往会一边喊着豪言壮语,一边走向死亡。在他们看来,且元这种死法真不体面。但胜重却知,且元之苦,常人不明,且元之境,常人不及。“胜重明白,大御所于您有恩,但您亦不敢忘了太阁的恩情与嘱托。”

“是。”

“胜重愚笨,却能理解您的苦楚。”

“多谢。”且元将手置于膝上,哈哈大笑道,“日后,且元仍会用这家女人给我的粥食为花施肥,看看是那花先开,还是且元先到太阁大人面前受他的训斥。多谢了,多谢了!”

胜重无语,起身离去。

此后四日,大坂城陷落二十日后,亦即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八,板仓胜重接到片桐且元的死讯。孝利的家臣从茨木城赶了来,带走且元的遗体。片桐家对外宣称,且元公逝于大和额安寺内,享年六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