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月下旬,暑气终于消逝的日于。

夜里从公司回来的周伍,一反常态唤住已经换好睡衣,站在楼梯中间准备上二楼卧房的依子。

“朝子呢?”

“还没回来,大概又和俊二去夜总会了吧。订了婚可真忙。”

“我想和你谈谈朝子的事。”

依子忍不住露出微笑,等待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她双手支着桃花心木的扶手,转身面对周伍。她似乎很满意这种不太稳靠的姿势。

“朝子的事?和俊二有关吗?”

“可以这麽说。”

周伍往上跨了一级,一只手焦虑地抚弄手上的珠宝饰物。

“俊二有个五岁大的孩子。这件事你们处理好了吧?”依子出奇不意地。

“什麽?”

周伍骇然,整个人像冻住了似的。

“难道你不晓得这件事?”

依子抛下这句话便迳自上楼。她知道丈夫一定会跟上来。

……在依子的卧房内,周伍已经有好多年不曾像现在这样耐着性子坐奢。依子愉快地享受胜利的滋味。现在已经不需要情绪性的行为,她只消把奇妙而亲切的密探斑鸠一所鬼集的资料,像老僧说明古老寺院的宝物般,客观地告诉丈夫即可。

在聆听的当儿,这可怜的父亲耳里不断响起晚夏在轻井泽时,女儿慌忙地阻止他的提议而发出哀切的叫喊声。

“啊!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朝子突如其来的变化,或许是因为早已获知俊二的秘密。朝子是如此地置身在痛苦中?这高傲的女孩竟然为了爱情而向屈辱挑战。现在的她和她爱慕的男人正心中喜悦,互相凝视地依偎在夜总会中。虽然她的心正被嫉妒和屈辱所啃蚀,但她却无法离开那个男人,也无法就他的秘密而正面责难他。周伍对朝子的未来所抱持久的梦想,竞在刹那间跌个粉碎。

依子冷静地将孩子和情妇的照片,以及往来的书信等资料摊开,语气如与路边的摊贩说话般:

“这就是那个五岁小孩的照片,不愧遗传了他父亲的血统,长得真可爱。这是他母亲的照片。听说曾经在酒吧高就(依子故意使用敬语),俊二出国前一年便和她来往。另外这张是他自美返国後的另一个情妇。还有一个是……”

周伍心里燃起一道无名火。

“你为什麽去搜集这些?”

事实上,这正是依子期待已久的质问。

“我完全是为了朝子,这是身为母亲的义务。单凭父亲毕竟无法顾虑周到,何况她曾经受过偏颇的教育。”

周伍沈默长久。但依子对他的沈默毫无怯意,因为她知道这一击,已使他完全丧失怒吼的力量。

“朝子明天有什麽活动?”他沙痖地问。

“她说要去参加同学的庆生茶会。”

翌日是星期天,天气彷佛又重回夏天般燠热。打一早便下个不停的雨终于歇了,庭院中濡湿的草木欣然接受强烈阳光的照射。

朝子渴望知道斑鸠一对于自己的婚约是宽宏地原谅了,还是怒不可遏地采取粗暴的手段。明知毫无意义,她还是决定再一次叩访他的画室。她以参加同学庆生书为由,于午後打扮妥当走出家门。

“为了我,那个可怜的人生活和工作的次序都乱了。”

相形之下,俊二到底牺牲了什麽?俊二与朝子的结合除了是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外,究竟有何意义?

在俊二身边时,朝子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美貌自得,但一思及斑鸠一,她便会完全忘掉这件事。在漫长的沈思中,她甚至有过疯狂的想法:假如自己也被车子撞成残废,或许反而会幸福吧?尤其当她来到通往画室斜坡的拐角处,遇见一部不按喇叭示警的高级轿车时,更有着被撞渴望。

画家阴暗的家中寂静无声。老妇人一脸同情地反覆说:

“先生还没回来,不知道人在哪里,我也很担心。”

“我一定要见他,请帮个忙。”

“这个嘛:……”

这时,朝子敏锐的耳内听见画室内传来熟悉的馨音。那是自椅子上站起来的义肢所发出凄厉机械化的声响。

“他在!”

她匆匆脱下鞋子奔进房里。

“不,不可以,小姐。”

对方极力拦阻,更显示斑鸠一确实在家。

朝子拉开画室的门。

强烈的阳光从镶玻璃的天井上穿过帷幕洒落室内。斑鸠一拄着拐杖,倾着身站在房间中央。

“你来做什麽?你不是不需要我吗?”

朝子把身後的门带上。

“我必须见你。”

“你还是这麽任性啊!”

朝子走到斑鸠一面前。

“请说明你的来一意。”

“我必须见你。”

看到朝子双眼湿润,斑鸠一吓了一跳。

“你真会制造惊讶。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了?”

一股激动的神情使朝子挣脱周伍辛苦调教,挂在她脸上的假面具。这股率性,使原本美丽的脸孔愈是美得无与伦比。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这位残障者不由得伸手握住朝子的肩膀。

“怎麽回事?你说爱谁?”斑鸠一十分乐见对方的沈默,继而温柔地说:“别说傻话了,世上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朝子只是默默地凝视斑鸠一的胸前。画家突然展开双臂用力抱紧她,在四片嘴唇接触之前,朝子纤柔的粉颈已被他疯狂地吻遍了。

永桥俊二接到准岳父木宫周伍的电话,命令他下午务必前住本宫家一趟。他并不是一个轻易服从命令的年轻人,但由于生性随和,还是答应了,并且在周伍派车来接他之前自行驾车前往。

由于昨夜失眠,周伍两眼通红,太阳穴不断抽痛,脸颊也时有痉挛的现象。他要依子离开客厅,并且再三嘱咐佣人上茶後未经他的召唤不准进来。

在这种燠热的天气下,俊二有意穿着轻便的T恤。这是因为原订计划被迫改变,使他十分不悦,而故意以这身打扮来见周伍。

坐落在斜坡顶端的木官家屋顶,在夏日艳阳照射下显得分外阴郁。从行驶中的车窗望着木宫家的俊二,突然打心底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若说那是朝子的家,倒不如说是半边脸被灼伤而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她那善于矫饰的丈夫所住的阴暗城堡。

他被引进家中唯一的西式房间——二十张榻榻米大的黑唁客厅。凝聚周伍所有品味布置出来的这间客厅,在这个留美的年轻人眼中,不过是模仿维多利亚时代的滑稽作品,既造作又落伍。青年心想,一等周伍过世,他一定要怂恿朝子尽快把这幢古宅脱手。他是精神分析的信徒,深信任何妄念一经分析,便会烟消云散。在他看来,周伍喜爱这种家具,其实也不过是出于一种妄念。

紧绷着脸的周伍出现了。他身着和服,手上拿着一个大牛皮纸袋下楼来。俊二瞥见端茶进来的女佣在看到周伍的瞬间,稚气的小脸上顿时如烛火被吹灭般,怯怯地悄然而退。

主客二人在椅子上坐定後,默默地互相望着对方。周伍冷不防抽出牛皮纸袋里的文件,将它们惯在覆着蕾丝桌布的茶几上,相片和信件散成一片。

“这些是什麽东西?”

那双老迈无力的手因激动而不住颤抖。这瞬间,俊二突然想起一位站在百老汇剧场前,以颤抖的手摊开假珠宝的老赝品商。

俊二很快就知道这些血淋淋的资料所代表的含意。他愣了一下,但丝毫不觉愧疚,迅速调整内心的惊愕,仅在表面显出夸张的感慨而已。他很诧异,这些东西何以会落在周伍手中。

年轻人狡猾地笑了。他知道与其惶惶不安,不如面露微笑,无论如何,他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下雨了,雨滴纷纷打进窗棂上,但周伍无意起身关窗,倒是俊二轻松地站起来说:

“我来关窗子。”

周伍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气冲冲地喝道:

“不必了。就让它开着。”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以十分开朗的语气说:

“我保证一定能让朝子幸福,我有这个自信。”

“自信?能不能说得具体些?朝子可不能莫名其妙地当五岁孩子的母亲。”

“那件事可以用金钱解决。这点家父也明白。”

俊二说这话时语气极尽可能地模仿父亲,丝毫不见愧疚之色。看样子,他极欲使自己显得老成,而当说出“金钱”这两个字时,也的确令人觉得他虽有年轻的外表,但某些地方已不是那麽年轻了。

眼看自这个轻薄青年的口中吐出如此鄙贱的言辞,怎不教周伍不寒而栗。他由衷鄙视俊二的人格。这位在美国教育下拥有伪善精神主义的实业家,终于让恬不知耻的操行“昂然抬头”了。

“他竟然是这种男人。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周伍咬牙切齿。一向擅于谋略的周伍,发现自已完全摸不清眼前这位青年的心思,也难怪,他这位女性崇拜主义者从来不会关心年轻男性。

在他眼中,这位穿着华丽条纹T恤的青年,心胸是如此低俗、令人作呕。

“他故意以这副装扮来藐视我!而且,他那如贩夫走卒的粗野胸腔还会经‘容纳’过朝子。”

想到这里,周伍眼前一片昏黑。他觉得自己正在向低俗而下流的现代潮流挑战。

他忿忿地重复道:

“用金钱……用金钱……但朝子不会因此而得救的。”

“伯父(他如此称呼)真是奇怪。一个独身的男人即使过去有些隐私,只要婚後不再犯,不也能过着崭新的生活吗?”

周伍以连自己都感到保守的言辞辩驳道:

“我原以为朝子将要托付终身的是一个纯洁的男性。”

“纯洁?”俊二极力忍住笑,说:“难道你把我当成一个中学生?”

“朝子为了你的事非常苦恼,她简直在受折磨。”

“难道伯父将这件事告诉朝子小姐了?”

“没有。但直觉告诉我,朝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我懂了。那么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我要你解除婚约。”

“是朝子小姐的意思吗?”

“我还没和朝子讨论这件事。”

“那没有用的。朝子一定不会赞成的。”

“为什麽?”

“因为朝子爱我。”

周伍脸上呈现无以名状的苦恼。他沈重地说:

“这点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麽还.…:”

“朝子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她是我投诸全副心血栽培出来的公主,可说是我所独创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你也无法了解我为她付出多少心力。”突然,他目光如炬,简短而犀利地冲着青年问道:“难道你和朝子已经……”

“您放心,绝对没有,您可以问朝子小姐。”

面对激动的周伍,俊二反而十分冷静。这个光明正大的答覆,更使他松弛了内心的紧张,而得以意气飞扬地畅谈。他甚至兴起恶作剧的念头,想好好消遣周伍那幼稚的浪漫主义,但沈醉在自我满足的言辞中的周伍,并没有觉察俊二的心机。

“朝子必须是幸福的。因为她是我创造出来的艺术品,如果她遭遇不幸,那表示所有的女人都将不幸。这孩子是举世幸福的象徵,我让她避开所有的悲惨与痛苦,我不能忍受她的幸福笼罩丝毫阴影。”

“但是和我交往的女人都很幸福。过去如此,现在亦然。因为我赋予她们一种在痛苦或悲哀中也能发现幸福的能力。即使是那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她的後半生也将在不幸中找寻幸福而活下去。”

“不许你有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周伍提高嗓门说:“事关朝子,不许你这麽想。那种悲惨的幸福和我所谓的幸福完全不同。”

“如果朝子小姐不反对我的说法呢?”

“朝子吗?那是不可能的。”

“朝子小姐一定会接受的,因为她爱的不是伯父,而是我。”

“你说什么?”

“你在嫉妒。”青年笃定地回答。他认为在进行精神分析时发怒的人,算不得是个现代人,因此,若在礼貌上视周伍为现代人,则必须将这重要的分析明白地告诉他。此刻的俊二极其亲切,不带一丝恶意,如果硬要在他的神情上找缺点,那麽最严重的可能是他的英俊。“你想否认吗?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有些怪异。您对她并不是纯粹的父女感情。您爱朝子小姐,但朝子小姐却爱我,这不过是平凡的三角关系罢了。”

“你太没礼貌了。”

周伍情绪异常激动,使这一刹那的他看起来与俊二年纪相差无几。

周伍某些与人生有关的“重要思想”不为一般人所接受,而对此刻面前这个年轻人而言,这处世的重要东西更嫌微不足道。

俊二再度“亲切”地笑了。

“青春必定获胜,年迈却只能尝到失败。这是我在美国亲身体验到的真理,但这个老头儿似乎不愿承认此一事实。我该如何让他明白,而又不会感到任河敌意呢?”

但这位青年并没有深思熟虑的习惯,因此脱口而出:

“我无意和伯父您争执,我只是说朝子小姐一定会跟着我。”

“即使明知不幸,是吗?”

“不,是幸福。”

“我不愿我的孩子受伤或遭到玷污。”

“那麽我可以告诉您,在某种意义下,她现在已经陷身泥沼中。”

“你这话什麽意思?”

“她在父亲过度关爱的泥泞中长大,我要把她从那里救出来。”

“你这卑鄙下作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纯粹的感情!”

“您对她真的是纯粹的感情吗?我可以很客观地告诉你,那是不纯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洁的。”

周伍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俊二顿感惊讶。若说这青年具有率直的美德,那他这项美德可彻底地击垮了一个人。是啊,他不得不摆出架势,心想,两人要是真动起拳头,自己一定不会是输家。

周伍先从妻子,继而从女儿身上寄托他那小小的美梦,那玻璃雕工的梦,其中包含多少除自己之外无人可解的激情。他的梦是平和而有秩序的,他是那样沈湎于自己的美梦中。

他的双唇不住颤抖,因为激动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就要停止,而他那可怜的理智早已荡然无存。

周伍抡起拳头,这是他生平头一遭做出这种举动。

青年即刻起身,倒退数步。

“你给我滚!滚!”

周伍喊。

俊二嘴角带着微笑,走出房间。

当那部凯迪拉克驶离前门时,周伍的眼前一黑,仆倒在地毯上。

斑鸠一接到依子语气冷静的电话,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我先生终于垮了。朝子在你家吧?请立刻带她回来。”

挂断电话的斑鸠了脸色转青,霍地起身。他催促朝子走出家门後,自己也拄着拐杖,拚命向前移动,那种迅速的下坡步伐,一点也不像个肢体残障的人。

“怎麽了?到底出了什麽事?”

朝子频频问道。但斑鸠二句也没回答。

两人搭上计程车,不到十分钟便抵达木宫家。周伍躺在长沙发上,医生正为他注身针剂。

朝子见状几乎晕倒,斑鸠一赶紧扶住她。目睹眼前这般情景,依子冷静地喊着朝子:

“朝子,你不可以让那个男人这样抱着你。我果然没料错,你是去找他。我并不是因为嫉妒才这麽说……”母亲轻抚女儿的胸口说:“这个男人不适合你,他只适合我。告诉你也无妨,自从轻井泽以来,他就成为我的情人了。”

朝子本能地移开身子望着斑鸠一。但他并不看她,抛开手中拐杖後,一跛一跛地走近依子,抓起她的胳臂。

“夫人,慢慢说,你太激动了。”

“我们曾经多次深谈过。朝子,你不认为我们非常相配吗?你看看我的人伤吧!”

站在夕阳下窗边的依子,指着自己脸上那一大块葡萄色的疤痕。

医生惊讶地站起身来。

“各位,请不要太惊慌,木宫先生已经脱离险境了。他只是过分激动导致心脏衰弱。”

“那当然,”依子的语气极为冷漠。“这个人怎麽会死?太离谱了,他只是装死让我们安心罢了。哈哈!真滑稽。”

依子发出一记似泣如笑的胜利呐喊,随即偕同斑鸠一一起走出房间。

朝子俯视父亲那对半睁的眼睛。那一直追随着朝子的目光如同两潭清水。她转头问医生:

“已经没问题了吗?”

“没问题了。”

医生回答。

“请到那边休息。”

朝子镇定地说,然後示一意女佣把医生请到别的房间。

暖热的夕阳洒进窗内,庭木的绿意在阳光的照射下,盈盈扩散。朝子拉合镶有蕾丝的窗帘,走到父亲身旁,在地毯上跪下身子。

“请原谅我,”周伍望着别处,以沙痖低沈的声音说:“我拆散了你和俊二的感情。我就是因为那件事才激动得昏倒了。请原谅我……让你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朝子正遭受到另一桩感情的打击,根本无暇深思父亲的这项误解。然而,虽然父这桩丑陋的结局。

“原谅我。我知道你深爱着俊二,但我不能眼看着俊二带给你不幸;所以我要他离开你。”

朝子忽然觉得自己和父亲的命运其实是殊途同归。她决定不让自己被那丑陋的打击击溃,她将以一个复活的、全新的朝子重新生活。人类的悲剧、爱欲等不再能侵蚀她,从今之後,她将化身成坚固、明亮的大理石。

“爸爸,看着我,”朝子说:“我一点也不惊讶,我……”

周伍仰着著女儿。

朝子脸颊泛著红晕,双眸也闪耀著美丽的光辉。从窗口渗入的晚风拂乱了她的秀发。此刻在周伍眼中,女儿简直就是一位女神。

在一片祥和中,周伍原不听使唤的舌头突然灵活了,也有勇气正视女儿了:

“终於只剩我们两个人。”

周伍喃着。但同样的话让朝子来生复,却蕴藏更深刻的余韵,周伍的内心顿时充满神秘的幸福感。“是的,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