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德·儒瓦约兹先生,正像我们刚才看到的,一开头就回避了这场面;他俩扔下牵着马匹等侯他们的仆从,让他们去跟国王的车马随从作伴,从市政厅的后门出去,肩并肩地走在街上。这个往日熙熙攘攮的街区,今天杳无人迹,因为所有的人都到河滩广场去当观众了。

一旦到了外面,他俩就挽着胳膊并行,但谁也不开口。

亨利,不久以前还是那么兴高采烈的,现在却心事重重,神情阴郁。

安纳似乎有点不安,好像弟弟的缄默叫他有点担心。

不过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我说,亨利,”他问,“你要领我去哪儿?”

“我没领您,哥哥,我只是朝着前面走,”亨利回答,好像刚从幻梦中惊醒过来。“您要到什么地方去吗,哥哥?”

“你呢?”

亨利苦笑一下。

“哦!我,”他说,“去哪儿全都一样。”

“可你每晚都到一个地方去,”安纳说,“因为你每晚都在同一时间出去,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不回家。”

“您是审问我吗,哥哥?”亨利问,他的动人的温和口气里掺合着几分对兄长的敬重。

“我,审问你?”安纳说。“天主不允许我这样做!秘密是属于那些保守秘密的人的。”

“只要您想知道,哥哥,”亨利回答,“我对您是没有秘密的,您也了解这一点。”

“你对我没有秘密,亨利?”

“永远没有,哥哥;您是我的兄长,又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见鬼!我一直认为你有什么事对我这个凡夫俗子保密呢;我一直认为你心里只有我们那位博学的兄弟,神学的砥柱,宗教的烟火,宫廷中良心殿堂的高明建筑师,有朝一日的红衣主教。我一直认为你对他才会倾诉一切,而他听你忏悔,给你赦罪,给你——谁知道还有什么呢?……许还给你忠告;因为我们家的人,”安纳笑着补充说,“你也知道,是样样在行的;我们亲爱的爸爸就是一个证明。”

亨利·德·布夏日拉住哥哥的手,一往情深地紧紧握着。

“您对于我胜过神父,胜过忏悔师,也胜过父亲,我亲爱的安纳,”他说,“我再说一遍,您是我的朋友。”

“那末,我的朋友,你过去是那样快活,为什么我看到你现在一天比一天忧伤?白天出门的你,又为什么现在不到晚上不再去呢?”

“哥哥,我并不忧伤,”亨利微笑着回答。

“哪你怎么啦?”

“我恋爱了。”

“噢!你心事重重……?”

“是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心上的人儿。”

“可你说这话时却在叹气?”。

“是啊。”

“你在叹气,你,亨利,德·布夏日伯爵;你,德·儒瓦约兹的弟弟,被饶舌的家伙们称作法兰西第三个国王的人……你知道,德·吉兹是第二个,如果算不得第一个的话……你富有、漂亮,你会像我一样成为法兰西最显赫的人,会像我一样成为公爵;只要我一有机会,就会让你成功的。你在恋爱,在思念,在叹气,可你曾经把Hilarlter(快快活活)作为纹章上的铭言。”

“亲爱的安纳,过去我已得到的和将来我会得到的,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给我带来幸福。我一无所求。”

“应该说你现在不再追求了。”

“至少我不会去追求您刚说的这些。”

“此刻也许是吧;可是以后你还是会去追求的。”

“决不会,哥哥。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要。”

“你错了,我的弟弟。一个人叫儒瓦约兹,那就是说他的名字在法国是一个最响亮的名字;一个人的哥哥是国王的宠臣,这个人就会要一切,想要一切,也能得到一切。”

亨利把长满金发的脑袋低下,并且摇了摇。

“瞧,”安纳说,“这儿只有咱们俩,走迷了路。见鬼!咱们已经过了河,现在是在图奈尔桥上,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我看这么偏僻的河潍上,刮着料峭的寒风,靠近这发绿的河水,决不会有人来听咱们说话的。你有什么正经事跟我说吗,亨利?”

“没有,没有,就只一句话:我在恋爱,这您已经知道了,我刚才全对您坦白了。”

“见鬼!这算什么正经话!”安纳跺着脚说。“我也一样,天晓得,我也在恋爱。”

“您跟我不一样,哥哥。”

“一样的,我有时也想念我的情人。”

“不错,但不是每时每刻。”

“我也有烦恼,甚至也有忧伤。”

“不错,可您也有欢乐,因为人家爱您。”

“哦!我也有很大的障碍;人家要求我绝对保守秘密。”

“人家要求?您是说人家要求,哥哥?要是您的情妇在要求您,她就是属于您的了。”

“她当然是属于我的,换句话说,她是属于我和德·马延(亨利·德·吉兹公爵的弟弟和忠实追随者)先生的;因为,亨利.我的情妇正是德·马延这个淫棍的情妇。这个姑娘发狂地爱上了我,要不是她害怕马廷会杀了她,她早就离开他了。你也知道,杀女人是他干惯了的拿手好戏。再说,我恨这些吉兹家的人,能够捉弄他们中间的一个,我感到很高兴。好吧,我对你说过,我现在对你再说一遍,我有时也会有烦恼,也会吵架,但我并没有变得愁眉不展,像个查特勒修会的修士;我没有哭肿过跟腈。我照旧笑着,即使不是欢笑终日,至少也是笑口常开。听我说,告诉我你爱的是谁,亨利。你的情妇至少长得很美吧?”

“唉!哥哥,她不是我的情妇。”

“她美吗?”

“太美了!”

“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

“得啦吧!”

“我发誓。”

“我的朋友,我现在开始认为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危险了。这不是什么忧郁,天晓得!这是在发疯。”

“她只跟我说过一次话,其实还只是在我面前说过一次话。从那以后,我连她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过。”

“你不去打听打听?”

“向谁去打听?”

“怎么?向谁打听?向她的邻居呀。”

“她独个儿住在一所房子里,谁也不认识她。”

“喔!莫非她是个鬼魂?”

“她是个个儿高大的女人,美丽得像水中仙女,严肃得像天使加百列(《圣经》故事中的大天使之一,曾向马利亚预言耶稣的诞生。?)。”

“你怎么认识她的?是在哪儿碰到她的?”

“有一天我在吉普西安街的街口跟上了一个姑娘;我走进和教堂相连的那个小花园,在一片树丛下有一条长凳。您从没去过这花园吗,哥哥?”

“没有;别管这个,讲下去,树丛下有一条长凳,后来呢?”

“暮色变得浓厚起来;我看不见那个姑娘了,我找呀找呀,来到了这条长凳附近。”

“说下去,说下去,我听着呢。”

“我刚才隐隐约约看见这边有一件女人的衣裳,我伸开双臂。‘对不起,先生,’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先前我不曾看到他,‘对不起。’这男人用手轻轻地但是坚决地把我挡开。”

“他敢碰你,儒瓦约兹?”

“听下去:这男人的脸藏在一种头巾里,我当时以为他是一个修道士。后来,他的警告,那充满深情而又彬彬有礼的声调引起了我的敬畏,因为在他说话的同时,他用手指着十步以外的一个女人,我就是被这个女人的白衣裳引到这边来的。她刚刚在这条石长凳前面跪下,就像这条石凳是祭坛似的。

“我站住了,哥哥。这桩奇遇发生在九月初的一天;那天天气和暖,教徒们种在花园墓地上的紫罗兰和玫瑰迎风送来阵阵幽雅的清香,月亮从教堂钟楼背后一片乳白色的云朵里钻了出来,彩绘玻璃窗的顶端沐浴着一片银辉,而底部却被点着的蜡烛的反光染成了金黄色。我的朋友,要不是因为气氛的肃穆,就是因为她神态的庄严,我觉得这个跪着的女人犹如一尊大理石雕像在昏暗中发着亮光,而且,仿佛她真的就是大理石似的。看着她,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收紧的心一阵发冷。

“我贪婪地注视着她。”

“她躬身跪着,伸出臂膀扑在石凳上,用嘴唇吻着石头。一会儿,只见她双肩起伏,在叹息、抽泣;您决不会听到过这样的哭声,哥哥;就是最锋利的钢刀剌在心口,也没有这么痛苦:

“她一边哭,一边发狂似的吻着石凳。我简直如醉如痴;她的眼泪叫我感动,她的吻使我只想发疯。”

“天晓得!发疯的是她,”儒瓦约兹说。“有谁会这样狂吻石头,有谁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哭哭啼啼?”

“啊!她哭是因为有巨大的悲痛,她吻石头是因为有深沉的爱,可是,她爱的是谁呢?她在为谁哭呢?她在为谁祈祷呢?我都不知道。”

“那男人呢,你没有问他?。

“问了。”

“他怎么回答?”

“说她的丈夫死了。”

“有谁会为丈夫哭得这么伤心的?”儒瓦约兹说,“噢,当然喽!这真是个绝妙的回答。你听了满意吗?”

“我又能怎么样呢?既然他只肯这么说。”

“那么,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是她家里用人之类的人。”

“他的名字?”

“他不肯告诉我。”

“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大概二十八九岁……”

“好吧,后来呢?……她不见得整夜待在那儿祈祷、啼哭吧?”

“没有;当她止住哭,也就是说,当她的泪水已经流尽。嘴唇已经在石凳上磨破了以后,她站了起来,哥哥;在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忧郁的神秘气息,我非但不敢像我对待任何别的女人那样迎上前去,反而往后退;而她却向我走来,或者不如说,向着我的方向走来,因为,我站在那儿,她根本就没看到。这时一道月光照到她的脸上,我仿佛觉得这张脸灿烂地发着光,她又恢复了忧郁、庄重的神态,不再有一点痉挛,不再有一丝颤栗,也不再有一滴眼泪;只是脸颊上还留着泪痕。她的眼睛还晶莹地闪着亮光,她的嘴唇微微张着,把一度似乎要飘逸而去的生命重新吸了进去。她轻柔地款款而行,恍如是在梦中行走,那男人跑过去,领着她往前走,因为她仿佛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地面上走着。哦!哥哥,那是多么摄人心魄的美丽;多么超凡入圣的魅力!在人世间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只有在梦里梦见天门开了,从天上降下的幻象,才能和这现实相比。”

“后来呢,亨利,后来呢?”安纳问。一开始他听着这个故事直想发笑,可现在不由得很有兴味了。

“啊!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哥哥;那个用人悄悄地对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她就放下了面纱。他一定是告诉她我在那儿,可是她连看也不向我这边看一眼;她放下了面纱,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哥哥。我只觉得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暗了,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个从这些坟墓里走出来的幽灵,在草丛间悄悄地从我面前飘然而逝。

“她走出花园;我跟在后面。

“那男人不时回过头来;他看得见我,因为我失魂落魄似的,根本想不到躲闪隐蔽:有什么法子呢?我身上还保留着从前那种庸俗的习惯,旧日的酵母在心里发酵。”

“你这是什么意思,亨利?”安纳问,“我不懂。”

弟弟笑了笑。

“我是说,哥哥,”他说,“我的青年时期曾经是喧闹的,我曾经相信自己经常在恋爱;所有的女人.直到那一刻为止,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把我的爱情奉献给她们的人。”

“哟!那么这个女人呢?”儒瓦约兹说。也想把多少遭到他弟弟这番知心话破坏的愉快心情重新恢复过来。“当心呵,亨利,你在瞎说;难道这女人不是有血有肉的吗?”

亨利一把抓住儒瓦约兹的手,紧紧把它握住。“哥哥,”他说,声音低得他哥哥几乎听不见。“你说得太对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人间的生灵。”

“天晓得!”儒瓦约兹说,“你叫我有些害怕了,如果说一个儒瓦约兹家的人也会害怕的话。”

随后他还是想把愉快的心情恢复起来:

“好了,”他说.“她就老是这么走啊,哭啊,吻个没完啊;你不是这么说嘛?照我看,这是个好兆头.亲爱的朋友。可故事还没完呢,让我听下去吧,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后来就没多少可说的了。我一直跟着她,她没想避开我,没有走岔路或者绕道儿,她好像根本就没想到这些。”

“那么,她住哪儿?”

“巴士底狱旁边,莱迪基埃尔街上;到了门口,她的同伴转过身来看见了我。”

“你没跟他做手势,让他明白你想跟他说话吗?”

“我没敢;说也可笑,这位仆人几乎跟他的主人一样使我感到敬畏。”

“别管这些吧,你进屋了?”

“没有,哥哥。”

“说真的,亨利,我恨不得取消你姓儒瓦约兹的资格,那么,第二天你总又去了吧?”

“去了,可是扑了个空:到了吉普西安街,也到了莱迪基埃尔街,都扑了空。”

“她失踪了?”

“就像影子似的飞走了。”

‘你总该问个讯吧?’

“那条街上住家寥寥无几,问了几次都不得要领,我守候着那个男人,想问个明白,可他也像女主人一样再也没有出现,不过,到了晚上,我看见有灯光从帘子里漏出来,使我感到一些安慰,因为它告诉我她还在那儿。我试过上百种办法,想进这所房子:写信,留条子,送花,送礼物,全都没用。一天晚上,连那灯光也熄灭了,以后就再没亮过,那位夫人一定是给我追得很不耐烦了,离开了莱迪基埃尔街;谁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

“可你还是找到了这位漂亮的女隐士?”

“那是碰巧;我说错了,哥哥,那是天可怜我,不让我苦捱日子。您听着:事情确实很离奇。半个月前一天,半夜十二点钟,我走进比西街;您也知道,哥哥,灯火管制条令的执行是很严格的;好!我不仅看见一所房子的窗口有火光,而且还看见三层楼上真的发生了火灾。我猛力敲门,一个男人从窗口探出身来。‘您家着火了!’我冲着他喊。‘别喊,行行好!’他对我说,‘别喊,我正在救火。’‘要我去叫巡逻队吗?’‘不,不,看在老天爷份上,谁也别去叫!’‘那我总可以帮你一把吧?’‘您愿意?那您就来吧,您帮了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我怎么进屋呢?’‘这是大门钥匙,’说着,他从窗口把钥匙扔了下来。我三脚两步奔上楼,跑进引起火灾的那个房间。楼板烧着了,这是在一个化学家的实验室里,做什么实验的时候,一种易燃液体泼翻在地上,于是酿成了火灾,我进去时,也已经控制住火势,因此我可以看他了,他二十八九岁,至少我这么觉得,一道怕人的疤痕占去了半边面颊,另一道疤痕直伸到头顶心,脸上的其余部分遮在浓密的胡子里。‘谢谢您,先生;不过您也看见,现在事情过去了。如果您像外貌看上去那样是个高尚的人,就请您赏脸回去吧,因为我的女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要让她看见这时候有个陌生人在我家里,或者应该说在她家里,她会生气的。’这声音使我惊骇得一下子呆住了。我张嘴冲他喊道,‘您就是吉普西安街和莱迪基埃尔街的那个人,跟着那位不知姓名的夫人的那个人!’您总还记得,当初他蒙着头巾,我不曾见到他的脸相,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对他讲了这些,又问他,求他;正在这当口,房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怎么回事,雷米?’她仪态端庄地停在门口,‘为什么这么吵?’哦!哥哥,这是她,在余烬的火光下,她比我在月光下见到时更美丽!这是她,这就是对她无穷无尽的思念啃啮着我的心的人儿,我喊了一声,引得那仆人更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谢谢您,先生,’他再次对我说,‘谢谢您;不过您也看见,火已经灭了。走吧,我求您,走吧。。‘朋友,’我对他说,‘您撵我可撵得凶啊。’‘夫人,’那仆人说,‘这就是他。’‘谁?’她问。‘我们在吉普西安街心花园碰到过的那位青年骑士,他在莱迪基埃尔街一直跟着我们。’这时,她凝视着我,那目光使我明白,她这是第一次看见我。‘先生,请您离开这儿吧!’我在迟疑,想开口请求;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我像哑巴似的呆立着,一个劲几看着她。‘当心哪,先生,’那仆人说,语气与其说严厉,还不如说是忧伤。‘当心哪,您又要逼得夫人搬家了。’‘哦!千万别这样!’我躬身说;‘不过,夫人,我丝毫没有伤害您的意思。’她没回答我。她是那么无动于衷,那么沉默和冷漠,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她转过身去,我眼看着她在楼梯上拾级而下,脚步比幽灵还轻,渐渐消失在阴影中。”

“你讲完了?”儒瓦约兹问。

“完了。后来那仆人把我送到门口,对我说,‘忘掉吧,先生,我以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名义求您忘掉吧!’我神志恍惚,精神迷乱,呆愣愣地两手紧抱着头走出门来,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疯。打那以后,我每晚都到那条街去,这就是为什么咱们从市政厅出来以后,我双足自然而然地把我带到这一带来;每天晚上,我刚才说了,我到那条街去,躲在那座房子对面的一幢房子的墙角边,全身隐匿在一个小阳台下面的阴影里;大概十次里有一次,我瞧见她的房间开着灯:那儿有我的生命,有我的幸福。”

“——怎么样的幸福啊!’儒瓦约兹叫道。

“哎!我会毁掉这个幸福,如果我想得到别的幸福的话。”

“如果你这样听人摆布,连自己都会毁掉了呢?”

“哥哥,”亨利苦笑一下,回答说,“您要我怎么办呢?我觉得这样很幸福。”

“这不可能。”

“我有什么法子呢?幸福是相对的:我知道她在那儿,在那儿生活着,呼吸着;我透过墙壁见到她,或者说好像觉得看见了她;要是她离开了那座房子,要是我还得经历当初失去她时所度过的两星期,哥哥,那么我不是发疯就是进修道院。’

“得了吧,见鬼!咱们家有了一个疯子,一个修士,这就已经很够了;咱们别再折腾了,我亲爱的朋友。”

“别骂我,安纳,也别笑话我;骂没用,笑也不顶事。”

“谁骂你笑你啦?”

“那好。不过……”

“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就初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给人牵住了。”

“我不使手段,也不去算计,我不是给人牵住,而是在比我更强的什么东西面前屈服了。一股水流要冲走您,最好是随波逐流,不要挣扎。”

“要是它将你冲向深渊呢?”

“就让它吞没吧,哥哥。”

“你这么想吗?”

“是的。”

“可我不这么想,倘若我是你……”

“您会怎么干呢,安纳?”

 “我肯定会做好多事,去弄清楚她的姓名、年龄;我要是你……”

“安纳,安纳,您不知道她。”

“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怎么?亨利,国王在他的圣名瞻礼日送我的十万埃居①,我不是给了你五万?……”

“这些钱都还在我的箱子里,安纳,一个埃居也投花掉。”

“天晓得,真糟糕!要是这些钱不在箱子里,那女人就在你的床上了。”

“哦!哥哥。”

“不用喊‘哦!哥哥’;一个普通仆人卖十个埃居,一个好仆人值一百,一个出色的仆人值一千,一个顶儿尖儿的仆人值三千。好,现在看看那位举世无双的仆人吧;咱们给忠诚的化身开个大价钱,两万埃居,见鬼!他就归你了。这样,你还剩十三万利弗尔(法国古代的记帐货币,相当于—古斤银的价格。)?去付给被那位举世无双的仆人出卖的举世无双的女主人。亨利,我的朋友,你真是个傻瓜。”

“安纳,”亨利叹口气说,“有些人是不出卖的;有些人的心即使以国王的富有也买不起。”

儒瓦约兹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我承认,”他说,“可是也有些心是会主动给人的。”

“那可太好啦。”

“我说,为了这位冷漠的美人儿的心能自己交给你,你做了些什么?”

“我相信,安纳,我能做的全都做了。”

“得了,德·布夏日伯爵,您是在发疯!您看见一个女人忧郁,孤独,唉声叹气,您就比她更忧郁,更孤寂,整天唉声叹气;这就是说,您比她更叫人受不了!说实话,您说的爱情是再俗气不过的,您像区警官一样平庸。她孤独,您就该陪着她;她忧郁,您就该高高兴兴的;她哀悼亡人,您就该安慰地,顶替她心上人的位置。”

“那不可能,哥哥。”

“你试过吗?”

“为什么要试?”

“那还用问?就是为了试试嘛。你看上了她,是吗?”

“我找不到语言来表达我心中的爱。”

“那好,半个月以后,你会得到你的情妇。”

“哥哥!”

“我凭儒瓦约兹这个姓氏起誓。我想,你还没有绝望吧?”

“没有,因为我从来没有希望过。”

“你几点钟看到她?”

“我几点钟看到她?”

“就是。”

“我告诉过您,我没有看到她,哥哥。”

“一次都投有?”

“一次都没有。”

“在她窗口也没见过?”

“我可以告诉您,连影子也没见过。”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好,她有情人吗?”

“我从没见过有男人进她那所房子,除了我对您说过的那个雷米以外。”

“那所房子是怎么样的?”

“三层楼,台阶上去有一扇小门。第二扇窗子上面有平台。”

“不能从这片平台上爬进去吗?”

“旁边没有相邻的房子。”

“对面呢,有些什么?”

“一所模样差不多的房子,不过好像还要高些。”

“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一个市民模样的人。”

“脾气好不好?”

“挺好的,因为有时我听见他独自在笑。”

“把他的房子买下来。”

“谁跟你说这房子是出卖的?’

“给他两倍的价钱。”

“要是那位夫人看见我在那儿呢?”

“怎么啦?”

“她又会搬家的;而我悄悄地躲着,倒还有希望在哪一天能再看到她。”

“你今晚就能看到她。”

“我?”

“八点钟,你去堂而皇之地站在那个阳台下面。”

“我每天晚上都去的,再去也还是一样,肯定不会比平时更有希望些。”

“顺便问一句,确切的地址在哪儿?”

“在比西城门和圣德尼旅馆之间,差不多就在奥古斯丁街的拐角上,离一家门面很大的客栈不过二十来步路,那客栈门口有块招牌,上面写着‘骄傲骑士之剑’。”

“好极了。今天晚上,八点。”

“您要做什么?”

“你会看到,也会听到的。暂时你先回去,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戴上你最贵重的钻戒,头发上洒上你最雅致的香水;今晚你就进去。”

“上帝听着您说话呐,哥哥!”

“亨利,上帝听不见的时候,魔鬼听得见。我走了,我的情妇在等我;啊不,我的意思是说德·马延先生的情妇在等我。天晓得:这个女人可不装假正经。”

“哥哥!”

“对不起!凭我的爱情发誓:请你相信我,我决不是在拿你的那位来比,虽然照你对我说的看来,我宁可喜欢我的这一位,或者说我和马延先生的这一位。她在等我,我可不想让她久等。再见,亨利,晚上见。”

“晚上见,安纳。”

兄弟俩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就分别了。

其中一个,走了二百步开外,就在坐落于巴黎圣母院广场边上的一所哥特式的豪华住宅前停住,肆无忌惮地拉起叩门环重重地碰门。

另一个却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一条弯弯曲曲通向王宫的街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