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米所冒的危险是一场真实存在的危险,田为那个在夜里赶路的旅行者穿过小镇,往前跑了四分之一法里以后,在大路上不再看见一个人影,就完全明白他跟踪的那两个人逗留在镇上了。他不想走原路回去,想必是尽量不要让他的跟踪太露痕迹,但是他先设法让他的马爬进一条深沟,在弗朗德勒用来把田地圈起来的那种深沟,然后他自己卧倒在一块苜蓿地里。

作了这番安排,年轻人能够什么都看见,却又不会被人看见。

这个年轻人,我们已经认出来了,正像雷米本人认出来和狄安娜猜出来那样,这个年轻人就是亨利·德·布夏日,神奇的命运又一次把他抛到了他发誓要避开的那个女人面前。

自从那次在神秘的房屋门前跟雷米谈话以后,也就是说在丧失了一切希望以后,亨利回到儒瓦约兹府,正如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下定决心要抛弃那刚刚开始就显得如此悲惨的人生;作为勇敢的绅士,作为一个好儿子,他要保护父亲的姓氏不受玷辱,他决定光荣地战死沙场。

弗朗德勒正在打仗;他的哥哥德·儒瓦约兹公爵统率一支军队,可以给他挑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亨利没有半点犹豫,第二天傍晚,也就是说在雷米和他的女伴动身二十小时以后,他从府邸出发了。

从弗朗德勒来的信上说,要对安特卫普发起一次决胜负的突然袭击。亨利庆幸白己来得正是时候。他欣慰地想着,至少他能手握长剑,在法国军旗下死在哥哥的怀抱里,他的死会引起轰动,而且这个引起轰动的消息会穿透神秘房屋的那位夫人生活在其中的茫茫黑暗。

高尚的疯狂!光荣而忧郁的梦想!亨利整整四天沉浸在他的痛苦中,尤其是陶醉在不久就能使痛苦得到解脱的希望中。

整个身心做着求死之梦,正当他瞥见瓦朗西纳的钟楼尖顶,城里的钟敲响八点时,他发现城门就要关上了。他用马刺狠狠地刺马,在过吊桥时,险些把一个正在系马肚带的男子撞翻在地。亨利不是那种对没有纹章的人都一概鄙视的傲慢无礼的贵族。他在经过时连声向那个人道歉,那个人听到他的声音,侧过脸来,但是马上又转了回去。

亨利被马驮着直往前奔,想止也止不住,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就像是见到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看见的事。

“喔!我疯了,”他想。“雷米在瓦朗西纳!雷米,四天前我在比西街跟他分的手!雷米居然不跟他的女主人在一起,因为他的同伴我觉得是个年轻男子!一定是痛苦使我的头脑搞乱了,使我的眼力变坏了,以至于我周围的一切都会化成我日思夜想的形象。”

他继续赶路,进了城,方才掠过他心头的疑虑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路上遇见头一家客店,就停下来,把缰绳丢给一个管马厩的仆人,坐在门口的一张长凳上,等店里人给他准备房间和饭菜。可是,就在他闷闷不乐地坐在长凳上的时候,他瞧见两个旅行者并排地前进,并且注意到他刚才认作雷米的那个人不时在回过头来。

另一个人的脸给一顶宽边帽子遮住了。

雷米在从客店门前经过时,瞧见亨利坐在长凳上,就又把头别回去;但是,正是这份小心更使亨利认出是他。

“哦!这一回我不会弄错了,”亨利低声说,“我的头脑是冷静的,眼睛是明亮的,思路是清楚的,从第一个幻觉恢复过来以后,我完全能控制自己。可是同样的怪事又发生了。我又相信在这两个旅行者中间有一个人就是雷米,也就是郊区的那所房屋里的仆人。不!”他继续说,“我不能再让这种不明不白的状态继续下去,事不宜迟,我得把我的疑虑弄清楚。”

亨利这么打定主意以后,就立起身来,沿着大路朝两个旅客刚才走的方向走去,但是,那两个人或者是已经走进了哪所房子,或者是走上另一条路,亨利看不见他们了。

他一直跑到城门跟前,城门关着。

这么说那两个旅客不可能出城。

亨利到一家家客店去打听、寻找,终于听说有人瞧见两个人骑着马朝座落在贝弗瓦街上一家不起眼的小客店的方向而去。德·布夏日到达那儿时,店主人正要关门。

店主人被年轻旅客不凡的风度吸引住了,要请他进店来吃住。亨利趁这当口往前厅里面望去,从他站的地方,还能瞥见在楼梯上端的雷米,他正在上楼,一个女仆拿盏灯照着他。

亨利没能看见他的同伴,想必是走在前头,已经上了楼。在楼梯上端,雷米停住脚步。这一回,伯爵认出确实是他,没有错,不禁喊出声来。雷米听到伯爵的声音,转过头来。那张有道深深的疤痕,十分惹人注目的脸,那双充满不安的眼睛,使亨利不再有半点疑惑了。他太激动了,因此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他走开去,怀着万分痛苦的心情思索雷米为什么会离开女主人,又为什么会单独一个人跟他走在同一条道上。

我们说单独一个人,这是因为亨利一开始完全没有注意另一个骑马的人。

他的思想从一个深渊转到另一个深渊。

第二天开城门的时候,他以为一定可以碰见那两个旅客,没想到那两个陌生人当天夜里就从总督那儿获得了出城特许,城门一反常例为他们打开了。他得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

他们是凌晨一点左右出发的,这样一来,他们就比亨利先走了六小时。必须把这六小时赶回来。亨利纵马奔驰,在蒙城赶上了那两个旅人,而且跑到他们前头去了。

他又看见了雷米,但是这一回,雷米除非是巫师才能认出他来。亨利披上了一件士兵穿的宽袖大衣,另外买了一匹马。然而,那个忠心仆人的多疑的目光还是差一点识破了他的诡计。雷米的同伴在得到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的通知以后,为防万一,把头连忙转了过去,亨利这一回又没能瞧见他的脸。

可是年轻人并没有泄气,他到那两个旅客下榻的头一家客店去打听,因为他问讯时还附带给了点叫人没法拒绝的东西,他终于问明白,雷米的那个同伴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但是神情非常忧郁,饮食很有节制,安于天命,从来不叫累。

亨利打了个寒颤,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会是一个女人吗?”他问。

“很可能,”店主人回答;“眼下有好多女人像这样乔装打扮,路过这儿,到弗朗德勒的军队里去跟她们的情人相会,因为我们干开客店这一行的本份是什么也别看见,所以我们什么也没看见。”这番解释使亨利的心碎了。雷米陪伴打扮成骑士的女主人,不是很可能的事吗?

倘使果真如此,那么亨利从这次冒险里看到的只会是一些不快。

毫无疑间,就像店主人所说的,那位不知名的夫人是到弗朗德勒去跟情人相会的。

这么看米,雷米谈到什么永恒的悲痛,是在说谎,有关使得他的女主人永远服丧的那件过去的爱情的故事,是他杜撰出来打发一个讨厌的监视者的。

“那好吧,”亨利对自己说,这个希望比以往的绝望还要使他悲伤,“好吧,这样更好!一有机会我就可以找这个女人说话,谴责所有这些狡猾手段,它们把我曾经让她在我头脑里,在我心里占据那么高的地位的这个女人,贬低到市井庸人的水平。啊,我自以为遇见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神圣的女人,啊,等到从近处看清了这么美好的躯壳里面竟然有这么庸俗的灵魂,也许我就会从我幻想的顶端,从我爱情的高处猛然落下地来。”

年轻人想到有一天他也许会失去这使他痛苦得死去活来的爱情和幻想,就拼命揪自己的头发,撕自己的胸口;心与其是空虚的,还不如让它死去,这是千真万确的。

他的情况就是这样,正如我们说过的,他走过了头,走到了他们前面,一路上尽想着,是什么原因促使那两个对他的存在说来必不可少的人物,居然跟他同时往弗朗德勒去;当他瞧见他们进布鲁塞尔城的时候,他正这么想着。

我们现在知道他是怎样继续跟踪他们的。

在布鲁塞尔,亨利听到了德·安茹公爵先生打算发动战争的确切消息。

弗朗德勒人对德·安茹公爵怀有极强烈的敌意,因此决不会热烈地接待一个身份显赫的法国人;他们的民族事业刚取得的成功使他们感到非常骄傲,因为看到安特卫普把曾经被弗朗德勒人请来统治他们的亲王拒之于门外,这已经是一个成功;我们说,他们对这个成功感到非常骄傲,因此决不会对这个来自法兰西的贵族姑息留情,放过对他略加羞辱的机会,何况他对他们垂询时总是带着纯而又纯的巴黎口音,在任何时期,这种口音比利时人都觉得十分可笑。

所以亨利从这时起,对他哥哥在其中负有重任的这次出征真地担心了,他决定赶到安特卫普去。

使他惊讶得无法形容的是他看到了雷米和他的女伴不管对不让他认出来显得有多么关心,却固执地走他所走的那同一条路。

这证明他们两个人去的是同一个目的地。

出了镇以后,亨利藏身在我们前面说过的那片苜蓿地里,确信至少这一次一定能回头看清和雷米结伴而行的那个年轻人的脸了。

到那时,他就可以解决所有那些疑窦,把它们就此结束。

就在这时候,正像我们前面说过的,他拼命地撕自己的胸口,因为他多么害怕会就此失去这个幻想啊,这个幻想在折磨着他,但是在把他折磨死以前,它要让他尝尽多少生活的苦痛啊。

两个旅行者打年轻人前面经过时,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藏身在那儿,那位夫人在梳理她的头发,因为她在客店里不敢梳头。

亨利瞧见她,认出她,头一晕,差点儿滚下那道深沟;他的马正在那儿安静地吃草。

两个旅行者走过去了。

啊!忿怒这时攫住了亨利,因为他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曾经相信住在那座神秘房屋里的人也像他自己一样胸襟磊落。可是在雷米的那番申辩以后,在夫人的那次虚伪的安慰以后,这次旅行,或者说这次出走,就是对一个曾经如此执拗地,然而同时又是如此恭敬地攻打这扇门的人的一种背信弃义了。等到刚落在亨利头上的这个打击稍为缓和了一点,这个年轻人摇了摇他那头美丽的金黄色长发,揩了揩浑满汗水的额头,跨上马背,决心把残剩的尊敬令他保持的那份谨慎抛到脑后。他开始不加掩饰地公开跟踪那两个旅行者。

他不再穿大衣,不再戴风帽,态度也不再犹豫,这条大路对他跟对旁人毫无两样了,因此他平静地走上大路,根据前面的两匹马的快慢来调整自己的马的步子。

他决心不跟雷米和他的女伴搭话,但是非要让他们认出自己不可。

“啊!对,对,”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两个人还有一点良心,我的出现虽说是碰巧的,但是对这些任意撕碎我的心、不讲信义的人仍然是一个严厉的谴责。”

他跟在两个旅行者后面还没走到五百步,雷米就瞥见了他。看到他这么大模大样,这么容易让人认出来,而且头抬得高高地朝前进,连帽子都不戴一顶,雷米不由得感到不安。

狄安娜发现了他这个情况,转过身去。

“啊!”她说,“是那个年轻人吗,雷米?”

雷米还想骗她,好让她放心。

“我看不是,夫人,”他说,“从衣服来看,这是个年轻的瓦隆兵,大概是去阿姆斯特丹的,路过打仗的地方想碰碰运气。”

“不要紧,我是担心,雷米。”

“您尽管放心,夫人,如果这个年轻人是德·布夏日伯爵,他早就跑上来跟咱们打招呼了;您知道他这个人多么有恒心。”

“我还知道他是很谦恭的,雷米,因为要不是他这样谦恭,我就会对您说:‘叫他走,雷米,’我也就不会担心了。”

“嗯,夫人,如果他当初是那么谦恭,他大概还会保持着这种谦恭,就算那确实是他,在布鲁塞尔到安特卫普的大路上,也不用比在巴黎的比西街上更害怕他。”

“不要紧,”狄安娜又回过头去看看后面,继续说,“我们这就到梅克林了,如果有必要,就换两匹马吧,那样能跑得更快些,我们得赶紧赶到安特卫普,得赶紧。”

“正相反,我要对您说,夫人:咱们别进梅克林,咱们的马是名种马,让咱们一直骑到左前方望得见的那个镇子,那镇子大概叫维尔勃洛克,这样咱们就躲开了城市、旅店、询问的好奇者,如果碰巧还非得换马或换衣服不可,也可以从从容容地换了。’

“好,雷米.那就直奔那个小镇吧。”

他们转向左边,踏上一条勉强可以通行的小路,不过这条小路看得出是通向维尔勃洛克的。

亨利在同一个地点离开大路,踏上同一条小路,始终跟在他们后面,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雷米的不安从他那斜着眼看的目光和烦躁的举止里流露出来,尤其是从他那变成习惯的带着一种恫吓的神情朝后看和猛地用马刺刺马的动作里流露出来。

这种种迹象,我们也能理解,是逃不过他的女伴的眼睛的。他们到达了维尔勃洛克。

全镇的两百多座房屋,全都不见人影;几条被遗忘的狗,几只被丢下的猫,在这片沉寂中惊慌失措地奔跑着。狗儿吠叫不止,招唤它们的主人,猫儿蹑着脚逃开,等到它们相信自己到了安全地方,这才从门的横梁下面或是地窖的通风口里,露出它们蠢动的鼻子.

雷米敲了二十户人家的门,什么也没有看到,也没有人应声。

亨利呢,像跟在这两个旅人身后的影子,他停在镇上的第一座房子跟前,敲了这座房子的门,但跟他前面的那两个人一样一无所获,他猜到了是战争造成居民背乡离井,他等着那两个旅行者作出决定以后就重新上路。

他们在用雷米在一个被弃置的客店的箱子里找到的麦子喂了马以后,是这样作出决定的:

“夫人,”雷米说,“咱们不再是在一块平静的国土上,不再是在平常的环境里;咱们应该像小孩似的去冒险。咱们准会落到一帮法国人或者弗朗德勒人手里,且不说还有西班牙人的喽罗呢,因为在弗朗德勒的这种奇怪处境下,各种各式的散兵游勇,各个国家的冒险家们,都会麇集到这儿来;如果您是个男人,我就不会这么说了,可您是个女人,您年轻,漂亮,所以您需要冒生命和荣誉的双重危险。”

“喔!我的生命,我的生命,那算不了什么,”狄安娜说。

“正相反,夫人,当生命有一个目标的时候,”雷米回答,“生命就是一切。”

“好吧,那您看怎么办?请您为我思想和行动吧,雷米,您也知道,我的思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么,夫人,”这仆人回答,“如果您相信我的话,咱们就留在这儿吧。我看见有好多房子可以作安全的藏身之地,我有武器,根据我判断咱们的力量是够强还是太弱,或者是进行自卫,或者是隐蔽起来。”

“不,雷米,不,我必须往前走,任什么也不能阻挡我,”狄安娜摇着头回答,“要是说我担心的话,那是为您担心。”

“既然这样,”雷米说,“咱们走吧。”

他催马奔驰,没有再说一句话。

狄安娜跟在他后面,和他们同时停下的亨利·德·布夏日也重新跟他们一起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