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费拉谷思一个人住进小小的新家以来,他的妻子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现在她没有敲门就慌慌张张、激动地闯了进来,他马上就知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他的本能这样地提醒着他,所以不等妻子说什么,他就不禁大声地问道:“是不是比埃雷怎么样了?”

她急忙点头。

“他病得厉害,刚才很严重,又呕吐了。快去请医生来。”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环视了一下空旷的大房间,眼光停在新的画上。她没有看见画上的人物,连小比埃雷的模样也认不出来。她只是凝视着画布,呼吸着丈夫好几年来所住的房间的空气而已。她在这里也模糊地感受到自己长久以来所过的孤独生活的那种自我满足感。但这也只是在一瞬间所涌现的感受而已。她的眼光已经从画布上离开,回答丈夫所发出的一连串问题。

“请你马上打电话叫汽车来,”最后他说,“那比马车快。我自己到城里去,洗了手马上就去。比埃雷已经睡在床上了吗?”

15分钟以后他坐上了汽车,去找他唯一认识的一个医生,这个医生以前来过家里几次。医生已经搬了家,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就在找医生的新家时,在路上遇见了医生的车子,医生向他打了招呼,他也回了礼,等分手过后,他才想起那医生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他又回头去找,看到医生的车子停在一个病患的家门口。他在那里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随后在门口等到了医生,硬把他拉进了汽车里。医生不断地推拒,他着实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医生带走了。

汽车以最快的速度向洛斯哈尔台飞奔而去,医生坐在车子里,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说:“好了,现在我是你的俘虏了。但是你得知道,有许多需要我的病患在等着我。你说,哪里不舒服?是你妻子病了吗?不是?那么是小孩了。他叫什么名字?对了,是比埃雷。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了。他怎么了?受伤了吗?”

“他病了,从昨天起。今天早上似乎好了,起床后也吃了一点东西。可是刚才又突然呕吐了,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医生用瘦细的手抚着聪明而丑陋的脸。

“一定是胃出了毛病,看了就知道了。你家里其他的人都好吗?冬天我在慕尼黑看了你的画展,我们都引你为荣呢!”

他看了看手表。汽车换了排挡,喘息般地发出噪音向坡上爬去,这时两人都沉默不语。不久就到了门口,大门并没有打开,他们下了车。

“你在这里等一下。”医生对司机说。随后两人很快穿过庭园,走进屋里。母亲坐在比埃雷的床边。

医生突然变得从容起来了。他慢慢地诊察,试着让男孩说话,尽可能让母亲放下心来。他的神情严肃,令旁人不由得对他寄予信赖,这使得费拉谷思觉得很是快慰。

比埃雷一点儿也不乖。他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仿佛很不相信医生。当医生抚摸、压按他的肚子时,他嘲弄地紧紧闭着嘴,好像在说这一切都是无聊而多余的似的。

“没有一点儿中毒的迹象,”医生慎重地说,“盲肠也没有异状,一定是弄坏了胃。这样看来,最好是绝食一阵,今天什么也不要给他吃。如果他口渴了,只给他喝一点儿红茶就好,晚上也可以喝一小杯红葡萄酒。如果没有再恶化下去,明天早餐给他茶和饼干。如果肚子还疼,请打电话来。”

一走出门外,费拉谷思夫人开始询问了起来,但医生的回答还是跟刚才的一样。

“胃看来很不好。很明显的,这个孩子是敏感而神经质的。没有发烧的样子,晚上你们给他量量看。脉搏有点弱。要是还不好,我明天再来一趟。我想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医生急着要告辞,又变得忙碌了起来,费拉谷思送他到车子那里。

“这病会拖延很久吗?”他在最后的一瞬间问道。

医生不露声色,笑了一下。

“我想不必那么害怕。这孩子是有点虚弱,不过我们小的时候也是常常把胃吃坏的。再见!”

费拉谷思知道自己留在家里也插不上手,所以他一边思索,一边向野外踱步而去。医生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使他放了心。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那样的激动,那样的担心。

他感觉到松了一口气,迈开大步走着,尽情吸着快近中午的深蓝色温热空气。从这片草原上的果树林里走过,他觉得今天仿佛是在做最后道别的散步。这种解决和决定了一切的新感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仔细一想,很明显的,这全都是今天早晨与阿迪蕾夫人对话的结果。他向她表明旅行的计划,她也很镇静地听着,一点也没有想要反对,在他的决定与实行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阻碍。不远的将来很清楚地摆在他的面前,他觉得很快慰。他很镇定,也萌生了新的自信。

他并不在意自己往哪里走,在不知不觉中,他又踏上了几个星期前与好朋友布克哈德一起走过的那条小路,直到开始爬坡时,他才知道自己在哪里,想起了和奥特那一次的散步。那里有长椅,山谷间清澄的河水泛着蓝光。远远眺望山那边的景色,淡淡的暗影充满了神秘感。这个秋天他本来打算画山丘上的小森林的,他要让比埃雷坐在长椅上,在森林阴暗的褐色光影中,布上男孩那柔软的金发。

他小心地爬上去,已经感受不到逐渐接近的正午的暑气,当他通过山丘的尾端靠近森林的瞬间,与布克哈德共度过的时光又再度浮现心头。他想起了两个人的对话,想起了朋友的每一句话与每一个问题,那时还是初夏景象。那以后绿色更浓了,变得柔和了许多。同时,久已忘怀的感情又突然向他袭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热切地回想起少年时代来。也就是,自从与奥特在那森林里散步以来,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以来,他成长了,变得不一样,变得进步了,所以他回顾当时的自我时,是带着某种嘲弄的同情的。

这种非常年轻的情绪在二十年前并不稀奇,现在则有如魔力般地驱使着他。他很惊讶,很快地回顾了一下这个短短的夏天,现在他明白了就连昨天都还没有觉察到的事情。一回想起两三个月以前的情景,他就知道自己变了,有了进步。在不久之前还觉得眼前是一片黑暗,不知所措,充满了不安,但现在却是一片光明,前进的道路是那样的确实。他的生活,以前像是一直在淤塞的湖中,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地打转盘旋,现在则像是一条为他而流的澄澈河川,不,一条大河一般。他很清楚,自己的旅行是不可能回来这里的,只有向这里道别了。不管他怎么想,反正都一样。他的生活又奔流了起来,他毅然决然地向自由与未来流去。表面上他虽然没有任何行动,但内心深处已经和这个城市、这片土地、洛斯哈尔台以及妻子断绝了关系。

他站住了,深深地呼吸着,光明的前景如潮水般地涌来,清洗着他——他想起了比埃雷。一旦确定这条路走到最后一步,他也不得不与比埃雷分手时,痛苦带着敌意,尖锐地贯穿了他的全身。

他这样扭曲着脸久久地站着,自己内心里虽然感受到烧炙般的痛苦,但那毕竟是生命,是光明,是洁净,是未来,也是布克哈德所期待于他的,友人所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时刻。正如友人所说的,那是割掉长久以来所忽视的肿瘤。切割使他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在放弃怀抱多年的愿望的同时,焦躁、分裂和灵魂的不协和也都麻痹死去了。他的身边充满了阳光,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光亮、美丽、灿烂的阳光。

他激动地走完最后几步到了山丘顶上,坐在遮在绿荫里的石凳上。深刻的生命感觉,有如青春重现般地向他涌来,他内心里充满了获救的感激,想起了远方的朋友。要是没有这个朋友,他是不可能找到这条路的。要是没有这个朋友,他会永远陷在忧郁的病态里不得脱身,在那里毁灭的。

但是,长久地深沉思考,长久地关闭在极端的心情里并不合他的个性。在健康恢复与意识复苏的同时,一种充满活动力与个人野心的新的自觉,流贯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站了起来,睁开眼睛,用充满活力的眼神,紧紧地把握住他的新画。他久久地透过森林的阴影俯瞰远处明亮的河谷。这是他想要画的,他已经不想再等到秋天了。这是一个艰巨的工作,一个难题,在那里,有个有趣的谜题等待解决。也就是,这个伟大的远景必须用满怀爱意的心情去描绘,要像从前那笔法细腻的大师阿尔多夫3以及杜勒4那样,用无数的爱和功夫去描绘。在这个情形下,只把握光线的支配和神秘的韵律还不够,必须连微小的形象也要充分表现出来,要像母亲用美丽的野花编成的花束中的青草,需要最精细的功夫。山谷的澄寒明亮远景必须用前景的温暖光流与森林的阴影双重衬托,在画面上有如宝石般辉耀,清冷而甜蜜,看起来是那么陌生但却又那么的诱惑人。

他看了看手表,是回家的时候了。他今天不想让妻子等。但在回家之前他还是拿出小小的素描本子,在正午的太阳底下,站在山边,用强而有力的线条绘出构图。他勾勒出远景和近景,整个画面的范围,用椭圆形描绘出微小而可爱的远景。

因此,他毕竟延迟了一些时候。于是,他顾不得暑气,在大太阳下,沿着险峻的小路奔回家。他仔细地考虑在描绘时需要什么,为了在晨曦中看那景色,他决定明天要起个大早。一想到又有个美丽而诱惑的课题在等着自己去完成,他的心就变得快乐而开朗了。

“比埃雷怎么样了呢?”他急忙走进屋里,最先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

阿迪蕾夫人告诉他,孩子很安静,也很累,看起来已经没有痛苦了,正乖乖地睡着。并且又说现在最好不要打扰他,因为比埃雷异常的敏感,要是听到门打开了,或是别的什么突然的声响,就会立即跳起来。

“知道了,”他感激地点点头说,“那么我待会儿再来看他,也许晚上来。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刚才我到外面去了,这几天我要在外面作画。”

他们安详而平静地进餐,绿色的光线透过放下了的百叶窗,泻进清凉的房间里。窗户全都打开着。在正午的寂静中,可以听见庭园那边小小喷泉的跳跃声。

“去印度要特别准备一些东西吧?”阿尔伯特问,“狩猎用具也要带去吗?”

“我想不必吧,布克哈德一切都会为我准备好的,他应该不会忽略的,倒是得把画具放在白铁箱里,用蜡封好带去。”

“你还是要戴防暑头盔吧?”

“反正是需要的,不过那可以在路上买。”

阿尔伯特用完餐后走了出去,费拉谷思夫人请求丈夫留下来。她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他把自己的椅子搬到她旁边去。

“你到底什么时候动身呢?”她开口问道。

“哦,这完全要看奥特,我当然是遵照他的指示行动的。我想,大概是9月底吧。”

“这么快吗?我还没有时间考虑那件事情,因为现在比埃雷已经够我忙的了。不过我觉得你不该为了那孩子而对我要求太多。”

“我不会的,今天我又仔细想了一次,我要给你完全的自由。我不能自己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同时又来要求你做这做那。凡事都依你自己所想的做去。你也应该拥有和我同等的自由。”

“不过,这房子该怎么办才好呢?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这里太偏僻了,也太大了,再说,这里的回忆也太多了,叫人不得安宁。”

“所以,我以前不是告诉你了吗?随你爱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不必说你也应该知道洛斯哈尔台是属于你的。在我动身以前,我们再确认一次。”

阿迪蕾夫人脸色苍白,几乎以带着敌意的戒心看着丈夫的脸。

“你这么说,”她突然痛苦地说,“好像已经不打算回来了似的。”

他沉思着,眨了眨眼睛,看着地板。

“这是无从得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那里停留多久。对于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我是不相信印度会是个有益健康的地方的。”

她很认真地摇摇头。

“我不是说那个。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我说的是你到底有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他没有说什么,眨了眨眼睛,最后露出淡淡的微笑站起来。

“我想,这件事我们下次再谈。几年前,我们最后一次吵架就是在商量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不想再在这个洛斯哈尔台吵架了,尤其是不想同你吵。关于这件事,你的想法应该还是同上次一样。或者,现在你已经愿意把那个孩子让给我了?”

费拉谷思夫人没有说话,摇摇头。

“我想得没有错,”丈夫冷静地说,“我们现在好好把这件事处理掉。正如我以前所说过的,你可以自由地处置这房子。有没有洛斯哈尔台,我一点也不在意。要是有了可以整个卖掉的好机会,就卖掉吧!”

“那么,洛斯哈尔台也就完了。”她用充满沉痛的口吻说道。这时候,她想起了早年,阿尔伯特还是婴儿的时候,那时候的一切希望和期待,也就是那一切都幻灭的时候。

费拉谷思已转身向门那边走去,他再一次回过头来安静地说:“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要是你愿意,那就继续保留一切就行了。”

他走了出去,解开狗链子,向画室走去。雀跃欢呼的狗围着他吠叫,向他飞扑过去。洛斯哈尔台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已经成了废物一个。他第一次对妻子怀着优越感。他斩断了一切。他在心中付出了牺牲,放弃了比埃雷。那一切从他身边离开之后,他开始能勇往直前了。对他来说,洛斯哈尔台已经结束。就像从前许多没有达成的希望一样,就像他的青春时代一样,已经结束了!去为那些叹息只是徒劳而已!

他拉了拉铃,罗伯特跑了过来。

“我要到外面画几天画。你给我找来小画箱,还有遮阳伞,明天以前全部要弄齐全。5点半叫我。”

“明白了,费拉谷思先生。”

“没有别的了。天气不会变吧?你看怎么样?”

“我想不会变的……不过,老爷,我想请教您一下。”

“什么事?”

“这样问实在有些失礼。不过,我听说老爷要去印度旅行。”

费拉谷思吃惊得哈哈大笑了。

“消息传得这么快,真是叫人惊讶。这一定是阿尔伯特说的。不错,我要去印度旅行,不能让你同行,实在抱歉,因为那里不用欧洲男仆。不过,以后要是还想来我身边,就来吧!在那之前我会为你另找一个好工作的,要是找不到,你的工钱我也会付到新年为止的。”

“谢谢您,老爷,真是太感谢您了。不知道您是否能把地址告诉我,我想写信给您。因为……这有点不好意思……也就是,我有了未婚妻了,老爷。”

“是吗?你有了未婚妻了?”

“是的,老爷,要是我辞职了,那我就非结婚不可了。因为我和她约好了,如果离开这里,就不再找新的工作。”

“这么说,你能获得自由应该很高兴吧?不过,还是真叫人舍不得,罗伯特。结婚后,要做什么呢?”

“是的,我们要开一家香烟店。”

“香烟店?罗伯特,这并不适合你。”

“这样回答很是失礼,不过,事情不试试看是不会知道的。只是……我是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工作了?”

画家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说要结婚,要开一家有意思的店,却又想留在我这里?看起来,好像有一点儿不对劲……你是不太想结婚吧,罗伯特?”

“请您原谅,老爷,确实是这样的。我的未婚妻真的是很能干,对于这一点,我无可挑剔。不过,我想继续留在这里,她人太厉害了——”

“是吗?那么,你又为什么想要结婚呢?对方很可怕!难道说你们已经有孩子了?或者是……”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她一再逼我,不听我说……”

“那么,你送给她一个漂亮的胸针好了。罗伯特,我给你一块钱,你去买一个胸针送给你未婚妻,告诉她,要开香烟店的话,去找别的男人开去。就说是我说的。你应该觉得可耻!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去做决定,然后我要看你是不是怕女人的男人。”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这样对她说……”

费拉谷思不再微笑了。他睁大眼睛看着男仆,接着无法忍受自己的愤怒,喊了起来。

“你干脆把那女人赶走,罗伯特。不然,我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真叫人受不了——竟然有被强迫结婚的!去吧!去把这件事情快快地结束掉!”

他把烟草装进烟斗里,拿了大本的素描本和一盒炭笔,到山丘上的森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