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食似乎没有什么效用。比埃雷·费拉谷思蜷缩在床上,碰也不碰摆在旁边的茶杯。家人尽可能让他保持安静。因为他根本不回答别人的问话,而且只要有人走入房间,他就会受惊而变得暴躁起来。母亲久久地坐在他的床边,哼着小曲,对他喃喃说着温柔的安慰话语。她的心情充满了害怕和不安。小病人似乎被莫名的痛苦执拗地纠缠住了。不管问他什么,怎样地央求他、劝他,他也不回答,只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神凝视前方,而且也不睡、不玩、不喝、不看书。医生连续来过两天,但几乎什么也没说,只是要她用温热的湿布覆在他的肚子上而已。比埃雷好像在发烧,一直是半睡半醒着,而且神志不清,不断地发出梦呓。

费拉谷思好几天在外面作画。薄暮时分,一回到家就问男孩的情形。妻子说比埃雷对任何打扰都非常敏感,现在已经睡着了,请他不要进入病房。阿迪蕾夫人不太想说话,自从那天早上两人谈了话之后,她就对他心怀反感,不想理他。他也不想再问她什么,对她也不在意,他一个人去游泳,独自在准备新创作的愉悦和不安以及兴奋中,度过晚上的时光。在外面的习作已经完成了许多件,他打算明天就正式作画。他满足地挑选着书板和画布,修整松了的画框,把所有的画笔和工具都安排好,仿佛要到外头去旅行一段时间似的。不只画具,连塞得满满的烟草袋、烟斗、打火机都准备好了。就像明天一大早要去登山的旅人一样,在睡觉前一心惦念明天的事情,除了把大大小小的东西准备好之外,其他的什么也不去想了。

随后他舒畅地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看晚上送达的信件。信件里有一封布克哈德热情洋溢的信,看了叫人感到高兴。他像家庭主妇般细心地附了一张清单,说明费拉谷思旅行时一切必备的东西。画家很感兴趣地把清单看了一遍,清单上没有漏掉毛肚兜、海滩鞋、睡衣和绑腿。清单下面还用铅笔写着:“其他我们两人使用的东西我都会备好,连船舱也是。不要去买晕船药和有关印度的文献了。那些我都会准备。”

他微笑地移向一大卷包起来的东西,那里头是杜塞尔多夫一个年轻画家很有礼貌地致赠给他的许多铜版画,他今天有时间也有兴趣去观赏,他仔细地看,把其中最好的留下,其他的送给阿尔伯特。他给那画家写了一张亲切的明信片。

最后他打开素描本,久久地看着他在外面画的无数的速写。并不是所有的速写他都真的感到满意,明天他想试着从别的角度去取景。如果这样还没有满意的,他打算继续习作下去,直到找出最好的为止。总之,明天他应该会再坚持下去,那样的话,一定会圆满解决的。所以,这幅画将会成为他告别洛斯哈尔台之作。毫无疑问的,那里是这一带最诱惑动人的风景,他想,他这样来回反复地描绘应该不会白费苦心,他非得做出最完美的习作不可,非得画出最纤细、最精心设计的作品不可。在大自然中,一边奋力战斗一边作画,饱尝困难、失败和胜利的况味,大概不久在热带地方也能尽情感受到吧?

他很早就上了床,深沉睡去,直到罗伯特来叫他才醒了过来。他一跃而起,在早晨清冷的寒气中打哆嗦,站着喝了一杯咖啡,并且催促男仆快点背上画布、折椅和颜料箱跟他去。不久,他离开了家,罗伯特跟在后面,两人在清晨白茫茫的草原中消失了。他本来想在经过厨房时顺便问一下比埃雷昨晚睡得好不好,但厨房锁着,还没有人起来。

因为比埃雷有点儿发烧,所以阿迪蕾夫人在孩子身边一直坐到半夜。竖耳倾听他那断断续续的呓语,给他把脉,把床铺整理好。她向他道晚安,吻他的时候,孩子睁开眼睛,看着母亲,却没有回答,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早晨,母亲过来时,比埃雷已经醒了。他不想吃早餐,只说要看画本,母亲亲自去拿了一本来。她又在孩子头下垫了一个枕头,拉开窗帘,让比埃雷自己拿书;他翻到画有灿烂耀眼、大大的太阳老婆婆的那一页。那是比埃雷最喜欢的一幅画。

他把脸对着翻开的书页。明亮、快活的清晨阳光照在画上。但是,痛苦、幻灭和不快的阴影立刻就又蒙上了他温柔的脸。

“呸,太刺眼了!”他痛苦地叫着,把画扔了。

母亲把画拾了起来,又拿到孩子眼睛前面。

“这是太阳老婆婆呢!”她劝慰地说。

他用双手遮住眼睛。

“不要,拿开,黄色最讨厌了!”

她叹着气,把书收起来。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她知道他非常神经质,但这还是头一次。

“你等等,”她安详地请求道,“我去给你拿好喝的热茶来。加一点砂糖,另外再来一片饼干也不错。”

“我不想吃!”

“吃一片试试看!这样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痛苦转成了愤怒,他恨恨地瞪着母亲。

“我说不想吃就是不想吃!”

她走出房间,过了许久仍然没有回来。他眨着眼睛看着光照射进来的地方。光线非常刺眼,他觉得痛苦。他把眼睛转开了。难道自己连一点儿的慰藉,一点儿的快乐,一点儿的欣喜都不会有了吗?他泫然欲泣,执拗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发泄地啮咬着那无味的柔软亚麻布。他很小的时候的怪癖又出现了。在他很小的时候,上了床也不能马上入睡,他就啮咬枕头,直到累了才睡去。这是一种反射作用的啮咬癖。现在他又慢慢地不断啮咬着,让自己陷入安静恍惚的境界。他感到非常舒服,动也不动地躺着。

过了一个钟头,母亲又进来了,她在孩子上面弯身说道:“小比埃雷又变乖了吧?刚才你真坏,叫妈妈好伤心。”

从前,这些话对比埃雷来说是最有效的药方,他很少会反抗。现在她说了出来,她甚至担心说得太过火了,他会因受不了而哭起来。但是孩子似乎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于是母亲略微严厉地说:“刚才你很不听话吧?”但他只是嘲弄地歪歪嘴,看也不看他母亲一眼。

随后,医生来了。

“又吐了吗?没有?那好。晚上还好吗?早餐吃了什么?”

医生把男孩扶起来,叫他把头转向窗子,于是比埃雷又痛苦地蜷缩起身子,眼睛闭得紧紧的。医生仔细地观察着孩子脸上出现的抗拒和痛苦的异常表情。

“他对声响也是这样敏感吗?”他悄声问阿迪蕾夫人。

“是的,”她小声地说,“我们根本不能弹钢琴,一弹就会让他变得痛苦不堪。”

医生点点头,把窗帘拉开一半,然后叫男孩从床上起来,听诊他的心脏,并用小小的锤子敲他膝盖骨下边的筋。

“行了,”医生温柔地说,“孩子,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男孩放回床上,让他睡下,拉了他的手,微笑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打扰你一下吗?”他温文有礼地对费拉谷思夫人说,她把他让到小客厅去。

“那么,请你把那孩子的事情再告诉我一些,”他怂恿地说,“他看起来非常的神经质,我们,也就是你和我必须看顾他一阵子。他的胃并不值得担忧,我们得让他再吃东西。要吃有营养的东西,像是鸡蛋、肉汤、奶油之类。给他试试蛋黄看看。要是爱吃甜的,就在茶里加一些砂糖。你有没有发现那孩子有别的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她本来是很担心的,但因为医生那亲切可信的口吻而觉得放心了,于是开始说了起来。她说她最吃惊的还是比埃雷的冷淡,简直就像不把她当母亲看待似的。不管怎么央求他,怎么骂他,他也不在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她也把画本的事说了出来。他点了点头。

“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现在他病了,再怎么不乖也是无可奈何的。尽可能不要对他动任何声色!要是头疼,就为他敷冰袋。晚上尽可能给他泡上较久的温水澡,这样就可以睡得着了。”

他告辞了,不让她送他下楼。

“今天一定要让他吃一点什么!”临走时他又说。

他走进下面门开着的厨房,问费拉谷思的男仆在不在。

“去叫罗伯特来!”厨娘吩咐女仆说,“他一定是在画室里。”

“不必了,”医生大声说道,“我自己过去。不,不用麻烦了,我知道路。”

他说了句玩笑话后走出厨房,立刻认真地沉思了起来,慢慢地往栗树下走去。费拉谷思夫人再一次把医生说过的每一句话仔细地想了一遍,但还是得不出明确的结论。很明显的,医生从没有像这次这样认真地考虑过比埃雷的病。但实际上又没有说哪里不好,看他的态度是那样的沉着镇定,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吧?看起来比埃雷是处于衰弱与神经过敏的状态中,这只有耐心地看护,静观变化了。

她走进音乐室,把大钢琴上了锁,免得阿尔伯特一时忘了,不小心又弹了起来。她心里想着,要是孩子的病还得再拖延一段时日,不知道要把钢琴搬到哪里。

她不时地去看比埃雷。她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竖耳倾听他是睡着了呢还是在呻吟。但是比埃雷每次都是醒着的,漠不关心地直视前方。她又悲伤地站起来走了。她宁可比埃雷陷入危险的痛苦里,而让她好好地看护他,这总比他一句话也不说,厌恶而冷淡地睡着要好得多了。她觉得仿佛有一道异常的梦魇般的鸿沟把他和自己隔开了。那是既可恨而又顽强的魔法,她用爱和担忧也无法破解。一个卑劣而可憎的敌人就埋伏在那里。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敌人,怀着什么样险恶的阴谋,因此她没有可以对付的武器。也许那是什么热病,像是猩红热之类,或者是别的什么小儿病症吧。

她心烦意乱地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一束绣线菊映入了她的眼帘。她屈身在桃花心木的圆桌上。红褐色的木头在白色蕾丝桌巾下深沉地闪耀着温暖的光泽。她闭上眼睛,脸埋在多枝的柔软夏季花朵中。她大口地吸取那强烈甜美的香气,但是到最后,香气却变为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

她有点陶醉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花,看着桌子,并环视整个房间,于是心中涌现一股沮丧的悲哀。她突然清醒了,她环视房间,沿着墙壁看过去。地毯、花台、时钟、绘画,看起来都忽然变得那么陌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看到地毯卷起来了,绘画给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都堆积在车子里。这些东西都要被车子搬到未知的新地方去,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灵魂。她觉得她看到洛斯哈尔台搬空了,门窗都上了锁,庭园里所有的花坛充满了荒凉和别离的悲伤。

但这只是在一瞬间所出现的景象而已。在黑暗中轻微地,就像具体的呼唤声一般,就像在刹那间映照出来的未来影像的片断一般,出现了又消失了。随后,模糊的情感又在她的意识中浮现了。那就是,自己不久就将和阿尔伯特以及生病的比埃雷同时失去故乡吧?丈夫将会抛弃自己吧?永远会留存在自己灵魂里的,大概只有空白的岁月,以及没有爱情的阴郁与冷酷吧?自己会为孩子而活下去,但是,将再也找不到费拉谷思以前对自己所期待过的美丽人生了。直到昨天,不,直到今天,她都一直在暗中期待这一天的来临,然而已经太迟了。在这个冷酷的现实之前,她显得身心俱疲了。

但是,她的健康本质立即起来反抗这情感了。现在在她面前的是晃荡不安的时光。比埃雷病了,阿尔伯特的假期也快要结束。现在不能连她也失去力量,而去遵从下意识中所发出的声音,绝对不能。首先,得让比埃雷恢复健康,然后阿尔伯特回到学校,费拉谷思到印度去。刚才她所想的,都是在这些事情完了以后才出现的。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是会有时间去痛哭流涕,去责备命运的捉弄的。现在做这些是毫无意义的,也不能做。现在,那些根本不成问题。

她把绣线菊的花瓶摆到窗外,然后到自己的寝室去,在手帕上洒了古龙水,擦了擦额头,对着镜子,把头发整得一丝不紊,再踩着稳重脚步走到厨房,亲自为比埃雷准备吃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把吃的东西端到孩子床边,让他好好坐着,也不管他一再拒绝,小心而严厉地用汤匙把蛋黄送进孩子口中。她替孩子擦了嘴,然后吻了他的额头,把床整好,叫他要乖乖地睡。

阿尔伯特散步回家后,她把他带到阳台上。在那里,轻柔的夏日微风,把紧绷着的白褐相间的遮阳布吹得噼啪作响。

“医生又来过了,”她说,“比埃雷的神经有些异常,需要尽可能保持安静。这对你来说可能有些不便,不过,这一阵子在家里是不能弹钢琴的了。我知道这对你是一个很大的牺牲。天气好的话,到山里或慕尼黑去旅行几天,倒也是个好办法,爸爸不会反对的。”

“谢谢,妈妈,你真是太好了。不过,我不能出去太久,一天的话也许还可以,不然,在比埃雷不得不睡在床上的时候,妈妈身边就没有人了——再说,我一直都这样闲逛着,学校的作业也得开始做了——要是比埃雷立刻就能复原就好了!”

“那也好,阿尔伯特,你想得真周到。说真的,我现在是很困难的,在我困难的时候你能在身边,真是叫人高兴。你现在又和爸爸处得和谐了吗?”

“是的。爸爸决定去旅行之后我们就又和好了。不过,我们很少见面,爸爸一整天都在画画。我常常想以前我对爸爸恶言相向而觉得很遗憾——事实上爸爸也曾让我很为难,但是我很佩服他。爸爸的偏见叫人惊讶,他不很了解音乐,但却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有他毕生的事业,这正是我佩服他的地方。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名,事实上也不在乎钱。爸爸并不是为钱而工作的。”

他皱着眉头在找句子,他的感情虽然很明确,却无法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心情。母亲微笑了,把他的头发往后抚。

“晚上我们还要一起读法文吗?”她讨好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并且微笑了。在这瞬间,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实在太愚蠢,也太不可思议了。刚才她渴望能得到更好的命运,并不希望自己只为儿子们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