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身旁的一个声音把他从梦中唤醒:“雾大起来了,长官。”

雾确实已经很浓了,在黎明的光亮中变成一片混浊的黄色。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口吃不喜欢多说废话,桑德斯肯定会骂这个警察几句,责备他为什么不早些把自己叫醒。他现在只是说:“往下传话,缩小包围。”

“咱们要冲进去吗,长官?”

“不。里面有个女人,不能开——开——开枪。等着他出来。”

但是警察还没来得及走开,桑德斯已经发现木板房的门正一点点地开了个缝。他把警笛衔在口里,把手枪的保险栓打开。光线太暗,雾又很浓,叫人看不真切,但他还是看到一个穿黑外衣的人从门里溜出来,拐到右边几辆装煤的车皮后面去。桑德斯吹起警笛,马上跟过去。穿黑外衣的人比他先走了半分钟,很快地走进浓雾里。浓雾使得可见范围只有二十英尺,但是桑德斯并没有被他甩掉。他一边吹着警笛,一边在后面紧紧跟着。正像他希望的那样,前面响起了另一支警笛的声音。逃犯愣了一下,桑德斯趁机又赶近了两步。逃犯已经陷入了包围圈,桑德斯知道这是个危险时刻。他向浓雾里连吹了三声紧急的哨子,叫对面的人围成一个圈凑过来。他的哨音向四面八方传出去,浓浊的黄雾里到处也响起了回应的哨子。

但是他的脚步慢了一点儿,逃犯一阵疾跑,消失不见了。桑德斯又吹了两声长哨:“缓慢前进,保持联系。”右面和前面都响起了一声长哨,宣布他们已经发现逃犯的踪迹。所有的警察都朝着哨音兜过去,每人都同左右两边的人关照好,不叫中间留出漏洞。只要保持着这样一个包围圈,犯人就绝不会逃掉。但是随着包围圈越来越小,却仍然没有发现犯人的踪影。只听见警笛发出探询性的、急促的短音。最后桑德斯看见对面雾气中闪现着一个警察的身影,距离他大约有十二码,他立刻吹了一声哨子,叫所有人停在原地不动。逃犯一定隐藏在包围圈中心停在铁轨上的哪辆车皮里面。桑德斯拿着手枪向前走了几步,另一个警察走到他原来的位置,继续封锁着这一地区。

突然间,他看见正在搜寻的那个人了。那人占据了一个非常有利的地形,一边是一个煤堆,身后是一节空车皮,他站在这一楔形空地的尖角上,背后的警察根本看不到他,不会受到突然袭击。他像个决斗者似的侧身站在那里,膝盖下面被一堆枕木遮掩,只有一个肩膀斜对着桑德斯。桑德斯觉得他躲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他想开火。这人一定被逼得走投无路,准备孤注一掷了。他的帽子遮着半边脸,衣服有些奇怪地松松挂在身上,他的两手插在口袋里。透过一绺绺黄色雾气,桑德斯开始对他喊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出来吧。”他举起手枪,又往前走了两步,手指扣住了扳机。面前的这个人半身被蒙蒙的雾气遮住,模模糊糊。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桑德斯心里一阵发凉。桑德斯面朝西,背后是黎明的曙光,他把自己完全暴露给敌人。他有一种像等待着被执行枪决的心情,因为他不能第一个开枪。虽然如此,由于他知道麦瑟尔的心情,知道这个人勾搭上麦瑟尔的女朋友,他还是不需要什么充足的理由就可以进行射击的。麦瑟尔决不会责怪他。只要对方胳膊一动,他就可以开枪。他又厉声喊了一句:“举起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口吃。那人还是纹丝不动。桑德斯对这个伤害了麦瑟尔的人怀着无比的仇恨,心里想:如果他不服从,我就打死他。所有的人都会支持我的,我再给他一个机会:“举起手来!”当面前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仍然叉着手动也不动的时候,他对这个威胁着他生命的恶棍开了枪。

但是就在他扣动扳机的时候,远处响起了哨音,一声长长的、急迫的声音,像是橡皮动物玩具似的吱地叫了一声又断了气儿。哨音是从围墙和马路一边传来的。这声哨音意味着什么,他一清二楚的。突然,桑德斯什么都明白了——他开枪打的是麦瑟尔的女友,她用调虎离山计把警察引走了。桑德斯向身后的人高声喊:“快回到大门去!”自己向前跑去。开枪的时候,他看见安身体晃动了一下。“我把你打伤了吗?”他问。为了更清楚地看清她的面孔,他把她的帽子一掌打掉。

“你是第三个想把我干掉的人了。”安浑身瘫软地靠在车皮上,有气无力地说,“这个阳光灿烂的诺维治城!我现在只剩下六条命了。”

桑德斯又口吃起来:“打——打——打——打。”

“你打中的是这里,”安说,“如果你要问我的是这个意思。”她指了指车皮上一个黄白色的长条,“没中靶。连一盒巧克力糖也得不着。”

桑德斯说:“你得——得——得跟我走一趟。”

“非常乐意。我把大衣脱下来你不介意吧?穿着这件衣服真是怪里怪气的。”

在停车场门口,四名警察站了一圈,挡住了地上的一件东西,一个警察说:“我们已经叫救护车了。”

“他死了吗?”

“还活着。打中了肚子。他中枪以后一定还吹了半天哨子……”

桑德斯一阵无名火起。“站开点儿,孩子们。”他说,“让这位女士看一看。”几个警察有些尴尬,不太情愿地往后退了几步,倒好像他们用身体挡住的是用粉笔在墙上画的一幅污秽的涂鸦似的。地上露出一张煞白的脸,仿佛它从来没有过生命,从来没有流过温暖的血液。你不能用平静两个字形容那张脸上的表情,那上面表现出的只是一片空虚。已经松开的裤子上到处是血,流在煤渣路上的已经凝结起来了。桑德斯说:“你们两个人把这位女士带到警察局去。我在这儿等救护车。”

麦瑟尔说:“你要是准备写一份材料的话,我必须提醒你下笔要慎重些。你写的任何东西将来都可能用来作为罪证的。”

“我没有什么要写的,”安说,“我只想同你说一说,吉米。”

麦瑟尔说:“如果督察在这儿,我就请他来处理你这个案子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不允许我们的私交……我没有对你提起控诉并不意味……”

“你给我一杯咖啡喝,还是允许的吧?”安说,“快到吃早饭的时候了。”

麦瑟尔气冲冲地拍了一下桌子。“他到哪儿去了?”

“你别催我,”安说,“我有好多事要说。但是你不会相信的。”

“你看见他打伤的那个人了?”麦瑟尔说,“那人有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已经从医院打电话来了,他内出血很厉害。”

“现在什么时候了?”安问。

“八点。你瞒着不说也不抵事。他是逃不掉的。再过一个钟头,空袭警报就要响了。街上的人都要戴上防毒面具。他立刻就会被认出来。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如果你给我一点儿吃的。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吃了东西我就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麦瑟尔说:“你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不受控告,不算同谋犯。写一份陈述材料。”

“是三级同谋吗?”安说。

“你为什么要庇护他?为什么不肯揭露他,要知道你——”

“说下去,”安说,“发泄一下你个人的感情。没有人会责怪你的。我就不责怪你。但是我不许你说我不肯揭露他。他杀死了那个老人。他亲口告诉我的。”

“哪个老人?”

“那个国防部长。”

“你得编造出点儿更有意思的事来。”麦瑟尔说。

“我说的是真话。那些钞票不是他偷的。那是他们布置的圈套。那钱是他进行暗杀以后他们付他的酬金。”

“他真会讲故事,”麦瑟尔说,“可是我是知道那些钞票是从哪来的。”

“我也知道,我猜得着。从这个城市的一处地方。”

“他向你撒谎。钱是伦敦维多利亚街联合铁轨制造公司的。”

安摇了摇头。“最初不在那地方,那是中部钢铁公司的钱。”

“这么说他现在是到中部钢铁公司去了——到制革街去了?”

“是的。”安说这两个字时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自己听了也有些胆怯。她现在开始恨莱文了,倒在地上满身鲜血的那个警察叫她决定把莱文置于死地,但那间木板小房、寒冷的黑夜、那一堆麻袋和他对她无保留的、绝望的信任仍然萦绕在她的脑子里。在麦瑟尔拿起电话机话筒下命令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坐在那里。“我们在那里等着他。”麦瑟尔说,“他去找什么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里面可能有点儿什么事。”麦瑟尔说,“他同那个人中间有点儿什么关系。也许他被那里的办事员骗了。”

“给他那么多钱的不可能是个办事员。那个人想害死我,也是因为我知道了——”

麦瑟尔说:“你等一会儿再给我讲神话故事。”他按了一下铃,对进来的一个警察说:“你看着这个女人,过一会儿我们再审问她。你可以给她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

“你到哪儿去?”

“去把你那个男朋友弄来。”麦瑟尔说。

“他会开枪的。他比你手快。你为什么不能叫别人——”她央求他说,“我可以写一份详细陈述。他还杀过一个叫凯特的人。”

“你看着她。”麦瑟尔对那个警察说。他穿上了外衣。“雾快要散了。”他说。

安说:“你难道不知道,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只要给他点儿时间找到那个人,就不会——打仗了。”

“他给你讲了一个神话故事。”

“他告诉我的是真话——但是,当然了,你当时不在场——你没有听见他是怎么说的。我现在说,你听着就不一样了。我认为我是在拯救——拯救所有的人。”

“你不但没有拯救谁,”麦瑟尔狠狠地说,“反而叫他又多杀死了一个。”

“在这里说这件事,听起来就满不是那回事了。有点儿荒诞不经。但他是很认真的。要不然,”她有些绝望地说,“他就是疯了。”

麦瑟尔打开门。她突然对他大喊:“吉米,他没有疯。他们想把我杀死。”

麦瑟尔说:“我回来读你的陈述。”他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