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我定好要启程去伍拉姆彻西——阿加莎姑妈在赫特福德郡的老窝,结结实实地待上三个星期。我坐在早餐桌前,不得不承认,这心情不是一般的沉重。咱们伍斯特向来是铁打的汉子,但此时此刻,我大无畏的外表下潜伏着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吉夫斯,”我说,“今天早上我不复是那个快活的少爷了。”

“果然,少爷?”

“不错,吉夫斯。差得远呢,和那个快活的少爷差得远了。”

“我谨深表遗憾,少爷。”

他掀开盖子,鸡蛋和熏肉的香气四溢开来。我闷闷不乐地戳了一叉子。

“为什么——我一直琢磨,吉夫斯——为什么阿加莎姑妈要请我去她的乡间别墅?”

“恕我不清楚,少爷。”

“绝不是因为她稀罕我。”

“不错,少爷。”

“众所周知,她一见我就腰疼。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每次我们俩狭路相逢——打个比方哈——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要犯下什么弥天大错,惹得她提着短斧追杀我。久而久之,她视我为可怜虫加废物。我说得对不对,吉夫斯?”

“千真万确,少爷。”

“可这回她非要我推掉所有的约会,务必跑去伍拉姆彻西。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咱们。吉夫斯,你说我这心情沉重,能怪我吗?”

“不能,少爷。失陪,少爷,我想是门铃响了。”

他忽闪一下就不见了。我又没精打采地戳了一叉子鸡蛋熏肉。

“有封电报,少爷。”吉夫斯重新入场。

“打开吧,吉夫斯,看写了什么。是谁拍的?”

“电文并未具名,少爷。”

“你是说末尾没写名头?”

“我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少爷。”

“我来瞧一瞧。”

我扫了一眼,觉得这篇电文实在蹊跷。蹊跷,没有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内容如下:

切记来此见面务必千万要一如初见。

咱们伍斯特头脑算不得灵光,尤其是在早餐时分。此刻我只觉得眉心之间一阵钝痛。

“什么意思,吉夫斯?”

“不好说,少爷。”

“上面说‘来此’,‘此’是哪儿?”

“少爷注意没有,电报是从伍拉姆彻西拍来的。”

“可不就是伍拉姆——你的观察力很敏锐——彻西嘛。这就是了,吉夫斯。”

“是什么,少爷?”

“不知道啊。反正不会是阿加莎姑妈,你说呢?”

“不大可能,少爷。”

“不错,你又说对了。那咱们只能推测,伍拉姆彻西某个身份不明的人,认为跟我见面时务必千万要一如初见。不过,我干吗要跟谁一如初见,吉夫斯?”

“不好说,少爷。”

“但话又说回来,干吗不要呢?”

“所言极是,少爷。”

“这么看来,这个谜团只待时机成熟自能解开。咱们只有静观其变,吉夫斯。”

“少爷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到达伍拉姆彻西的时候将近4点,阿加莎姑妈正窝在老巢里写信。据我对她的了解,十有八九措辞不善,又及更是恶意满满。

她看到我没有高兴得不得了。

“哦,你来了,伯弟。”

“是,我来了。”

“你鼻子上有灰。”

我掏出手绢抹了抹。

“你能这么早赶来,我很高兴。在你见菲尔默先生前,我正有两句话要嘱咐。”

“谁?”

“内阁大臣菲尔默先生,他在这儿做客。你肯定也听过菲尔默先生的大名吧?”

“嗯,可不。”我口中应道,其实我对此君没有丁点儿印象。出于种种原因,我对政界人士不大上心。

“我特别希望你能给菲尔默先生留下一个好印象。”

“好嘞。”

“别用这种无所谓的语气,好像觉得自然会给人家留下好印象似的。菲尔默先生为人严肃、品性高贵、胸怀大志,而你呢,言语无味、举止轻浮,败家子一个,他最看不起这种人。”

亲戚家的说这种话也忒不留情面,不过这并没有偏离她的一贯作风。

“因此,这段时间你要努力收敛言语无味、举止轻浮的败家子形象。第一,这期间你不得抽烟。”

“嘿,我说!”

“因为菲尔默先生是禁烟联盟主席。另外,你也不得喝酒。”

“嘿,要命!”

“还有,说话的时候注意点,什么酒吧、台球间、后台入口之类的字眼一律不能提。菲尔默先生主要会根据言谈判断你的为人。”

我就议事规程提出异议。

“可话说回来,我干吗要给这个——菲尔默先生留什么好印象?”

“因为,”我的老亲戚瞪了我一眼说,“是我特别希望的。”

这句反唇相讥呢或许算不上特别呛人,不过也足以叫我明白事已至此。我于是揣着一颗隐隐作痛的心匆匆退下了。

我向花园走去,结果碰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别人,却是炳哥·利透。

我和炳哥·利透的交情几乎可以追溯到出生的时候。我们俩是同乡,生日只差了几天,之后一起念幼儿园、伊顿、牛津,成年以后都住在老好的都城里,多少次在彼此的陪伴下纵情于一流的狂欢宴。这次要命的出访着实恐怖,我觉得,要说世界上有谁能帮我解解忧,那就是炳哥·利透无疑了。

至于此君怎么会在这儿,我就想不通了。瞧,他不久之前和著名女作家罗西·M.班克斯喜结连理,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正要陪太太去美国做巡回演讲。我还清晰地记得,他为此怨声载道,因为这趟旅行意味着他要错过雅士谷赛马了。

不过蹊跷归蹊跷,的确是他不假。我迫不及待要见到这张友善的面孔,因此像寻血猎犬一样大叫一声。

“炳哥!”

他闻言转过身。老天,这面孔哪里友善了,根本是所谓的扭曲。他挥动双臂,像在打旗语。

“嘘!”他拼命嘘我,“你想毁了我吗?”

“嗯?”

“难道你没收到我拍的电报?”

“那是你拍的?”

“当然是我拍的。”

“那你怎么不署名?”

“我怎么没署名?”

“你就是没署名。我根本没看明白。”

“那,我的信你总收到了吧?”

“什么信?”

“我的信啊。”

“我才没收到什么信。”

“那准是我忘了寄了。就是想告诉你我在这儿给你表弟托马斯做家教,咱们见面的时候,你务必要装作跟我一如初见。”

“为什么?”

“因为要是你姑妈知道我是你哥们儿,准保要当场炒我的鱿鱼。”

“为什么?”

炳哥扬起眉毛。

“为什么?讲讲理,伯弟。你要是你姑妈,又深知你的为人,你会不会叫你最铁的哥们儿给你儿子做家教?”

我这脑袋瓜有点晕乎,不过总算领会了他的意思。不得不承认,他这话的确有不少硬道理。但话说回来,他还是没解开谜团所谓的症结或者说要点。

“我还以为你去了美国呢。”我说。

“喏,我没去。”

“怎么没去?”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没去。”

“那你怎么又当起家教来了?”

“你别管,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我要你牢牢记住,伯弟,你得印在榆木脑袋里——决不能叫人看见咱们俩勾肩搭背的。前天你那个可恶的表弟躲在灌木丛里抽烟,被逮了个正着,害我险些工作不保,因为你姑妈说能出这种事,都怪我没看好他。要是再叫她发现我是你哥们儿,肯定要把我扫地出门,神仙也救不了我。我可不能被扫地出门。”

“为什么?”

“那你别管。”

话音刚落,他好像听见有人来了,只见他猛地跳进月桂丛,身手可谓矫健。我信步折回屋里找吉夫斯,看他对这桩怪事有什么见解。

“吉夫斯,”我返回卧室,见他正忙着帮我挂行李,“你记得那封电报吧?”

“记得,少爷。”

“是利透先生拍的。他也在这儿,给我表弟托马斯当家教。”

“果然,少爷。”

“我就不明白了。他一个自由身——我的意思你懂吧,既然是自由身,怎么会自愿跑到阿加莎姑妈的栖身之地?”

“的确蹊跷,少爷。”

“还有,一个有自由意志、全心追求享乐的人,怎么会愿意给我表弟托马斯做家教?众所周知,托马斯是个刺头儿加混世魔王。”

“的确不可能,少爷。”

“这滩浑水深得很啊,吉夫斯。”

“所言极是,少爷。”

“最可怕的还有呢。他好像觉得为了保住饭碗,必须把我当成失散多年的麻风病人。这么一来,我在这个荒凉山庄唯一像样点的好时光也没指望了。知道吗,吉夫斯,我姑妈不准我吸烟?”

“果然,少爷。”

“也不准喝酒。”

“不知是为什么,少爷?”

“因为她希望我给一个叫菲尔默的老兄留个好印象。一定有什么险恶的不可告人的原因,她不肯说。”

“很遗憾,少爷。不过据我所知,许多医生提倡戒烟戒酒,认为这是养生之道,因为这有助于血液通畅循环,避免动脉过早硬化。”

“啊,医生这么说?哼,下次你见到他们,就说他们是一群大笨蛋。”

“遵命,少爷。”

我回顾了一下自己这多灾多难的一生,可以断言,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段出访由此拉开了序幕。不必说没了饭前续命的鸡尾酒多么痛不欲生,也不必说每次想静静地抽口烟就只好屈尊躺在卧室地板上对着壁炉烟囱吹烟圈,更不必说保不定什么时候一转弯就和阿加莎姑妈打个照面让人浑身难受,更有和A·B菲尔默阁下大人一套近乎就大挫士气。没过多久,伯特伦就艰难困苦到了做梦也想不到的程度。

我每天都得陪着阁下大人打高尔夫,只有咬紧伍斯特牙关、握紧拳头直到骨节发白,我才勉强挺过来。这阁下大人不仅球技烂得出奇,还时不时地穿插一段对话,对我来说,实在是忍无可忍。总而言之,我忍不住自怜自哀,直到这天晚上,我正在屋里没精打采地换晚礼服三件套,这时炳哥踱着步子走了进来,叫我暂时忘却了自身的烦恼。

要知道,一旦有朋友掉进火坑,咱们伍斯特就全然忘我。而可怜的炳哥这是火烧眉毛啦,只要看看他那副样子就心知肚明——他像只猫刚被半块砖头砸中,正等着剩下那半块。

“伯弟,”炳哥坐在床上,先是默默释放了一会儿幽怨之情,“吉夫斯的大脑近来怎么样?”

“转得挺快的,我觉得。吉夫斯,你那些脑灰质怎么样?畅通自如吧?”

“是,少爷。”

“谢天谢地,”炳哥说,“我正需要最最牢靠的建议。除非有思想健全之人动用适当渠道采取有力措施,否则我一世英名就毁了。”

“怎么回事,老伙计?”我心有戚戚。

炳哥揪着被单。

“我这就说,”他说,“索性我也一并告诉你吧,我何苦要留在这间麻风病院教那个臭小子,他才不需要学什么希腊语拉丁语,就该冲他天灵盖上狠狠来一下。伯弟,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走投无路了。罗西动身去美国前,最后一刻决定叫我留下来照顾京巴儿。她给我扔下几百镑,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如果精打细算用着,就够我和京巴儿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直到她回来。但你明白是怎么个情况。”

“什么怎么个情况?”

“某天俱乐部里有个老兄偷偷摸摸地凑到你身边,说某匹瘸腿马保管赢,就算是开跑10码就腰肌劳损又生了胃蝇病什么的也不在话下。实话告诉你,我认为这笔投资谨慎又保守。”

“你是说你把全部身家都赌了马了?”

炳哥报以苦笑。

“如果那畜生还算马。要不是最后冲刺了一下,都要混进下一轮比赛了。它跑了个倒数第一,我这下可就不好办了。我必须想个辙弄点钱度日,坚持到罗西回来,好神不知鬼不觉。罗西当然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可人儿,不过伯弟,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要是知道了先生把六个星期的生活费押在一匹马上输光了,那再好脾气的太太也要大发雷霆。你说是吧,吉夫斯?”

“是,先生。女士们在这方面的确不可理喻。”

“所以我赶紧开动脑筋。手头还剩了几个钱,够找个好地方寄养京巴儿。我在肯特郡‘兴汪发达’宠物之家交足六周的费用,出了门,身无分文,跑去中介联系家教的活儿。结果就摊上了托马斯。这就是我的故事。”

当然了,听来让人心酸。不过我还是觉得,纵然要和阿加莎姑妈和小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炳哥总算逃过一劫。

“所以你只要在这儿再坚持几周,”我说,“就万事大吉啦。”

炳哥惨兮兮地吼道:“再坚持几周!能待上两天都算我走运。我刚才跟你说了,几天前托马斯抽烟被逮到,结果你姑妈开始怀疑我不能胜任她那可恶的儿子的监护人一职。我刚听说,托马斯正是被那个菲尔默逮到的。10分钟前,小托马斯跟我说,他为菲尔默跟你姑妈打小报告的事怀恨在心,谋划着要狠狠报复他。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不过他万一得手,我一定不由分说就给揪着耳朵扔出门。你姑妈特别重视这个菲尔默,准保当场炒我鱿鱼。可罗西要三周后才回来呢!”

我全懂了。

“吉夫斯。”我说。

“少爷?”

“我全懂了。你全懂了吗?”

“是,少爷。”

“那快出谋划策。”

“少爷,只怕——”

炳哥一声呻吟。

“吉夫斯,你是要说,”他牙齿打颤,“没有头绪吗?”

“暂时没有,很抱歉,先生。”

炳哥痛苦地一声呜呼,像斗牛犬没吃到蛋糕。

“那,这,大概只有一个办法,”他一脸肃穆,“盯紧那个大饼脸的小恶棍,一秒也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

“不错,”我说,“时刻保持警惕,啊,吉夫斯?”

“所言极是,少爷。”

“但与此同时,吉夫斯,”炳哥低沉的声音透着期待,“你会竭力想办法,是吧?”

“先生请放心。”

“谢了,吉夫斯。”

“先生太客气了。”

不得不说,炳哥这个人呢,一旦需要行动起来,那股子精神头和意志力让人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接下来那两天,我估计小托那小子一分钟都没空庆祝“终于自由了!”但到了第二天晚上,阿加莎姑妈宣布隔天要组织打网球,我立刻觉得只怕是凶多吉少。

瞧,有些人手指一握住网球拍,就像老僧入定一般,球场以外一切都不复存在,炳哥就是这种人。要是你趁他打到一半跑过去说,他最好的哥们在菜园子里被豹子吃了,他也只会望着你来一句“啊,哦?”诸如此类的。我清楚,不到最后一颗球发完,他根本不记得什么托马斯、阁下大人。当晚我换衣服吃晚饭的时候,就隐隐预感要大难临头。

“吉夫斯,”我说,“你可曾思考过人生?”

“偶尔,少爷,在闲暇之余。”

“人生可畏,是吧?”

“可畏,少爷?”

“我是说,事情表面和实际情况完全是两码事。”

“少爷,裤脚或许可以再提高半英寸,只要稍微调整一下背带,即可获得理想的效果。少爷刚才说?”

“我是说,咱们在伍拉姆彻西,表面看起来是幸福快乐的乡间聚会。但是湖面上波光粼粼,底下可是暗流涌动。要是在午餐时间观察阁下大人,瞧他忙着塞白汁三文鱼的架势,还以为他一丝烦恼也没有呢。哪知道,可怕的厄运已然向他围拢过来,逐渐逼近。你觉着托马斯那小子会采取什么手段?”

“下午我和托马斯小少爷闲聊一二,少爷,他提到自己最近在读一本叫作《金银岛》的传奇,并为其中弗林特船长的为人处世深深折服。他正琢磨如何以这位船长为榜样。”

“哎呀,老天,吉夫斯!要是我没记错,《金银岛》里的弗林特是抡着弯刀砍人的那个家伙。你看托马斯会不会也抡起弯刀照着菲尔默先生的天灵盖来一下?”

“他手里应该没有弯刀,少爷。”

“那,别的家伙。”

“少爷,咱们只有静观其变。少爷,恕我多言,领结似乎可以再紧一分,以期达到蝴蝶翅膀的完美形态。不如让我来——”

“吉夫斯,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管领结?你难道不明白,利透先生的家庭幸福岌岌可危?”

“少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不管领结。”

看得出,这家伙有点受伤,但我顾不得替他照料伤口。我想说什么词儿来着?忧心忡忡。不错,我就是忧心忡忡,并且神不守舍,另外还愁肠百结。

我这愁肠一直结到第二天下午2点半,也就是网球场狂欢开始的时间。这是个闷热的下午,像蒸笼似的,天边隐隐有闷雷滚过。我觉得,空气里仿佛酝酿着不祥。

“炳哥,”我们正为第一场双打热身,“下午没人看着小托,不知道他忙活什么呢?”

“嗯?”炳哥心不在焉地应道。他已经换上了网球表情,双眼呆滞无神。他挥着球拍,鼻子里哼了几哼。

“我到处都找不到他。”我说。

“你到处什么?”

“找不到他。”

“谁?”

“小托。”

“他怎么了?”

我只好放弃。

锦标赛开场了,我觉得一片惨淡,唯一的安慰就是阁下大人坐到了观众席,身边围了几位撑阳伞的女士。理性告诉我,就算是小托马斯这么个通体生在罪孽中的小子,对于占据着如此有利战略地位的人,也基本没有机会下手。想到此处,我长舒了一口气,于是全身心投入到比赛中。我精力充沛地把当地助理牧师打了个落花流水,这时轰隆隆一阵雷声,倾盆大雨应声而落。

大家伙一窝蜂往屋子里跑。聚在客厅里用茶点的时候,阿加莎姑妈举着黄瓜三明治突然问:“有谁见到菲尔默先生了?”

我如遭雷击。刚才在网球场,我一会儿一记快球美美过网,一会儿沿着中线一记回旋慢球,只打得那神职人员捉襟见肘,因此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已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这会儿我“咣当”一声坠回现实,手中的蛋糕从无力的指尖滑落,成了阿加莎姑妈的西班牙猎犬罗伯特的盘中餐。我再次感觉到大难临头。

要知道,想拦着这位菲尔默上茶几,那可不是易事。此君食量惊人,又酷爱5点钟那几杯茶、那两口松糕,此前,他在冲向食槽之赛中一直遥遥领先。此刻客厅不见他埋首饲料袋的身影,那只有一个可能:他落入了敌人的陷阱。

“他应该是在庭院里什么地方躲雨,”阿加莎姑妈说,“伯弟,你出去找找,带一件雨衣给他。”

“好嘞!”我应道。此刻,我生命中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这位阁下大人。但愿找到的不是一具遗体。

我套上雨衣,又在胳膊底下夹了一件,这就出发了,结果刚走进门厅里就遇见了吉夫斯。

“吉夫斯,”我说,“只怕凶多吉少。菲尔默先生不知所终。”

“是,少爷。”

“我要去庭院里搜搜,把他找出来。”

“少爷这一趟可以省了,菲尔默先生此刻正在湖心岛上。”

“顶着雨?这笨蛋干吗不划船回来?”

“他没有船,少爷。”

“那他怎么上的岛?”

“是划船过去的,少爷。不过托马斯小少爷划船尾随,解开了船缆。他刚刚对我讲述了全过程,似乎将人困在孤岛上是弗林特船长的惯用伎俩,在托马斯小少爷看来,依样效仿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可是老天,吉夫斯!那他不是成了落汤鸡了?”

“是,少爷。托马斯小少爷对此略有提及。”

行动的时刻到了。

“跟我来,吉夫斯!”

“遵命,少爷。”

我匆忙赶往船屋。

阿加莎姑妈的夫君斯宾塞·格雷格森是做股票的,前不久还在苏门答腊橡胶上大捞了一笔,因此在挑选乡间别墅上,我这姑妈出手颇有点不惜血本。别墅周围几英里都是绵延的草地,其间绿树成荫,栖居了不少鸽子还是什么的,都在纵情叽咕;几处花园,全都种满了玫瑰;此外马棚、茅舍、别院等等不在话下,总之包罗万象很是气派。但说到此地的重要景观,那却非湖泊莫属。

此湖位于房子东面,穿过玫瑰园就是,占地数英亩。湖中央矗立着一座小岛,岛中央矗立着一间八角亭。而八角亭中央呢,只见亭子顶上像喷泉一样水花四溅的,正是那菲尔默阁下大人。我们朝湖心岛划去,本人大力运功划桨,吉夫斯掌操舵索,耳边的呼喊声清晰度呈递增趋势——是这么个说法吧。不一会儿,我就瞧见高高在上、远远望之如同端坐在树梢之上的,就是阁下大人了。以我之见,就算是内阁大臣也该有点常识吧,明明可以在树下躲雨,干吗非在外头这么淋着呢?

“再往右点儿,吉夫斯。”

“遵命,少爷。”

我稳稳地停船靠岸。

“在这儿等着,吉夫斯。”

“遵命,少爷。上午园丁总管知会我,最近有只天鹅在岛上筑了巢。”

“吉夫斯,这会儿谁有工夫八卦自然史?”我口气有点冲,因为这会儿雨势更急了,伍斯特的裤脚不觉已经湿了大半。

“遵命,少爷。”

我在灌木丛中穿行,地面泥泞,才走了两码,我那双“稳步”网球鞋的8先令11便士就打了水漂。但我一不做二不休,不一会儿就走出树丛,到了一片空地,面前就是那间八角亭。

据传,这座建筑乃是上个世纪匆匆搭建而成,以供已故前主人的祖父有个僻静的处所练习小提琴,免得吵到人。据我对小提琴手的了解,估计那位老先生当年制造的动静很有些摧肝裂胆,不过相比此刻亭子顶上传来的声响,肯定是小巫见大巫。阁下大人没见到救援队,似乎正全力以赴,想将呼救声传过茫茫之水,平心而论,他的努力也不是全然白费。此君是个男高音,其号叫声像弹片一样刮过我的头皮。

我想此刻该向他通报喜讯,说明救援已经赶到,免得他一会儿声带拉伤。

“嘿!”我大喊一声,等待回应。

他从檐角探出头来。

“嘿!”他一声咆哮,朝四面八方乱看,就是摸不准方向,那还用说。

“嘿!”

“嘿!”

“嘿!”

“嘿!”

“哦!”他终于瞧见我了。

“呦哦!”我应了一句,算是接上头了。想必到目前为止对话水准称不上高超,不过很可能不久就要生色不少,但就在这个节骨眼,就在我马上要吐出一句不俗之言的节骨眼,突然间耳边传来嘶嘶的声音,仿佛眼镜蛇窝里爆胎了似的,左边的灌木丛里随即蹿出一个又大又白又活泼的东西,我的大脑空前飞转,身子一跃而起,如同飞蹿的松鸡,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在拼命往上爬了。我感到右脚腕下一英寸处有什么东西拍打着墙壁,就算我原来还抱有待在原地不动的念头,这下总算疑虑全消。我伯特伦的榜样就是冰雪中举起旗帜的那个小子,旗上有一句古怪的题词:“更高的目标!”

“小心!”阁下大人大叫。

我小心着呢。

当年修建八角亭之人似乎特别考虑过这种危急情况。亭子墙壁上有那种规则的凹槽,刚刚适合手爬脚蹬之用。转眼之间,我就爬到了亭子顶上,稳稳地栖身在阁下大人身边,俯视这辈子遇见的体型最大、脾气最暴躁的天鹅。只见那鸟儿站在亭子下伸长了脖子,像橡胶软管似的。只要有一块砖头,仔细瞄准,刚好能攻其腹部。

我想到做到,正中准心。

阁下大人好像不大高兴。

“别把它惹毛了。”他说。

“是它先惹我的。”我反驳道。

那只天鹅脖子又伸出8英尺,模仿破洞的热水管冒蒸汽的声音。雨还是下个不停,大有所谓的“翻江倒海”之势,我很懊悔,本来给同一屋檐上的伙伴带了雨衣的,结果刚才爬石墙的时候太过匆忙,给弄掉了。我想着要不要把自己的让给他,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风。

“它刚才离你有多近?”我问。

“就差一点,”我那同伴低着头,一脸厌恶,“我不得不猛力一跳。”

阁下大人矮矮胖胖,很像是人家把他往衣服里灌的时候他忘了及时喊停。听他这么一说,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挺有喜感的画面。

“很好笑吗?”他把厌恶的表情投向我。

“对不住。”

“我很可能身负重伤。”

“你要不要拿一块砖头再砸一下?”

“万万不行。那样只会激怒它。”

“哼,怒又怎么样,它也没怎么考虑咱们的感受。”

阁下大人话锋一转。

“真想不明白,我的船明明稳稳地系在柳树墩上,怎么会漂走呢?”

“奇了怪了。”

“我开始怀疑,是有人恶作剧故意解开的。”

“呃,我说,不会的,怎么可能。不然你会察觉的。”

“不,伍斯特先生,周围的灌木丛形成了极佳的屏障。再说,下午热得反常,我一阵困意袭来,一上岛就打了个盹。”

我可不希望他顺着这个思路琢磨开去,于是岔开话题。

“真湿,是吧,啊?”我说。

“我注意到了,”阁下大人恶声恶气地说,“但谢谢你的提醒。”

我立刻发现,天气的话题不如预期顺利,于是转而谈及“伦敦周围各郡鸟类生活”。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我说,“天鹅好像天生的一字眉?”

“我有大把机会把天鹅观察了个遍。”

“所以看起来总是一脸怒气?”

“你说的那个表情没有逃过我的双眼。”

“怪了,”我越说越起劲,“家庭生活居然叫天鹅性情大变。”

“我拜托你换个别的话题,不要再讲天鹅啦。”

“别,这还真挺有意思的。我是说,下边的这位老兄正常情况下没准是个乐天派,居家宠物的上佳选择,是吧。但仅仅因为太太在筑巢——”

我顿了一顿。大家可能不信,刚才一直忙来忙去,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就在我们闲坐在亭子顶上期间,背景处还有一个脑力惊人的家伙,一经紧急召唤出谋划策,八成不出几分钟就能想出五六条计策,解决我们的小困难。

“吉夫斯!”我大喊一声。

“少爷?”空旷处远远传来一句毕恭毕敬的回应。

“是我的贴身男仆,”我对阁下大人解释道,“此人足智多谋,善于随机应变,立时能帮咱们脱身。吉夫斯!”

“少爷?”

“我在亭子顶上。”

“是,少爷。”

“别‘是’了。快过来帮忙。我和菲尔默先生爬到上边了,吉夫斯。”

“是,少爷。”

“别‘是’个没完,不是那个意思。这地方被天鹅侵占了。”

“我立即着手处理,少爷。”

我转头望着阁下大人,甚至还伸手拍了拍他后背,感觉像拍一块湿海绵。

“放心吧,”我说,“吉夫斯来了。”

“他来能做什么?”

我不禁皱了皱眉。此君很不耐烦的样子,让我老大不高兴。

“这个,”我不由冷冷地说,“在他动手之前,谁也说不准。他或许声东或许击西,但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吉夫斯总有办法。瞧,他迂回穿过灌木丛,脸上闪耀着纯粹的智慧之光。吉夫斯的脑力无穷无尽,鱼基本是他的主食。”

我从檐顶探出头,望向深渊。

“小心那只天鹅,吉夫斯。”

“我正密切留意这只禽鸟的动向,少爷。”

那只天鹅本来正冲我们继续延展脖颈,这会儿突然“啪”一声扭过脖子,似乎背后传来的说话声让它猝不及防。它迅速又仔细地把吉夫斯打量了一番,然后深吸一口气以备嘶嘶,接着扑腾了一下,向前冲去。

“当心,吉夫斯!”

“遵命,少爷。”

哎,我真该提醒它,一切都是徒劳。它或许是天鹅里头的知识分子,但想和吉夫斯比脑力,那纯粹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家算了。

如何对付发火的天鹅,是所有步入社会的年轻人都应该掌握的必备知识,因此我不妨在此概述一下正确程序。首先,俯身捡起某人丢掉的雨衣;其次,瞅准距离,把雨衣往天鹅脑袋上一罩;再次,利用随身带来以备不时之需的钩头篙,伸到天鹅身子下边用力一挑。天鹅躲进灌木丛,挣扎着从雨衣里脱身,而你则不紧不慢地回到船上,同时把刚好坐在檐顶上的若干位朋友一并领走。这就是吉夫斯的办法,我瞧不出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阁下大人脚力不凡,很出乎我的意料。一行三人转眼就到了船上。

“你很机智,我的朋友。”阁下大人说。我们摇着桨向岸边划去。

“但求各位满意罢了,先生。”

阁下大人似乎再无话说,只见他蜷起了身子,陷入深思。他可真够全神贯注的,就连我不小心戳到一只螃蟹,把一品脱水溅到他脖颈里,他好像也浑然不觉。

停船靠岸的时候,他才回到人世。

“伍斯特先生。”

“哦,嗯?”

“我刚才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就是之前跟你说的——我的船怎么会漂走。”

听着不妙。

“这事可难了,”我说,“还是别琢磨了,永远没有答案的。”

“恰恰相反,我已经有了答案,我想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相信,罪魁祸首就是女主人的儿子托马斯。”

“哟,我说,不是吧!怎么会?”

“他对我怀恨在心。而且这种事只有男孩子才做得出来,而且还是弱智的男孩子。”

他说完就朝屋子走去。我转身望着吉夫斯,吓得花容失色。不错,完全称得上花容失色。

“你听见了,吉夫斯?”

“是,少爷。”

“如何是好啊?”

“或许菲尔默先生三思之下会认为这个怀疑是无中生有。”

“可是这是事实啊。”

“的确,少爷。”

“那怎么办?”

“恕我也毫无头绪,少爷。”

我灵机一动,回到屋子,先向阿加莎姑妈报告说阁下大人已打捞上岸,然后爬上楼梯跑去泡了个热水澡,因为刚才那番历险之后我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我正心怀感恩地享受着融融的暖意,这时有人敲门。

来人是阿加莎姑妈的管家珀维斯。

“格雷格森夫人命我通知先生,请先生尽快去见夫人。”

“刚刚不是见过吗?”

“想来夫人是想再见一面,先生。”

“哦,好嘞。”

我又享受了几分钟的浸泡,然后擦干皮囊,走回卧室。吉夫斯正在屋里倒腾小衣。

“哦,吉夫斯,”我说,“我刚才一直思考来着。是不是该给菲尔默先生送一剂奎宁还是什么的?日行一善,啊?”

“已经办妥了,少爷。”

“那就好。我虽然说不上喜欢他,但也不想他害头伤风什么的。”我蹬上袜子,“吉夫斯,”我说,“你也知道吧,咱们得迅速想个辙。我是说,情况怎么样你清楚吧?菲尔默先生怀疑小托马斯,而且他的怀疑一点不错,万一他揭发此事,那阿加莎姑妈准会开除利透先生,如此一来,利透太太就会知道利透先生背着自己做了什么,那可如何结果如何收场,吉夫斯?我来告诉你吧。虽然本人单身汉一个,但我相信,要想维护婚姻生活中的你来我往,或者说是必要的和谐,那就决不能让太太拿到先生的罪证。女士们对这种事念念不忘,可不懂得忘记并原谅。”

“的确如此,少爷。”

“那怎么办?”

“我已经打点好了,少爷。”

“真的?”

“是,少爷。少爷和我分手后没多久,我就想到了解决办法。还是菲尔默先生的一句话启发了我。”

“吉夫斯,你真是神了!”

“多谢少爷夸奖。”

“是什么办法?”

“办法就是去告诉菲尔默先生,偷船之人正是少爷你。”

我眼前登时一花,情急之下抓了一只袜子。

“告诉他——什么?”

“最初菲尔默先生并不相信我的话。但我指出,少爷知道他在岛上,这可以肯定。他也同意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接着指出,少爷年纪轻,性格又不羁,偶尔恶作剧也大有可能。最后我成功将他说服,现在他绝不会再怀疑托马斯小少爷了。”

我盯着这家伙,心下一片茫然。

“这就是你所说的好办法?”我问。

“是,少爷。如此一来,利透先生就能如愿以偿,保住家教的工作。”

“可我呢?”

“少爷也不无益处。”

“啊,还有益处?”

“不错,少爷。我打探出格雷格森夫人请少爷前来的目的。夫人希望将少爷举荐给菲尔默先生,担任他的私人秘书。”

“什么?”

“是的,少爷。管家珀维斯凑巧听到格雷格森夫人和菲尔默先生谈及此事。”

“给那个超级胖子假正经当秘书!吉夫斯,我准得闷死。”

“不错,少爷。想来不会合少爷的意。与菲尔默先生共事,与少爷的志趣大相径庭。但是,格雷格森夫人若是帮少爷谋到这个职务,少爷自然不好意思推托。”

“可不是不好意思!”

“是,少爷。”

“可我说吉夫斯,还有一点,你好像没考虑到,我怎么脱身啊?”

“少爷?”

“阿加莎姑妈刚刚派珀维斯来传话说要见我。她这会儿说不定就在霍霍磨短斧呢。”

“少爷,还是不去为妙。”

“我有得选吗?”

“这间屋子窗户外面恰巧就是供水管道,稳固又结实。我可以开着两座车在门口接应,只要20分钟。”

我崇敬地看着他。

“吉夫斯,”我说,“你永远是对的。5分钟行不行?”

“那么10分钟好了,少爷。”

“就10分钟。你去打点一些适合旅行穿的衣服,其余的都交给我。好了,你赞不绝口的供水管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