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眼神将他镇住,心里大为震动。

“别说了,吉夫斯,”我说,“这次你管过头了。帽子好说,袜子没问题,外套、裤子、衬衫、领带、鞋罩,都好商量,这些我全以你的意见为准。但说到花瓶,两个字,没门。”

“遵命,少爷。”

“你说什么这只花瓶和室内布局一如方枘圆凿,我不管你这话什么意思,总之,吉夫斯,我反对,in toto[1]。我喜欢这只花瓶,它赏心悦目,又引人注意,并且完全值那15镑的价钱。”

“遵命,少爷。”

“那就这么着了。要是有电话找我,就说我到梅菲尔报报社找西珀利先生去了,要坐上一个小时。”

我吩咐完就匆匆走了,步履很是内敛加傲然,因为我心里对他很不高兴。前一天下午,我在河岸街[2]闲晃,不知不觉挤进了那种犄角之类的地方,就是总有小贩扯着雾角般的嗓门搞拍卖的据点。具体经过我有点云里雾里,总之出来以后我手里就多了一只绘有红龙的大瓷花瓶。其实除了龙,还有鸟啊,狗啊,蛇啊什么的,还有一只貌似是猎豹。这会儿呢,这座鸟兽园就端坐在客厅入口上方的托架上。

这玩意儿很讨我喜欢,又亮堂又喜庆,抓人眼球。正因为如此,看到吉夫斯眉头一皱,又无端发表了一段艺术批评,我就不遗余力教训了他一顿。鞋匠莫管什么来着[3],我就想说这句,可惜一时没想起来。我是说,一个贴身男仆,对花瓶指手画脚是怎么个意思?少爷收藏什么样的瓷器是他该管的吗?绝对不行,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一直到了梅菲尔报报社,我这火气也还没消,想到跟老西皮吐吐苦水,准能减轻我不少精神负担,因为西皮跟我是老交情,准会理解我、同情我。结果勤杂小弟领我进了后面的小房间,也就是西皮老兄处理编辑工作事宜的地方,我发现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没忍心再拿自己的事儿烦他。

据我所知,编辑界的老兄工作了一阵子之后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架势。六个月前,西皮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公子,整天笑呵呵的。不过那时候他是所谓的自由职业者,这家投个短篇小说,那家发几篇诗歌什么的,整体上过得挺快活。但自从他到这家破报社做了编辑,我就感到他变了个人似的。

他这天的“编辑相”比往日更甚,我见状就把苦水咽到肚子里,一心想给他打打气,于是说他上一期报纸办得相当好。实话实说,上一期我根本没读过,但是在给兄弟鼓劲的问题上,咱们伍斯特向来不惮于耍点手段。

效果立竿见影,他活泼热情了起来。

“你真心觉得好?”

“顶呱呱,老伙计。”

“全是好文章,啊?”

“满满的!”

“那首诗——《寂寥》呢?”

“妙啊!”

“绝对是天才之作。”

“货真价实的好料。是谁写的?”

“上面有署名。”西皮的口气有点冷淡。

“我老是记不住名字。”

“诗的作者,”西皮答道,“是格温德琳·莫恩小姐。你认识莫恩小姐吗,伯弟?”

“好像不认识。人不错?”

“天啊!”西皮应道。

我敏锐地盯着他。要是你去问我阿加莎姑妈,她准会说——其实就算你不问,她十有八九也会主动说——我是个言语无味、没心没肺的傻瓜。她有一回还说我差不多就是行尸走肉,我不是说她的话没有道理——广义大体上来说;不过生活中有那么一个领域,我可是神探霍克肖再世:在鉴别“爱的少年梦”这个问题上,在大都会所有同龄同重量级的人当中,我准排第一。这几年里,我有不少哥们儿纷纷落网,所以我现在隔着一里地就能嗅出苗头。只见西皮靠着椅子背,咬着一截橡皮,眼神涣散,我立刻就下了诊断书。

“说吧,伙计。”我说。

“伯弟,我爱她。”

“你跟她表白没有呢?”

“我怎么好开口?”

“干吗不?就当是闲聊天呗,多容易。”

西皮一声呻吟。

“伯弟,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我觉得自己就是只卑微的小虫子。”

“可不!我在吉夫斯面前偶尔就是这种感受。但今天他过分了。老兄,估计说来你都不信,他居然好意思批评我买的花瓶——”

“和她一比,我矮了一截。”

“是个高个子?”

“是精神境界。她举手投足都是灵性,我呢?就是烂泥。”

“你这么觉得?”

“不错。一年前,我因为在牛剑赛艇之夜给了警察一拳,结果被判30天监禁,不得以罚款相抵,你不记得了?”

“你当时喝多了嘛。”

“是啊。一个酗酒的囚犯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女神?”

我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心痛。

“老伙计,你是不是有点夸张了?”我说,“凡是教育良好的,赛艇之夜哪有不多喝两盅的,注定要和‘尖头曼’[4]惹点小麻烦。”

他大摇其头。

“没用的,伯弟,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说什么都是枉然。我只能远远地崇拜她。每次面对她,我就莫名地不知所措,舌头打结,别说是鼓起勇气向她求婚,就连……进来!”他大喊一声。

他才刚刚进入状态,有了一点口若悬河的雏形,这时却响起一阵敲门声。其实呢,与其说是敲门,还不如说是捶门,或者说砸门。只见来客体型壮硕,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眼风凌厉,鹰钩鼻、高颧骨。颐指气使——就是这个词。他的衣领很不讨人喜欢,估计吉夫斯见了他的裤子剪裁也要有话说,但人家就是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气。此君有种咄咄逼人的架势,颇像是交警。

“啊,西珀利!”他开口道。

老西皮表现得相当紧张。他嗖地站起身,维持着拘谨的站姿,配合着呆头呆脑的表情。

“请坐下吧,西珀利。”那厮说。他对我全然不加理会,只是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又朝我撇了撇鼻子,就把我伯特伦从他的生活中抹去了。“我又带来一篇小小的作品——哈!有空慢慢看,亲爱的朋友。”

“是,先生。”西皮答道。

“我想你会喜欢的。但是有一个问题。西珀利呀,希望你这次能改善一下下编排,把这篇印在比较突出的版面,不要再像《托斯卡尼古城之名胜》那篇。我心里也很明白,你们办周报的,排版是首要考虑因素,但看到自己的创作——这么说吧,排在不起眼的角落,夹在一堆订做裁缝店和娱乐场所中间,自然会心生不悦。”他顿了一顿,眼中闪现出来者不善的光,“你会记在心里吧,西珀利?”

“是,先生。”西皮应道。

“感激不尽,亲爱的朋友,”那家伙又恢复了和气的神色,“我或许不该说,还请见谅。我绝对不是想要对你们的——哈!编辑策略指手画脚,不过呢——好了,再见,西珀利。我明天3点再来,问问你的决定。”

他说完就走了,空气里随即空了一块10×6英尺的空缺出来。等这片空间合拢后,我站起身。

“怎么回事?”我问。

老西皮好像突然发疯了,我不禁一惊。只见他以手加额,抓着头发,揪了一阵子,猛踢桌子,最后瘫坐在椅子里。

“叫他去死!”西皮开口道,“我诅咒他回教堂的路上踩到香蕉皮,扭到两只脚腕!”

“他是谁啊?”

“我诅咒他患上咽喉炎,没办法主持期末布道!”

“好好,那他究竟是谁?”

“我的老校长啊,伯弟。”西皮说。

“哦,那,我亲爱的兄弟——”

“我以前学校的校长。”他痛苦地望着我,“老天!难道你还不明白?”

“压根没明白,伙计。”

西皮一跃而起,在地毯上踱了一两圈。

“想想看,”他说,“要是见到从前学校的校长,你是什么感受?”

“没可能。他老人家已经归西了。”

“那,我来讲讲我的感受吧。我就像又回到了小四班[5],因为扰乱纪律被班主任送去见校长。伯弟,虽然只此一次,但我永远记忆犹新。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我清晰地记得敲开沃特伯里的门,听见他说‘进来!’,像狮子对基督徒嘶吼。我进了门,拖着步子走上地毯,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吞吞吐吐地解释原委。然后,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我俯下身,老地方狠狠吃了六记,那藤条是如蛇之啮呀[6]。时至今日,每次见他来我办公室,我那旧伤口就隐隐作痛,嘴里只会说‘是先生’‘不是先生’,好像自己只有14岁。”

我开始明白状况了。西皮他们这帮卖文为生的人有个毛病,就是会染上艺术家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爆发。

“他老是带着什么《旧学校之回廊》《塔西佗鲜为人知的历史》之类的狗屁文章跑来,我又没胆量说不行。我们报纸可是专门报道社会文化风貌的。”

“西皮,你得坚定原则,原则啊,老兄。”

“怎么可能?我一见他就觉得自己像团成一团的吸墨纸。每次他用鼻子尖对准我,我就一阵腿软,好像又回到学生时代了。伯弟,这是迫害呀。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老板就会发现,并且准确无误地判断我准是脑子坏了才敢发那种东西,立刻炒我鱿鱼。”

我一阵沉思。还真是个难题。

“你看这么着——”我说。

“没用。”

“仅供参考罢了。”我回答。

“吉夫斯,”到家以后我立刻呼唤他,“待命!”

“少爷?”

“把脑筋磨快。我手头有个案子,需要你全力以赴。你有没有听说过格温德琳·莫恩小姐?”

“她著有《秋叶》《英伦六月天》等作品。听过,少爷。”

“老天,吉夫斯,你好像无所不知。”

“少爷过奖。”

“那,这位莫恩小姐正是西珀利先生仰慕的对象。”

“是,少爷。”

“但不敢对她开口。”

“情况通常如此,少爷。”

“觉得自己配不上。”

“一点不错,少爷。”

“可不!但事情还没完。吉夫斯,这事儿你先记好放在一边,专心领会接下来的问题。你知道,西珀利先生在一家周报做编辑,专注于报道风流社会文化的。现在呢,他从前的校长老是跑去找他,尽倾倒一些根本不适合风流社会的垃圾文章。还清楚吧?”

“一清二楚,少爷。”

“这个没骨气的西珀利先生千般不愿,还不得不帮人家发表,因为他没胆量叫对方哪凉快哪待着去。总之,吉夫斯,他根本的问题就是有那种——咦,话到嘴边我就想不起来了。”

“可是自卑情结,少爷?”

“对对,就是自卑情结。我在阿加莎姑妈面前就有。你是知道我的,吉夫斯,要是救生艇上需要志愿者呢,我二话不说就自告奋勇。即使有人说‘别下矿井,爹地’,我的决心也丝毫不会动摇——”

“无疑,少爷。”

“可是呢——吉夫斯,接下来的话你可仔细听着——只要听说阿加莎姑妈亮出短斧并朝我的方向移动,我拔腿就跑。原因呢?因为她能让我产生自卑情结。西珀利先生的情形也一样。情况需要的话,他会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挺身去堵枪口,但他却不敢向莫恩小姐求婚,也不敢对老校长当胸一脚,叫他把破烂的《旧学校之回廊》另投别家,因为他有自卑情结。你说怎么办,吉夫斯?”

“只怕一时之间尚想不到万全之策,少爷。”

“你需要时间思考,嗯?”

“是,少爷。”

“慢慢来,吉夫斯,慢慢来。说不定一觉醒来就有思路了。莎士比亚怎么形容睡眠来着,吉夫斯?”

“温柔扫却身心的疲惫,少爷。”

“说得好。那,就这样了。”

知道吗,睡一觉最有助于打开思路。第二天一醒来我就发现,我在睡梦中已经将一切安排就绪,想出了一条妙计,绝不次于福煦[7]。我按下铃,等着吉夫斯端早茶进来。

我又按了一遍,结果过了5分钟,他才端着香气四溢的热饮现身。

“很抱歉,少爷,”面对我的责备他解释道,“我没有听见铃声,我正在客厅里,少爷。”

“嗯?”我啜了一口热茶,“忙前忙后的,是吧?”

“给少爷新买的花瓶掸灰。”

我心里暖洋洋的。我最喜欢能放下骄傲、知错就改的人。当然了,他并没有开口认错,但咱们伍斯特听得懂弦外之音。看得出,他正调整心态,拥抱那只花瓶。

“怎么样?”

“是,少爷。”

好像在打哑谜,但我没往心里去。

“吉夫斯。”我说。

“少爷?”

“关于昨夕咱们商讨的事宜。”

“少爷指西珀利先生的事?”

“不错。你不用操心了,叫大脑停工吧,不需要你的服务了,因为我已经想到了办法。就是灵光一闪。”

“果然,少爷?”

“可不是灵光一闪。这种问题呢,吉夫斯,首先就是要研究——我想说什么词来着?”

“恕我不知道,少爷。”

“挺常用的一个词。”

“心理,少爷?”

“就是这个名词。是名词吧?”

“是,少爷。”

“痛快!那,吉夫斯,请注意西皮的心理。西珀利先生呢,你懂我的意思吧,眼睛上的鳞还没有掉下来[8]。所以,吉夫斯,我的任务就是想个计策,让那些鳞掉下来。明白?”

“不是很明白,少爷。”

“嗯,我是这么个意思。眼前呢,这个沃特伯里校长对西珀利先生肆意践踏,因为此君有尊严护体——我这么说你懂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西珀利先生已经长大成人,每天例行刮胡子,并且坐着重要的编辑职位,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家伙曾经赏过他六记。结果:自卑情结。要解开这个情结,办法只有一个,吉夫斯:安排西珀利先生目睹沃特伯里尊严扫地。这样一来,他眼睛上的鳞就掉下来了。吉夫斯,这你肯定明白吧?反思一下你自己吧。你肯定有一些朋友亲戚特别崇拜你敬重你。假设有一天晚上,他们看见你酩酊大醉,在皮卡迪利广场中央穿着内衣大跳查尔斯顿舞[9]。结果如何?”

“可能性微乎其微,少爷。”

“啊,咱们假设一下嘛。他们眼睛上的鳞准会掉下来吧?”

“十有八九,少爷。”

“再举一个例子。你记不记得,大概一年前,阿加莎姑妈曾指责某间法国酒店的女仆偷了她的珍珠项链,结果发现东西好端端地摆在抽屉里?”

“是,少爷。”

“事发之后她真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这你承认吧?”

“斯宾塞·格雷格森夫人当时的确不如往日风光。”

“不错。好,跟上我,像猎豹一样。我目睹了阿加莎姑妈由盛转衰,眼睁睁看着她面色涨得紫红,又亲耳听见她被大胡子酒店经理用清脆的法语一顿数落,她却连眉毛都不敢抬一下,我当时就觉得眼睛上有鳞落下来。吉夫斯啊,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从童年起,我对这位夫人就是又敬又怕,这种感觉一下子消失了。诚然,这只是那么一瞬,但那一瞬间,我看透了阿加莎姑妈的本质——我曾以为她是食人鱼之类的,英雄好汉都要闻风丧胆,但她其实就是个可怜的呆瓜,搬起一块巨石砸了自己的脚。那一瞬间,吉夫斯,我本来可以给她点颜色尝尝,但秉着对女性的骑士精神,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你没有异议吧?”

“没有,少爷。”

“那好。我确信,要让西珀利先生眼睛上的鳞掉下来,只要让他瞧见这个沃特伯里,这个老校长,从头到脚沾了一身面粉,跌跌撞撞地冲进他的办公室。”

“面粉,少爷?”

“面粉,吉夫斯。”

“不过少爷,沃特伯里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因为这不由他做主。面粉就在门顶上,其余的就交给重力了。吉夫斯,我决定给这个沃特伯里设个机关。”

“这,少爷,我十分不赞成——”

我举手制止他。

“安静,吉夫斯!还没完呢。你别忘了,西珀利先生倾慕着格温德琳·莫恩小姐,但没有勇气开口。我看你是给忘了。”

“没有,少爷。”

“那,我相信,一旦他不再惧怕这个沃特伯里,就会信心百倍,谁也挡不住。他准保要冲到人家面前,把心抛在对方脚下,吉夫斯。”

“这,少爷——”

“吉夫斯,”我的口气有点严厉,“每次我提出计划啦、策略啦、行动纲领什么的,你总喜欢来一句‘这,少爷’,语气很不友善。我很不喜欢,你这个习惯得改掉。我刚才概述的这个计划还是策略还是行动纲领的,可谓天衣无缝。否则敬请指正。”

“这,少爷——”

“吉夫斯!”

“少爷请见谅。我只是想说,私以为,少爷将西珀利先生的问题本末倒置了。”

“你说本末倒置是什么意思?”

“少爷,以我之见,倘若先促使西珀利先生向莫恩小姐开口求婚,效果会更加理想。若是这位小姐欣然答允,我想西珀利先生定然会欢欣鼓舞,如此一来,就不难在沃特伯里先生面前坚定立场。”

“啊,但我一个问题就能把你考倒——怎么促使西珀利先生开口?”

“少爷,我是这样设想的。莫恩小姐身为女诗人,秉性浪漫,若她得知西珀利先生身负重伤,口中还念着她的名字,理应动容。”

“你是说,神志不清地呼唤她?”

“少爷说得不错,正是神志不清地呼唤她。”

我坐起身,用茶匙冷冷地指着他。

“吉夫斯,”我说,“我绝不会指责你胡说八道,但这可不像你呀,不是你的一贯水准嘛。吉夫斯,你是不中用了。西珀利先生身负重伤,不知得等多少年呢。”

“这的确需要另行考虑。”

“真想不到,吉夫斯,你居然这么没义气,建议咱们在这事上袖手旁观,年复一年地苦等西珀利被卡车撞什么的。不行!就按我说的办,吉夫斯。早饭后还请你出门跑一趟,买一磅半上等面粉。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遵命,少爷。”

众所周知,对于此类事宜,首要任务是全面掌握地形。不了解地形后果如何?瞧瞧拿破仑和滑铁卢的凹路就知道了。那个蠢驴!

我对西皮办公室的地形则了如指掌。情况如下:我就不画地形图了,根据过往经验,每次读侦探小说,读到作者绘制的某庄园地形图那部分,像发现尸体的房间啦、通向过道的楼梯啦,就是那一类的,读者总是一眼扫过。我简单概括一下好了:

梅菲尔报报社设在柯芬园旁边一幢老得发霉的建筑的第二层,走进前门,眼前即呈现出一处过道,通往“俊友兄弟”店铺,他们做的是种子和园艺产品生意。请忽视他们兄弟,直接上楼,然后就会看到两扇门。一扇门上写着“闲人免进”,进了门就是西皮的编辑圣殿。另一扇门上则注有“问讯处”字样,进去之后是一间小屋,屋里坐着一位一边嚼薄荷糖一边读《泰山历险记》的勤杂小弟。勤杂小弟身后又是一扇门,直通西皮的办公室,跟擅闯“闲人免进”那扇门是一个效果。就这么简单。

我主意已定,面粉就堆在“问讯处”那扇门上。

问题来了:给校长这种正派公民(就算人家学校不如你的有档次吧)铺设机关,决不能掉以轻心、敷衍了事。于是乎,我精心拟定了一份午餐菜单,话说我以前可从来没费过这么多心思。吃过营养均衡的正餐,接着是几杯干马提尼,再佐以半瓶淡味干香槟,最后一盅白兰地,此时让我给大主教铺设机关也没问题。接下来的主要难题就是支开勤杂小弟,因为往门顶上堆面粉袋的时候,你总不希望有证人在场吧。所幸,人人都有软肋,很快我就心生一计,温言通知那小伙,说他家里有人病了,要他即刻赶往克里克伍德。事成之后,我就爬上椅子,开始行动。

上次干这种活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啦,但我的手艺却不减当年。我把面粉口袋妥妥地堆在门上,只消一推门就能成事。我跳下椅子,从西皮办公室的正门退出来,回到街上。西皮还没现身,这最好不过,但我知道,他通常在差5分3点的时候晃悠回来。我在街面上等了一阵,很快就看见沃特伯里老兄从街角冒出来了。我见他穿过正门,便拔脚到附近转转。我的原则是,事发的时候得躲远点。

考虑到风霜雨雪等综合因素,据估计,西皮眼睛上的鳞掉下来应在三点一刻左右(格林尼治标准时间),因此,我在柯芬园的小土豆大白菜中间转悠了约莫20分钟,然后依原路返回报社。我爬上楼梯,走进“闲人免进”那扇门,满心以为会见到老西皮,哪知道眼前赫然是沃特伯里那厮——我的一腔讶异懊恼可想而知。只见他公然坐在西皮的办公桌前读着报纸,好像这地方是他家似的。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一丝面粉的痕迹也没有。

“老天!”我忍不住说。

看来我终究还是兵败滑铁卢了。但要命,我哪知道这位堂堂的校长居然厚着脸皮直闯西皮“闲人免进”的办公室,而没有按正常有序的步骤走公用的那扇门?

他扬起鹰钩鼻对准我。

“怎么?”

“我找西皮。”

“西珀利先生还没回来。”

他语气尖酸刻薄,看来是不习惯等人。

“嗨,一切还好吧?”我试图缓解气氛。

他本来已经埋头报纸了,闻言又抬起头,好像把我当累赘。

“抱歉?”

“哦,没事。”

“你刚才说话了。”

“我就是问‘一切还好吧’,知道吧?”

“什么还好?”

“一切。”

“我没听明白。”

“算了。”我说。

这轮寒暄有点无以为继,对方不太爱搭理人。

“天气不错。”我说。

“嗯。”

“据说庄稼盼着下雨。”

他本来又埋首报纸了,这回被拉回现实,有点气呼呼的。

“什么?”

“庄稼。”

“庄稼?”

“庄稼。”

“什么庄稼?”

“哦,就是庄稼呗。”

他把报纸一放。

“你似乎迫切希望告诉我一些庄稼的信息。究竟是什么?”

“听说庄稼盼着下雨。”

“是吗?”

对话到此为止。他继续读报,我找了张椅子坐下,拄着手杖的把手。日子就这样静静地流淌。

又过了两个小时,抑或只有5分钟,走廊里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异响,好像小动物受伤了。沃特伯里那厮抬起头,我也抬起头。

异响越来越近,径直进了屋子。原来是西皮在唱歌。

“——我爱你。我只有这句话。我爱你,我哎——哎——爱你。永远的——”

他不唱了,我只恨太迟。

“哦,嘿!”他说。

我吓了一跳。上次见到西皮,大家还记得吧,他还是一副“我不知道上膛了”的样子。一脸憔悴,愁眉苦脸,两只黑眼圈。就是那类症状。可眼前呢,24小时还没过,他就变得精神焕发了。只见他双目炯炯有神,灵活的嘴唇弯成一道幸福的弧线,仿佛多年以来早饭前都例行灌下6便士的量似的。

“嘿,伯弟!”只听他说,“嘿,沃特伯里老兄!不好意思来晚了。”

沃特伯里那厮听到这么亲昵的呼语可一点也不高兴。他摆出一副冷冷的姿态。

“你来得太晚了。不妨告诉你,我等了半个小时以上,要知道,我的时间可不是没有价值的。”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西皮欢天喜地地说,“你是来问我昨天那篇《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家》怎么样,是吧?这个嘛,我读过了,很抱歉,沃特伯里,我亲爱的朋友,答复是毙掉。”

“你说什么?”

“对我们一点用也没有,完全不对路。我们报纸的定位是社会文娱,比如初进社交界的小姐参加古德伍德赛马会的穿着打扮啦,知道吧。我昨天还在公园里遇见贝蒂·布特尔小姐来着。她嫂子也就是皮布尔斯公爵夫人,人称‘疯姐儿’的。就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我们的读者对《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家》不感兴趣。”

“西珀利——”

西皮伸出手在他背后轻拍了两下,如同慈父一般。

“听着,沃特伯里,”他温和地说,“咱们都心知肚明,我总不好意思拒绝老朋友,但我也得为报纸负责。不过呢,不用灰心丧气,坚持不懈,总会有成果的。你那篇东西大有希望,但你得研究一下市场。时刻留神,看编辑需要什么内容。好了,我有个建议:不妨写一篇轻松愉快的小品文介绍宠物狗。你大概也发现了,红极一时的巴哥犬最近已经不再风靡,取而代之的是狮子狗、格里芬犬和锡利哈姆梗。从这个角度入手,然后——”

沃特伯里那厮大步迈向门口。

“我对从‘那个角度入手’没有兴趣,”他生硬地说,“我那篇《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家》,你不需要,自然有别的编辑欣赏我的作品。”

“就是要有这个劲儿,沃特伯里,”西皮亲切地说,“永远别放弃。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编辑要了你一篇稿子,就再投一篇。要是被退稿,那就换一家。继续努力,沃特伯里,我会密切留意你未来发展的。”

“费心,”沃特伯里那厮愤愤地说,“你的专业意见想必大有助益。”

他说完就摔门走了。我转身望着西皮,只见他正在屋子里打转,像只兴奋的沙锥鸟。

“西皮——”

“嗯?什么?我不能久留,伯弟,不能久留,回来就是通知你一声。待会儿要带格温德琳去卡尔顿吃下午茶。伯弟呀,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订婚了,知道吧?有未婚妻了。万事俱备,签字画押了。婚礼——6月1日11点整,在伊顿广场圣彼得教堂。礼物请于5月末前送达。”

“西皮!静一静。怎么回事?我还以为——”

“嗨,说来话长啦,这会儿没空跟你说。问吉夫斯吧,他跟我一块过来的,这会儿正在外面等着。总而言之,我看到她伏着身子啜泣,就知道只要我一句话就够了。于是我握住她的小手,然后——”

“你说伏着身子是什么意思?在哪儿?”

“你家客厅里。”

“什么?”

“什么什么?”

“她怎么会伏着身子?”

“因为我躺在地上啊,笨蛋。姑娘家的看到人家躺在地上自然要俯下身子。回见了,伯弟,我赶时间。”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出了门。我急速猛追,但还没到走廊,他已经在下楼梯了。我一路追去,到了路面上一看,连个人影都不见。

其实呢,人影还是有的。吉夫斯正站在人行路上,若有所思地望着通衢上的一只抱子甘蓝。

“西珀利先生已经走了,少爷。”他看到我冲出来。

我停下脚步,擦擦额角。

“吉夫斯,”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关于西珀利先生的恋爱,很高兴地报告少爷,一切如他所愿。他和莫恩小姐喜结良缘。”

“我知道,订婚了嘛。但这是怎么回事?”

“恕我擅自做主,借着少爷的名义打电话给西珀利先生,请他即刻到公寓来一趟。”

“哦,他就是这么去了公寓?然后呢?”

“接着我又擅自做主,打电话给莫恩小姐,称西珀利先生遭遇了严重意外。不出所料,这位小姐听到消息情绪大为震动,并说自己会立刻动身,赶到西珀利先生身边。她到达以后,一切顺理成章。原来莫恩小姐一直对西珀利先生有情,因此——”

“我就知道,等她发现根本没有什么严重意外,觉得自己被耍了,一定气得要命。”

“西珀利先生的确遭遇了严重意外,少爷。”

“真的?”

“是,少爷。”

“这也太巧了。我是说,你早上就念叨这事儿来着。”

“其实并非巧合,少爷。在打电话给莫恩小姐前,我擅自做主,拿起少爷放在屋角的高尔夫球杆——我想是叫作推杆吧——对准西珀利先生的头部用力一挥。少爷或许记得,早上出门前正拿着练球。”

我目瞪口呆。我向来就知道,吉夫斯智慧过人,在领结和鞋罩的问题上从来不出错。但我从来没想过,原来他还有如此惊人的体魄。这下子,我对他又有了全新的认识。我望着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眼睛上的鳞掉下来了。

“老天,吉夫斯!”

“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爷。”

“听着,吉夫斯,我没弄明白。西珀利先生看到你举着推杆打他,难道没气得冒火?”

“他并不知道是我做的,少爷。我耐心等到他转身那一刻。”

“那他脑袋肿了这么大一块,你又是怎么解释的?”

“我说是少爷新买的花瓶掉下来砸的。”

“这他也信?那花瓶也得摔碎了才成啊。”

“花瓶的确摔碎了。”

“什么?”

“为了取得逼真的效果,我只有狠心将花瓶打碎,少爷。由于一时激动,我下手太重,花瓶只怕碎得难以修复了。”

我挺起胸膛。

“吉夫斯!”我说。

“抱歉,少爷,或许少爷该戴上帽子?起风了。”

我眨眨眼睛。

“我没戴帽子吗?”

“没有,少爷。”

我伸手摸摸脑瓜顶。他说得不错。

“还真是!肯定是落在西皮办公室里了。吉夫斯,在这儿等着,我回去取。”

“遵命,少爷。”

“我有不少话跟你说。”

“多谢少爷。”

我狂奔回楼上,直接冲进门。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掉到我脖子上,接下来的那一分钟,世界化成了一大堆面粉。由于一时情急,我走错了门,最终结果:要是我还有哪位朋友患有自卑情结,这下也该彻底痊愈了。伯特伦玩儿完了。

[1] [拉丁]意为完全。

[2] The Strand,又译斯特兰德大街,位于伦敦中部,以剧院、酒店、商店等闻名。

[3] Sutor, ne ultra crepidam,拉丁语警句,意为“鞋匠莫管鞋以外的问题”,出自老普林尼的《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

[4] Gendarme,法语的警察。

[5] 按照英国公学当时的分级体系,学龄为13~14岁的学生进入公学第一年念“小四”班(Lower Fourth)。

[6] 出自《箴言》23章32节:如蛇之噬、如虺之啮。

[7] 斐迪南·福煦(Ferdinand Foch, 1851—1929),一战法国元帅、协约国军总司令。

[8] 出自《使徒行传》9章18节:忽有若鳞者,自其目脱落,即复明,起而受洗。

[9] 查尔斯顿舞(Charleston), 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一种交谊舞,节奏明快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