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奎因对新闻艺术从不热衷。他总是尽量少看报纸;保守的消息他觉得乏味,而耸人听闻的消息又叫他恶心。

但是星期一的早晨,他发现自己走在通往总部的人行道上时,有违常情地从报童手里买下了四种不同的报纸,连那报童接过他的硬币时都感到惊讶。

当然没有必要向报童解释他突然改变习惯的原因,他只是朝那个报童点了点头,就飞快地朝那座灰色的巨大建筑走去。

他见到奎因警官的时候,后者正在朝电话听筒大喊大叫。埃勒里坐下来等候,随便翻看着刚买来的报纸。疯狂比尔·格兰特因涉嫌杀人被捕的消息自然上了各报的头版,有关消息连篇累牍,获得十分慷慨的数版空间。巨幅照片上是老艺人线条凌厉的脸;那双哀怨的眼睛笔直地朝他投来质问的目光。大号字码的通栏标题分别称他为“嗜杀成性的恶魔”、“叛友者”、“西部败类”以及“野蛮竞技的发家者”。

奇怪的是,埃勒里只看了看标题,扫了一眼文章的篇幅,并没去仔细阅读下文。很快他就放下报纸,平静地抄着手望着他的父亲。

“今天早晨都发生什么事了?”他轻松愉快地问。

“哦,事儿多了。格兰特么——死不开口,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奎因警官说,“但我们最终会有突破的。问题是,我们找到了枪。诺尔斯说,从格兰特房间里搜出的手枪绝对是这两桩谋杀案的作案凶器。”奎因警官停了一下,眼里掠过一抹思虑的云雾,“不过很怪,”他慢慢地说,“诺尔斯好像隐瞒着什么事情,这个诺尔斯!”他耸了一下肩膀,“一定是我的错觉。那家伙一向冰清玉洁。我什么时候能听到你的说法儿啊,我的小祖宗?局长大人整个上午都在催问进展。”

“千万别跟我说那位大人又对推理感兴趣,”埃勒里咕味着说,“他不是死盯着结果吗?行啊,你就给他结果,给了吧?你也抓住了凶手,可算是对纽约当局‘到港交货’了。证据确凿——不是吗?他还想要什么?”

“可是,”奎因警官说,“他也是个十足的俗人,也对细节感兴趣。况且,想想看,”他试探地瞥了一眼埃勒里,又加上一句,“我自己也有些糊涂。格兰特怎么会那么随便地安置那把枪呢?对一个连杀两人的凶犯来说,这不是有点儿太笨了吗?特别是,他竟能两次在我们的鼻子底下把那把枪带出运动场。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想……”

“别想了,”埃勒里说,“柯利来过吗?”

“火急火燎地给我打了三次电话了。那孩子快要垮掉了。似乎格兰特连个律师都懒得找——干脆就拒绝请律师。真搞不懂。他儿子都要疯了。吉特……”

“吉特怎样?”埃勒里突然注意地问。

奎因警官耸了下肩膀:“早上她也来过。要求对格兰特处以极刑。”

“这很自然。”埃勒里说。脸上的表情就像突然从雪茄里品出一种怪异的味道。

埃勒里在警察总局四周转悠了整整一天,似乎在焦虑地等待着什么。只要刑侦部的探员前来向奎因警官做汇报,他都会紧张地盯着门口;抽了无数支雪茄,在楼下大厅里打了好几个电话。

下午,曾经三次有人前来请求他解释案情,都被他微笑着拒绝了。他摇着头回绝了地区法官辛普森,三个新闻记者以及局长本人。埃勒里一边应付着缠在身边的人,一边探头望着门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但是一整天都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六点钟的时候,他跟着奎因警官离开了警察局总部,乘坐地铁进了城。

六点半,两人安静地坐到餐桌前,但是都没有胃口。

七点钟,门铃响了,埃勒里嗖地跳了起来。

来访者是吉特·霍恩;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神情紧张。

“请进来,”埃勒里温柔地说,“坐下吧,霍恩小姐。你终于决定来了,我太高兴了。”

“我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她低声说着,坐在椅子上,“我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了。我已经完全——完全……”

“这不能怪你,”奎因警官同情地说,“突然发现好朋友原来是真正的敌人,这的确难以承受。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这种情绪总是搅扰我自己——或是别人的感情。”

“你是说柯利?”她摇了摇头,“不可能。哦,那也不是他的错,只不过……”

门铃又响了,迪居那跑过去开门。不一会儿,柯利出现在房间里。

“你们还想叫我怎么样……”说话间,他看见了吉特。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

她的脸红了,想站起来,又停在半路。柯利的样子很惨,耷拉着脑袋。

“别走!”埃勒里小声但坚决地说。她望着他,有些惊讶。

“我想让你留在这儿。特意请你多耽搁一会儿。不要跟柯利过不去。请坐下,霍恩小姐。”

她坐了回去。

迪居那娴熟地忙碌着,不一会儿就为大家端来了茶盘。

令人尴尬的气氛很快就被杯盏清脆悦耳的碰击声冲散了。

似乎有了一种默契,谈话转到了轻松的题目上,不出十分钟,埃勒里就成功地使他们笑逐颜开了。

然而在这十分钟之后,谈话又持续了很久,一小时,两小时……谈笑渐渐冷落了下去。奎因警官越来越坐不住了。埃勒里则显得过于热情和掩饰不住的焦躁;他走来走去、东拉西扯、微笑、皱眉、吸烟,还殷勤地给客人递烟送火儿、斟茶倒水……他完全像换了个人,反常得让人起疑。尽管——也许是恰恰由于他的努力,气氛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每个瞬间都像是漫长的一年。直到最后,埃勒里终于放弃了这种疯狂炮制欢乐气氛的荒唐努力,大家也终于静了下来。

准确地说,就在九点整,门铃响了三声。

这突如其来的铃声打破了凝重的沉默,使奎因警官开始拂弄自己的胡须,使吉特和柯利僵直地挺直了身体,使埃勒里跳绳一样从椅子上蹿到半空。

“不,迪居那,”他急促地对照常跑去开门的孩子叫道,“对不起,我想亲自去。”接着冲进门道。

众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继而是一个男人低沉的话音。

埃勒里也说了什么,语气沉着而威严:“啊,请进,请进。我正等着你呢。”

埃勒里从门道里走回来,脸色像身上的衬衫一样白。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比埃勒里还高出许多——闪身站在了他的旁边。

这真是个永恒的瞬间,一个时间长河里短暂的生命极少有幸遇到的时刻。在这种时刻,蓄积已久的能量突然撞入人们的头脑,在其中轰然爆发。

众人瞠目望着那个站在埃勒里身边的人,那个人也膛目望着他们。

此人脸上漫布着可怕的烧伤疤痕,身上穿着破烂的西部衣衫;他正是几天前神秘地从运动场销声匿迹的人物——本杰明·米勒。右侧凹凸不平的伤疤下透出死亡的灰白,跟他手上关节突起处的颜色毫无二致。

“米勒。”奎因警官迷惑地招呼了一声,迟疑地站起身来。

吉特猛然发出一声怪叫,所有人的目光一起向她投去。

她惊骇地瞪着米勒。对方的目光飞速与她的目光接触了一下,然后就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