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新 译

卡尔·欧根闻名于世的奢华驻跸把雅可布·卡萨诺瓦1吸引到了斯图加特,可是这个相信自己运气的人在那里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尽管就像在世界的每个城市一样,他很快又见到了一大帮老熟人,其中有威尼斯女人加德拉——公爵以前的情人,他还在友好的男女舞蹈家、音乐家和女演员的聚会上度过了几天轻松愉快的时光。他觉得在奥地利公使那里,在宫廷里,甚至在公爵本人那里,肯定会受到款待。可是这个轻浮的人和几个军官还没搞熟,就在一天晚上和他们一起去找女人。他们又赌钱又喝匈牙利葡萄酒,寻欢作乐的结果是:卡萨诺瓦输掉了四千金路易2,丢失了贵重的表和戒指,只得沮丧地让人用车送回家。从此,他交上了恶运。这个莽撞的人甚至发现自己在丢失了全部财产后,已处于被强迫送到公爵的军团里去当兵的危险之中。于是他觉得该溜了。他曾因从古威尼斯元首宫殿里的铅皮屋顶监狱中逃跑而出名,这次又机智地逃脱了对他在斯图加特的监禁,甚至救出了他的箱子,并经图宾根到了安全的菲斯滕堡。

他在那里的旅店里歇了下来。旅途中他已找回了自己的沉着冷静,这件倒霉的事毕竟使他大大地醒悟了。他感到自己的钱财和声望都受到了损失,在自己对幸福女神的盲目相信中感到失望,并在没有旅行计划和准备的情况下,连夜上了路。

尽管如此,这个机灵的人丝毫没有给人留下他曾遭到命运打击的印象。在旅店里,他凭着自己的衣着和举止,享受到了头等旅客的待遇。他戴着一只镶嵌宝石的金表,吸鼻烟时一会儿嗅嗅金烟盒,一会儿嗅嗅银烟盒,他穿着极其华美的内衣、薄丝袜和荷兰镂空织物,他的衣服、宝石、镂空织物和饰物刚刚给斯图加特的一个内行估过价,价值为十万瑞士法郎。他说的不是德语,而是一口道地的巴黎话,举止像一个富有、挑剔而又友善的旅游者。他要求不少,不过无论付酒账还是给小费都不吝啬。

他经过匆匆忙忙的长途跋涉,晚上到达了目的地。在他洗脸,扑粉时,他预订的一份美味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这份晚餐再加一瓶莱茵葡萄酒,帮他舒适而飞快地度过了这一天剩余的时间。吃完晚饭他早早地上了床,睡得又甜又香,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现在他总算把事情搞顺当了。

他边穿衣服边吃早饭。吃完早饭,他按铃要了墨水、书写工具和纸。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很有礼貌的漂亮姑娘,把他所要的东西放在桌上。卡萨诺瓦彬彬有礼地表示感谢,开始他用意大利语,后来又用法语,而这个漂亮的金发姑娘这两种语言都懂。

“您不可能是女侍者,”他认真而又友好地说。“您肯定是店主的女儿。”

“您猜对了,先生。”

“没错吧?我很忌妒您的父亲,美丽的小姐。他是个幸运的人。”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毫无疑问。他每天早晚都可以给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儿一个吻。”

“哎呀,尊敬的先生!他从来就不吻我。”

“他这样不公平,令人遗憾。要是我就会去感受这种运气。”

“您真叫我难为情。”

“这孩子!我的样子像唐璜吗?按年龄我能做您的父亲了。”

说着他抓住了她的手,又继续说道:“在这样的额头上印上父亲的吻,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其动人的运气。”

他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前额。

“请允许一个本身是父亲的人这样吻您。另外我还要欣赏您的手。”

“我的手?”

“我吻过许多公主的手,这些手与您的手无法相比。我以人格担保!”

同时他吻起她的右手来。开始他轻轻地、极其尊敬地在手背上吻,然后把手翻过来,吻脉搏处,接着逐个地吻手指。

满脸通红的姑娘突然大笑一声,半开玩笑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离开了房间。

卡萨诺瓦笑眯眯地坐到了桌子前。他拿了一张信纸,用轻柔优雅的动作写下了日期:“一七六〇年四月六日,菲斯滕堡。”然后他开始思考。他把信纸推到一边,从天鹅绒背心口袋里抽出一把银制梳妆小刀,修了一会儿指甲。

随后,他飞快地、很少停顿地写着一封行文流畅的信。信是写给斯图加特那几个使他深陷困境的军官的。信中他指责他们在他的托考伊甜酒中放了麻醉饮料,以便在赌钱时欺骗他,并使他听凭妓女们抢劫他的贵重物品。信的结尾他发出了果敢的挑战。他们可以在三天之内到菲斯滕堡来,他等着他们,愉快地期待着在决斗中射死他们三个,以使自己在欧洲声望倍增。

他把这封信复制了三份,分别寄往斯图加特。正在这时,有人来敲门。又是店主那漂亮的女儿。她说要是打扰了他的话,请他多多原谅,她说刚才忘了把沙桶一块拿来了。喏,现在把它拿来了,请他原谅。

“事情真巧!”这个彬彬有礼的人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叫道。“刚才我也忘了一件事,现在我想来弥补。”

“真的?什么事?”

“我没有在您的嘴唇上也吻一下,这对您的美丽是一种侮辱。幸运的是我现在可以补上这个吻了。”

没等她往后退,他就抓住了她的紧身胸衣,把她拉到了身边。她尖叫着反抗起来,可她的声音如此之轻,使得这个情场老手明白自己已稳操胜券。带着一丝高雅的微笑,他吻了她的唇,她也吻了他。他又坐到了沙发椅上,把她搂在怀里,对她说着万般温柔发噱的话,这些话他随时都能用三种语言说。又接了几个吻,开了一个爱情玩笑,发出了一阵轻轻的笑声,接着,这个金发姑娘觉得该走了。

“请您别出卖我,亲爱的。再见!”

她走出了房间。卡萨诺瓦嘴里吹着一个威尼斯曲子,把桌子放放好,继续工作起来。他封好那三封信,交给店主寄快递。同时,他朝厨房里看了一眼,炉火上悬挂着许多锅子。店主陪着他。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小鳟鱼,先生!”

“是煎的吗?”

“是煎的。”

“您用的什么油?”

“不用油,男爵先生。我们用奶油煎。”

“哦。那么奶油在哪里?”

奶油送到了他面前,他嗅了嗅,表示同意。

“只要我住在这儿,您就每天给我弄最新鲜的奶油。当然记在我的账上。”

“这您尽管放心。”

“您有个珍珠般的女儿,店主先生。她健康、漂亮、端庄。我自己就是父亲,我的眼睛都亮了。”

“女儿我有两个,男爵先生。”

“什么?两个女儿?两个都长大成人了?”

“没错。服侍您的是姐姐。在饭桌上您会看到妹妹。”

“我能肯定,妹妹为您的教育争的光不会比姐姐少。我最看重女孩子身上的谦虚和纯洁了。只有拥有家庭的人才懂得这有多么的重要,保护青年必须多么的小心。”

旅行者把午饭前的时间都花在了梳妆上。他自己刮了胡子,因为他的仆人无法陪他逃出斯图加特。他扑了香粉,换了外套,用一双精致的轻便鞋替下了拖鞋,轻便鞋的金带扣是百合花形的,产自巴黎。离吃饭时间还有一小会儿,他从包里取出一叠写过字的纸,手里拿着铅笔,马上研究起来。

这是数字表格和概率计算。卡萨诺瓦在巴黎策划了一个数码奖券抽彩赌场,以此改善了国王的受到严重破坏的财政,同时也挣了一大笔钱。他的百项未来计划之一是:完善他的系统,并把它引入也许在柏林或者在彼得堡需要钱的官邸。他的目光在手指的指引下迅速而准确地掠过一行行数字,他想像千百万款项保持着平衡。

两个女儿在饭桌旁做招待。吃客吃的是高档菜,酒也很好。卡萨诺瓦在吃客中发现至少有一个人值得与之交谈。这是个穿着平平常常、年纪还很轻的文艺爱好者、半个学者,意大利语说得相当好。他说他正在欧洲考察旅行,目前在写一篇驳斥伏尔泰一本近著的文章。

“您的文章发表后会寄给我,是吗?我会荣幸地把我的闲暇之作作为答谢。”

“这是我的荣幸。能问一下标题吗?”

“别客气。这是一篇《奥德赛》的意大利语译作,我已经译了很长时间。”

他滔滔不绝、不假思索地谈了许多见解:关于他的母语的特点、格律学和诗学,关于韵和节奏,关于荷马和阿里奥斯托,那个非凡的阿里奥斯托,他朗诵了阿里奥斯托的大约十节诗。

尽管在闲聊,他还是找到机会对两个漂亮的姊妹说了些亲切的话。当他站起来离桌时,就凑近妹妹,说几句恭敬的奉承话,并问她会不会理发。她说会,他就请她明天早晨给他理发。

“噢,我和她理得一样好,”姐姐叫道。

“不会有假。这样我们就轮换着理。”他接着对妹妹说:“那么明天早饭后,对吗?”

下午他又写了好几封信,首先是写给斯图加特的舞女比内蒂,是她帮助他逃了出来,现在他请求她照顾一下他没带走的仆人。这个仆人叫莱杜克,被看作西班牙人,是个饭桶,但他忠心耿耿,卡萨诺瓦过于依靠他,就是和卡萨诺瓦一样轻率的人也不会这样做。

下一封信写给他的荷兰银行家和伦敦的一个旧情人。然后他开始考虑,接下去该干什么。首先他得等待那三个军官,等待他仆人的消息。想到就要进行的手枪决斗,他变得严肃起来,决定明天再修改一次遗嘱。如果一切顺利,他想绕道维也纳,有几封推荐信要带到那儿去。

他散了步之后吃晚饭,然后在房间看书,他没有睡觉,因为他在等店主的大女儿十一点钟来访。

一股暖烘烘的燥热风吹过房子,带来了一场小阵雨。接下来的两天,卡萨诺瓦过得和前几天一样,只是妹妹也常来陪伴他。这样,除了阅读和写信之外,他有足够的事情要做:感受爱的欢乐,并不断谨慎地去预防在两个金发姑娘间出现危险的意外场面和忌妒场面。他在明智的权衡之中支配着这日日夜夜,同时没忘记自己的遗嘱,并准备好了他的带有全部附件的漂亮手枪。

只是那三个受到挑战的军官没有来。他们没来,也没回信,等到第三天,和前一天一样毫无动静。起初的愤怒早已平息,这个冒险家心底里对此已没有多少不满。倒是对他的仆人莱杜克没来感到更多的不安。他决定再等一天。在此期间,热恋中的两姊妹为了补偿他的爱之艺术课,教给他这个极其好学的人一点德语。

第四天,卡萨诺瓦快要耐不住性子了。就在这当口,莱杜克一大早骑着跑得气喘吁吁的马飞驰而来,身上溅满了春天里泥泞道路上的污泥。他的主人又高兴又感动地欢迎他,莱杜克顾不上往嘴里塞面包、火腿,灌酒,急匆匆地述说起来:

“骑士先生,您先订好马匹,让我们今天就抵达瑞士边界。虽然没有军官会来与您决斗,但是我敢说,如果您留在这儿,那么不久就会有特务、密探和受雇的杀手来打扰您。公爵自己肯定已迁怒于您,并拒绝给您以保护。所以您要快啊!”

卡萨诺瓦没多做考虑。他没有陷入激动之中,灾祸以前曾在他屁股后面盯得更紧。不过他还是听了他的西班牙仆人的话,订了去沙夫豪森的马。

留给他告别的时间不多了。他付了酒账,给了姐姐一把玳瑁梳子作为纪念,给妹妹留下了尽快回来的神圣诺言,收拾好行李箱。在他的莱杜克到来之后不到三小时,就和这个仆人坐上了邮车。挥舞了一阵手巾,大声地道别之后,这辆健壮马匹拉的快车驶离了旅馆,拐上了大道,在泥泞的乡村大路上飞快地驶远了。

如此匆匆忙忙、毫无准备地被迫逃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觉是不舒服的。况且莱杜克还不得不告诉这个愁眉苦脸的人:他那辆几个月前才买来的漂亮旅行车落在了斯图加特人手中。不过在去沙夫豪森的路上,他的情绪又好了起来,当他们越过国界,到达莱茵河的时候,他不无耐心地接受了这样的消息:瑞士目前还没有特快邮车。

于是,他们为下一站去苏黎世的旅程订了出租马匹,在马匹准备好之前,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好好吃一顿饭。

这个善于交际的旅行者抓住吃饭的机会,匆忙地了解了一些这个陌生国度的生活方式和社会情况。他很高兴地看到:店主像一家之主一样主持着店里的宴会,而店主的儿子,尽管已获得帝国军队的上尉军衔,却并不对自己像跑堂一样站在他身后为他换碟子而感到羞耻。这个到处游历的敏捷而有活力的人对许多事情都靠最初印象作出判断,他觉得似乎到了一个好地方,这里的人没有堕落,他们享受着简朴而舒适的生活。他在这里还感到斯图加特那个暴君的脾气已发不到自己头上了,在长期出入于宫廷、并履行王室之职责后,他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预订的车子准时来到,他们俩登上车,迎着一道黄光闪耀的晚霞,继续向苏黎世前进。

莱杜克靠在靠垫上,在饭后那引人沉思的气氛中看着他的主人,等了很长时间,看主人是否愿意谈话,后来他睡着了。卡萨诺瓦没注意他。

一方面由于告别了菲斯滕堡的姑娘们,一方面由于沙夫豪森的美味佳肴和新印象,他感到很愉快;最近这一个星期经历了许多激动,他在过后的休息中稍觉疲乏,感到自己已不再年轻。尽管他还没有感觉到自己那闪光的吉卜赛人生活正开始星垂月落,但他已沉浸在对不可阻挡地逼近着的老去和死亡的思考之中,与其他人比起来,这种思考总是较早地侵袭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他已把自己的生命毫无保留地托付给了变化无常的幸福女神,而她则偏爱他,娇惯他,她给他的赏赐比成千上万个对手更多。但是他非常清楚,幸福女神只爱青春,青春易逝,青春不再,他感到自己已无法再牢牢地把握住青春,不知道青春是否确实已离开了他。

当然,他还没过三十五岁。但他活了四倍和十倍于此的时间。他不仅爱过一百个女人,他还被关过监狱,许多难熬的夜晚通宵不眠,无数个白天在旅行车里度过,尝过受威胁受迫害者担惊受怕的滋味,然后又做过激动人心的生意,在所有好玩的城市里目光炯炯地度过了无数个令人精疲力竭的夜晚,赢得财产失去财产又赢回财产。他的朋友和敌人就是把他看作满世界瞎跑、陷入困顿和疾病、被投入监狱并蒙受耻辱的大胆的无家可归者和冒险家。诚然,他在三个国家的五十个城市里有朋友和女人,他们都依靠他,但是他一旦病了,老了,并且乞讨着去找他们,他们还会想起他来吗?

“你在睡觉吗,莱杜克?”

仆人跳了起来。

“您有何吩咐?”

“我们一小时内到达苏黎世。”

“不会有问题。”

“你了解苏黎世吗?”

“不如对我父亲的了解,而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是个城市,和其他城市一样,不过就像我听到的一样,多数是金发女郎。”

“我对金发女郎已经腻了。”

“哎哟,是么。从菲斯滕堡开始的吗?那两个金发女郎可没做什么伤害您的事,是吗?”

“她们给我梳妆过,莱杜克。”

“梳妆过?”

“梳妆过。并教过我德语,仅此而已。”

“这太少了吗?”

“现在开什么玩笑!——我正在变老,你知道么。”

“今天还在变吗?”

“理智些。对你来说,慢慢地也是时候了,不是吗?”

“变老不是时候。变理智是时候了,如果这涉及到荣誉的话。”

“你真是个猪猡,莱杜克。”

“如果您允许我说的话,这不是事实。同类不会相互吞食,而对我来说,没有比新鲜的腿肉更重要的了。顺便提一下,菲斯滕堡的腿腌得太咸了。”

这样的谈话方式不是主人所希望的。但他并没有责骂莱杜克,因为他太累了,太需要心平气和了。他只是沉默着,笑嘻嘻地用眼色让莱杜克不要再说了。他觉得自己昏昏欲睡,思想根本无法集中。当他进入半睡半醒状态时,他的记忆飞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在明亮而美好的色彩和情感中梦见一个希腊女人,这个女人是他在快要到达安科纳的船上遇到的,那时他还是个非常年轻的毛头小伙子。他还梦见在康斯坦丁诺普尔和科尔福的最初的美妙经历。

这时,车子继续在赶路。当瞌睡者的梦走向高潮时,车轮滚过石子路,紧接着滚过一座桥,桥下一条黑色的河哗哗流淌,闪烁着微微的红光。他们到了苏黎世的施威特旅店前。

这时,卡萨诺瓦醒了。他伸了伸胳膊,下了车,一位客气的店主迎上前来。

“这么说苏黎世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尽管他昨天还打算到维也纳去,而压根儿不知道该在苏黎世干些什么,可他还是高兴地环顾四周,跟着店主进了屋子,在二楼挑了一个带前厅的舒适房间。

晚饭后,他很快就回到了对过去的沉思之中。他越是感到安全舒适,刚刚遇上的困境就越使他事后觉得忧虑。他该不该再自愿地去冒这种险?当波涛汹涌的大海无偿地把他抛到宁静的岸边之后,他该不该再次并非不得已地把自己交给波涛去摆布?

他仔细算了算财产,他的现金、信用卡和动产总值约十万塔勒3,对一个没有家室的男人来说,这足够他过一辈子宁静舒适的日子了。

他这样想着,躺到了床上,没人来打扰,他长长地睡了一觉,做了一连串平静的好梦。他梦见自己成了一个美丽的庄园的主人,活得自由自在,远离宫廷、社会和阴谋,始终处在一片不断更新着的优美清新的田园风光之中。

这个梦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在纯粹的幸福感中获得满足,以致卡萨诺瓦在早晨醒来时几乎感到了痛苦。不过他立即决定,追随他那善良的幸福女神最后的暗示,使自己梦想成真。无论是他在此地购房置地安家,或是回到意大利、法国或荷兰,从今天开始,他不管怎样都要放弃冒险,放弃追逐运气和生命的外表华丽,尽快地创造一种无忧无虑独立自主的安宁生活。

一吃完早饭,他就命令莱杜克照看他的房间,然后独自一人徒步离开了旅店。一种长久没再被感觉到的需要,把这个到过许多地方的人引向不远处的乡村的草地和树林。不一会儿他就把城市甩到了身后,慢慢地沿湖漫步。轻柔的春风温和地吹过灰绿色的草场,第一批黄色小花精神焕发地绽开着笑脸。草场边缘的灌木丛长满了微红而饱满的叶芽。潮呼呼蓝莹莹的天空飘过圆乎乎亮闪闪的云,远处,在暗灰色和冷杉蓝色的群山后面耸立着阿尔卑斯白色而又庄严的峰峦起伏的半圆形山脉。

一路上,微波荡漾的湖面上可以看见零星的小划子和带大三角帆的内河货运拖驳船。岸上有一条优质而干净的路穿过明亮的、房屋多由木材建造的村庄。车夫和农夫向这个漫步者走来,一些人友好地向他打招呼。这一切使他觉得亲切可爱,并加强了他道德而明智的决心。在一条安静的乡村道路的尽头,他给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一个小银币;他走了近三个小时的路之后,在一个小客店歇了歇脚,吃了点点心,并友好地让店主吸了他的鼻烟。

卡萨诺瓦不知道自己此刻在什么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名对他也没什么用。在充满阳光的空气里他觉得很舒服。前一段时间辛劳之后他已经休息够了,就连他永远在热恋的心现在也安静下来了,它充满了欢乐。他知道眼下没有比在陌生而美丽的乡村无忧无虑的快乐漫步更美的了。由于他不断碰到一群群乡民,因此没有迷路的危险。

当他感到自己的最新决定确定无疑时,就享受起对自己动荡不安的流浪生活的回顾来了,就像观赏一出使他感动或者愉悦而又决不干扰他此刻内心安宁的戏剧。他的生活曾经冒过险,并且常常放浪不羁,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不过他现在这样通观全貌,自己的生活毫无疑问还是一场五彩缤纷、无忧无虑并且值得去做的游戏,这场游戏可以使人得到快乐。

当他开始感觉有些疲劳时,这条路把他引入一个处于高山之间的宽阔峡谷。那儿有一座漂亮的大教堂,宽阔的楼房与它相连。他惊奇地发觉这是个修道院,并为意外地来到一个天主教地区而感到高兴。

他脱帽走进教堂,看到大理石、金子和珍贵的刺绣,更感惊讶。最后的弥撒刚做完,他也虔诚地听了。接着他好奇地进了法衣室,看到一些本笃会的修士。修道院院长(从胸前的十字架可以看出)也在里面,对于陌生人的问候,院长客气地问道,是否愿意参观教堂里的名胜古迹。

卡萨诺瓦很乐意地接受了邀请,院长在两个修道士的陪同下亲自引领他到各处转悠;他带着受过教育的旅行者不引人注目的好奇心观看了所有的珍品和圣物,听取了教堂历史和传说的介绍,只是由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这个地方和这个修道院叫什么名字,因此有一些尴尬。

“您是在哪儿下车的?”修道院院长终于问道。

“我没坐车,阁下。我是徒步从苏黎世来的,一到这里就直接进了教堂。”

对这个朝圣者虔诚的热忱感到非常高兴的院长请他吃饭,他接受了邀请,并表示感谢。由于院长把卡萨诺瓦看作远道而来寻找安慰的悔罪漫游的罪人,现在他已完全不能再问自己在什么地方了。顺便提一下,他与院长说话用的是拉丁语,因为用德语不太合适。

“我们的修道士正在过四旬斋期,”院长继续说道,“而我从圣父本笃第十四那里获得一种特权:每天可以与三位客人一起吃荤。您想和我一样使用特权呢还是宁愿斋戒?”

“阁下,我没有拒绝使用教皇的许可以及您好意相邀的意思。那样似乎太狂妄了。”

“那么我们就去用餐吧!”

在院长餐室的墙上果然悬挂着那张镶上镜框的教皇通谕。两副餐具已经摆好,一个穿制服的仆役立即又添了第三副餐具。

“我们三个人进餐,您、我和我的总管。他就来。”

“您有个总管?”

“是的。作为圣母马利亚—艾因西德尔修道院的院长,我是罗马帝国的方丈,我有这个职责。”

客人终于知道身处何地了,并且很高兴在如此特别的情况下完全喜出望外地认识了这个举世闻名的修道院。这时,他们坐下来开始用餐。

“您是外国人吗?”院长问道。

“威尼斯人,不过出来漫游很久了。”

关于他被驱逐的事,暂时还毋需讲。

“您继续漫游瑞士吗?那么我很乐意地准备为您提供一些建议。”

“我很感激地接受您的建议。不过在我继续漫游之前,我很想能和您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我想向您忏悔,请求得到您关于那些加重我良心负担的东西的建议。”

“过后我会为您尽力的。使您的心复活,这是上帝高兴的事,他也会为这颗心带来宁静。人生之路多种多样,可只有少数人迷路太远,以致无法再拯救他们。真实的后悔是改过自新最起码的要求,尽管真正的、虔诚的悔悟还没在罪恶状态下,而首先是在宽恕的状态下出现。”

他就这样继续说了一会儿,卡萨诺瓦在喝酒吃菜。当他停下来后,卡萨诺瓦又接着说下去。

“请您原谅我的好奇,阁下,在这个季节您是怎么弄到这么好的野味的?”

“是吗?做这样的菜我有一种烹调法。您这儿看到的野味和家禽全都放了六个月了。”

“这可能吗?”

“我有一个设备,我用它把食物长时间地完全密封起来。”

“这个我真羡慕您。”

“别客气。您不想来点鲑鱼吗?”

“如果这是您特意款待我的,我当然要来点。”

“这可是一道斋戒菜呀!”

客人笑着吃起了鲑鱼。

饭后,总管——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作了自我介绍;修道院院长给他的客人看了修道院。威尼斯人觉得一切都很舒服。他认识到需要安静的人可以选择修道院生活,并能从中感到舒适。而他也已开始考虑,这对他来说,最终是否也是一条通向身心安宁的最佳之路。

只有图书馆使他感到不甚满意。

他说:“我虽然看到许多大开本书,但是其中最新的一些书在我看来至少已有百年的历史,而且全都是圣经、诗篇4、神学注释、教义学和传说。所有这些毫无疑问都是优秀著作——”

“我想是这样,”修道院院长微笑着说。

“但是您这儿的修道士应当也拥有其他书籍,关于历史、物理、美术、旅游和诸如此类的书。”

“要这样的书干什么?我们的修道士都是些虔诚、质朴的人。他们履行自己每天的责任,并感到满足。”

“这句话说大了——而我正巧看见那儿挂着一张科隆选帝侯的画像。”

“是的,他穿着主教服。”

“他的脸没有完全画好。我有他一张更好的画像。您看!”

他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罐子,在它的盖子上嵌着一张小头像。头像画的是作为德国骑士团首领的选帝侯。

“真漂亮。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从选帝侯本人那儿。”

“真的?”

“成为他的朋友我很荣幸。”

他满意地感觉到明显地受到了修道院院长的尊敬;他把罐子又放进了口袋。

“您说您的修道士虔诚并且知足。这差不多引起了我对这种生活的兴趣。”

“这正是一种为上帝效劳的生活。”

“没错,远离尘世的风暴。”

“就是这样。”

他沉思着跟着他的向导走,过了一会儿,他请求院长听他的忏悔,以使他能得到赦免,明天领受圣餐。

主人把他引向一个小亭子,并进了亭子。院长坐了下来,卡萨诺瓦想跪下来,可院长不让。

“请您坐到椅子上去,”他和蔼地说,“请给我讲讲您的罪过吧。”

“这要持续很长时间。”

“请开始吧。我会仔细听的。”

这个好人没有作太多的允诺。骑士的忏悔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尽管他的讲述达到了最大限度的简洁,用了尽可能快的速度。这位高级神职人员一开始摇了几下头,叹了几口气,因为这一连串罪过他闻所未闻,他要如此迅速地对各项恶行逐一作出评价、累加,并且记在脑子里,所花的力气难以想像。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完全放弃了这些努力,光是惊讶地倾听那意大利人滔滔不绝地、不受拘束地、轻快地、几乎是艺术地讲述自己的整个一生。有时院长微笑,有时忏悔者也微笑,但不中断讲话。他讲述了自己在陌生的国度和城市里,在战争和海上旅行中,在王侯的宫殿、修道院、赌场、监狱里,在富有和贫困中的经历;他讲的故事,从令人感动的跳到叫人疯狂的,从无惊无险的跳到骇人听闻的,但是故事讲得不像小说也不像忏悔,而是无拘无束,有时是轻松愉快、风趣睿智,始终带着经历讲述者当然的可靠性,他既不需要把经历省去些什么,也不需要给经历涂上厚厚的脂粉。

修道院院长兼帝国方丈从未得到过更好的消遣。从忏悔者的声音里他没听出特别的后悔,不过他自己很快也忘了他坐在这里是作为听取忏悔的神甫,而不是作为一出令人激动的戏剧的观众。

“我打扰您的时间够长了,”卡萨诺瓦终于讲完了。“有些我也许已经忘了,不过这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关系。您已经累了吧,阁下?”

“一点不累。我一句话也没漏掉。”

“我能得到宽恕吗?”

修道院院长在还很昏昏沉沉的时候作出了庄严的宣布:宽恕卡萨诺瓦的罪过,他可以领圣餐。

为了使他能够在虔诚的思考中不受干扰地度过一直到明天的这段时间,现在他分配到一个房间。这一天的剩余时间他都用来考虑去做修道士的想法了。他虽然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在做肯定或否定的决定时非常迅速,但是为了不使自己仓促地束缚住自己的双手,交出对自己生活的支配权,他的自知之明和明智的盘算还是太多太多了。

那就是说,他极其详细地描绘了自己未来的修道士生活,并且拟订了一个计划,以便为任何一种可能出现的后悔或者失望的情况留一扇敞开着的门。这个计划他翻来覆去考虑了又考虑,直到他认为万无一失时,才把它仔细地写在纸上。

在这一纸计划中,他准备说明自己是作为见习修士进入圣母马利亚—艾因西德尔修道院的。他请求为期十年的见习期,以便保留自我考验和可能发生的离院的时间。为了使他这不同寻常的长期期限得到同意,他留下一笔一万瑞士法郎的资金,在他死后或离开此地后归修道院所有。此外,他请求允许他用自己的钱购买各种书籍并放在他的小室里,这些书在他死后也将成为修道院的财产。

在一个为他的皈依而举行的感恩祈祷结束后,他躺了下来,就像一个心纯如白雪,身轻似羽毛的人,睡得又甜又香。早晨他在教堂里领受圣餐。

修道院院长邀请他吃巧克力。乘此机会卡萨诺瓦把他的计划交给院长,并请求批准。

院长立即看了申请书,祝贺这位客人做出了决定,并答应饭后给他回音。

“您认为我的条件太自私了吗?”

“噢不,卡萨诺瓦先生,我想我们的意见会一致的。我个人对此感到由衷的高兴。不过我必须首先把您的申请书提交修士集会。”

“这再公平不过了。我能请求您友好地支持我的申请书吗?”

“非常乐意。那么好吧,餐桌上见!”

这个逃避世界的人又在修道院里走了一遍,观察着修道士们,考察了一些小室,发现一切都称心如意。他愉快地在修道院里散步,看香客们举着一面旗帜走进修道院,外地人乘着苏黎世出租马车启程,又望了一回弥撒,往募捐盒里塞了一个塔勒。

进午餐时(这顿午餐由于喝高级莱茵葡萄酒而给他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他打听自己的事情怎么样了。

修道院院长说:“眼下我还不能给您一个最后的回答,不过您别担心,修士集会还需要时间考虑。”

“您认为我会被接受吗?”

“没问题。”

“在此期间我该做些什么?”

“随您便。您可以回苏黎世,在那儿等我们的回音,回音我会另外亲自给您送去。过十四天我反正要去城里,到时我来找您,您也许会马上跟我回到这里。这样合适吗?”

“好极了。那么就十四天之后吧。我住在施威特旅店。那里吃得相当好;您能来我这儿吃午饭吗?”

“非常愿意。”

“不过我今天怎么回苏黎世呢?哪儿有车?”

“饭后您坐我的旅行马车去。”

“您真是太好了。——”

“您别放在心上!这项任务已经派好了。您宁愿考虑再吃一点,好好恢复体力。是不是再来一点烤小牛肉?”

午饭刚吃完,院长的车就来了。客人上车前,院长还交给他两封封了口的致苏黎世很有影响的先生的信。卡萨诺瓦热情地与这位好客的主人道别,怀着感激的心情坐在非常舒适的车厢里驶过欢笑的土地,沿着湖边回苏黎世。

当他的车驶到客店门前时,仆人莱杜克面带毫不掩饰的嘲笑迎接他。

“你笑什么?”

“哦,我高兴的是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已经找到了在客店外开心两整天的机会。”

“胡说八道。现在去对店主说,我在这里住十四天,在此期间想要一辆车和一个好临时勤务员。”

店主自己过来介绍了一个临时工,保证诚实可靠。他还弄了一辆未租出去的出租车子,因为其他车辆借不到。

第二天,卡萨诺瓦亲自去把信交给奥莱利和佩斯塔罗齐5先生。他们不在家,但两人都在下午造访了旅店,邀请他明天和后天吃饭,今晚去听音乐会。他接受了邀请,并准时赴约。

一个塔勒一张门票的音乐会他一点都不喜欢。尤其使他反感的是乏味的座位安排:男人和女人被隔开,分别坐在大厅的各一边。他敏锐的眼睛在女士中间发现了好几个美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习俗禁止他向她们献殷勤。听完音乐会后,他被介绍给两位先生的太太和女儿,他尤其发现佩斯塔罗齐小姐是一个特别美丽可爱的女士。但他还是放弃了任何轻率的殷勤。

尽管这样的举止他并不觉得怎么轻浮,但这毕竟迎合了他的虚荣心。在修道院长的信里,他是作为一个皈依的男人和未来的忏悔者而被介绍给他的新朋友的。他注意到他们几乎是恭恭敬敬地对待他,尽管他大多和新教徒来往。这种尊敬使他感到很愉快,并且部分地代替了他为严肃的露面而不得不牺牲的快乐。

他这样的露面很成功,因此不久在街上都有人恭敬地向他打招呼。苦行和圣洁的名誉之风吹拂着这个引人注目的人,他的名声和他的生活一样变化无常。

他总还是不得不在退出世俗生活之前给菲斯滕堡的公爵写一封直言不讳、无所顾忌的信。这没有人知道。而他有时在夜色的掩护下寻找一所既不是修道士居住也没有人唱《诗篇》的房子,也没有人知道。

上午,虔诚的骑士先生把时间都花在学习德语上了。他在街上偶然认识了一个穷光蛋、一个名叫吉乌斯蒂尼亚尼的热那亚人。现在这个人每天清晨都和卡萨诺瓦坐在一起,教他德语,每次可得报酬六瑞士法郎。

这个走上歧途的人主要用各种口气咒骂和亵渎寺院制度与修道生活来为他的雇主解闷(他这位有钱的学生另外还要为那所房子的地址酬谢他)。他不知道他的学生正想成为本笃会修道士,否则他肯定会更小心的。不过卡萨诺瓦倒一点都不怪他。这个热那亚人以前曾是方济各会的修道士,后来又从僧衣里溜脱了。现在这个奇特的皈依者让那个可怜的家伙发泄他反对修道的感情,以便自己从中找到了一份乐趣。

“修道士里也还是有好人的嘛,”有一次他提出异议道。

“您别这么说!没有好人,没一个好人!他们都是些游手好闲者,都是些懒汉,没有例外。”

他的学生一边听着一边笑,并为他将要用自己即将穿上僧服的消息来使这个诽谤者目瞪口呆的那一刻而开心。

生活如此平静,不管怎样,时间对他来说开始变得有些长了,他不耐烦地数着日子,直到修道院院长可能的到达。以后当他坐在修道院的寂静中,安宁地从事研究,无聊和烦躁不安将离他而去。他打算翻译荷马的作品,一个喜剧和威尼斯历史剧,并且在此期间为了给这些事情做些准备,他已经买了厚厚一叠写字纸。

尽管他的时间过得缓慢而无趣,但它毕竟还是在流逝,四月二十三日早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确定这应该是他等待的最后一天了,因为明天修道院院长就要来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检查一次他的世俗和宗教事务,准备收拾行李,并为终于站在了一种崭新的宁静生活的大门口而高兴。对圣母马利亚—艾因西德尔接纳他这一点,他不怀疑,因为在必要时他已决定:把已说好的资金增加一倍。在这种情况下,一万瑞士法郎又有什么关系呢?

傍晚快到六点钟时,屋子里悄悄地暗下来了,他走到窗口,朝外面望去。他能从那里眺望旅店前的场地和利马特桥。

正好有一辆旅行车驶来,停在旅店前。卡萨诺瓦好奇地注视着。招待跳过来,打开车门。车里下来一个裹着大衣的年纪较大的女人,接着又下来一个,跟着是第三个,她们都十足一副年高望重的妇女的样子,一脸严肃,还有些闷闷不乐。

“她们干吗不在其他地方下车呢,”他在窗口这样想。

不过跟在后面的最后这一个倒是很苗条的。车上下来第四位女士,身段高挑,容貌美丽,穿着一件当时风行的叫做女骑手装的套装。她的黑头发上戴着一只卖弄风情的蓝绸便帽,帽上的流苏银光闪闪。

卡萨诺瓦踮起了脚尖,向前弯下身子,朝下看去。他看见了她的脸,高傲浓密的眉毛下一双黑眼睛。她偶然朝楼上看了一眼,看到了窗前站着的人,感觉到这个人的目光,卡萨诺瓦的目光正对准自己,因此她注意地瞧了他一小会儿——一小会儿。

接着,她和其他人一起进了屋子。骑士急忙走进前厅,透过前厅的玻璃门他能看见走廊。那四个人正好走过来,美人走在最后,由店主陪着上了楼梯,从他的门口经过。当这个黑里俏突然看到刚才那个从窗口惊奇地注视着她的男人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时,她猛地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叫喊,随即又镇静下来,咯咯地笑着追赶别人去了。

卡萨诺瓦燃烧起来了。他觉得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人了。

“亚马孙族女战士6,我的亚马孙族女战士!”他低声唱着,把衣箱搅得乱七八糟,以便用最快的速度好好地梳妆打扮一番。因为他得到楼下去吃饭,和新来的人一起!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在房间里用餐,为的是保证他露面时有一副仇恨世俗的样子。此刻他迅速穿上一条天鹅绒裤子、新的白丝袜、一件绣金背心、那件燕尾大礼服和他的高级硬袖口。然后他打铃叫招待。

“您有什么吩咐?”

“我今天在楼下用餐。”

“我去预订。”

“您有新的客人?”

“四位女士。”

“从哪儿来?”

“从索洛图恩7。”

“索洛图恩讲法语吗?”

“不是全讲法语。不过这些女士讲法语。”

“好。——等等,还有事,这些女士在楼下用餐吗?”

“抱歉,她们订了汤送到房间里。”

“真是见了鬼了!——您什么时候送汤去?”

“半小时后。”

“谢谢。您走吧。”

“那么您是在餐厅用餐,还是——?”

“不,我的上帝!我不吃饭了。您走吧!”

他气急败坏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今晚一定要有点名堂。谁知道黑里俏明天会不会赶路。再说明天修道院院长要来了。可他却要去做个修道士。太蠢了!太蠢了!

不过要是这个善于安排生活的人找不到一线希望、一条出路、一种办法、一个小手段,那倒真是稀罕了。他的怒火只燃烧了几分钟。然后他沉思起来。一会儿工夫他又打铃叫招待上楼来。

“您有何吩咐?”

“我要让你挣一个金路易。”

“我愿意效劳,男爵先生。”

“好,那么请把您的绿围裙给我。”

“非常乐意。”

“请让我来为那些女士服务。”

“很愿意。请您对莱杜克说一下,因为我得在楼下侍候客人,我已请求他帮我在楼上服侍客人。”

“请您把他送到这儿来。——那些女士在这里呆很久吗?”

“她们明天一早去艾因西德尔,她们是天主教徒。另外,那个最年轻的还问我您是谁。”

“她问了我是谁?那您怎么对她说的?”

“我说您是个意大利人,别的没说。”

“好。您要守口如瓶!”

招待走了,不一会儿莱杜克放声大笑地进来了。

“你笑什么,笨蛋?”

“笑您当了招待。”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别笑了,否则就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个苏8。帮我系上围裙。然后你把托盘拿上楼来,我在女士房门前接走你的托盘。快去!”

他不需要等很久。他把招待的围裙系在绣金背心上面,走进了陌生人的房间。

“女士们,要些什么?”

亚马孙族女战士认出了他,似乎惊讶得呆住了。他的服务完美无缺,并有机会仔细打量她,越看越觉得她美。当他把一只阉鸡优美地切成片时,她笑着说:“您服务得很好。您在这儿已经干了很久吗?”

“蒙您下问,才三个星期。”

在他上菜时,她注意到了他那翻起来但仍看得见的硬袖口。她肯定这是真正的上等货,并触碰了他的手,感觉一下精致的上等货。他有点醉了。

“别这样!”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责备地叫道,她脸红了。她脸红了!卡萨诺瓦差点不能自制。

餐毕他尽量找借口呆在房间里。三个老妇回到睡房里去了。而美人留在这儿,重新坐下来,开始写东西。

他最终把房间收拾干净了,不走不行了。可他还在门口不想动。

“您还等什么?”亚马孙族女战士问道。

“夫人,您还穿着靴子呢,这样上床睡觉会很沉的。”

“啊,原来这样,您想把它们脱下来吗?请别对我这么费心了!”

“这是我的职责,夫人!”

他跪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下系带子的靴子,而她似乎继续在写。

“好。行了,行了!谢谢!”

“我更要谢谢您。”

“我们明天晚上再见,招待先生。”

“您还在这儿用餐吗?”

“对。我们傍晚前从艾因西德尔回来。”

“谢谢,夫人。”

“那么晚安,招待。”

“晚安,夫人。房门关上还是开着?”

“我自己来关。”

他到了门外,她关上了门。莱杜克带着古怪的冷笑等着他。

“怎么样?”他的主人问。

“您把您的角色演绝了。这位女士明天会给你一个杜卡特9的小费的。您如果不把它让给我,我就把全部故事说出来。”

“你今天就能得到它,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第二天早晨,他带着擦过的靴子又准时来了。可是他没有赶上请亚马孙族女战士再让他帮忙穿上靴子。

他对是否要尾随她去艾因西德尔犹豫不决。在这之后立即就有一个临时工来报告,修道院院长先生到了苏黎世,将荣幸地在十二点钟与骑士先生单独在他房间里共进午餐。

上帝呀,修道院院长!善良的卡萨诺瓦已经不再想他了。而现在他要来了。他预订了一桌最奢侈的宴席,他自己还到厨房里去对这顿午餐作了几点指示。接着他又躺了下来,因为清早起床他觉得累了,还可以在床上睡两小时。

中午修道院院长来了。他们相互寒暄了一番,然后两人共同入席。高级教士对这桌丰盛的宴席心醉神迷,面对这一盘盘美味佳肴,他竟完全忘了自己的任务。半小时后他总算又想起来了。

“请您原谅,”他突然说,“我让您在焦急中等得太久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么长时间。”

“噢,没关系。”

“根据我在苏黎世所听到的关于您的一切——我当然作了一点了解——,您确实完全可以成为我们的修道士。我欢迎您,亲爱的先生,衷心地欢迎。您现在可以在您的门上写上:Inveni portum,Spes et fortuna valete!”

“德语是:再会,幸福女神;我已身处安全之地!这句诗出自《欧里庇得斯》,确实很美,尽管不完全适合我的情况。”

“不适合?您太钻牛角尖了。”

“阁下,这诗不适合我,因为我不和您一起去艾因西德尔了。昨天我改变了我的主意。”

“可能吗?”

“看起来是可能的。我请求您不要为这生我的气,为了我们的全部友谊,请和我一起干了这杯香槟。”

“那么祝您健康!但愿您的决定永远不会使您后悔!世俗生活也有它的优点。”

“它确有优点。”

友好的修道院院长过了一会儿就告别了,他坐着自己那华丽的马车离去了。卡萨诺瓦则写信去巴黎,向他的银行家发出指示,要求晚上与旅店结账,并预订明天去索洛图恩的车。

(1906)

1 德国学者马丁·普法伊弗称,此公原型为意大利作家卡萨诺瓦(1725-1798)。卡萨诺瓦在欧洲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其所著《回忆录》是研究十八世纪欧洲的重要著作。

2 一六四一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三发行的金币名。

3 塔勒,18世纪还通用的德国银币。

4 《旧约》的诗篇(总称)。

5 奥莱利和佩斯塔罗齐均为苏黎世两个著名家族。

6 希腊神话中身材细长像男孩子似的美女。

7 瑞士州名及其首府名。

8 法国以前的一种低值钱币,合五生丁。

9 十四世纪到十九世纪在欧洲通用的货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