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胜利 译

第一夜

时日已交十二月初,冬季姗姗来迟。连日来,寒风萧萧,淅淅沥沥的雨点下个不停;有时,老天爷自己也感到有点儿腻烦了,索性纷纷扬扬地飘下一两个小时的湿雪。街道上渺无人迹;日头在缩短,只有六个小时的日照。

我的宅第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里,四周为一片呼啸着的西风包围着,放眼望去,细雨濛濛;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花园里树木都是湿漉漉的,呈一片褐色;不知通往何处的田间小径显得分外幽深。我这儿门可罗雀,连一个来往的亲友都没有,仿佛世界某个遥远的地方正在走向毁灭。这一切都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离群索居,清静安闲,无人打搅,没有动物干扰,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呆在书房中,呆在这壁炉前耳闻那寒风呼啸,坐在这窗户边倾听那打在玻璃窗上的劈劈啪啪的雨点声。

我是这样打发时光的:早上起得很晚,然后喝牛奶,照料炉子。接着便坐在拥有两千余册图书的书房里,轮流读着其中的两本书。一本是布拉瓦茨基1夫人的《神秘教育》,这是一部令人恐怖的著作。另一本是巴尔扎克的小说。我时常站起身,去抽屉里取香烟抽;一天用两顿餐。那本《神秘教育》对我来说是那么深厚,它似乎永远也读不完,它将伴随我进入坟墓。巴尔扎克那本则显得较为浅薄,它每天都在减少,尽管我在它身上花费的时间原本就不多。

每当我看书看得眼睛生疼时,便坐到靠背椅里,两眼对着满是用书籍装饰起来的墙壁,眼巴巴地望着那原本就不充足的日光从那上面渐渐消退,直至完全消失;有时或者干脆站到墙壁跟前,打量着那些书的书脊。它们都是我的朋友;它们呆在我身边,将相伴我终身;有时候,即便我对它们兴味索然,我也只好强迫自己同它们交往,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我打量着它们,打量着这些默默无言、忠贞不渝的朋友;每当这时,它们的故事也不由得在我脑海中浮现。有一部莱顿2印的希腊语精装书,它是某一位哲学家的著作。这本书我是看不懂的,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读希腊文了。这本书我是在威尼斯买的,因为它便宜,还因为那个旧书商确信我精通希腊文。就这样,我便十分尴尬地将它买下了。我将它在这个世界上带来带去,把它装在箱子里或者盒子中,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直到现在我安居下来后,为它找了个安定的场所。

白天就是这样过去的;而晚上则是伴随灯光度过的,读书,抽烟,直到将近十点钟。然后我便起身步入隔壁冷丝丝的房间里,上床就寝。我睡眠很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我打量正方形的窗户,白色的盥洗台以及朦胧夜色中床头上那依稀可辨的白色照片;我听见大风在将屋顶刮得隆隆作响,听见窗户在颤抖,听见树木在哗哗地呻吟,听见雨点啪啪地打在地上的声音,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自己脉搏在轻轻跳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了。我试图思考课本上的东西,然而我失败了。我不再想这方面的内容,思考起别的夜晚,思考起已度过的十天、二十天夜晚的情况,那些夜晚我也这样躺着,这灰白的窗户也这样闪发出微光。我微微跳动的脉搏在计算着苍白而又空洞的时光。那些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它们没有什么意义,很少像白天那样;可是它们毕竟还是流逝而去了,这是它们的命运。它们还会来,也还会消逝,直至它们重新获得某种感觉,或者直到它们走向终点,我的脉搏再也不能计算它们。然后棺柩、坟墓便接踵而来,那个日子也许是秋高气爽的九月里的一天,也许是在冬季,大雪纷飞的时刻,也许是在美丽的六月,丁香花盛开的季节里。

我的时间毕竟不是千篇一律的,至少有一半是各不相同的。不久我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想法: 我究竟常常需要思考些什么呢?那些书籍、风雨以及苍白的夜晚一再将我裹住,又一再离我而去。后来我又这样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上帝为什么离你而去?为什么青春从你身上消失了?难道你就这样死吗?

这是我的好时光。不久,使人压抑的雾霭没有了。那种耐性和麻木消失了。我在这个令人苦恼的荒僻的地方苏醒了,又有了新的感觉。我觉得寂寞如同正在结冰的湖水,在朝我围拢而来;我感受到了这种生活的耻辱和愚昧;我时时为渐渐逝去的青春而感到痛苦。真是苦呀,这何止是苦,简直就是痛苦,是羞愧,是烦恼,这毕竟也是生命,是思想,是意识。

上帝为什么离开了你?你的青春哪里去了?我不知道,这些问题我永远也想象不出。可是,这毕竟是疑问,这疑问始终存在着,它绝不会消亡。

我并不在乎这个答案,反而在寻求新的问题。例如:在这儿呆多久了?年轻时的最后一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

我在思索,凝固的记忆在慢慢融解,在活动;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打开了,那些原本躺在尸被下面保存着的清晰的图片突然放射出光来。

起先我以为,这些图片一定非常陈旧,起码有十年了。可是,这暗淡的具有时代感的东西显然都醒过来了,它们将那被遗忘的标准分解开来,并加以摇动和测量。我似乎觉得,所有这些东西都在一个个地离我越来越近。那业已泯灭的自身意识也打开了它那傲慢的眼睛,并对那难以相信的事物给予了确认。图片一张张地从眼前晃过,它们似乎在说:“不错,我过去曾是这样的。”每幅图片随之又都流露出冷峻的平静,变成一段段的生活,我生活中的片段。自我意识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它既可让人心旷神怡,又可令人毛骨悚然。人们有它可以生活,没它照样能够生活;如果他们不常有这种意识,那么往往是知足的。这种意识是美妙的,因为它在消磨时间;这种意识是糟糕的,因为它在否定进步。

苏醒的官能在工作;它们断定,我曾在某一个晚上完全拥有我的青春;同时断定,它是在一年以前的事了。那是一段微不足道的经历,非常不起眼,仿佛是一片阴影,现在我在其中已暗无天日地生活了许久。可是,这毕竟是一段经历,而在这儿,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都全然没有什么经历,这似乎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就好比有一个小小的天国在留意着我,这样,许多事情便变得既重要又迫切了。我偏偏又喜欢这样,我对此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拥有美好的时光。一排排的书、房间、炉子、雨水、卧室、寂寞,所有这一切都分解开来,融为一体。我每天活动一个小时,松弛一下四肢。

那是一年前的事,当时正值十一月底;天气同眼下这天气非常相似;不过心情十分愉快,觉得挺有意思的。雨下得很大,给人一种有旋律的美感;我并没有坐在书桌前侧耳倾听,而是身披大衣,脚穿轻便、富有弹性的胶鞋,来到户外四处溜达,一边欣赏着这个城市。我的步态,我的举动,我的呼吸就如同这雨点一般,并非是呆板的,而是好看的,自愿的和充满意义的。白天也并非如此无所希冀地度过的,它们在按部就班地消逝而去;而夜晚是非常短暂的,它使人神清气爽,两个白天之间也不作什么休息,任凭时钟嘀嗒嘀嗒地行走。如此这般地打发夜晚,满怀信心地消磨生命的三分之一时光,不去躺在那儿计算那毫无价值的时间,这样做是何等美妙啊!

那个城市是慕尼黑。我当初去那里,是为了处理一件事务,不过这事后来还是以书信方式解决的,因为我在那儿碰到了许多朋友,所见所闻全是些好事佳话,以致将那件需要处理的事务给忘了。我在一个美丽奇异、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坐了一个晚上,在那儿听一个个子矮小、肩膀宽阔名叫拉蒙德的法国人演奏贝多芬的一段曲子。大厅里灯火通明,女工们美丽的衣服光彩夺目,煞是好看;白色的大天使在宽敞的大厅里飞来飞去,不时有人宣布规则和什么令人高兴的消息;整个大厅里觥筹交错,无比欢乐,女士们还时而兴奋地将两只娇嫩的手捂着脸抽泣。

一天早上,我同朋友在经过一个通宵达旦的狂饮之后驾车外出,我们穿过天使公园,我们唱歌,在“奥迈斯特尔”喝咖啡。一个下午我被一些油画、雕塑,被树林草地和海滨所团团围住,我对这些众多奇妙的景致感到兴趣盎然;周围是一片清新纯洁的世界,就像是处在天堂里似的。傍晚我打量着那些陈列橱窗的光彩,这些橱窗对乡下人来说是极其美丽和危险的;我打量着那些陈列着的相片和书籍,打量着那一瓶瓶满是异国他乡的花卉,打量着那些包在锡纸里面昂贵的香烟以及那些品质优良的精美皮货。我走在潮湿的马路上,打量着那些电灯,它们一闪一闪的,十分耀眼;那古老的教堂塔楼穹形屋顶直插云霄,消失在朦胧的云雾中。

总之,时间过得又快又轻松,如同将一杯酒喝干一样,每一口酒都给我带来满足。夜晚时分,我收拾好我的箱子,打算明天一早就启程,这样做我并不觉得惋惜。我对这种途经村庄、森林和早已白雪皑皑的高山的火车旅行,总是乐此不疲,对回归故里早已心向往之。

这天晚上,我还应邀来到地处高级住宅区的施瓦本街上的一座崭新而又美丽的房子里,在那里同人们热烈地交谈,并享用了一顿丰盛的菜肴。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些女士,然而我在她们面前却显得过于忸怩,这就阻碍了我同女士们的交流,不过,我宁愿同男士们交往。我们一起用薄薄的高脚杯喝白葡萄酒,抽上等雪茄,将雪茄的烟灰弹入银质的内壁涂金的杯子里。我们谈论城市和乡村,谈论狩猎和戏剧,还谈论日益向我们走近的外来文化。我们大声而又亲切地交谈着,时而热烈诙谐,时而又严肃尖刻;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机智灵活的眼神。

直到很晚,夜间将过去,男士们的谈话转到我不太感兴趣的政治方面时,我才用眼睛打量起那些应邀前来的女士。她们正在同几位年轻的画家和雕塑家交谈着,这些年轻人虽然十分贫穷,可他们的衣着却都非常时髦,以致我觉得,我不能以同情的目光面对他们,而必须用尊敬和钦佩的目光望着他们。不过,我也得忍受他们投来的亲切的目光;他们这样做就像是对我这个来自乡下的客人表示友好,使我打消了羞怯感,也跑过去同他们热情友好地交谈起来。与此同时,我向那些年轻的女士投去好奇的目光。

这时候,我在她们中间发现了一个非常年轻,也许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她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孩童一样的头发,有一对蓝蓝的眼睛和一张消瘦的娃娃脸。她穿一件配有蓝镶边的浅色连衣裙,正坐在椅子上专心一意、兴致勃勃地听别人说话。我几乎不再看她,因为她的情人就在我面前;她那美丽的外表以及她那内在纯洁的美打动了我的心;四周充满了乐声,她置身于这一片旋律中。一种由衷的快乐和内心的骚动使我心脏跳动得稍稍厉害起来。我很想同她攀谈,可是我无所适从,找不到令人感兴趣的话题。她本人则很少说话,只是微微笑着,时而点头,时而作一简短的回答。她嗓音轻柔,十分迷人。用花边织成的袖口垂在她那瘦削的手腕处,十指纤纤的细手从袖管里露出来,显得小巧玲珑;她那只在轻轻松松晃动着的脚套着一只精致的高统棕色皮靴,其式样和尺码连同她那一双手,同她整个身材的比例简直是十分匹配,相得益彰。

“哦,你呀你!”我一边暗自思忖,一边打量着她,“你这个孩子,简直是只美丽的小鸟!你让我感到快活,因为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春天。”

在场的还有其他一些妇女,虽然她们容光焕发,浑身洋溢着一种成熟之美;她们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机灵,可她们却没有那种魅力,少了那种柔美的音色。她们谈笑风生;她们那各色各样的眼睛所发出的目光在相互碰撞着。她们待我也十分亲热,同我开玩笑,向我表示友好,可是我只是含糊其辞地予以回答,兴趣完全在那金黄色头发的女孩身上;她那美丽的形象已攫住了我的心,她那天真烂漫的举止再也不会从我心灵里消逝。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家突然都站起身来,四周开始喧闹起来,人们走来走去,互相道别。这时我也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同大家道别。到了外面,我们穿上大衣,翻起衣领。这时候,我听到其中一个画家对那个美人儿说:“我可以送送您吗?”她说:“可以,不过您得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我可以叫一辆车子。”

这时我连忙插上去,说道:“让我来送送您吧,我和您同路。”

她微笑道:“好啊,谢谢。”那位画家一边彬彬有礼地告辞,一边惊讶地打量着我,然后离去了。

于是,我便陪伴这位可爱的美人儿沿着夜晚宁静的街道一路走去。在一个拐角处,有一辆出租车正停在那儿,它在用它那疲惫的车灯打量着我们。美人儿说:“我最好是不是坐车回去?还有半个小时的路呢。”然而,我请求她别这样做。这时她突然问道:“您怎么知道我住在哪儿?”

“哦,这毫不重要。再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您住哪儿。”

“那么您怎么说,您和我同路?”

“是呀,我说了。因为反正我还需要作半小时的散步。”

我们俩仰望天空,只见天空十分清澈,缀满了星星。一阵清新凉爽的晚风从宽阔寂静的大街上掠过。

起初我很尴尬,全然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可是她却无拘无束地一路朝前走着,一边惬意地呼吸着夜晚的空气,有时候还冷不丁地惊叫一声,或者提出一个问题,让我给予认真的回答。我也渐渐地变得无拘无束,心情也舒畅起来;在有节奏的脚步声的伴随下,我们轻轻松松地闲聊着。至于当初谈了些什么,我今天一句也记不清了。

不过,她那音容笑貌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她的嗓音听上去很纯,像小鸟啼鸣那样清亮;她很温柔,她笑起来也显得既优雅又稳重。我们俩步调一致地走着,我走起路来从没有这样快活和轻松过。整个城市在沉睡着,我们静悄悄地从寺院、栅门、花园以及雕像面前一一走过,它们显得朦朦胧胧,隐约可见。

一个衣着褴褛的老翁朝我们迎面走来,他步履蹒跚,一摇一摆地走着。他想给我们让路,可是我们没让他这样做,而是赶紧为他挪开了地方;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朝我们注视着。“瞧吧,尽管瞧个够!”我说。这金发少女则欢快地笑着。

从高高的钟楼上传来一阵钟鸣声,钟声随着清新的冬风在城市上空飘荡,显得清脆而又欢快,然后它又混杂在空气里随呼啸着的寒风渐渐远去。一辆大车从广场上驶过,马蹄敲击石子路面发出嗒嗒嗒的声响,而轮子的滚动声一点儿也听不到,因为它们都是橡胶轮胎。

如此年轻亮丽的姑娘在我身边走着,她是那么活泼开朗,她的举止言行使我陶醉,我的心同她的心在一起跳动,我眼睛里看到的一切也是她所看到的。她并不认识我,我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可是我们俩都无忧无虑,都年轻;我们就像两颗在同一轨迹上运行的星星,如同一片蓝天中的白云,在呼吸着同一处的空气,都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语的快乐。我的心又回到了十九年华上,而且又成完美的了。

我觉得,我俩好像必定要这样漫无目的和不知疲倦地走下去似的;我发现,我俩已不知不觉肩并肩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下去看来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时间也仿佛停止了,尽管时钟在一再敲响。

可是,她终于出乎意料地突然站住了;她朝我微笑着,同我握了握手,随后消失在一个房门里了。

第二夜

我足足看了半天书,看得眼睛生痛;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用功。不过,我总得以某种方法来打发我的时间。此刻,夜幕又降临了。我匆匆浏览着我昨天写的东西,那业已逝去的岁月又在我脑海中过了一遍,虽然它们有点模糊,时间已经久远,然而它们还是隐约可见的。我发现时光和岁月、事务和愿望、想法和经历都完美地联系在了一起,它们富有意义,紧密相连;一个正常的生活是有其延续性和有节奏的,它具有乐趣和目标,可对我来说,迄今为止那种美妙的合乎情理的普通而又正常的生活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于是,在同那个陌生的姑娘在美丽的夜间散步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开那个城市,坐火车前往我的家乡去了。我几乎是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我为能待在这列舒适的快车上以及能目睹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而感到心旷神怡。阿尔卑斯山脉长时间地闪耀着光芒地展现在眼前。在肯普滕我才简单地吃了一根香肠,并同那个为我买来一盒雪茄的乘务员聊了一会儿。不久,天色昏暗下来,放眼望去,博登湖灰蒙蒙的,像一片薄雾笼罩中的茫茫大海;窗外开始飘落纷纷扬扬的雪花。

回到家里,我便待在那个房间里,也是这样坐着,在炉子里生起旺旺的火,随后便兴致勃勃地工作起来。那儿放着许多信件和邮包。我忙着处理些事务,直到一星期以后才有空到小镇上去转了转,在那儿买了一些东西,喝了一杯酒,并打了一场桌球。

然而,这期间我渐渐发现,我不久前在慕尼黑散步时那种勃勃生气和对生活的乐趣,现在却正在逐步消失,并逐渐为一些点点滴滴莫名其妙的愚蠢的烦心事而替代,以致我慢慢地陷进一种思绪不太敏捷、神志恍惚的状态中。起先我以为,这也许是身感不适而引起的,于是我便进城洗了个蒸汽浴,可结果无济于事,一点儿也不见好转。不久我便觉得,我这个毛病并没有侵蚀到骨头和血液中,因为从这时起我怀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这欲望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我在思念那在慕尼黑日子里的所有的时间;我似乎在那可爱的城市里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久而久之这重要的东西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显得具体,这便是那个十九岁的金发少女亭亭玉立的可爱的形象。我觉得,她那模样以及在她身边使人愉快的夜间散步,对我来说不仅仅成了无声的回忆,而且成了我自身的一部分,它开始使我感到痛苦和忧伤起来。

时光已悄悄步入春季。这件事似乎已变得日趋完整,也日益使我坐立不安起来;我似乎无法再控制自己。此刻,我心里明白,我非常想再同那个可爱的姑娘见一面,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比这件事更迫切的。然而,当什么事情都顺顺当当时,我也就可以不为此事而烦恼,反倒会为自己这平静的生活道一声“平安”,随后又将自己无惊无险的命运引入生活的急流中。迄今为止,我仍打算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局外人独自走自己的路,这似乎成了我现在比任何事都迫切需求的事。

于是,我认真考虑了所有重要的事情,最后我觉得我完全应该而且有条件娶一位我心目中的年轻的姑娘,如果这位姑娘存在的话。我才三十岁出头,身体健康,也很温柔;就我的财产来说,想娶一位太太还是绰绰有余的,如果她不十分挑剔,也毫无顾虑,能够信赖我的话。将近三月底的时候我终于又去了一次慕尼黑。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上我浮想联翩。我打算先做姑娘身边最熟悉的人,我觉得这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然后我也许就可以证明我的需求是强烈的,同时也是能够克制住的。我想,这次重逢也许会了却我的思念之情,然后使自己内心重新得到平衡。

然而,这完全是一个涉世不深的人的愚蠢的想法。此时此刻,我浮想联翩;我心里充满了欢乐。我知道,我在向慕尼黑和那金发姑娘靠近;我是以多么愉快的心情和睿知的头脑编织着这一旅行计划的呀。

我重又踏上了这块熟悉的土地,这是我几星期来梦寐以求的地方,此时我心底里不由得涌上一股惬意的感觉。我仍没有从思念和笼罩在我心头的不安中解脱出来,不过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舒畅了。我重又为我所看到的一切感到高兴:奇异的光彩,熟悉的街道,教堂尖顶,电车里说着方言的人们,高大的建筑物以及那一块块沉寂的石碑。我给了每一个电车售票员五芬尼小费;美丽的橱窗诱使我走进一家商店,买了一把漂亮的雨伞,然后我又来到一家雪茄烟店买了些上好的雪茄犒劳自己,似乎这样才真正同我的身份和财产相符。在这清新的春风的吹拂下,我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活力。

两天以后,我便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姑娘的情况打听到了;不过除了那些我意料中的一般情况外,也没什么更多的内容。她是一个孤儿,出身名门,但家境贫寒;她在一所工艺美术学校上学。她和我一个住在利奥波德大街的朋友是远亲,当初我就是在这个朋友家见到她的。

在那儿我又见到了她。那是一个小型的社交晚会,到场的几乎都是当初那些老面孔,有几个人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们同我亲切地握手。可是我显得很拘泥,很激动,直到后来她同其他一些朋友出现时,我才平静下来,露出快活的样子。她看见了我,向我打了个招呼,并且立刻认出了我,想起了冬天那个夜晚;她仍然很信任我。我同她勉强地交谈起来,两眼注视着她,好像我们根本就没有分离过似的,似乎还是那微风习习的冬日之夜,仍然是我们俩独自待在一起。然而,我们交谈的并不多;她只是问,自从上次分手后我身体好吗,是不是一直待在乡下。问完这些后,她沉默了片刻,一边笑眯眯地望着我。然后她朝她的朋友转过身去,这时我便从稍远处的地方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她。我觉得她似乎有点变了,可又不知道她究竟哪些地方同原来不一样。当她走开去,她那两种形象便在我脑子里打起架来。我拿它们做了比较,这才发现她现在的发型已做了改变,因此脸颊也显得丰满了。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与此同时,那种愉快和惊奇的感觉又从心底里冒了出来: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充满热忱的女孩,我有幸遇见了这个少女,并对她一见钟情。

在晚餐以及在这之后喝摩泽尔葡萄酒的当儿,我被卷进了男士们的高谈阔论中,大家天南地北地聊着,所谈论的话题不外乎我上次在场时就谈到的事,对我来说纯粹是在延续以前的话题。我不无高兴地发现,这些活跃和爱挑剔的市民,尽管他们说的是各式各样的轶闻趣事,可他们都是某一个社交圈子里的人,他们平时出入这个圈子,在这里消磨时间:这便是他们的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我还发现,在各式各样和千变万化的生活当中,这个社交圈子是缺少同情心和比较狭隘的。我在他们中间是比较愉快的,不过我觉得,由于我长期不在的缘故,从根本上来说也不必隐瞒什么,有什么想法可以畅所欲言;这些男女宾客看来也都是来自他们原来的地方,他们所谈论的仍然是原来那些话题的继续。这个想法当然是不正确的,因为在这一次聚会上,我的注意力和兴趣常常会背离他们的交谈。

我恨不得能转身朝隔壁房间跑去,那儿有几位太太和几个年轻人正在交谈。可是我没有跑开,因为我看见几个艺术家被那个美丽无比的小姐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们正在亲热而又恭敬地同她攀谈;只有一个名叫聪德尔的画家仍沉着冷静地同那些老夫人待在一起,一边以一种怜惜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些发烧友。他在同一个褐色眼睛的亮丽的妇人闲聊;看那神色,与其说是聊,不如说是倾听更为恰当;我曾听说过这一位妇人,她名声不很好,很能干,有许多风流韵事。

我只是在一边不太专心地观察着这一切。那姑娘占据了我整个心灵,尽管我没有参与这普普通通的交谈。我觉得她似乎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悦耳动听的音乐中。她举手投足间洋溢着一种魅力,这种魅力将我环抱着,使我觉得它就像一朵花儿所散发出来的馨香,是那样的浓郁,那样的甜蜜,又是那样的强烈。此情此景无疑使我感到神清气爽,然而光注视着她的外貌,这并不能使我感到满足;如果现在离开她的话,这会使我难过的,以后也一定会更让我感到痛苦的。看着她那娇小迷人的身影,我心中不由产生一种特有的幸福感;我似乎看到了我生命中鲜花盛开的春天,真想牢牢捉住它,用心呵护它,要不然它会一去不复返的。时常有一些亮丽的女子会让我感兴趣,使我亢奋,使我为之烦恼,尽管如此,可我也并不存有与之亲吻和共度良宵的欲望。确切地说,我希望能有幸碰上这种可爱的人儿,能同她意气相投,患难与共。

于是,我决定在她附近住下来,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向她提出一些问题。

第三夜

如果有必要的话,那么就接着往下叙述吧!

眼下我在慕尼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的住宅离那个天使花园不远,我每天早晨都要到这个花园里去散步。我还常到那里的画室去走一走,每当我看到一幅特别美的画时,就像遇到外面世界美妙绝伦的景色一般,它会在我心中牢牢地扎下根。

一天傍晚,我走进一家旧书店,想买一些读物。我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翻寻起来,结果找到了希罗多德3的一本装帧得十分精致漂亮的书,我把它买了下来。随后我便同接待我的店员聊了起来。这是一位引人注目、和蔼可亲的男子,他话不多,很有礼貌,有着一副朴素的,但又含蓄的外貌;从他整个举止来看,他是温和友好的,只要人们同他一接触便可察觉到,同时从他的外表和言行上也能看出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看样子他书读得不少,我很快便对他产生了好感;打这以后我又多次去那里,一方面是为了买几本书,另一方面是想同他聊上片刻。他在我心目中是一个从不谈及生活艰辛和黑暗的男子汉,它们似乎已被他遗忘或者已被他克服了,他好像生活得很美满很快活。

自从那天来到这个城市,和朋友们相聚,并重又静下心来后,我每天晚上就寝之前,都要在我租用的房间里裹上羊毛毯坐上一个小时,期间要么阅读希罗多德,要么就追想那个我至今刚才得知她叫“玛丽亚”的美丽的姑娘。

在下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我终于如愿以偿,同她交谈得比较投机了。我们互相十分信赖地闲聊着,从中我了解到了有关她生活中的一些情况。我还被允许陪伴她回家,我又一次同她在那寂静的街道上并肩穿行而过,这对我来说就像是在梦中似的。我对她说,我经常想起这条回家的路,真希望能在这里再走一次。她欢快地笑着,并且问了我一些情况。这时我终于鼓起勇气,两眼望着她,向她表白道:“我是为了您才上慕尼黑来的,玛丽亚小姐。”

这话一出口我立刻感到害怕起来:这兴许也太大胆了。接着便是一阵沉默。可是她对此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透出一丝惊奇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道:“星期四,我的一个同事有一个艺术庆典活动。您也愿意去参加吗?愿意去的话八点钟来接我。”

我们在她的住宅前站住。我向她道谢,然后便告辞了。

我居然被玛丽亚邀请去参加一个聚会,这对我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尽管我对这个聚会没有抱太多的期望,可是心中仍不失有一种奇特的甜蜜的感觉;就能得到她的邀请这一点而言,还是应向她表示一点感激之情的。我思考着,我该怎样感谢她呢;最后我决定,星期四那天我要给她带一束漂亮的花去。

一想到我还须等待三天,刚才那笼罩在我心头的喜悦之情又立刻烟消云散了。自从我对她说,我是为了她才上这儿来的之后,我落落大方以及镇定自若的举止也消失不见了,当时在向她表白时几乎就这样了。现在我总是在想,她既然已了解了我的情况,那么也许就会考虑该如何回答我了。这些日子我大多在城外度过的,我在宁平城堡和施莱斯休养所的花园里闲逛,或者在树林中伊萨河4河谷里游玩。

当星期四以及那个夜晚终于来到时,我穿上外套,来到一家商店买了一大束红玫瑰,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径直来到玛丽亚的住宅门前。她随即便下楼来了。我扶她上了车,并将那束花交给她;此时,尽管我自己也十分尴尬,但仍发现她显得有点儿激动和羞涩。我最终还是使她镇静下来了。她这时显得十分妩媚,见她如此这般怀着喜悦和激动的心情去参加聚会,我也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在我们乘坐敞篷车驶过这座城市时,我心中还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快慰;我觉得,尽管这只是短暂的一个小时,但对玛丽亚来说,这无疑说明了是一种她对我的友情和默许。这对我来说,只是在担任一种假日的名义之职。这天晚上,她一直处在我的呵护和陪伴下;不过,在这方面她一定不缺别的乐于相助的朋友的。

车子在一幢没有什么装饰的大公寓前停下了,我们还得穿过这幢公寓的过道和院子,然后在后排房屋中沿着望不到尽头的楼梯拾级而上,直到在最高一层走廊里迎面传来一股声浪,并看到一片灯光。我们在门厅里宽了衣,那儿搁着一张铁床和两只上面已堆满了衣服和帽子的箱子。我们走进那间工作室,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挤满了人;其中有三四个我同他们有一面之交,其他人连同房屋的主人我都是陌生的。

玛丽亚把我介绍给主人,并且说:“我的一个朋友。我可以带他来吗?”

这话使我感到有点儿吃惊,因为我原本以为,她已经把我要来的事告诉过别人的呢。不过那个画家却很有力地同我握了握手,并平静地说:“当然可以。”

这间工作室里,气氛相当活跃,大家都很爽直。客人们可以随便入座,即便挨着的人彼此不认识也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随意享用放在四处的冷食,还有葡萄酒或者啤酒;有些人刚到,或者刚在用餐,而另一些人却已点起烟卷儿,于是一股股烟雾便开始在高大的房间里袅袅升起,然后慢慢消失。

由于没人关注我们,所以我照料了玛丽亚,随后自己也弄了些菜肴。我们走到一张专门用来绘图的小矮桌边享用起来。绘图桌边还有一位显得十分高兴,有着一脸红胡子的男子,此人我俩都不认识,而他却友好主动地朝我们点了点头。一些晚来的客人,由于食物已经不多,他们便不时越过我们的头顶取火腿面包。当备用的食物都用完时,仍有许多人在说饿;有两个客人想出去买点东西,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提供了费用,另一个则接受了。

主人站在那儿,一边吃着黄油面包一边冷静地注视着这一欢快而又喧闹的场面,然后也端着一杯葡萄酒,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同客人们寒暄闲聊。我对这自由自在、吵吵闹闹的场面并没有什么反感,可是我内心不免也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因为玛丽亚在这儿看样子显得十分愉快和熟悉。不错,我知道这些青年艺术家是她的同事,而且大部分都是她所尊敬的人;她丝毫没理由再期望有什么别的东西。可是,对我来说,我内心却有一丝隐痛,几乎有点儿失望,因为我看到她居然乐于同这些粗人交往。不久我便一人待在那儿了,短暂的晚餐后不久,她便站起来和她的朋友打招呼去了,我就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她先将那两个人介绍给我,并想拉我去参加他们的谈话,可是我拒绝了。接着,她跑到东跑到西地同熟人交谈,在她那里,我这个人好像根本不存在。我退到一个角落里,将身体靠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热闹的社交场面。我并不期望玛丽亚整个晚上都待在我身旁;只要能看到她,能偶尔同她聊几句,然后陪伴她回家,我就心满意足了。有一种不快的感觉慢慢袭上我心头;我待在那里,别人越是快乐,我便越感到无所适从,感到陌生,即便同别人简单地聊上几句也是很少的。

在这些人中间,我还发现了那个叫聪德尔的肖像画家以及他那个长着两只褐色眼睛的漂亮的太太,这种眼睛在我眼里,历来就被认为是阴险和讨厌的。看来,在这个圈内她也是个知名人物,许多人都对她笑容可掬,甚至还有人为她的美貌所倾倒,啧啧称羡地注视着她。聪德尔同样也是一个美男子,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两只深邃乌黑的眼睛透出一丝自信和傲气;他那深思熟虑的样子就像一个爱挑剔的男人,使人注目。我全神贯注地打量着他。由于我生性好把这号人当成怪物,所以我是怀着一种诙谐,外加一点好奇的妒意注视着他。他试图嘲笑主人食物不足的宴请。

“你连椅子也没有备足,”他轻蔑地说道。可是主人丝毫没有争辩,他耸了耸肩膀,说道:“如果我是从事肖像画的话,那么我就一定会搞得井井有条了。”随后,聪德尔又挑起酒杯的毛病来:“用这玩意儿根本就不能喝葡萄酒。难道你没听说,喝葡萄酒得用精致的酒杯?”主人不以为然地回答说:“你对酒杯也许懂得一点,可是对葡萄酒却一窍不通了。我觉得,一杯好的葡萄酒远远要胜过一只好的酒杯。”

那个漂亮妇人微微含笑地听着;她的脸盘儿透出一种十分满意、十分快活的样子,这种神情差不多只有从寡妇那儿才看得到。不久我便发现,她的手正深深地插在桌下画家左手的袖口里,而画家的脚则在轻轻地、漫不经心地踢着她的脚。然而,看上去他待她与其说是含情脉脉,不如说是彬彬有礼更恰当。可是,她对他却有一种令人难堪的热情;她那目光很快便使我感到无法忍受了。

接着,聪德尔又从她身边摆脱出来,他站起身来。这时候,工作室里满是浓重的烟雾,就连一些太太和小姐也抽起了香烟;朗朗的笑声以及响亮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人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木箱上,有的坐在煤箱上,有的则坐在地板上。有人吹响了一支短笛;一个有点醉意的小青年在向一伙嬉笑的人朗诵一首严肃的诗。

我打量着聪德尔,只见他时而大方地走来走去,时而安详冷清地坐在那儿。这期间我也不时地朝玛丽亚那儿望去,她同另外两个姑娘坐在长沙发上,和一个年轻的先生在交谈,这个年轻人则端着一杯葡萄酒坐在一边。这个聚会持续的时间越长,她笑得越欢,对我来说也就越难过,越痛苦。我仿佛觉得,我同一个童话中的孩子来到了一个不干净的地方;而眼下我正在等待她向我发出示意,要求我离开。

这时候,画家聪德尔又走到一边,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打量着别人,随后又将目光转向长沙发,专注地望着那儿。这时玛丽亚正好抬起了眼睛,我看得正清,只见他片刻间愣住了。然后他微微一笑,而她两眼紧紧地盯着他,神情十分专注。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眨了眨眼睛,又询问似地抬了一下头,而她则微微点了点头。

这情景使我感到纳闷和不安。这其中的奥秘我一无所知。但愿这只是一种戏谑,是一种偶尔为之的事,一种不由自主的举动。可是我这样想并没有得到自我安慰,因为我分明知道,这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尽管他们俩整个晚上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互相之间异乎寻常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在这一瞬间,我的幸福感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我幼稚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这时我心中连那么一点纯洁真诚的痛苦也不曾保存下来,尽管我很想承受这种痛苦;我心中有的只是一种羞耻和失望,有的只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和一种厌恶。如果,我看到玛丽亚同她的喜形于色的未婚夫或者一位求爱者在一起,那么我一定会对那个男子感到忌妒的,但我内心仍还是快活的。可是眼前这位,只是一个诱奸者,一个好色之徒,就在半小时之前他还在用他的脚同那个蓝眼睛的女人勾勾搭搭地调情。

尽管如此,我仍打起精神。事情往往会产生误解,所以我必须给玛丽亚一个机会,让她反驳我这可恶的疑虑。

我朝她走过去,郁郁不乐地注视着她那张满面春风的可爱的脸。然后我问道:“时间很晚了,玛丽亚小姐,请允许我送您回去好吗?”

唉,这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她身不由己和做作的样子。她脸上原本纯洁的天使般的神色顿时消失了;她的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了。她笑了笑,大声说道:“哦,对不起,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回去。会有人来接我的。您想回去了吗?”

我说:“是的,我想走了。再见,玛丽亚小姐。”

我没向任何人道别,也没被任何人挽留。我慢慢地沿着一级级台阶走下去,越过庭院,穿过前屋。我来到外面,心里琢磨起来:现在我该干点什么才是。于是我又折回去,藏在庭院里一辆空车后面。我在那儿等了很长时间,等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后来聪德尔来了,只见他扔掉手中的烟头,扣上外套,然后穿过大门;可是他马上又折了回去,在门口边站住了。

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十分钟;好几次我想走出去喊他,或者唤一条狗来咬住他的喉咙。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我仍待在我隐蔽的地方静静地等候着。在这之后过了没多长时间,我便又听到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玛丽亚走了出来,她朝四周环顾了一下便朝大门口走来;她一声没吭地挽住了那个画家的胳膊。他们肩并肩地迅速离去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然后我便回去了。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平静,于是我又爬了起来,来到天使花园。我在那儿溜达了半夜,然后又回到我的房间里,这才一觉睡到天明。

这天夜里我已作了打算,准备天一亮就外出旅行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却睡得很晚,于是只好再呆上一天。我收拾好行李,付了账单,以书面形式向朋友作了道别,并且在城里用了餐,随后在咖啡馆里坐了坐。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我琢磨着,这个下午我该如何打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悲哀所在。多年来,我还从没有陷于这种难堪的有失身份的境地,好像我谋害了她似的,对时间感到惧怕和困惑。散步,出游,读书,看画展,听音乐,打桌球,这一切对我都不再有吸引力,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愚蠢的,毫无意义和无聊的。如果我来到大街上,便东瞅瞅西望望,怔怔地看那房子、树木、人流、马匹、狗、车,这一切对我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它们是那样乏味,简直让我深恶痛绝。朋友看见我既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只有那些同伴或者好奇的人呼唤我时才回过神来。

在我喝上一杯咖啡,以此来打发时间,履行一种义务时,心中便不由产生一个念头:我恨不得杀了自己。我为找到这个解决办法而感到快慰。可是我这种想法是动摇不定的,仿佛它久久地每时每刻都待在我身边似的。我心不在焉地点上一支香烟,把它扔在了一边,要了第二杯也许是第三杯咖啡。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一本杂志,最后我又接着溜达。这时我又想起来,我本来打算动身的。我决定明天一定这样做。这股思乡之情突然使我浑身暖和起来;刹那间,那种深恶痛绝的情绪消失了,代之以一种真正的明确的悲哀。我记得,家乡是非常美丽的,那儿从湖水中缓缓而出的山脉呈一片黛绿,风儿吹拂着杨树发出哗哗的声响,海鸥在空中勇敢而又变化无常地飞翔。我似乎觉得,我只有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回家乡的份儿了,这样,邪恶的魅力也随之破灭;我又可看见世界的光明之处,并能理解和热爱它了。

在缓步闲逛之中,我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在这旧城的巷子里,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直至我意外地发现我已经站在那个旧书商的店堂前。橱窗里挂着一幅陈列的铜版画,这是一幅十六世纪一位学者的肖像,它四周陈列着许多用兽皮、羊皮以及木片装订的旧书。这不由唤起我业已疲惫的头脑中一系列崭新的、稍纵即逝的想象,我在这些想象中竭力寻找安慰和满足。我没有头绪地想象着研究学问以及僧侣生活,想象着一个安静无奈的、处于台灯的灯光下以及书籍氛围中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温馨;此时此刻,我感到心旷神怡。在我为寻求这点慰藉还想多停留片刻时,两脚却不由自主地迈进了店堂,并且立刻便受到那书商热情友好的接待。他带我登上一道狭窄的螺旋楼梯,来到最上面一层,那儿有好多间堆满书籍的房间。我透过模糊不清的专门用来阅览的眼镜,可怜巴巴地打量着那些各个时期的智者贤人以及诗人作家。这期间,那个沉默寡言的旧书商则站在一边,谦逊地注视着我。

这时候,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何不向这位文静的人探寻一点慰藉呢。我望着他那张善良诚实的脸膛,说道:“请向我介绍一些适合我读的书。您一定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能使人得到安慰和给人带来健康的书。您看上去脸色很好,充满自信。”

“您病了吗?”他轻声问道。

“有一点儿,”我说。

他又问:“不要紧吧?”

“我也不知道。兴许是厌世吧。”

这时他那纯朴的脸上顷刻间变得严峻起来。他严肃而又恳切地说:“我知道有一个好方法适合您。”

当我用两只带有疑问的眼睛打量着他时,他便开始讲叙起来;他向我叙述了他从通神者那儿听来的有关通神者信徒的事。他说的这些情况有些是我闻所未闻的,可是我不能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叙述。我只是接受了一些有关羯摩5的具有慈爱、善意和真诚的语言和词句,接受那些转世再生的语句;当他中断叙述,或者几近尴尬地冷场时,我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最后我问他,是否能向我介绍一些我从中能学到点东西的书籍。他立刻给我拿来一本通神学书籍方面的目录。

“我该读哪些书呢?”我毫无把握地问。

“这方面基础理论的书籍是布拉瓦茨基夫人著的书,”他十分肯定地说。

“请把这本书拿给我!”

他又变得窘迫起来。“现在没有,以后我一定给您留着。不过……这著作有两大卷,得有耐心读。再说,价钱也很贵,要五十多马克。我想,可能的话,还是借给您吧?”

“没关系的,您就帮我订一套吧!”

我把我的地址抄给他,请他以代收货款的方式把书寄给我;随后我便向他道别离去了。

当初我就知道,这种“密宗”对我是无济于事的。我只是想同这位旧书商逗乐罢了。两个月后我怎么会不把这布拉瓦茨基夫人的著作抛之于脑后呢?

我还料想到,我其他那些愿望也是靠不住的。我预感到,即便在我的故乡,一切事情也将是空虚的和黯然无光的;我所到之处都将是如此。

这个预感并没有使我感到困惑,它只是使这个世界原本所具有的纯洁的芳香和魅力丧失殆尽。我不知道,它是否还会回来。

(1908)

1 布拉瓦茨基(1831-1891),俄国女通神学家,与他人共同创建通神学会;曾遍游亚洲、欧洲许多国家以及美国,研究神秘主义和招魂术,晚年定居伦敦,从事写作。

2 荷兰南荷兰省城市,以印刷业而闻名。

3 希罗多德(公元前484-425),希腊史学家。

4 多瑙河一支流。

5 羯摩:系佛教名词,称身、口、意三方面的活动为羯摩,认为羯摩发生后不会消除,将引起今世或来世的善恶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