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澄 译

连我的叔叔马特霍斯也要以他的特殊方式十分愉快地跟我重新见面。要是一个年轻人好几年来一直耽在异乡客地,一旦突然重归故里,长得又很气派,那么家乡那些谨小慎微的诸亲好友,便无不笑逐颜开和他欢天喜地地握起手来。

那只棕色的小箱子里藏放着我的东西,还是簇簇新的,锁儿挺结实,皮带很有光泽。其中有好几件干净的外套和内衣,一双新靴子,几本书和一些相片,还有两支漂亮的烟斗和一把小手枪等。此外,我带回了我的提琴箱和一个装零星物件的背囊,还有两顶帽子,一根拐杖,一柄伞,一件风衣和一双套鞋,这一切都是崭新而耐用的,其次,更有我省吃俭用下来的两百多马克,以及一封能使我今秋在国外觅取个好差使的介绍信,都缝好在我胸前的口袋里。从这一切来看,我经过长时期的远游,如今作为一个绅士,身上穿得如此光鲜,又带了这许多物件归来,而在当时离乡他去之际,我却被人看做一个腼腆的令人担心的孩子呢!

火车缓缓行驶,在拐了几个大弯后才一路驶下山坡,而在每个拐弯的地方,山下城内的那些房屋、街道以及河流和花园,都显得越来越接近和越清楚。我时而辨别出某家的房屋及其下面居住的某位熟人,时而在点数各家的窗户,还有鹳鸟的窝巢。火车出了山谷,我婴儿时代和孩提时代的回忆以及何止千百遍使我会心微笑的家乡回忆,渐渐地都给勾了起来,而我那妄自尊大的回乡感,我那足以使山下乡人钦佩得五体投地的快活感,却慢慢地消失殆尽,让位于一种感激的惊喜心情。这逐年消隐的乡愁,就在这一刻钟之间,强烈地袭上我的心头。月台旁每枝金雀花,每幅熟悉的花园樊篱,在我眼里显得十分珍贵,我在恳求它们的原谅,因为我把它们忘怀已久,并且没有它们做伴也生活了许久。

火车驶过我家的花园,从古老邸宅楼上的窗户里,有人站立着,他正拿着一块很大的手绢,在频频招呼;这位可能是我的父亲。而在阳台上,则站着我的母亲和婢女,手中执着块小手帕,从屋顶上的烟囱里,有一缕煮咖啡的淡蓝色炊烟,向清新的大气中冉冉升起,最后消失在城市的上空。这一切如今重新归属于我,它们一直翘首以待地在等待着我,并在高呼欢迎。

车站上,跟过去没有两样,蓄着胡子的年迈管理员,心急火燎地在来回疾步奔走,并把路人从铁轨上全部撵走,就在人群中,我发现了我的妹妹和最小的弟弟,一脸都是等待的样子,在东张西望地寻找我。我的弟弟为我装载行李,带来了一辆手推车,这种手推车,本是我们孩提时代的一种骄傲。在手推车上,我们装好了我的箱子和背囊,弗里茨推着就走,我和我的妹妹随后跟了上去。她连声责备,说我目前不该让人把头发修得这样短,相反,她却觉得,我的小胡子非常漂亮,而我的新箱子也很精致。我们扬声大笑,彼此相对而视,又一次次地拉着手,并对前面推车的弗里茨点头招呼,他却也不时掉头回顾我们。他跟我长得一样高大,肩膀又阔。当他向我们前面走去,我忽然想起,在他还是孩提时代,我不时与他发生口角,还狠狠地打过他,眼下我又见到了他那张脸儿,以及他那受侮辱和很悲伤的眼睛,一种痛苦的幡然悔悟的心理我不禁油然而生,而这种心理就是在当时,只要我怒气一消也会深深感到的。如今,弗里茨已长大成人,下巴上也长出了一层金黄色的密密茸毛。

我们一路走去,穿行在两旁栽着樱桃树和花楸树的林荫大道上,拾级登上山丘小径,又路过一家新开的铺子和许多没有改观的旧时民居。然后,才拐过桥角,那窗户敞开的父亲邸宅,跟昔时一模一样,已映入了我的眼帘,从窗户里我又听见我家的鹦鹉牙牙学语的声音,这时,过去的回忆,加上心底的欢乐,使我的心头咚咚地跳个不停。穿过阴凉而乌黑的大门入口处和石板铺设的宽敞的屋子过道,我来到了家里,捷步登上石阶,只见迎面走来了父亲。他吻了我一下,泛着一脸微笑,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静静地牵着我的手,一直来到楼上客厅的门前,我的母亲站在那儿,把我搂在她的怀内。

接着,婢女克里斯蒂娜很快走上前来,把手递给了我,起居室里,咖啡已准备就绪,我便向鹦鹉波里问好。它立即把我认了出来,它从笼顶的边缘上纵身跳到了我的指尖上,低下它美丽的绿色脑袋,让我好好抚摩。房里已裱糊一新,至于其他的物件,都照样放着,从祖父母的遗像,从玻璃柜,一直到描绘着百合花的古式站钟。杯子放在已铺好的桌上,而在我的杯子里,却还插着一小束木樨草,我便把它拿起来,往钮扣孔里一插。

我的母亲端坐在我的对面,她在仔细地端详着我,并随手给我递来一个牛奶小面包;她连连敦促着我,别为了讲话把吃给耽误了,自己却像连珠炮似的提出了一个个要我必须回答的问题。父亲则默不作声地倾听着,他一边抚摩着自己那把已经变成灰白的胡须,一边双目通过镜片和蔼可亲地审视着我。当我并不夸大其词,叙述着自己的经历、活动和成就之时,心头不由得想起,我应该对这两位深表由衷的感谢!

在初来乍到的第一天,我一心想看的无非是父亲这幢古老的邸宅,对于其他的一切可以安排在明天,甚至在往后的日子,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因此,咖啡喝完后,我们就到各个房间去瞧瞧,我们还去了厨房、过道和卧室等几乎所有的地方,跟从前一样,即使我发现有所革新,但在家人眼里,却还是原来的模样,他们甚至还在争吵,这是否早在我离家之前就已经如此摆设的了等等。

在傍山倚岩的又囿以长春藤樊篱的小花园里,午后的阳光照射着整洁的小径和粗糙石块垒成的围栏,照射着半满的水桶和万紫千红的花台,使得它们无比灿烂。我们走上阳台,坐在舒适的安乐椅上;那儿,从紫丁香宽大而透明的叶丛中照射下来的光线,好不柔和,温暖,又是绿意宜人,有两三只蜜蜂嗡嗡嘤嘤、醉醺醺似的飞来,似乎已迷失了它们的归途。为了我的重归故里,父亲表示感谢,并光着脑袋念起了主祷文。我们悄无声息地站着,双手叠在一起,虽然这不习惯的严肃场合使我有点压抑之感,但我却颇有兴趣聆听这古老而神圣的话语,同时还虔诚地说了声“阿门”。

过后,父亲回到他的书房里,弟弟妹妹都各自走了,房里变得寂静无声,我同母亲两人孤零零地坐在桌边。这一时间虽是我梦寐以求的,但却也有点害怕。因为,即使我的重归故里使大家高兴,也备受欢迎,然而,我最后几年的生活,毕竟不是非常纯洁和透明的。

这时,母亲那双美丽而温柔的眼睛在打量着我,正看着我的脸孔,也许腹内在暗自思忖,她该说些什么,又该盘问些什么。我拘谨得很,一味在玩弄着几个指头,准备让她查问,当然总的说来,母亲不会涉及那些不光彩的事情,不过,在个别地方,也难免不使我丢脸。

她安详地瞧着我的眼睛有好一阵子,然后拿起了我的手,放在她白净而纤小的掌心上。

“有时候你还做祈祷吗?”她轻声问道。

“最近再也没做过,”我必须这么说,她却有点儿忧虑,看了我一眼。

“你会再做的,”她接着说。

“也许会的,”我说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不过,你将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是不?”

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不过她没再苦苦地追问,而是不住抚摩着我的手,并以同样的情感对我频频点头,意思是说: 她是相信我的,也不用我作什么忏悔。接着,她又问了我的外套和衬衣,因为就在最近两年,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的,再也没把衣服送回家来浆洗和缝补过。

“明天我们一起把所有带回家来的物件整理一下,”等我做完了上面的汇报后,她便这么说。这样,她对我的查问到此宣告结束。

不久,妹妹把我让到了房里。来到“美丽的琴房”,妹妹坐到钢琴前面,拿出旧时的曲谱,对此我尽管好久没听过和唱过什么歌曲,然而我却始终未曾忘却。我们先吟唱了舒伯特和舒曼的歌曲,接踵而来的乃是国内外的民歌,我们一直唱到吃晚饭的时间。当我妹妹去铺设餐桌时,我却跟鹦鹉攀谈起来,尽管它的名儿唤做波里,却与小人一样。它什么话儿都会讲,还会模仿我们各人的嗓音和笑声,跟我们每个人都打交道,而其友谊之深浅,则建立于一个特殊而又精确的阶梯上的。跟我父亲的友谊,是最深切不过的,他要它干什么就干什么,其次是弟弟,然后是妈妈,是我,最后是妹妹,对她它还存有戒心呢!

波里是我家豢养的唯一动物,二十年来就像我家的一个孩子一样。它喜欢讲话,又爱好嘲笑和聆听音乐,却又不肯与人太接近。当它孤独无伴,却听见侧室里有人在谈笑风生时,就会尖起耳朵窃听,时而参与讲话,时而用它好意的嘲笑方式哈哈大笑。有时候,它完全没被人理会,单独停在爬杆上,四下沉寂无声,暖和的阳光照在房里,它便开始用低沉而愉快的声音来赞美生活,赞扬上帝,又用横笛般的音调鸣叫,听来好不严肃、温柔而真挚,犹如一个单独在玩耍的孩子那样,忘我地歌唱起来。

晚饭之后,我花了半个小时在花园里浇灌,当我浑身湿漉漉,脏兮兮地回屋时,便听见过道里传来了一个好像有点儿熟悉的姑娘在房里讲话的声音。我赶快用手绢把手擦干净,跨进房内,只见那儿坐着一位水灵灵的大姑娘,一身雪青的衣裳,一顶宽宽的草帽,等她站起身来,双眸凝视着我,又把纤手向我递来时,我便认出她是赫伦·库茨,是我妹妹的一个女友,昔时我曾爱过的姑娘。

“难道你还认得我?”我兴冲冲地问道。

“洛蒂早跟我说了,您已回家来,”她友好地说,然而,要是她干脆说声“认得”的话,那我有多么高兴。她已出落得非常迷人,身材又高挑,我不知道再讲些什么好,便移步来到窗前,观赏着鲜花,她这时却同母亲和洛蒂谈得好不起劲。

我的眼睛在眺望着街道,我的手指在玩弄着天竺葵的叶子,我的脑筋却不在思索这些东西。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夜晚,自己穿好了冰鞋,在参天的赤杨树林中奔跑,我胆怯地滑行着一个个弧形,从远处跟踪着一位姑娘的倩影,那位姑娘滑冰还不够正规,是由她的女友一路陪伴着。

目前,她那比昔时更饱满更低沉的声音,向我这边传来,不过我听上去似乎有点陌生;她已是一位少女,我认为我的地位和年龄永远不能与她同日而语,而我好像依旧十五岁似的!她要去了,我重又把手递给她,而且没有必要而又带有嘲笑意思地对她深深鞠躬,只是说道:“晚上好,库茨小姐。”

“她又回到家里来了吗?”我事后问道。

“要不她回到哪儿去呢?”洛蒂说。我也不高兴继续讲话了。

晚上十点正,家里的大门已上锁,双亲已上床。在晚安接吻时,父亲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轻轻地说:“我们又一次要你回家来,这是正确的。你也喜欢吗?”

大家先后上了床,连婢女也说罢了晚安,等到还有几扇门,经过几次开关之后,整幢邸宅,已是静寂无声了。

可是,我却事先拿好一小罐啤酒,放好冰块,眼下正搁在我房内的桌子上,因为在起居室里,我家向来不准抽烟,这时我却放心地把烟斗塞好,点上了火。我把两扇窗户向黑暗而静谧的院子敞开着,那儿有一道石梯,可以通向花园。我举头仰望着那儿,只见一株松树黑沉沉地站立在天边,上面还缀着闪烁的星星。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依旧难以入眠,毛茸茸的飞蛾,绕着灯火飞舞不停,我只顾把一口口烟雾慢吞吞地吐出敞开的窗户。我的故乡和孩提时代数不清的画面有条不紊、无声无息地在我脑海深处一一浮现,并构成默默无言的组画,好像海面上滚滚的浪头,闪烁着银光,时而升起,时而消失。

凌晨,我身穿最时髦的服装,为了使我的乡城以及许多旧时的诸亲好友看了感到喜欢,也为了给予一个显著的证明: 我生活得很舒服,并非作为一个穷光蛋,这次重又溜了回来。在我们窄窄的山谷上方,那夏日的天空蔚蓝如洗,明亮无比,山谷里的白色大道上,轻尘到处飞扬,邻近的邮局门前,停着从森林村落里驶来的几辆邮车,巷子里不少小孩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手中耍着羊毛球。

我首先要通过的便是那座石桥,它是小城中最古老的建筑物。我仔细端详着桥畔哥特式的小教堂,从前我打这儿经过千百次,这时我便倚靠在栏杆上,注视着在迅速流淌的绿盈盈的河水。逗人喜欢的昔日磨坊,山墙上还画着一只白色轮子,眼下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幢砖瓦砌成的高大楼房,其他则丝毫没有改变,跟从前一样,成群结队的鹅鸭在河中嬉水,然后回到岸上蹒跚而行。

走过了石桥,我遇到了第一个熟人,他是我的一个同窗,已成为一个制革工人。他系着一条发亮的橘黄色围裙,疑虑和惊讶兼而有之的目光,愣愣地审视着我,没有把我认出来。我兴冲冲地跟他点了点头,继续迈步走去,他在背后瞧着我,心头还在想些什么。

经过他工场的窗户,我向蓄着一把华美胡须的铜匠打了个招呼,接着又见到了个车工,他轮上的弦线在呼呼作响,他却给我递来了一撮鼻烟。过后,映入我眼底的,便是一片广场,那儿耸立着一个偌大的喷水泉,还有亲切的市府大厅。附近有家书商开设的店铺,虽然几年前由于我在那位老先生处订过海涅的作品,他对我印象极坏,但是我依旧跨进门去,买了一支铅笔和一张风景明信片。离这儿不远的去处,便是我的校舍,我一路走去,望着那些陈旧而湫陋的小屋,从门上又闻到了那股既熟悉又害怕的学校气息,等到一眼瞥见教堂和牧师住宅,我扭头就急急奔去。

我还逛了几条小巷,在理发师那儿修了一下头,时间已是十点光景,正是我打算探访马特霍斯叔叔的辰光了。我走过一座体面的院落,进入了他华丽的宅子,在阴凉的过道里,我掸去了裤子上的尘土,举手叩响了起居室的门。我在室里见到了婶婶和她的两个女儿,叔叔忙着办公去了。在这个家庭里,全部摆饰和物件,都体现着一种爱好整洁不赶时髦的精神,虽然从实用角度来说,颇有严格和精确的作风,但却也不乏轻松和安全的氛围。这儿,经常进行扫扫洗洗,缝缝补补,编编结结,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女儿们却依旧有富裕的时间,来玩弄她们出色的音乐。她们演奏钢琴,引吭高歌,尽管她们对当代的作曲家不够熟悉,然而碰到亨德尔、巴赫、海顿和莫扎特等,就能如数家珍了。

婶婶霍地站起身子,迎着我走来,女儿们把针线放到一边也来与我拉手。她们把我当作贵宾看待,领我进了客厅,这不免使我受宠若惊。好笑的是,勃尔塔婶婶一时踌躇起来,到底给我一杯酒好,还是为我准备糕点饼干。过后,她便让我在她对面的那个客座上坐下。女儿们则在门外干她们的活儿。

我好心的母亲昨天果然没有用她的查问给我带来任何干扰。可是,今日我却在此受到了小小的冲击。不过,我认为也不用通过我的叙述,把我那些并不严重的事实涂脂抹粉地掩饰过去。我的婶婶对一些著名的布道士是非常景仰的,于是她把我到过的大小城市中的教堂和布道士仔细地盘问了一遍。在我竭尽全力为她克服了这些小小的难题后,我们便共同惋惜十年前一位颇负声誉的主教的不幸仙逝,如果他还在人世,我也可能去斯图加特聆听他的布道了。

接着,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有关我的命运、经历和希望上,我们觉得我很幸运,也已走上了康庄大道。

“六年前谁会想到这一点呢,”她说。

“难道我当时就这样可悲么?”我这时无可奈何地问道。

“不一定的,不会的。然而,你父母当时真为你担心!”

我想说“我也担心”,但是,她说得也合乎情理,我也犯不着为当时的事争执了。

“这是真的,”我就这么说,并点了点头。

“你不是在外面什么事都干过么。”

“不错,是的,婶婶。这里没有人能使我后悔。就是我目前干的行当,我也不打算长此以往地干下去。”

“但是,别这样!这可是你真诚的想法?你从哪儿找得到这样一个好的位置?每月二百个马克,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脸上多光彩。”

“谁知道能做多久,婶婶。”

“谁能这么说!只要你认真从事,就是会永久持续下去的。”

“不错,这本来也是我的希望。不过,我现在还要上楼去看看吕迪娅姑母,过后再去办事处拜访叔叔。好吧,再见啦,勃尔塔婶婶。”

“好的,再见啦。这真叫我高兴。你要再来看我哟!”

“是的,要来的!”

来到起居室里,我跟两位姑娘道别,转身穿过房门,又向婶婶说了声再见。然后,我拾级登上宽阔而明亮的楼梯,如果说直到目前为止,在我的感受中,始终有种古色古香的气息,那么眼下来到的地方,这种古色古香的气息,我却认为更加浓烈。

那儿,在两间小小的房里,住着一位年近八旬的叔祖母,她使用不合时宜的口吻对我又体贴又殷勤地表示了欢迎。房里挂着一幅叔祖的水彩画肖像,罩着一层用玻璃珠穿成的帘子,旁边还悬着一只绘有花卉和风景的布袋。椭圆形的画框,散逸出阵阵檀香木和古时香料的柔和气息。

吕迪娅姑母身穿一件深紫色的衣服,剪裁得十分简朴,除去近视的目光和微微颤动的脑袋,她却长得格外清秀和年轻。她扯着我按在一张狭狭的双人沙发上,没讲一句有关祖辈时代的话儿,句句都是盘问我的生活状况和思想意识,而对我的回答,她不但注意倾听,而且还显得兴趣盎然。虽然她已到耄耋之年,房内的摆设也非常怪僻和古老,然而在两年之前,她还经常出门远游,并且对今日的世界,尽管她很不赞同,但却有个清晰而不怀恶意的想法,这种想法她认为很新鲜,并使她得到充实。在与她的交谈中,她却拥有一种温良端庄而又令人喜爱的才智。只要跟她做伴,谈话人从无间歇的时光,而且自始至终充盈着某些有趣而愉快的感受。

我要走了,她便连连吻着我,在让我走的同时,她还摆出一副从旁人那儿看不到的祝福样子。

马特霍斯叔叔是我在他的办事处见到的,他坐着在看报纸和表格。我没有坐下,想马上走的,可我这决定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噢,你又回到乡下来了?”他说。

“是的,是再回来一次,离家已经很久了。”

“听说,你过得很不错?”

“很好,谢谢。”

“已向我的妻子问过好了,是不?”

“刚才还在她那儿哩。”

“噢,这才听话了。那么,一切都好了。”

说罢,他重又埋首在他的书里,一面把手向我递来,因为他伸来的方向,正与我接近,我便跟他很快地拉了拉手,然后兴冲冲地抽身走了。

现在,礼节式的拜访已告结束,我随即便回家用餐去了。我很荣幸,得到了米饭和烤小牛肉的接待。饭后,我弟弟弗里茨扯着我来到旁边的侧室里,那里的壁上,正挂着我昔年采集蝴蝶标本的那些玻璃盒子。妹妹也想与我们共同谈心,把头在门边探了探,却被弗里茨神气地劈口回绝,说道:“我们有些秘密话儿要谈哩。”

接着,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当他瞧见我脸上布满了紧张的神色,就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板箱,板箱的盖子上有一块铁皮,上面还压着好多沉重的石块。

“猜,这里面是什么,”他狡黠地压低了声音说。

根据我俩旧时的业余爱好和活动,我猜测着,说:“壁虎吗?”

“不是。”

“蛇?”

“没有。”

“毛毛虫?”

“不,不是活的东西。”

“不是活的?那为什么把这箱子盖得这样严?”

“里面是比毛毛虫等更危险的东西。”

“危险的东西?噢——是火药?”

他没有回答,却连忙除去了箱盖,我一眼看到箱子里竟是一个重要军械库,有放各种颗粒的粉末袋,如木炭、火绒、导火管、硫磺块,还有一小盒一小盒的硝石和铁屑。

“眼下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知道,要是父亲知道在孩子的房里,有只箱子藏着许多危险品,他一定会睡不着觉的。但是,尽管弗里茨内心充满着这股狂放的热情和惊人的喜悦,我却必须谨慎小心地来阐明他这思想的利害关系,在对他的劝说时,也必须先稳定自己的情绪。因为,我本人昔时在这方面也该负有责任,何况我也好像一个放夜学归家的孩童,正喜欢玩爆竹这玩意。

“可跟我一起玩吗?”

“当然。一到晚上,我们进了花园,不论哪儿都可点放,是不?”

“我们当然能这么干。最近,我曾在郊外牧场上,用了半磅炸药搞了一枚炸弹。它那巨大的轰鸣声,犹如一场地震。不过,目前我可没有钱,我们还需要买好多其他材料呢。”

“我出一个塔勒。”

“好极啦,你!现在我们可以做火箭和大焰火了!”

“要小心呀!我还没出过什么乱子。”

这无非是我暗示一下那次倒霉的遭遇,就是在我十四岁那年玩弄烟火,险些儿丧失了我的视力,乃至我的生命。

这时,他先把他的库存和已着手搞的作品,一一给我看过,也向我透露了他的一些新的设想和发明,同时,为了激发我的好奇心,他又在我面前演习了一些暂时要我保密的其他作品。这样一来二去的,他的中午时光转眼已完了,他得干活去了。他走后,我正把箱子重新盖好,把它推到床底下,不料洛蒂已走了进来,她来约我与父亲一道散步去。

“你可喜欢弗里茨?”父亲问道。“他已长大成人了,是不?”

“哦,不错。”

“对他未免太严格了些,是不?他不久才脱掉孩子气。不错,如今我的孩子都已长大了。”

还算过得去,我暗自思忖,心头却有点惭愧的意思。但是,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庄稼田里,罂粟花开得一片火红,麦仙翁迎人欢笑,我们悠悠自得地一路行去,还洋溢着欢声笑语。熟悉的阡陌,林子边缘和大小果园,都像是在向我频频问好,又像在连连招呼我,过去的年代,不意重又浮现起来,看去多么温柔和光明,依稀昔年的一切,都是这样完美无缺的。

“现在我还必须对你讲个情况,”洛蒂开始说。“我打算邀请我的一位女友,来这儿逗留几个星期。”

“这样,那么是哪儿来的呢?”

“从乌尔姆来的。她比我大两岁。你认为怎么样?眼下我们有了你,你就是这儿的一个关键人物,如果来客使你感到难为情,你只管说。”

“究竟是怎样一位小姐?”

“她的女教师考试已经通过——”

“哦,是这样!”

“别‘哦,是这样’。她很文雅,完全不是一个女学究,肯定不是。她也不想做一个女教师。”

“为什么不?”

“那你只好问她本人去了。”

“那么她肯定要来的?”

“傻瓜!这要看你的喽!如果你认为,我们自己人相聚该有多好,那就请她往后再来。为此我得听取你的意见。”

“那我要数数纽扣再作决定了。”

“最好你还是当场表态。”

“那么,同意喽。”

“好。我今天就把信写好。”

“请代我向她问好。”

“你的问候,怕她会不高兴!”

“再说,她到底叫什么来着?”

“安娜·安贝格。”

“安贝格,多动听的姓氏。至于安娜,乃是圣者的名字,不过,有点落俗套,就是因为人们无法用它来作为爱称的原因。”

“难道你爱上了阿纳斯塔西娅了?”

“不错,你这名儿倒可以简称为塔西娅,或者斯塔塞尔了。”

这时,我们已登上了最后的一个小丘,这些小丘之间的一个个沟壑似乎间隔得很近,而且迤迤逦逦地向后方伸展开去。眼下,我们站在一块山岩上,眼光越过间距很短而坡度较大的层层梯田,我们就是打那儿爬上山来的,看到了幽谷深处躺着一个城市。然而,在我们的身后,相去有个把钟点的路程,在那高低起伏的土地上,乃是一片黑森林,中间却星散着一块块窄窄的草地,或者一小片庄稼土地,它们衬着蓝黑色的森林,显得更加明艳夺目。

“比这儿更美丽的地方是没有的了,”我思索了一下说。

我父亲听了微微一笑,双目注视着我。

“因为这是你的家乡,孩子。说到美丽,这也是事实。”

“你的老家可更美吗,爸爸?”

“不,然而,哪儿是一个孩子的出生地,就一切都变得美好又神圣了。你从来没思念过家乡,是吗?”

“哪里,不论去哪儿,都会思念家乡的。”

附近便是一片树林子,想我孩提时代,有时曾在那儿捕捉红胸鸲。走得再远些,还有一堆石头城堡的废墟,那是我们小时候堆搭而成的。可是,父亲这时已走累了,想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就绕道回去,从另一石径下山去了。

有关赫伦·库茨的消息,我巴不得多了解一些,但却难以启齿,因为怕别人看透我的心思。在那些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空闲时间,在那些怀着美好向往的更多百无聊赖的放假星期天,我这年轻的心灵,却被自己初露端倪的憧憬和谈情说爱的规划所触动,为了这些总得有个良好的开端。但是,我却偏偏无从着手,而对这端丽少女的倩影,我内心活动得越厉害,也就越感到胆怯,不敢公开去打听她本人及其情况。

在慢慢地踱步回家时,我们从田野边采集了一大束一大束成把的鲜花,这本是一种艺术,我已好久缺乏习练了。在我们的家里,从母亲开始都已培养成一种习惯,不仅在每间房里摆上了盆栽,还在桌上、五斗橱旁都放上了鲜花。因此,这几年来,不知其数的花瓶、玻璃瓶和水罐,统统集中在一起,我们兄弟姐妹,每逢散步回家手中无不捧着这类野花和蕨类植物,还有树枝等。

我仿佛觉得,好些年来我没再见到这些野花了。因为它们看去完全变了样,每当我们向那儿散步,往往以富有画意的欢乐情绪,把它们当作绿色王国中的绚丽多彩的乐园来欣赏,何苦跪倒或蹲下,去鉴别和搜索个别最美的鲜花呢!我发现了一些隐蔽的小植物,它们的花朵使我回想起我们在学校时代的远足情况,另外有一种,则是我母亲特别喜欢的,也是由她亲自为之取名儿的。类似这些花儿,品种可不少,它们中的每一种,都可勾起我的一个回忆,而且从每支或蓝或黄花萼里,依稀我快活的童年时代,以异乎寻常的可亲可爱,在瞧着我似的。

在我家所谓的大厅里,竖立着许多松木书柜,里面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套套没有得到很好保管的藏书,这乃是我家祖辈手里传下来的。作为一个小孩,我抖去了堆得厚厚的尘土,从这些发了黄的版本中,找到了《鲁滨孙漂流记》和《格列佛游记》。我马上读了起来,继而又发现了古老的有关航海和发现新大陆等历史书籍,最后却又获得了不胜枚举的精彩之极的文学名著,如《西格瓦尔特——一个修道院的故事》1、《新阿马迪斯》2、《维特的烦恼》以及《奥西安》3等,又找到了让·保尔、谢林、瓦特·司各特、波拉顿、巴尔扎克、维克托·雨果等著作,还有拉法特4相面术的袖珍版,无数精致的年鉴,袖珍本和人民年历,早期的附有库杜5维基的铜版画,较迟的有卢德维希·里希特6的漫画,还有瑞士木刻家迪斯坦利等。

到了晚上,只要不被家人拉去共同演奏,或者不跟弗里茨一起制造爆炸,我就从藏书里随意拿了一卷,回到自己的房里,衔着烟斗,对着发了黄的书籍吐出一口口烟雾,心想我的祖辈们对这些书籍真是爱不释手,他们看了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冥思苦想。其中有让·保尔的一卷《泰坦》,被我的弟弟撕得粉碎,拿去做了焰火。当我念完了一两卷后,想找第三卷时,他才把它拿了出来,这卷书早已被撕得面目全非了。

这些天的晚上,我们始终沉浸在欢乐而轻松的气氛中。我们引吭高歌,洛蒂弹奏钢琴,弗里茨抚弄提琴,妈妈则娓娓谈着我们孩提时代的趣闻轶事,波里在笼子里唠叨不休,不肯休息。父亲静悄悄地安坐在窗前,为小外甥粘贴图画册。

可是,一天晚上,赫伦·库茨又来闲聊了半个小时,我却丝毫没觉得这是个干扰。我自始至终诚惶诚恐地望着她,她长得如此美丽端好。当她来时,钢琴上的蜡烛点得正旺,她是在两重唱时参与进来的。然而,我却唱得很低,无非是想聆听她低沉音调中的每个声音。我站在她的背后,从烛光中看着她那棕色的秀发,它们正闪烁着金黄色的光泽;我看到她在歌唱时,肩膀在微微耸动,我心想,要是能在她的头发上稍稍抚摩一番,那有多好啊!

我不由产生一种毫无根据的想法,认为从早先开始,通过一系列的回忆,我与她从某种方式来说,早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因为我从受坚信礼那日起,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而她是一副无所谓的友好态度,那便成了我的一个小小的失望。因为我并没有想到,每个关系仅仅是从我单方面成立的,在她是一无所知。

后来她要走了,我便拿起帽子,一直陪她来到玻璃门口。

“晚上好,”她说。但是,我没有与她握手,只是说道:“我很想陪伴你回家。”

她听了粲然一笑。

“哦,这可没有必要,感谢你。我们这儿的确是不兴这一套的。”

“是这样吗?”我说,便让她从我身边走过。然而,我的妹妹却拿着她蓝飘带的草帽,从后嚷道:“我也一起走!”

我们三人先后步下了台阶,我殷勤地打开了沉重的大门,我们顶着暖和的暮霭跨出了屋子,悠悠自得地穿城而过,越过了石桥和市场,走上了陡峭的市郊,赫伦的双亲就居住在那儿。两位姑娘谈得十分投机,就像两只草林鸟那样,我则侧耳倾听,心头不觉高兴起来,心想我呆在旁边,三人成了一瓣苜蓿叶子。有时我放慢脚步,佯装望望天空,或者索性往后退一步,还可以欣赏她的背影,只见在她挺拔而白净的脖子上,顶着一个乌黑的脑袋,又见她均匀而轻快的步子,踩得好不有力。

来到她家的屋子前,她把手一一递给我们,然后径自往里走去,我看到她在关门之前,她的帽子还在昏暗的过道里闪闪发光。

“不错,”洛蒂说。“她真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是不?她是非常惹人喜欢。”

“是的。——你那位女友现在怎么啦?她不久就来吗?”

“昨天我写了一封信给她。”

“哦,原来这样。不错,我们从原路回家去吗?”

“啊,不,我们可以走花园小径嘛,是不?”

说罢,我们从花园樊篱之间的小径穿行而过。天色已晚,走路要谨慎小心,因为路中有许多年久失修的木头台阶和倒挂下来的腐朽了的扎篱笆木条。

刚走近我家的花园,我们就已望见起居室里灯火已通明了。

蓦然,从那儿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啪!啪!”我妹妹不禁吓了一大跳。然而,这一切却是我们的弗里茨所干的,他正躲藏在那儿,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注意喽,站停!”他从对面嚷了起来。接着,他用硫黄火柴点旺了导火线,然后三脚两步向我们捷步走来。

“又在搞什么焰火了?”洛蒂呵责道。

“它决没有砰啪的爆炸声的,”弗里茨保证道。“注意,这是我的新发明!”

我们便等待着,直到导火线烧完。过后,它开始沙沙作响,迸发出讨厌的小小火花,像受过潮的焰火那样。弗里茨却快活得满脸通红。

“现在可要来啦,马上,先是白色的火光,随后便是微弱声响和猩红的火焰,最后才幻变成蓝盈盈的美丽焰火!”

可是,变化的情景却不像他刚才所说的那样。而是经过一阵的颤动和闪光,这美丽景象突然发出一下巨响,然后像一朵爆炸的白色云雾,冉冉升到了半空里。

洛蒂禁不住哈哈大笑,弗里茨却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我正想安慰他几句,谁知那片厚厚的炸药云层悠悠地向花园漆黑的上空飘摇而去。

“蓝色的火花我毕竟看到了,”弗里茨开始说道,我对他表示同意。过后,他几乎带着呜咽之声,向我介绍了他那枚漂亮焰火的全部结构,并指出它的一切都是过得了关的。

“我们不妨再试一下吧,”我建议说。

“明天?”

“不,弗里茨。下个星期吧。”

我本来也正想说明天的。但是,我脑子里所想的,却全部是赫伦·库茨,而且想得几乎像发了疯似的,最好明天交个好运,也许她重又主动登门,或者她突然爱上了我。一句话,我目前为了此事已倾注了全部精力,它要比全世界所有的焰火技术都重要,都让人兴奋。

这时,我们穿过了花园,进入了家门,发现父母亲正坐在起居室里下棋。生活的一切,都显得既朴素又自然,没有任何改观。然而,有所改变的,只是我今天仿佛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因为,从今天来说,我旧时的那个家庭已不复存在,那旧时的房屋、花园和阳台,那熟悉的起居室、家具和墙上的画幅,那停在大笼子里的鹦鹉、可爱的古城和整个山谷,在我都变得如此陌生,而且再也不归我所有。母亲和父亲都已奄然物化,孩时的家乡,已化作了回忆和乡愁;已经没有道路可让我通向那里。

晚上,十一时光景,我坐着在阅读让·保尔的一本厚厚的作品,我那盏小小的油灯显得昏暗,它摇曳不停,发出低微的、怕人的咝咝声,灯光幻变成红色,还带有烟煤星子,我仔细看了一下,又旋了一下灯芯,这才发现里面的煤油已燃完了。对这本我正在拜读的优秀作品,我是深表遗憾,但是,这也无关紧要,反正我还可以在这房里搜索一番,来寻找煤油。

这样,我索性吹熄了还在冒烟的灯火,不快地上了床。屋外刮起了阵阵暖风,在松树和丁香灌木丛中柔和地吹拂。楼下,绿草遍地的院子里,有只蟋蟀在鸣叫。我睡不着觉,在惦记着赫伦。我感到很失望,从这位文雅而韶秀的姑娘那儿我能得到的,不论哪一次都是痛苦和欢乐兼而有之的景慕和向往。只要一想起她的容貌,她那低沉的嗓音,她的举止以及她晚上穿过大街和市场的坚定而有力的步伐节拍,我无不感到浑身发热,苦恼不已。

最后,我重又跳起身来,我觉得太暖和了,也焦虑不安,使我无法入睡。我走到窗前,眺望着窗外的一切景物。从淡淡的云雾之间,浮现出惨白的月色,院子里的蟋蟀依旧鸣个不休。我恨不得跑到屋外,跑上它一个小时。但是,我家的大门一到十时准是关门落锁了。如果有一回,过了时间它依旧敞开着,或有人出入,那么我们家里肯定是发生了不平常的影响到生活的危险事了。何况这开门钥匙我根本不知藏在哪儿。

这时,我又想起了往日的岁月,当年作为半大的孩子,在双亲主持的家庭生活中,我感到自己跟一个奴隶差不多,有时过了黄昏心情很不好,便不顾危险多大,毅然从房内溜出去,在晚间的小酒铺里喝上一杯啤酒。为此,我先进入花园,拨开插上销子的后门,再翻过篱墙,通过邻家的花园,踩着窄窄的小径来到大街上。

我穿上了裤子,天气暖和多穿也没必要,手中提着双鞋儿,赤脚潜步出了家门,在沉睡中的城市踽踽独行,又沿着小河拾级登上山谷,河流发出轻微的水声,却与小小月亮的颤栗倒影,在嬉戏玩耍。

在这深更半夜的旷野里,在这万籁俱寂的天际,在这静静流淌的河畔,从中经常充盈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情趣,使人的灵魂深处激动无比。这时,我们不觉同人类的始祖近在咫尺,我们感到人类与动物植物,是拥有某种血缘关系,也感到对太古时代的生活有种浑浑噩噩的回忆,想那时候的人们,不造房屋和城市,到处流浪,把森林、河流和山岳,乃至豺狼和苍鹰当作自己的同类,当作朋友相互眷爱,当作敌人被憎恨。还有,黑夜也能祛除人类群居生活中某种习惯上的感受;如果不再点灯,也不再听到人语声,那么有位尚未入睡的人,就会感到孤独,看到自己离群索居,证明自己只好依靠自己。这种最可怕的人类感受,是相对地单独存在,单独生存,也必单独辨别和承担一切痛苦,害怕,直至死亡,这将隐隐地影响到每个人的思想,对健康者和年轻人来说,不过是一片阴影,一种警觉,而对年老体弱者而言,则显然是一种恐惧。

有关这种想法,我也略有感受,至少对自己的烦恼,我是慎口不言,却让悄悄的观察来取而代之。我在痛苦地思索,心想那位美貌而值得追求的赫伦,决不可能像我这样,对我念念不忘;但是,我也知道,就是爱情没有圆满答复,心头不胜痛苦,我也不至于毁灭,因为我有种模糊的感觉,这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要比青年男子在假期的苦恼,其中有着更黑暗的深渊和更严肃的遭遇。

我那激动的血液,这时依旧温暖得很,由于习习凉风吹来,我不觉事与愿违地忘怀了姑娘那只在抚摩中的纤手和那头棕色的秀发,因此,在往后继续前进的路上,我既不觉疲乏,也不觉困倦。我捷步穿过割掉二茬的发白牧地,来到河畔,脱去了我的衣服,纵身跳进冰凉的河里,由于水流湍急,我不得不拼命挣扎和奋力游泳。我逆流而上,泅水游了一刻钟,苦闷和悲痛都被清冽的河水,从我身上冲洗干净,当我浑身冰冷,也感到有些疲劳时,马上把重新找到的衣服,穿上了湿漉漉的身子,然后一路走回家去,往床上一躺,这才觉得真正的轻松和安适了。

经过先头几天的紧张,我已逐渐适应了家乡宁静而平淡的生活,想我处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到处奔波,来回于各个城市之间,周旋在不同人事当中,白天干活,晚上做梦,终日攻读课文和支付饭钱,为了生活,忽儿觅取面包和牛奶,忽儿谋求读物和雪茄,一月一月地把日子打发过去!然而,来到这儿,就是十年,乃至二十年,也始终如一日,来到这儿,不论一天,抑或一周,都像止水般的平静,按着不徐不疾的节拍行进。就我这个变得陌生的人来说,早已过惯了那种不很稳定的五花八门的生活,如今照样适应了下来,还仿佛从来没有到过外地似的,对数年已忘怀的人和事,一下就逗起了我的兴趣,而且,对我曾生活过的异乡客地,心中倒毫无惦记的感觉。

依稀夏日的轻云,每个钟点,乃至每天,我都觉得,这样轻盈,又不留踪迹地飘浮而去,然而,每一天都是一幅五光十色的图画,每一天都有一个浮想联翩的感受,尽管喧扰纷繁和引人注目,不久却像梦幻似的留下了袅绕的余音。我浇灌花园,与洛蒂共同歌唱,与弗里茨一起制造焰火,为母亲描绘异国城市的风貌,同父亲议论世界各地的新鲜事物,我念了歌德,又念雅科布森,一本念了又念一本,念得非常顺当,日子就一天天过去,其间没有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情。

所谓举足轻重的事情,当时我认为无非是赫伦·库茨,以及我对她的一片羡慕之心。但是,这却与其他事件一样,使我忽儿激动,忽儿平静,只有我生活中的喜悦感情,却是一成不变的,这是一个游泳者的感情,他随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淌下,并不匆忙,又无目的,也不辛苦,更没忧虑。林子里有松鸦在嘁嘁喳喳地叫,欧洲越橘已经成熟,玫瑰和火红的蔊菜,已经绽开了花朵,这都有我的分儿,我发现这世界如此光辉灿烂,如果有朝一日,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老练而有理智,又该怎样才好,这我可不敢想像!

一天下午,一个偌大的木筏穿城而过地驶来,我纵身跳到上面,索性躺好在一叠木板上,顺流而下地漂浮好几个钟点,经过不少庄院和村落,也穿过了很多桥洞。在我的上面,气流不住颤栗,炙热的云层夹着隆隆的轻雷,人闷得发慌,我身下冰冷的河水拍打着木筏,还泛起泡沫,发出清新的笑声。我在想,那位库茨最好同行,我将她诱拐出来,我们手牵手坐着,从这儿一直漂到荷兰,彼此指点着大好江山的绮丽景物。

直到下面山谷里我才离开木筏,我纵身一跃,扑通一声掉到齐胸的河中,但是,在暖洋洋地一路走回家去时,散发着水汽的衣服已经在身上烘干了。等我浑身是土,精疲力竭地抵达城市,等我来到第一排房廊之前时,不期遇到了赫伦·库茨,她穿着红色的上衣。我脱下帽子,跟她点了点头,我不禁记起了那个幻想,她与我手牵手地顺流而下,并用你在称呼我,就在这个晚上,我好像重又陷入了绝望之中,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愚蠢的计划者和星象家。然而,在我睡觉之前,我还用漂亮的烟斗抽烟,在它的头上,还描绘着两只吃草的麋鹿,我又念了《维廉·麦斯特》7,一直到十一点过后。

第二天晚上八点半光景,我和我的弟弟弗里茨,一起爬上了高高的山岩。我们带了个沉重的包裹,两人轮流地背着,里面有一些巨型的爆竹,六个火箭和三个大大的炸弹,还有些零星物件。

天气不冷不热,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淡淡的轻云,它们从教堂的塔顶和重重的山岭上缓缓地飞驶而去,把第一颗模糊不清的星星不时遮去。从高高的山岩上,就是我们起先稍事憩息的地方,我鸟瞰着坐落在暮色霭霭的晚霞中的窄窄的河谷。我观察着城市和附近的村庄、桥梁和磨坊,还有被灌木树丛围住了的细细的河流,谁知对那位美丽姑娘的思念连同这晚间的情致,这时一股脑儿地爬入了我的心头,我巴不得单独闯入那个幻境,翘首等待着玉兔东升。但是,这毕竟是幻想,因为我的弟弟这时早把包裹打开,把两个爆竹扎在一起,又绑好在一根木棒上,随即从我身后的耳畔放响了,把我吓得一大跳。

我有点生气。然而,弗里茨却笑得那样疯狂,那样兴奋,不免使我很快被感染了,我马上参与其中。我们动作敏捷,先后点燃了三个特别剧烈的炸弹,只听到巨大的轰鸣声连连响彻山谷,同时激起了隆隆的回响。接踵而至的,是爆竹,焰火和一个旋转的大火轮,最后,我们慢调细理,把我们最出色的焰火一个接着一个地升上了漆黑一片的夜空中。

“这么一个完善而上好的焰火,简直像对上帝作礼拜,”我弟弟说,接着他又妙语连珠地说:“或者又像所唱的一首动听悦耳的歌曲,是不!它是多么庄严啊!”

我们最后那枚焰火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投到了木板瓦顶庄院里的那头恶犬身上,吓得它高声狂吠起来,就在我们走后它还叫了刻把钟。我们双手乌黑,却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家里,如同专门惹是生非的两个顽童。见到双亲,我们便夸夸其谈起来,讲到了美好的晚间活动,山谷里的景观以及缀满繁星的天空等等。

一天凌晨,我正站在窗前擦我的烟斗,洛蒂奔着走来,大声嚷道:“嗨,十一点钟我那位女友要来啦。”

“就是那个安娜·安贝格吗?”

“是的。我们一同去接她,好吗?”

“我同意的。”

我始终没想到,这位等待中的客人的光临竟会使我无比高兴。但是,这是约定了的。于是,就在十一点钟时,我跟着妹妹一起来到了火车站。我们来得尚早,便在站台上来回踱步。

“也许她乘的是二等车,”洛蒂说。

我不信任似的瞧着她。

“这是可能的。她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家庭,尽管她的穿着很俭朴——”

我有点担心起来。我不禁想像到一位夫人,她摆着一副爱挑剔的样子,随身还携带了一只引人注目的箱子,她才从二等车下来,就觉得我那充满愉快的家庭寒碜得很,而我本人又不够文雅。

“要是她坐二等车来,最好还是让她继续乘下去吧,我说。”

洛蒂听了很生气,她本想指责我的不是,然而,火车这时已渐渐驶近,随着嘎的一下它停住了,洛蒂快步迎上前去。我却慢吞吞地随着她走去,只见她的那位女友,从三等车里下来,撑着一把灰色绸布伞,一块花格子旅行毛毯,还有一只不起眼的手提箱。

“这位是我的哥哥,安娜。”

我说了声“你好!”因为,尽管是三等车,我却不知道她对此有什么想法。我提着她的箱子,虽然分量不重,但仍不高兴继续拿着,便向行李员打了个招呼,把箱子递了过去。然后,我走在两位姑娘的旁边,一路走进城去,心里却感到奇怪,她俩絮絮聒聒,到底有多少话儿好谈。但是,我对安贝格小姐颇为满意。固然,她并不像天仙玉女那样美丽,这使我有点儿失望,但是,一见到她那安详而充满自信的脸色和谈吐,仍感到她无比的可爱。

我至今还记得,母亲站在玻璃门前迎接这两位姑娘时的那种神态。她善于相面,谁要是被她第一眼用审视的目光端详,过后她满脸又泛着微笑表示欢迎的话,他就准备有一段好日子过了。我至今还记得,她注视着安贝格的双眸,然后向她连连颔首,把她搂在自己的怀内,而且一句话没说,就使她得到了信任,且有种宾至如归的况味。这时,我犹恐这位陌生人对我有所干扰的那种顾虑一时也烟消云散了,因为,这位来客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我奉献的双手和友谊,也没听到她讲过一句客套的空话,显然,从第一个钟点开始,她已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个成员了。

按照我年轻人的才智和生活知识,从第一天起,我就坚信不疑,这位可爱的姑娘拥有一个心地善良、天真无邪的开朗心境,尽管生活经历也许不多,但却也是一位难能可贵的朋友。我固然看到,世上有这么种较为高贵较有价值的开朗心境,这却需要在困难和苦痛中锻炼而得到的,有些人还没有呢,然而,对我来说却没有这分经验。我们这位客人,有这善于体谅他人的快活情趣,乃是少有的品质,而我这观察力暂时必须隐瞒起来。

像这样一位姑娘,我志同道合地与她交际,在人生和文学上又有共同的语言,那在我当时的生活圈子里是屈指可数的。直到现在,我妹妹的同窗好友,我不是作为恋爱的对象,就是当做一般的朋友。如今,与这位少女毫无拘束地来往,而且如同与我的挚友那样能够做到无话不谈,我感到既新鲜又可爱。因为,尽管我们是平等相待,但我从她的声音、谈吐和思想中,发现了使我有所感动的那种女性的温柔和亲切。

顺便说一句,我察觉安娜很文静、灵巧,参与我们的生活,接受我们的日常习惯,她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使我不胜内疚。因为,我所有的朋友,作为假期中的客人呆在这儿,多少会产生些麻烦之事,至少有种陌生感;不错,我本人重归故里后的头几天,也有粗声大气,要求过高等现象。

有时,我觉得奇怪得很,安娜似乎很少需要别人照顾;在交谈中,我态度甚至有点粗暴,对她看来也没有损害。相反,我倒想起了赫伦·库茨!对于她,我就是殷勤有加的谈话中,也只敢用谨慎而恭敬的话语!

再说,这些日子来,赫伦有好几次来拜访我们,好像对我妹妹的这位女友,也颇有好感似的。有一回,我们全都被马特霍斯叔叔邀请到公园里去。那儿,有咖啡和蛋糕,还有醋栗酒供应;休息的时候,我们做些没有危险性的孩子游戏,或者在花园的小道上愉快地散步,因为大家都穿着得十分整洁,行动也就显得循规蹈矩。

看到赫伦和安娜坐在一起,就跟她俩叙谈,我感到别有一番滋味!同这位绝顶美貌的赫伦·库茨谈话,内容只是浮光掠影的事件,然而,哪怕与安娜谈及最感兴趣的东西,我也没一点儿激动和紧张的心情,就是我的声音显得有点儿文雅。这时,我感激她,因为和她闲聊我等于是在彻底休息,且还有种安全感,可以不时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斜眼瞟着那位更漂亮的少女,她的美貌果真使我倾倒,但却从未让我过瘾地看个畅快。

我弟弟这时却闷得发慌,苦恼得很。他吃饱了蛋糕,便建议搞些粗野的游戏,其中有些是严加禁止的,有些却早已宣告废止了。他把我拖到一边,苦苦抱怨这个枯燥乏味的下午。我耸了耸肩膀。他告诉我,说他的口袋里已藏了个爆竹,准备在姑娘依依告别时点放。这使我感到吃惊。通过我恳切的要求,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接着,他来到了大花园边缘的地方,躺好在醋栗灌木树丛的阴影里。然而,我却把他给出卖了,过后,我与他人一起对他孩子气的那种烦恼,不免付之一笑,尽管我对他深感抱歉,可是,我却是十分了解他的。

对待两位表妹,我是容易敷衍过去的。她们从不娇生惯养,连得那些早已过时的笑话,也听得津津有味。叔叔喝完咖啡就回去了。勃尔塔婶婶多半与洛蒂呆在一起,等我把糖水浆果的制作方法跟她全过程地讲了一下,她已对我满意非凡。这样,我便留在两位小姐的身旁了,她们的谈心,不断有间歇的时间,我不由得想起,跟一个我情有独钟的姑娘聊天,与一个普通人相比,为什么就是有这么大的困难!我满心想讨好赫伦,只是拿不出一个好办法来。最后,我从许多玫瑰花中摘下了两枝,一枝给赫伦,另一枝给了安娜·安贝格。

这是我假期中的最后一个好天气。第二天我听到城内一个泛泛之交的熟人谈及,库茨最近是某人家的常客,不久就要与他们缔结婚约。他提及此事,是在讲其他新闻时夹带出来的,我却要提防,别让人家看出我的心事。然而,即使是一个谣传,反正我对赫伦很少抱有任何奢望,只是坚信,我已失去了她。我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家里,很快就进入了我的卧室。

根据具体情况,我这放荡不羁的青年,哪怕有悲痛的情绪,也持续不了多久的。可是,一连有好多日子,我总是闷闷不乐,孤寂地在林间小道乱跑一气,或者怀着下意识的悲哀,在家里躺着辗转反侧,晚上又是幻想联翩,或索性站在闭着的窗前,拉上一回提琴。

“不舒服,我的孩子?”爸爸问我道,又把手儿搁在我的肩头。

“我睡不好觉,”我坦率地回答说。其他的话儿我一时也说不上来。然而,他却讲了些为我往后老是想起的话儿。

“一个不眠之夜,”他接着说,“始终是件麻烦的事儿。不过,要是思索些好人好事,倒还承受得了。如果躺在那儿,无法入眠,就容易发恼,且尽想到些不愉快的事儿。但是,你可以用自己坚强的意志,积极往好处里去想。”“能办得到吗?”我问道。因为就在最近几年,对自由意志的存在,我已开始怀疑。

“那当然,你可以做到!”父亲强调着说。

经过不少沉默寡言和冥思苦想的日子,我才把自己和自己的苦闷重新忘记,然后与他人一起生活。我也感到快活起来,这至今还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现在我们聚首在起居室里,进用午后的咖啡,只有弗里茨不在场。其他人都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我却闭口不语,不参加他们的聊天,尽管我暗中很渴望跟他人攀谈和交往。正如年轻人那样,我用沉默和顽固织成的保护墙,把我的痛苦重重包围起来,他人按照我家的良好习惯,索性让我独自向隅,并对我这显而易见的情绪十分尊重;而我呢,没有作出决定,来拆除我这堵围墙,且恰恰还有我的实际需要,我必须继续充当这个角色,虽然我自己感到无聊透顶,同时对我这维持不了多久的郁郁寡欢,心头也感到内疚。

蓦然,军乐队的铜号声打破了我们咖啡桌上那种宁静的气氛,一支光彩照人的吹铜号者的行列露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吹奏着令人振奋的乐曲,促使我马上从坐位上站起身来。

“事情可紧急啦!”我的妹妹惊慌失色地大声嚷嚷起来。

“这也许是个奇怪的火警信号吧!”

“要安排宿营啦!”

话音刚落,我们蜂拥到窗前,只见大街上,恰巧在我家房屋的前面,有一群人给孩子们包围得水泄不通,中央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号手,端坐在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上,他的号角和制服映着太阳,发出眩目的光芒。这位奇怪的人物在吹奏铜号的同时,翘首仰望着窗户,一眼看去他有一张古铜色的脸儿,一把匈牙利的大胡子。他狂吹不止,随着这号声,繁弦急管不绝于耳,直到左邻右舍的窗户上都出现了好奇心的人儿。这时,他便放下了乐器,捋了捋胡须,左手往腰肢一插,右手勒住了焦急不安的马匹,开始讲话了。通过巡回演出,今日这个誉满全球的马戏班,将在这个小城里驻留一整天,为应市民的迫切要求,今天晚上他要在这块草地上演出,节目有:“训练有素马队的盛装表演,有较高的平衡木技巧和大型哑剧”等等。大人门票二十芬尼,小孩减半。我们刚把这些情景听到耳里看在眼里,骑士却重新吹起他锃亮的铜号转身走了,一群孩子和一阵浓重的白色尘雾也随着他的身影而去。

朗朗的笑声,再加艺术骑士在我们中间的宣告所激起的快乐情绪,对我很有帮助,我就利用这一刻时间驱逐了我内心昏闷的沉默,在快乐的人群中又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儿了。我立刻邀请两位小姐去观看晚上的演出。经过一番争执,爸爸总算也允许了,我们三人马上大步流星地赶到草地去,光顾一下热闹的露天演出场地。我们只见两个男子正忙得不可开交,先把圆圆的场地圈好,又用绳索团团揽了起来,然后搭起一个高高的架子,就在场地附近一辆绿色卧车沉重的木梯上,坐着一个胖得吓人的老妇,正在缝制什么。一条漂亮的狗儿躺在她的脚边。我们正在注意观看,骑士却从城里归来,随即在车后拴好了白马,转身脱下华丽的红衣服,只穿了件衬衣来帮他的伙伴干活。

“这些可怜的家伙!”安娜·安贝格说道。我却驳斥了她这种同情心,我非但不认为演员可怜,反而对他们这种自由的集体流浪生活给予高度的赞扬。我说,自己巴不能随着他们攀到高悬的绳索上去,等到演出结束,我好托着盆儿来回讨钱。

“这我倒很愿意欣赏一下,”她快活得笑了起来。

话音刚落,我马上脱下帽子替代那盆儿,模仿着一个要钱人的姿势,扮作小丑卑躬屈节地乞讨小钱。她便把手伸进了口袋,犹豫不决地掏了一会,然后把一芬尼钱币丢进了我的帽里,我感谢不迭,把钱放进了我背心的口袋。

快乐的情绪,即使遭到一会儿的抑制,这时却从我身上全面爆发出来。从这天开始,我像小孩似的乐不可支,从而对自己在游玩时的可变性格,有了充分的认识。

晚上,我们带了弗里茨去观看演出,还没走到场地大家已是万分激动,喜不自胜。在草地上,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小孩睁大了等待着的双眼,默不作声而又欢天喜地地站着,淘气的顽童对任何人都要作弄一番,彼此还在你推我搡,最后跌倒在他人的脚下,看热闹的人们都袖手站在栗树下,治安人员全都戴上钢盔。场子里的坐位已一排排地安置好,在圈子当中竖立着一只四分枝的枝形灯架,每枝上都悬了油壶。这时已上了灯,人们越挤越近,坐位上的观众逐渐多了起来,在广场和万头攒动的上空,煤油火炬,带有煤油星子的发红的火光正在摇曳不停。

我们在板条上找到了自己的坐位。一架手风琴奏起了乐曲,班主牵了匹小黑马随即出现在场上。小丑跟着他登场,开始在与班主搭话的同时,不时受到班主的耳光,这引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首先,那小丑提出了某些放肆的问题,班主就一记耳光给他作了回答,同时说道:“你把我当作一只骆驼?”

接着,那小丑说:“不,剧团老板先生。我知道得很清楚,一只骆驼与您之间的区别。”

“是这样,小丑?那有什么区别?”

“剧团老板先生,一只骆驼能一连干一个星期活,不喝一点水。然而,你能一连喝一个星期水,却不干一点活儿。”

又打耳光,又赢得了掌声。这样周而复始地进行着,我对这幼稚的笑话,对这头脑简单的观众,感到奇怪得可笑,于是,我本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接着,小马表演跳跃,又停在一条长凳上,数到十二,就显出了装死的样子。然后,上场的是一条狗,它跳着穿越圈子,又用两条腿站立着跳舞,并做了些军操动作。其间不时有小丑的穿插表演。跟着又来了一只山羊,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它在一只凳子上作了平衡的表演。

最后,小丑被观众问道,他是否除了到处站站和说说笑话外,旁的什么也不会。他听了连忙脱去自己的小丑服饰,身上仅剩下一件紧身衣,一下子爬到了高高的绳索上,他是一位漂亮的家伙,动作又做得优美。就是没有这些动作,他也有个英俊的外貌,在火光的映照下,从高出重霄的暗蓝色的天际,可看到他光彩夺目的红红的身影在摆荡不止。

因为表演的时间已经过了头,哑剧无法登场了。我们呆在外边,对平日而言辰光早已超过了,便急匆匆地赶回家去了。

在演出之间,我们一直有说有笑。我坐在安娜·安贝格的身旁,要不是彼此亲密无间地无话不谈,我目前在回家的路上,对她那种温存的亲切感会有一点儿惦念!

因为,我上床后还久久未能入眠,便有充裕的时间对马戏场上的一情一景,尽可细细思量。此时此刻,我领悟到自己的不忠实表现,心头很不舒服,也颇为惭愧。我怎么可以把美丽的赫伦很快就抛弃掉呢?但是,在这天晚上以及第二天白日,我却通过自己的一些强词夺理,反把这一切都想得心安理得,而且针对所有的表面矛盾,也差强人意地得到了解决。

还在这当天晚上,我点旺了灯,从我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了那枚芬尼,这就是安娜在开玩笑时扔给我的钱币;我端详了许久。上面刻着一八七七年,它与我同龄。我便用张白纸把它裹好,用A.A.8的大写字母写上,还填好今天的日期,然后把它当作一枚幸运钱币藏在最里面我放钱包的抽屉里。

我假期的一半——假期的前一半往往比后一半要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经过一星期迅猛的雷雨交加日子,夏天已慢慢降临大地,它似乎变得更老练和忧虑。可是,我仿佛在这个世界没什么了不起似的,却擎着随风飞舞的信号旗,顺着无形中在不断减少的日子迎向爱情奔去,一面用金黄色的希望去充实每个日子,一面却又狂妄地眼看每个日子的到来,发光,乃至逝去,我既不想把它们留住,也不会对它们的失之交臂而有所惋惜!

除去年轻人不可捉摸的草率从事,对我这狂妄的态度,我亲爱的母亲也应负有部分责任。因为,她对此未曾发表过任何意见,只是让我察觉到,我与安娜的友谊她丝毫没有反感。跟这位聪明伶俐和很有教养的姑娘交际来往,事实上我确实做得很对;我觉得,同她产生一种深切和接近的关系,我母亲是非常高兴的。因此,不用顾虑重重,不用暗度陈仓,说真的,我和安娜在一起就跟亲爱的妹妹做伴毫无两样。

但是,尽管如此,要达到我愿望中的目的距离还是很大的,过了一些时间,这种无法更改的朋友式的交往有时使我十分尴尬,因为我执意要冲出这囿以樊篱的友谊花园,进入海阔天空的恋爱的自由王国,却还不了解,该怎样在不知不觉中把我这位毫无恶意的女友,引向这条大道上去。可是,正因为我的假期到了最后时刻,处于满意和不满意之间,却产生了一个完全自由,举棋未定的状况,这个状况犹如一个巨大的幸福,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中。

在这些美好的夏天日子里,我们就这样生活在我们的幸福家庭中。与母亲的关系,我眼下重又做到与旧日孩提时代没有两样,因此,毫无隐瞒,我对她谈了我的生活,忏悔了过去的错误,也讨论了今后的计划等。我还记得,有一天上午在亭子里我俩细谈衷曲。我说起,我已没有宗教信仰,最后又谈了我的看法,认为如果要我重新有信仰,可能没人能成功地把我说得心悦诚服。

我母亲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双目注视着我,经过一番思索便说道:“也许始终没人能说得你心悦诚服。不过,你自己会慢慢知道,在生活中没有信仰是不行的。因为,光有理解,是毫无用处的。日常情况是: 我们相信对某人相当熟悉,而他所干出来的事却充分说明,我们对他实在还缺乏熟悉和一定的理解。但是,我们总要有信赖,也要有保证。因此,求助于救世主,这比求助于教授,或者俾斯麦,或者其他什么人,来得更有信赖和保证。”

“为什么呢?”我问道,“从救世主那儿,我们也不见得能知道这许多确切的事物。”

“哦,我们理解得够多的。再说,在过去的时代中,总会出现那么一个人,他很有自信心,也毫无畏惧地去死。我们说的就是苏格拉底,还有其他什么人;说很多,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罕见的,如果他们心安理得地死去,这并非出于他们的聪明智慧,而是因为他们的纯洁心灵。好极啦,我们说这些人是完全正确的,也都对得起自己。在我们当中究竟有谁能像他们那样?不过,针对这些少数人而言,你看到另一方面,那千千万万可怜而平庸的人,因为他们相信救世主,也照样心甘情愿地死去。你的祖父在谢世之前,先后十四个月备受痛苦的折磨,却没有半句怨言,结果高高兴兴地忍受了痛苦和死亡,因为他从救世主那儿得到了慰藉。”

最后,她又说:“我知道得很清楚,这无法把你说得心悦诚服的。理智是替代不了信仰的,爱情更不如。但是,你总得要了解,理智无法囊括一切,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层的话,那你在困难中就要抓住能够给你支持的东西。也许到了那时候,你才会重新记起我今天所讲的话了。”

我在花园里帮助父亲干活,我每逢散步,就为他在林中挖掘些山泥,让他好做盆栽之用。与弗里茨合作,我发明了一种新型的爆竹,不料在摔放时却把我的手指给灼伤了。跟洛蒂和安娜·安贝格呆在一起,在林子里消磨了近整天的工夫,我帮她们采撷浆果和寻找鲜花,又为她们朗读书本和发现新的散步途径。

晴好的夏季,一天又一天地流逝而去,与安娜交往,我已习以为常。想到假期行将结束,我那一碧如洗的假期天空,顿时布满了愁云惨雾。

正如一切优美的情调和一切甜蜜的情趣只是昙花一现,而眼下已抵达终点那样,夏天的日子也如此匆匆离去,这个夏季在我的回忆里好像对我整个青春已经画上了个句号似的。家人都在议论我不久就要动身的情况。母亲又一次检查了我的衬衣和外套,并亲手为我补补缝缝的,就在那个摒挡就绪的日子,她给了我两双她自己缝制的质量精好的灰色羊毛袜,这两双袜子我们谁也没料到,竟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了。

令人担心已久的,又是叫人惊喜参半的最后一天终于来临了,这是一个明净而蔚蓝的夏末天气,空中飘着几朵薄薄的白云,花园里不断吹拂着柔和的东南风,跟好多怒放的玫瑰在嬉戏玩耍,又载着芳烈的浓香,一直吹到了中午时分,它这才显得困乏不堪,渐渐进入了梦乡。我已决定,这整整的一天我还得充分利用,直到晚上我方始启程。我们年轻人准备在下午做一次美好的远足。因此,早晨的时光就留给了双亲,我来到了父亲的书房,在他们两位中间的长沙发上坐下。父亲把他省吃俭用下来的物品,给我作为临别的馈赠,他亲切地把它们递给了我,嘴里还讲着内心很为激动的俏皮话。那是一只过时的小口袋,里面有一些塔勒,一支可以藏在衣袋里的笔,一本精致的练习簿,这是他自己装订起来的,上面用他严肃的拉丁语为我书写了不少名人的格言。对这几个塔勒,他规劝我要节约,而不是吝啬,对那支笔,他要求我经常写家信,其次,如果我发现有新的好格言,也在我身上得到了证实的,就把它们在练习簿里其他格言的旁边一一记录下来,所谓其他格言,即是他本人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的,既有用又真实的。

先后有两个小时我们坐在一起,双亲给我说起好些我个人孩提时代的情景,也谈及他们和他们双亲的生活,这对我来说是新鲜和重要的。有许多我现在早已忘记,因为我当时的思想,老是在惦记着安娜,对他们有些严肃而重要的嘱咐,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和留意着。但是,永远留在我心间的,却是在父亲书斋里那个早晨的深深回忆,也是我对双亲那种由衷的感激和崇敬,直到今天,只要在这纯洁和神圣的灯光下,我依旧能看到他们的影像,而其他任何人,决不会在我的眼中显示的。

但是,眼下离我下午告别的时光已渐渐接近了。午饭后,我偕同两位姑娘一路行去,我们翻过了小丘,来到了风光旖旎的森林峡谷,即是我们那条河流淌过的两壁陡峭的河谷。

一上来,我那抑郁不欢的情绪,也使得她俩沉沉思索和默默无言。直到登上了山顶,处身在参天的红红赤松林的树干之间,从那儿眺望着迂回曲折的窄窄山谷,眺望着一片覆盖着绿色树丛的辽阔的丘陵地带,还有茎枝高高的烛花在风中摇曳,我这才摆脱了胸头憋着的那股闷气,仰天长叹了一下。姑娘们跟着也哈哈大笑起来,立刻放开嗓子高唱一支游子之歌,那便是:“哦,深谷,多么遥远,哦,高山呀”,这是我们母亲时代的一支古老的爱情歌曲,在我参与一起诵唱时,我不禁记起了我儿童时代和旧时暑假期间那些快乐的林间郊游。等到唱完一首歌,我们却不约而同地谈及了这首歌的内容和我们的母亲。我们议论到那个时代,感激和自豪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因为我们都拥有一个如此美好的年轻时代和家乡时代,我这时与洛蒂手牵着手,直到安娜笑着跟我们搀扶在一起。我们肩并肩手牵手,浑如婆娑起舞那样,沿着山梁迈向大路,大家快活得难以形容。

然后,我们踏上一条陡陡的小路,进入溪边的昏暗的山谷,溪水击在碎片和石块上,发出了扑扑的声响,从远处也隐约可闻。离溪边上游较远的地方,开设着一家可爱的夏天商店,我便邀请两位姑娘到那儿去,点上些咖啡、冷饮和蛋糕之类食品。我们鱼贯而行,走下山来,再沿着小溪前进,我走在安娜身后,在注意她的倩影,心想有可能找个机会与她单独谈一下。

最后,我想到了个点子。离我们目的地不远,就在一个绿草如茵的长满石竹香的岸边,我便要求洛蒂先走一步,去预订一下咖啡,再为我们找一张漂亮的露天桌子,我同安娜却要采撷一大束野花,恰恰就在这儿盛开着这样的鲜花。洛蒂觉得我这建议甚佳,便先走了一步。安娜在青苔蒙茸的岩石上坐下,探手去摘取蕨类植物。

“是呀,这是我的最后一天了,”我启口说。

“不错,真遗憾!不过,您肯定马上就要回家来的,是不?”

“谁知道?无论如何,明年是不可能的,即使我能回家,一切都不会像今年这回一模一样的。”

“为什么不会呢?”

“是的,到时候如果您也来就好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然而,如果光是为了我,您这次也不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我还没有认识您,安娜小姐。”

“当然。但是,目前您一点也没帮助我!至少请您递给我您那儿的石竹香。”

我振作了一下精神。

“往后您要多少都给。不过,目前我却有重要事情要讲。您瞧,目前这几分钟,我同您单独在一起,这是我一整天来翘首以待的——因为,今天我真的要动身了!您知道——一句话,我想向您打听一下,安娜——”

她凝眸注视着我,她的脸儿显得很严肃,几乎有点忧伤的样子。

“请您等一下!”她打断了我求助的话头。“我相信,我是早已知道,您想对我讲的话。而目前我衷心恳求您,请您别讲出来。”

“别讲出来?”

“不,赫尔曼。我现在无法对您讲,为什么这是不可能的,然而,我也愿意让您知道。过后您不妨向您妹妹打听一下,她可完全明白。我们眼下的时间太局促了,这乃是一段伤心的故事,我们今天没有必要去悲伤。现在我们要全力以赴地把鲜花扎好,直等到洛蒂回来。再说,我们目前依旧是好朋友,今天大家都要高高兴兴,可愿意?”

“只要办得到,什么都愿意。”

“好吧,您听着。我的处境跟您没有两样;我曾爱上一个人,却没有得到他的眷爱。但是,既然这样,我就要把从其他方面得到的友谊和快乐,牢牢地把握住,是不?因此我跟您说,我们依旧要做好朋友,至少在这最后的一天,彼此都要有张喜形于色的脸,您可愿意?”

我轻轻说了声“好的”,接着,我们互相拉起手来。小溪在哗哗地流,一面欢呼一面迸出点点水花,溅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们那束鲜花扎得好大,显得五彩缤纷,没多久,我的妹妹又唱又嚷,迎着我们奔来。等她来到我们跟前,我佯装好像有点渴了似的,便跪倒在溪畔,把额头和眼睛浸到流动的溪水里,有好一会工夫。然后,我把那束花拿到了手里,我们踩着不长的小道,直抵店家。

那儿,在一枝槭树旁,已为我们铺好了一张桌子,上面放好了冷饮、咖啡和饼干点心,老板娘欢迎我们的光顾,使我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我这时照样对答如流,又吃又喝,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几乎很快活,在席上发了一通话,毫无拘束地跟着大家哄堂大笑。

安娜我可没有忘记,她是既朴素又可爱;更可慰藉的是在那天下午帮助我摆脱了我的自卑和伤心。她又不让他人发觉,我与她之间曾经有过这么一段爱情的瓜葛,她这样开诚相见地对待我,鼓励我保持正常的态度,因此,对她沉重的旧时痛苦和她却依旧这样高兴地把它承受下来的样子,我有必要表示高度的尊敬。

我们动身回家时,林木森森的窄窄的山谷,已是暮色霭霭了。然而,我们捷步登上高处,又看到了行将落山的太阳,并在她温暖余辉之间,我们还走了一个小时,直到我们下山进城,她这才在我们的眼中消失。我又回头瞧着她,见她却变得又红又大,停在松林之巅,心头却不由得想起,到了明天,在离此很远的一个陌生的地方,将会与她再次相会。

黄昏时分,我在家里向大家一一握手言别,洛蒂和安娜陪同着我来到火车站,等我上了火车,一直驶进了突然来临的黑夜,她们还在频频挥手。

我站在窗边,双目望着城市,这时它已是万家灯火了。就在我家花园的附近,我见到了一抹强烈的红蓝色光芒。我的弟弟弗里茨站在那儿,两手都执着一盏摇曳不停的风灯,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在火车从他身前驶过的同时,我向他招手示意,他就点放了一枚火箭,直冲重霄。我把头探到了窗外,只见它上升,停止,画成一个优美的弧形,然后消失在一团散开的红光之中。

(1907)

1 约·马·米勒作品(1777)

2 西班牙骑士小说。

3 古爱尔兰叙事诗中凯尔特族的一个英雄。

4 瑞士神学家(1741-1801)。

5 德国铜版画家(1726-1801)。

6 德国画家,漫画家(1803-1884)。

7 歌德的名作。

8 安娜·安贝格的姓名的第一个字母。